1
“啊!”丁斯米德先生歡欣地叫道。
他後退了幾步,用讚許的眼神掃視着那張圓桌。火光閃爍在粗糙的白色桌布、刀叉以及桌上的其他物品上面。
“所有——所有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嗎?”丁斯米德夫人吞吞吐吐地問道。她是一個矮小而衰弱的女人,臉上沒什麼血色,瘦弱的頭髮胡亂地向後梳着,舉止永遠地緊張。
“所有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她丈夫帶着一種殘忍的愉快説道。
他是一個強壯的男人,背有點駝,臉又寬又紅潤。長着一雙賊似的小眼睛,在濃密的眉毛下面不停地眨動着,還有一個大大的沒有鬍子的下巴。
“喝檸檬水?”丁斯米德夫人提議道,聲音小得跟耳語似的。
她的丈夫搖搖頭。
“茶,不管怎樣,它要好得多。看看這天氣,又是下雨又是颳風的。在這樣的晚上,吃晚餐,最需要的就是一杯熱騰騰的好茶。”
他滑稽地眨眨眼睛,然後,又開始掃視桌子。
“一頓豐盛的晚餐,有雞蛋、冷醃牛肉,還有面包和奶酪,這是我喜歡的晚餐菜單。所以,來,上桌吧。夏洛特正在廚房裏,等着你幫她一把呢。”
丁斯米德夫人站了起來,小心地把她編織着的毛衣繞成一團。
“她已經長成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子了,”她喃喃道,“非常迷人,我説。”
“啊!”丁斯米德先生説道,“她那要命的相貌!你還是趕緊去吧,別再浪費時間了。”
好一會兒,他都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對自己小聲地哼哼着什麼。他還走到窗户前面,往外張望了一會兒。
“糟透了的天氣,”他自言自語,“今天晚上,我們該不會有什麼客人了吧。”
然後,他離開了房間。
大約十分鐘以後,丁斯米德夫人捧着一盤炸雞蛋走了進來。她的兩個女兒跟在後面,她們手裏捧着其他的飯菜,丁斯米德先生和他的兒子約翰尼跟在最後面。丁斯米德先生坐到了桌子的上座。
“我們應該感謝什麼呢?等等,”他幽默地説道,“要感謝那個首先想到了罐頭食物的人。我們應該做什麼,我想知道,幾英里之內人煙罕見的,如果現在我們沒有了罐頭,那麼我們是否要退回到屠夫忘記了他每星期的義務的時代?”
他繼續敏捷地切着冷醃牛肉。
“我很懷疑到底是誰,想到建造這樣一所房子,幾英里以內人煙罕見的,”他的女兒馬格達倫生氣地説道,“我們幾乎連鬼也看不到。”
“不,”她的父親説道,“絕對沒有鬼。”
“我不明白是什麼原因促使你買下它的,父親。”夏洛特説道。
“你不能明白?女兒,好了,我有理由——我有自己的理由。”
他的眼睛偷偷地看着妻子,但是,她皺起了眉毛。
“而且還有鬼魂出沒的,”夏洛特説道,“在這裏,我一個人是絕對睡不着的。”
“一堆廢話,”她父親説道,“你沒有見過任何東西吧,是嗎?好了。”
“或許,是沒有見過任何東西,但是——”“但是什麼?”
夏洛特並沒有回答,但是,她微微地顫抖了起來。一陣急雨敲打在窗户的玻璃上,丁斯米德夫人手裏的勺子“叮噹”地掉到了盤子裏。
“你的神經不再衰弱了吧?”丁斯米德先生問道,“真是一個討厭的晚上,就到這。你們不要擔心,我們在這裏、在我們的火爐旁邊會非常安全的,外面的鬼魂不會來打擾我們。
為什麼?如果有,那才真是個奇蹟呢。而奇蹟是不會發生的,不會的。”他補充道,好像是在對他自己説這些話,帶着一種特別的滿足感。“奇蹟是不會發生的。”
話音未落,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丁斯米德先生嚇呆了,坐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會是什麼呢?”他喃喃道,下巴都拉了下來。
丁斯米德夫人輕輕地嗚咽了一聲,把披肩裹緊一點。馬格達倫的臉變紅了,她向前傾着,對她父親説道:“奇蹟發生了,不管是什麼東西,你最好還是去開門,讓它進來。”
2
二十分鐘之前,莫蒂默-克利夫蘭還站在暴雨之中,大霧吞沒了他的車子。這確實非常不幸,在十分鐘之內,兩個車輪都被扎破了,而他,就一直站在這個方圓幾英里之內荒蕪人煙的地方。在那些光禿禿的威爾德郡丘陵中,黑夜降臨了,他沒有任何遮蔽任何保護。對他最有用的就是去找一條捷徑,如果他一直堅持走大路就不會出現這樣的問題了!但是現在,他卻完全迷失在這條好像是車道的小路中,如果這附近連一個村莊也沒有,他就再也沒有辦法了。
他困難地朝四周張望,然後,他看到了半山腰上閃爍的燈光。但是馬上,大霧又把燈光吞沒了,但是,耐心地等待了一會兒,他很快又看到了它。考慮了一會兒以後,他離開了車子,開始朝山的一邊走去。
很快,他就從大霧中走了出來,他還記得,那燈光是從一棟小房子的窗户裏閃出來的。那裏,不管怎樣,就是一處遮蔽所。莫蒂默-克利夫蘭加快了腳步,低下腦袋,反抗着在他面前施展了強大的威力、意圖逼迫他退縮回去的狂風暴雨。
克利夫蘭是個多多少少也有點名聲的人,儘管他不懷疑,大多數人對他的名字和成就會表現出非常的無知。他是心理學研究界的一名專家,而且,還寫過兩本關於潛意識研究的優秀著作。他還是神經研究協會的成員,甚至還是一個鑽研影響到他自己結論和研究方向的玄學的研究員。
從本質上來説,他對天氣非常敏感,而且,經過特意的訓練後,他使自己的這種天賦得到了加強。當他終於到達那所房子並拍打着房子大門的時候,他感覺到了一種莫名的興奮和油然而生的興趣,似乎,他所有的天賦突然都變得非常尖利。
他清清楚楚地聽到了裏面傳來了喃喃的説話聲音。但是,敲門以後,裏面突然變得非常寂靜了,然後,傳來了椅子在地板上被拖向後的聲音。又過了幾分鐘,門被一個大約十五歲左右的小男孩打開了。穿過小男孩的肩膀,克利夫蘭直接注視着房子裏面的情況。
這讓他想起了一幅荷蘭家庭的場景。圓圓的桌子上面擺好了一頓晚飯,旁邊坐了一家子的人,一兩支閃閃爍爍的蠟燭,火光把一切都照得發紅。父親是一個強壯的男人,坐在桌子的一邊,他對面坐着一個陰暗的小個子女人,她的臉上滿是吃驚的神情。對着門的,是一個姑娘,她盯着克利夫蘭,吃驚的眼神直直地看着他,她手裏正拿着一個杯子,半舉到嘴唇上。
克利夫蘭馬上看出,她是一個異常漂亮的女孩子。她的頭髮是金紅色的,像霧一樣籠罩在她的臉上,眼睛分得很開,眼珠是純灰色的,她還長着那種早期意大利聖母像似的嘴巴和下顎。
好一會兒,房間裏都死一般的寂靜。然後,克利夫蘭走進去並解釋了他遇到的困境。他結束了那個平凡的故事後,接着,又是更難理解的寂靜。終於,那位父親,好像是努力了一下,站了起來。
“進來吧,先生——克利夫蘭先生,是這麼稱呼的嗎?”
“那是我的姓。”莫蒂默説道,微笑着。
“啊!是嗎?進來,克利夫蘭先生。這種天氣連狗也不願意出去,是吧?進來,坐到火爐旁邊吧。關上門,可以嗎,約翰尼?別大半個晚上都站在那裏。”
克利夫蘭走上前去,坐到了火爐旁邊的一張木頭椅子上。小男孩約翰尼關上了門。
“我姓丁斯米德,”那位父親説道,現在他開始變得很親切了。“這是米舒絲,這是我的兩個女兒,夏洛特和馬格達倫。”
第一次,克利夫蘭看到了背對他坐的那個姑娘的臉,而且發現,她長得和她姐姐一樣漂亮,但是卻是完全不同的風格。她的皮膚非常黝黑,而臉色卻異常蒼白,長着一個優雅的鷹鈎鼻,一個嚴肅的嘴巴。那是一種冰冷的美,嚴肅而幾乎是冷峻。在父親作介紹時,她點點頭打了個招呼,然後,她直直地凝視着他,眼光裏似乎充滿了某種尋找的期待。似乎她正在運用自己年輕的判斷來猜測着他,衡量着他。
“喝一杯什麼嗎,呃,克利夫蘭先生?”
“謝謝,”莫蒂默説道,“能來杯茶就非常美妙了。”
丁斯米德先生猶豫了一會兒,然後,他從桌子上拿起五個杯子,一個接一個的,把杯子裏的水倒到了一個裝污水的盤子裏。
“這些茶都冷了,”他突然地説道,“可以給我們再弄些茶來嗎,米舒絲?”
丁斯米德夫人飛快地站了起來,拿着茶壺急急忙忙地走了。莫蒂默覺得,她可能很希望離開這個房間。
熱茶很快就端出來了,這位不速之客還得到了食物。
丁斯米德先生一直在説呀説的。他是一個爽朗、親切且善談的人。他把關於自己的事情都告訴這位陌生人。不久以前,他剛從建築行業裏退休下來——是的,他做過了許多優秀的工作。他和米舒絲認為,他們比較喜歡鄉下的空氣——以前他們從來沒有在鄉下住過。當然,在找房子上面他們浪費了許多時間,十月和十一月,但是他們不想再等待了。“生活是不確定的,你知道,先生。”所以他們買下了這所房子。方圓八英里之內人煙罕見,而且,距離任何可以稱之為城鎮的地方都有十九英里。不,他們不滿足。姑娘們覺得在這裏生活有點無聊,但是,他和米舒絲卻很喜歡這裏的安靜。
所以他繼續説着,把莫蒂默冷落到一邊,莫蒂默差點兒沒被他那侃侃而談的語流催眠而睡着了。沒什麼,可以肯定,都是些瑣碎的家庭瑣事。但是,第一眼看到這所房子裏的情景時,他就判斷出,這裏還有些其他東西,一些令人不安、令人緊張的氣氛,從這五個人中間的一個身上散發出來——他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個。純粹是愚蠢的想法,他的神經完全出了差錯!他們都被他突然的到來嚇壞了一一就那麼多。
他提出了晚上借宿的問題,而且得到了預期的回答。
“你應該留在我們這裏,克利夫蘭先生。幾英里以內,沒有別的地方了。我們可以給你提供一個房間,儘管我的睡衣可能有點大了,當然,這總比什麼也沒有好,而且明天早上,你自己的衣服就會幹了。”
“你真是一個好人。”
“沒什麼,”對方親切地説道,“就像我剛才所説的,在這樣的一個晚上,即使是一條狗來借宿我們也不應該拒絕。馬格達倫、夏洛特,上樓去整理一下房間。”
兩個姑娘離開了房間。很快,莫蒂默就聽到她們在頭頂上面走動。
“我很能理解,像你兩個女兒這樣年輕迷人的姑娘肯定會覺得這裏很無聊。”克利夫蘭説道。
“她們都是漂亮的孩子,是吧?”丁斯米德先生帶着父親的自豪説道,“不太像她們的母親或者我。我們是普通的一對,但是,我們相互吸引。我可以告訴你,莫蒂默先生。呃,瑪吉,不是那樣嗎?”
丁斯米德夫人拘謹地笑了笑。她又開始編織東西了,毛衣針“沙沙”地忙碌着,她是一個嫺熟的編織者。
很快,房間準備好了,莫蒂默再次表示了他的感謝,井表示他馬上就進房上牀休息。
“你們在牀上放上熱水袋了嗎?”丁斯米德夫人問道,突然記起了她在家中的尊嚴。
“放了,媽媽,放了兩個。”
“那就好,”丁斯米德説道,“陪他一起上去吧,姑娘們,看看他還需要些別的什麼東西。”
馬格達倫走到了窗户旁邊,看看掛鈎有沒有掛好。夏洛特則最後看了一眼洗臉枱上的擺設。然後,她們兩個在門口逗留了一會兒。
“晚安,克利夫蘭先生。你可以肯定你所需要的東西都有了嗎?”
“都有了,謝謝你,馬格達倫小姐。給你們帶來了那麼多的麻煩,我覺得真不好意思。晚安。”
“晚安。”
她們走了出去,把身後的門關上。莫蒂默-克利夫蘭自己一個人留在房間裏,他慢慢地若有所思地脱下了衣服。把丁斯米德先生那粉色的睡衣穿好之後,按照主人的吩咐,他把自己濕漉漉的衣服團起來,放到門口外面。從樓梯上面,他可以聽到丁斯米德隆隆的説話聲。
真是個愛説話的人!總之,就是個奇怪的人——但是,這個家裏確實有些奇怪的東西,難道這是他的幻覺嗎?
他慢慢地走進房間裏,把門關上。他站在牀邊想了起來。突然,他驚呆了——牀旁邊的紅木桌子上蒙了一層灰,在灰塵上面寫着三個字:SOS。
莫蒂默盯着這三個字,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證實了他所有模糊的推測和預感是對的。他是正確的,在這所房子裏,確實有些不大對勁的東西。
SOS!求救的信號!但是,是誰的手指在灰塵上留下這三個字的呢?是馬格達倫還是夏洛特?她們兩個都在那裏站過。他回想着,在離開房間之前,她們在那裏站了一兩分鐘,是誰的手偷偷地放到桌子上,並留下了這三個字?
那兩個姑娘的臉浮現在他的腦海裏。馬格達倫的臉,黝黑冷淡;而夏洛特的臉,像他第一眼看到的那樣,大大的眼睛,吃驚的樣子,眼眸中閃爍着某些不確定的東西……他再次走向門口,把門打開。外面已經聽不到丁斯米德先生那嗡嗡的聲音了,房子裏一片寂靜。
他自言自語道:
“看來,今天晚上我什麼也不能做。明天——好的。看着吧。”
3
克利夫蘭很早就起來了。他穿過起居室,走了下來,並走到花園裏去。雨後早上的天氣非常清新且晴朗。有人也起得很早,在花園的一角里,夏洛特正靠在籬笆上,看着外面起伏不平的丘陵。走過去接近她的時候,他的心跳稍稍加速了。他一直都私自認為,那些啓示是夏洛特寫的。他走過去的時候,她轉過身來,朝他説“早上好”。她的眼睛坦率得像孩子似的,裏面似乎什麼秘密都沒有。
“非常清新的早晨,”莫蒂默微笑着説道,“今天早上的天氣和昨天晚上遲然不同。”
“確實是這樣。”
莫蒂默從附近的樹上折下一根樹枝。他開始用它無意地在腳下平滑的沙路上畫着。他畫下一個S,接着是O,再接着是S,邊畫邊看着旁邊的姑娘。但是,在她的臉上他再沒有發現任何會意的火花。
“你知道這些字是什麼意思嗎?”他突然問道。
夏洛特皺了皺眉毛,“它們,是不是指那些船隻——班輪,當它們遇到危險時,發出的信號?”她問道。
莫蒂默點點頭,“昨天晚上,有人在我牀邊的桌子上寫下了這些字,”他平靜地説道,“我想可能是你做的。”
她吃驚地睜大眼睛看着他。
“我?噢,不可能的。”
那麼是他錯了,一陣深深的失望打擊了他,他一直那麼確信——那麼確信,他的直覺很少會讓他步人歧途的。
“你可以肯定?”他不死心地問道。
“噢,是的。”
他們轉回來,一起慢慢地朝屋子走去。夏洛特似乎在出神地想着什麼事情,她隨口地回答着他幾個故意的詢問。突然,她用一種低沉而急速的聲音説道:“你——你問這幾個字,真奇怪,SOS。我沒有寫過它們,當然,但是——早些時候,或許我會這樣做的。”
他停了下來,看着她。她繼續急速地説道:“這聽起來很傻,我知道,但是,我一直很害怕,非常的害怕。當昨天晚上,當你進來的時候,你好像是——是給某些事情做了回答。”
“你害怕什麼呢?”他飛快地問道。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想_是這所房子。自從我們來到這裏以後,它就一直在不斷地加強。所有人看起來都有點不大對勁。父親,媽媽,還有馬格達倫,他們看起來,似乎都不一樣了。”
莫蒂默並沒有馬上作出回答,沒等他回答,夏洛特又繼續説道:“你知道,這所房子被認為是一棟鬼屋嗎?”
“什麼?”他的興趣更為強烈了。
“是的,一個男人曾在這裏殺死了他的妻子,好幾年以前。我們是在搬進來之後,才知道的。父親説鬼魂都是胡説八道的東西,但是,我_我不知道。”
莫蒂默飛快地思索着。
“告訴我,”他用一種專業的口吻説道,“發生謀殺的房間是不是我昨天晚上睡覺的那個房間?”
“我什麼也不知道。”夏洛特説道。
“現在我懷疑,”莫蒂默一半是對他自己説道,“是的,可能是那樣。”
夏洛特不理解地望着他。
“丁斯米德小姐,”莫蒂默温柔地説道,“你有沒有什麼理由,認為自己是一個靈媒婆?”
她瞪着他。
“我想,你知道昨天晚上你確實寫了SOS,”他平靜地説道,“噢!是非常下意識的,當然。也就是説,犯罪玷污了空氣,像你那樣具有敏感意識的人,可能會受到影響。你會重演受害者的感覺和印象。許多年以前,她可能在那張桌子上寫過SOS,而昨天晚上,你在下意識中再次重演了她當時的行為。”
夏洛特的臉漲紅了。
“我明白了,”她説道,“你認為這就是解釋?”
房子裏有聲音在召喚她,她站起來走了,只留下莫蒂默在花園裏的小路上走來走去。他對自己的這種答案滿意了嗎?這種答案,是不是把他知道的事實給掩蓋起來了?而且,這種答案可不可以解釋昨天晚上在他走進這所房子時所感到的不安?
或許,但是,至今他還有那種奇怪的感覺,他覺得自己的突然到來,給這裏造成了一種類似驚惶失措的局面。他自言自語道:“我肯定是被這些心靈解釋衝昏了頭腦,這隻能解釋夏洛特——但是不能解釋其他的人。我的到來,加深了他們的不安和恐懼,只有約翰尼除外。不管是什麼,那就是關鍵,約翰尼沒有那種感覺。”
他非常肯定這一點,而且很奇怪,他是那樣的確信,但就是那樣。
就在這時,約翰尼從房子裏走出來,朝着這位客人走去。
“早餐已經準備好了,”他侷促不安地説道,“你進來好嗎?”
莫蒂默注意到這個小孩的手指非常髒,約翰尼感覺到他的眼光了,他發愁地笑了笑:“我一直在混亂地玩弄着一些化學物品,你知道吧,”他説道,“有時,爸爸對此發愁生氣。他希望我將來從事建築業,但是,我則希望自己可以從事化學和研究工作。”
丁斯米德先生出現在他們前面的窗户裏,寬大的身軀,快活地微笑着,一看到他,莫蒂默所有懷疑和敵對情緒又被喚醒了。丁斯米德夫人已經坐到桌子旁邊了,她用毫無生氣的聲音朝他説“早上好”,他再次覺得因為某些理由或者別的,她害怕他。
馬格達倫最後才進來,她朝他簡單地點點頭,然後,坐到了他的對面。
“你睡得好嗎?”她突然問道,“你的牀舒不舒服?”
她非常熱切地看着他,當他禮貌地回答是那樣時,他注意到,某些非常類似失望的神情閃過她的臉龐。她希望他回答什麼呢?他很想知道。
他轉向房子的主人。
“你的小孩非常喜歡化學,是這樣嗎?”他愉快地問道。
突然“嘩啦”一聲,丁斯米德夫人手裏的杯子掉了下來。
“怎麼了!瑪吉,怎麼了!”她的丈夫説道。
在莫蒂默看來,他的聲音裏似乎有一種忠告,一種警戒。他轉向他的客人,開始用流利的話語暢談起建築行業的種種好處,不會讓那些年輕小夥子們自命不凡等等。
早飯之後,他獨自一人到花園抽煙去了。很清楚,這時他應該馬上離開這所房子。借宿一個晚上是一回事,而要繼續借宿,既沒有什麼理由,也很困難,他可以找到什麼理由呢?但是,他非常不願意離去。
在腦子裏一直考慮來考慮去,他來到了通向房子另一側的一條小路上。他的鞋底是那種皺紋橡膠的,因此,走起路來幾乎沒發出什麼聲音。經過廚房窗户的時候,他聽到了裏面傳來了丁斯米德的聲音,那些話語馬上引起了他的注意。
“這是一大筆錢,是的。”
丁斯米德夫人的聲音在回答着,但是,她的聲音非常微弱,因此,莫蒂默無法聽到她講的是什麼內容,但是丁斯米德又説道:“幾乎是六萬英鎊,那律師説的。”
莫蒂默並沒有故意去偷聽,但是,他非常小心地繞了回去。關於金錢的説法使得情況明朗起來,這裏面還有一個六萬英鎊的問題——這使事情變得更加清楚——也更加醜陋。
馬格達倫從房子裏走了出來,但是,她父親的聲音幾乎是立刻把她給喊住了,她再次走了回去。很快,丁斯米德自己來到了這位客人的面前。
“罕見的美好的早晨,”他親切地説道,“我希望,你的車子還能走動。”
“不過是希望知道我什麼時候滾蛋。”莫蒂默想到。
他再次大聲地感謝丁斯米德先生及時而殷勤的款待。
“沒什麼,沒什麼。”對方説道。
馬格達倫和夏洛特一起從房子裏出來,並且手挽着手,走到不遠處的一張木頭椅子那裏去,那黝黑和金黃的腦袋在一起形成了顯眼的對比。突然心裏一動,莫蒂默説道:“你的女兒長得真不像,丁斯米德先生。”
對方正在點煙,他的手腕猛地抖動了一下,火柴掉到了地上。
“你真的這樣想嗎?”他問道,“是的,嗯,我也覺得她們是這樣。”
莫蒂默的直覺在閃動。
“但是,她們不都是你的女兒。”他流利地説道。
他看到丁斯米德先生直直地盯着他,猶豫了一會兒,丁斯米德終於下定決心地説道:“你非常聰明,先生,”他説道,“對,她們中有一個是棄嬰,在她還是小孩的時候,我們就收養了她,而且像對待自己孩子一樣,把她撫養成人。她自己對這個真相還一無所知,但是,她很快就會知道了。”他嘆了口氣。
“是關於繼承遺產的問題?”莫蒂默平靜地暗示道。
對方用猜疑的眼光掃了他一眼。
然後,他似乎決定了坦白是最好的對策;他的態度開始變了,幾乎是攻擊似的坦率和開門見山:“你説的話真奇怪,先生。”
“一種精神感應,呢?”莫蒂默説道,並且微笑着。
“有點像是那樣,先生。我們把她養大,是為了迫使她的母親——付出報酬。就在我剛剛步人建築行業的時候,幾個月以前,我在報紙上看到了一則廣告,在我看來,他們討論的那個孩子正是我們的馬格達倫。我去見了律師,關於這個那個的我們談了許多。他們懷疑——自然,你也會這樣説的,但是現在,所有的問題都解釋清楚了,下個禮拜,我打算把孩子帶到倫敦去,她還不知道那麼多的事情。看來,她的父親,是最有錢的猶太人之一。他也是在死前的幾個月,才得知這個孩子的存在。他讓代理人努力去尋找這個孩子,並且要在找到她之後把他所有的錢都留給她。”
莫蒂默仔細地聽着,他沒有什麼理由懷疑丁斯米德先生講的故事。這解釋了馬格達倫那黝黑的美麗;或許,也解釋了她那冷淡的態度。不管怎樣,儘管故事本身可能是真實的,它背後還會可能隱藏着某些東西。
但是,莫蒂默不打算引起對方的懷疑。相反,他必須離開,好讓他們放鬆下來。
“一個非常有意思的故事,丁斯米德先生,”他説道。“我要祝賀馬格達倫小姐,她將成為一個漂亮的女繼承人,她的前面是大好的前途埃”“她會有的,”她的父親熱心地同意着,“而且,她還是一個少有的好心腸的姑娘,克利夫蘭先生。”
他的態度裏滿是非常明顯的誠摯的熱心。
“好了,”莫蒂默説道,“我想,現在我必須告辭了。我不得不再次感謝你,丁斯米德先生,感謝你非常及時的熱情的款待。”
在主人陪同下,他走進房子對丁斯米德夫人道別。她正站在窗户旁邊背對着他們,沒聽到他們走進來。她丈夫快活地喊道:“看,克利夫蘭先生來跟你説道別了。”她緊張得整個人都跳了起來,轉過身來,她手裏拿着的東西掉了下來。
莫蒂默撿起來遞給她,那是夏洛特的小畫像,卻是用一種大約二十五年前的風格畫的。莫蒂默向她重複了那些他已經向她丈夫説過的感謝。他再次注意到她害怕的樣子,以及在眼睫毛下面偷偷地瞟着他。
沒有見到兩個姑娘,但是,這不是莫蒂默的策略,他不急着去見到她們;而且,他也有自己的想法,這個想法很快就會證明是正確的。
他離開那所房子,走了下來,朝着他前天晚上把車子留下的地方走去。大約走了半英里,路旁邊的灌木叢突然分開了,馬格達倫追蹤到了他的前面。
“我必須見你。”她説道。
“我正等待着你的到來,”莫蒂默説道,“昨天晚上,就是你在我房間的桌子上寫下了SOS是嗎?”
馬格達倫點點頭。
“為什麼?”莫蒂默温和地問道。
這位姑娘走到路旁,開始拔着灌木上的葉子。
“我不知道,”她説道,“確實,我不知道。”
“告訴我。”莫蒂默説道。
馬格達倫深深地吸了口氣。
“我很講實際,”她説道,“不是那種富於幻想和自以為是的人。你,我知道,很相信鬼魂和幽靈。我不那樣,但是,我要告訴你,在這所房子裏有些很不對勁的東西,”她朝山上指去:“我是説,確實有些不對勁的東西。它不僅僅是過去的一種迴響,它是在我們到來以後才出現的。它一天比一天更壞,父親變得不一樣了,媽媽不一樣了,夏洛特也不一樣了。”
莫蒂默插了一句:“約翰尼也不一樣嗎?”他問道。
馬格達倫看着他,眼睛裏閃爍着恍然大悟的神色。
“不,”她説道,“現在我開始明白了。約翰尼並沒有不一樣,他是唯一——唯一不受影響的人。昨天晚上,他沒碰桌子上的茶。”
“你呢?”莫蒂默問道。
“我害怕——非常害怕,就像孩子那樣——不知道我害怕的是什麼,而且父親——變得很奇怪,沒有別的詞語可以表示,就是奇怪。他談論着奇蹟,那時我在祈禱——正在祈禱着奇蹟的發生,接着,你就敲門了。”
她突然停了下來,盯着他。
“在你看來,我是不是瘋了,我想。”她挑戰似的説道。
“不,”莫蒂默説道,“正好相反,你看起來非常正常。所有正常的人,當他面臨危險的時候都會產生預感的。”
“你不理解,”馬格達倫説道,“我不害怕——我自己不害怕。”
“那麼你是為誰害怕。”
但是,馬格達倫再次困惑地搖搖頭:“我不知道。”
她繼續説道:
“我是一時衝動寫下了SOS。我有一個想法——很荒謬的想法,無庸置疑,他們肯定不會允許我對你説的——就是其餘的人,我指的是,我不知道,我打算要你去做什麼。現在我也不知道。”
“沒關係,”莫蒂默説道,“我知道怎樣做了。”
“你能做什麼?”
莫蒂默笑一下。
“我可以想。”
她疑惑地看了看他。
“是的,”莫蒂默説道,“用那樣的方式可以做許多事情,比你可以相信的還要多得多。告訴我,昨天晚上在吃飯之前,有沒有什麼偶爾出現的詞或話引起你的注意?”
馬格達倫皺皺眉毛:“我不這麼想,”她説道,“至少,我聽到父親在對媽媽説,夏洛特長得像她,而他還非常奇怪地笑着,但是——這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對吧?”
“不,”莫蒂默慢慢地説道,“除非夏洛特長得不像你媽媽。”
他沉思了好一會兒,然後,抬起頭來,發現馬格達倫正神情迷離地看着他。
“回家去吧,孩子,”他説道,“別擔心,把它留給我來處理。”
她順從地走上了通住房子的小路。莫蒂默繼續漫步了一會兒,然後,躺在一片綠色的草皮上,他閉上了眼睛,把自己從自覺的思索中努力拔出來,讓一系列的畫面在腦海裏隨意地掠過。
約翰尼!他一直在想着約翰尼。只有約翰尼,完全被忽略,完全從懷疑和陰謀的網絡中遺漏掉了,但是,雖然如此,所有東西還是圍着這個圓軸轉動。他記得,那天早上在吃早餐的時候,丁斯米德夫人的茶杯“當”地掉到了碟子上。是什麼引起了她的震動?難道是他偶爾提到那小男孩對化學感興趣?那時,他一直沒有注意到丁斯米德先生,但是現在,他清楚地回想起來了,他坐在那裏,端着茶杯,半舉到嘴邊。
他又想到了夏洛特,昨天晚上,在門一打開時他看到她的樣子。透過茶杯的上方,可以看到她對着他直直地坐着。
迅速接着下面的回憶。丁斯米德先生把茶杯一個接一個地倒空,並説着“這些茶已經冷了。”
他記得那些冒出來的蒸氣,難道可以肯定,那些茶並沒有像他説的那樣都冷了?
他的腦海裏有些東西開始活動起來。在不久之前,他讀過一些東西,大概是一個月以前,是講一個家庭被一個小孩無意中殺死的故事。食物儲藏室裏留下了一包砒霜,但是已經全部滴落到下面的麪包上。他在報紙上看到了這個故事,或許,丁斯米德先生也看到了。
事情變得越來越清楚了……
半小時以後,莫蒂默-克利夫蘭精神煥發地站起來。
4
夜幕又降臨到房子裏了,今天晚上做了荷包蛋,還有罐頭肉凍。很快,丁斯米德夫人就捧着大大的茶壺從廚房裏走了出來。一家人圍着桌子坐了下來。
“和昨天晚上的天氣很不一樣。”丁斯米德夫人説道,並朝窗户望去。
“是的,”丁斯米德先生説道,“今天晚上是那樣的平靜,你甚至可以聽見針掉到地上的聲音。現在,瑪吉,倒茶吧,好嗎?”
丁斯米德夫人往杯子裏倒滿了茶,把它們沿着桌子傳了過去。接着,放下茶壺,她突然發出了一聲尖叫,把手放到了心臟上。丁斯米德先生轉過椅子,順着她恐懼的眼光,看到莫蒂默-克利夫蘭正站在門口他走上前來,他的態度非常愉快,並滿是歉意。
“我很抱歉,我又嚇着了你,”他説道,“為了些事情,我不得不再回來一趟。”
“為了些事情而回來!”丁斯米德先生叫到。他的臉色發紫,聲音也抬高了:“為了什麼回來,我很想知道!”
“看看那些茶。”奠蒂默説道。
用一個迅速的手法,他從口袋裏掏出一些東西,並且,從桌子上拿起一個杯子,把裏面的茶全倒到他左手拿着的試管裏。
“你——你要幹什麼?”丁斯米德先生喘着氣,他的臉色已經變得跟粉筆一樣的蒼白,原來的紫色好像變魔術似的消失了。丁斯米德夫人發出了一聲無力、尖鋭而又充滿恐懼的尖叫。
“你讀過那張報紙,我想,丁斯米德先生?我肯定你讀過。好一段時間裏,有人一直在報導這個一家人被毒死的故事,有的被救了過來,有的沒有。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人可以被救過來。第一種辦法,是放在你吃的罐頭肉凍裏,但是,假設醫生是一個疑心很重的人,他會不會輕易接受罐頭食物的理論呢?在你們的食物儲藏室裏有一包砒霜。而在架子的下面,就是裝茶葉的口袋。顯然,架子上面裝砒霜的口袋還會有一個破口,那麼,還有什麼比偶然在茶葉裏漏下了砒霜更自然的?你的兒子約翰尼,只會因為不小心而受到輕微的譴責,再沒有別的了。”
“我——我不知道你在説些什麼。”丁斯米德喘着氣。
“我想你是知道的,”莫蒂默拿起第二個杯子,把茶再倒進第二個試管裏。他在一個試管上面貼了一張紅色的標籤,在另一個試管上則貼了藍色的標籤。
“紅色標籤的這個,”他説道,“裝着從你女兒夏洛特的杯子裏倒出來的茶,而另一個,裝着從馬格達倫的杯子裏倒出來的茶。我可以發誓,在前一個試管裏我找到砒霜的含量會比後一個高出四到五倍。”
“你瘋了。”丁斯米德説道。
“噢!親愛的,不,我不是那種瘋子。丁斯米德先生,今天你告訴了我,馬格達倫是你自己的女兒,而夏洛特是你收養來的孩子,這個孩子和她的母親非常相像,今天當我拿到那位母親的畫像時,我差點兒認為那是夏洛特自己的了。你自己的女兒將要去繼承那筆財產,但是,由於不太可能讓你設想出的女兒夏洛特從此消失,而且,認識那位母親的人會看出替換的真相,你就決定了,嗯——茶杯的底部有一撮白色的砒霜粉。”
丁斯米德夫人突然尖聲傻笑起來,歇斯底里地搖晃着身體。
“茶,”她咯咯地説道,“他在説着,茶,不是檸檬水。”
“閉上你的嘴,不可以嗎?”她丈夫憤怒地咆哮着。
莫蒂默看到夏洛特坐在桌子對面望着他,大大的眼睛,帶着疑惑的神情。然後,他感覺到一隻手放在了他的胳膊上,馬格達倫把他拖到他們的聲音範圍之外。
“那些東西,”她指着那些小藥瓶——“爸爸。你不會認為——”莫蒂默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我的孩子,”他説道,“你不相信過去,但是我相信,我相信這所房子裏的氣氛。如果它不出現的話,或許——我説或許——你的父親就不會構想出他已經做了一半的計劃了。現在、以及以後,我都要保留這兩個試管,用它來保護夏洛特。除此之外,我不會再做什麼了,如果你要感謝的話,就感謝那隻寫下了SOS的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