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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玻璃,小酒杯

    我方才把奧斯卡身背鐵皮鼓、手執小鼓棒的全身照片描述了一番,同時又透露了奧斯卡經過三年的深思熟慮,在拍照的時候,當着前來祝壽、圍着插有三支蠟燭的生日蛋糕的客人們的面,作出了什麼樣的決定。照相簿已經合上,默默地躺在我的身旁。現在,我要談談那些雖然不能説明我為什麼到了三歲就不再長個兒、但畢竟已經發生了的事情,更何況這些事情是我一手造成的。

    我一開始就清楚地知道,成年人是不會理解你的,如果他們的肉眼再也看不見你在長個兒,他們就會説你發育停滯了,還會花不少錢,領你去看醫生,走訪幾十上百個醫生,即使無法治療,也得讓他們説明病因。因此,為了使醫生們不至於作出不着邊際的診斷,我不得不在他們説明病因以前,自己先製造出一個似乎還可以解釋我為什麼不再長個兒的原因來。九月裏陽光明媚的一天,我的三歲生日。晚夏的氣氛,催人遺想,甚至格蕾欣-舍夫勒也壓低了她的笑聲。我媽媽坐在鋼琴旁,哼着《吉普賽男爵》①裏的一支歌,揚站在她和琴凳背後,用手撫摩她的肩頭,像是在仔細看樂譜。馬策拉特在廚房裏準備晚餐。外祖母安娜以及黑德維希-布朗斯基和亞歷山大-舍夫勒都把椅子挪到蔬菜商格雷夫身邊,因為格雷夫總有故事可講,當然是那些證明童子軍既忠誠又勇敢的故事。還有一個落地鍾,每隔一刻鐘報時一次,使這九月的日子就像一根細紡的線。由於大家都像那口鐘似的各忙各的事情,又由於有一根線,從吉普賽男爵的匈牙利,經過格雷夫的童子軍攀登的孚日山,繞道馬策拉特的廚房(那裏,卡舒只雞油菌加煎雞蛋和肚子肉在平底鍋裏劈啪爆響),穿過走廊,延伸到店鋪,我便溜之大吉,信手敲着我的鼓,走到店鋪裏櫃枱後面,遠離了鋼琴、童子軍和孚日山,發現通往地窖的活板門開着;方才馬策拉特下去拿一個什錦水果罐頭當餐後小吃,他上來後,忘記關上了——

    ①《吉普賽男爵》,小約翰-施特勞斯(1825~1899)的一部輕歌劇(1885)。

    我想了有一分鐘的時間,才明白通往地窖的活板門要我幹些什麼。上帝明鑑,不是要我自殺。如果是這樣的要求,那也太簡單了。可是,要我乾的事很難、很痛苦,並且還要我作出犧牲,正如每當要我作出犧牲的時候那樣,我額頭已經冒汗了。最要緊的是不能損壞我的鼓,必須對它妥善保護,所以我揹着它走下十六級台階,把它放在麪粉口袋中間,目的便是不使它受損壞。隨後我又上去,走到第八級,不,第七級吧,第五級也可以。不過,從這樣的高度摔下來,不能既摔不死,又受到可以讓人相信的傷害。於是我又往上走,走到第十級,這可太高了,最後,我從第九級台階摔下去,拽倒了一個放滿覆盆子果汁瓶子的木架,頭朝下撞在我家地窖的水泥地上。

    在我的知覺拉上帷幕之前,我就向自己證實這次試驗必定成功:被我故意拽倒的覆盆子果汁瓶乒乓亂響,足以引誘馬策拉特從廚房裏,我媽媽從鋼琴旁,其餘的祝壽賓客從孚日山上直奔店鋪的活板門,跑下台階來。

    在他們到來之前,我聞到了四濺的覆盆子果汁的味道,也看到了我頭上在流血,還考慮了一下——這時,他們已經走到台階上了,也許是奧斯卡的血,也許是覆盆子果汁味道這麼甜,催人入睡。我非常高興,不僅萬事順利,而且由於我想得細心周到,我那面鼓沒有受到任何損壞。

    我想,可能是格雷夫把我抱上去的。到了起居室裏,奧斯卡才從半是覆盆子果汁半是他那幼兒鮮血組成的雲彩裏露出臉來。醫生還沒有到,媽媽尖聲慘叫,馬策拉特想去安慰她,她用手掌、手背一連打了他幾個嘴巴,把他罵作兇手。

    我這一跤摔下去,雖然不能説不嚴重,但是,嚴重的程度是我事先計算好了的。這樣一來,我不僅使成年人有了一個重要的理由來説明我為什麼不長個兒——醫生們也一再證實是這麼回事,而且使沒有害人之心的、善良的馬策拉特成了有罪的人,不過,這是額外產生的後果,並非我的本意。他忘了關上活板門,我媽媽便把所有的責任都加在他身上,他承擔這一罪責達多年之久,雖説我媽媽並不經常責怪他,但是一罵起來,可真是冷酷無情。這一跤讓我在醫院裏躺了四個星期,出院後,較少去麻煩醫生,過了一段時期,才每逢星期三去霍拉茨博士那裏診斷一次。我在自己成為鼓手的第一天,就成功地給了世界一個信號,在成年人根據我一手製造的所謂事實真相去作説明之前,我自己先把病因講清楚了。從此以後,他們便這麼説:我們的小奧斯卡在他三歲生日那天,從地窖的台階上摔了下去,雖説沒有折斷骨頭,可是他不再長個兒了。

    我開始敲鼓。我們的公寓有五層。我從底層一直敲到屋頂室,再沿着樓梯敲下來。從拉貝斯路敲到馬克斯-哈爾貝廣場,又從那裏敲到新蘇格蘭、安東-默勒路、馬利亞街、小錘公園、股份啤酒廠、股份池塘、弗勒貝爾草場、佩斯塔洛齊學校、新市場,再敲回到拉貝斯路。我就這樣不停地敲着,我的鼓經受得住,成年人卻受不了,他們想要打斷我的鼓聲,不讓我敲,還想掰斷我的鼓棒——但是,老天爺關照我,使他們不能得逞。

    我從地窖的台階上摔了那一跤以後不久,便獲得了一種本領,那便是敲擊兒童玩的鐵皮鼓,使我同成年人之間保持一段必要的距離。差不多與此同時,我還獲得了一副嗓子,使我可以保持在非常高的音域上,用顫音歌唱、尖叫,或者像尖叫似的歌唱。這樣一來,再沒有人敢把我的鼓拿走,儘管鼓聲使他們震耳欲聾;因為只要他們拿走我的鼓,我就叫喊,而我一叫,值錢的東西便被震碎:我能夠用歌聲震碎玻璃,用叫聲打破花瓶;我的歌聲可以使窗玻璃碎裂,讓房間裏灌滿過堂風;我的聲音好似一顆純淨的、因而又是無情的鑽石,割破玻璃櫥窗,進而割破櫥窗裏勻稱的、高雅的、由人親手斟上的、蒙上薄薄一層灰塵的玻璃酒杯,卻又不喪失自身的清白。

    沒過多久,我們整條街,也就是從布勒森路到挨着飛機場的住宅區,誰都知道我這種能耐了。鄰家孩子玩的遊戲,譬如“酸炸魚,一二三”或“黑廚娘,你在嗎?”或“我看見的你看不見”,我都不感興趣。可是他們一瞧見我,就一齊怪聲怪氣地唱起合唱來:

    玻璃,玻璃,小酒杯,

    沒啤酒,有白糖,

    霍勒太太打開窗,

    彈鋼琴,叮咯噹。

    這不過是一首無聊的、毫無內容的童謠罷了。我聽了一點也不在乎,照舊揹着鼓,踏着有力的腳步從他們中間穿過去,從“小酒杯”和“霍勒太太”的歌聲中間穿過去,採用了對我不無吸引力的單純節奏:玻璃,玻璃,小酒杯,在鼓上敲出來,可是並不去充當捕鼠者①,引誘孩子們跟我走——

    ①捕鼠者,德國中世紀傳説裏的人物。哈默爾恩城鬧鼠災,來了一個吹笛子的人,用笛聲把全城的老鼠引誘到河裏淹死。哈默爾恩人未把許諾的報酬給這個捕鼠者,他便用笛聲把全城的孩子引誘到深山中去了。

    直到今天,每當布魯諾在我房間裏擦玻璃窗的時候,我就在鼓上敲出這首童謠的節奏。

    鄰居孩子們唱的諷刺歌倒也罷了,使我尤其是我的父母更加感到麻煩和惱火的,乃是我們這個住宅區裏凡被沒有教養的小無賴故意打碎的玻璃,都算在我的賬上,甚至歸咎於我的聲音;並要我們出錢賠償。起先,別人家廚房的窗玻璃碎了(實際上,絕大多數是被人用彈弓打碎的),我媽媽就老老實實地賠錢,後來,她終於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每當人家來要求賠償時,她就瞪着她的講究實際的、冷灰色的眼睛,要別人拿出證據來。而鄰居們也確實冤枉了我。當時,最大的錯誤莫過於認為我有一種兒童的破壞狂,認為我莫名其妙地憎恨玻璃和玻璃製品,一如兒童在胡作非為時所表現出來的莫名其妙的憎惡心理那樣。只有愛玩耍的孩子,由於調皮搗蛋,才會幹出破壞的事來。我從來不玩耍,只是在我的鼓上幹我的事,至於我的聲音,僅僅在需要自衞時,我才運用它。唯有當我持續擊鼓的權利受到威脅時,我才有的放矢地運用我的聲帶作為武器。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倒想用同樣的聲音和手段把格蕾欣-舍夫勒想入非非地設計的、圖案錯綜複雜的、無聊的桌布剪個粉碎,或者把鋼琴上那層顏色黯淡的油漆刮下來,而寧願不去震碎任何玻璃製品。可是,我的聲音既不能剪碎桌布,也不能刮掉油漆。我既不能用不倦的叫聲揭下糊牆紙,也不能像石器時代的人打燧石那樣,用兩種拖長的、一鼓一凹的聲音使勁摩擦,生出熱來,最後爆出火花,把起居室兩扇窗前乾燥得像火絨、被煙草燻出味兒來的窗簾點着,燃成裝飾性的火焰,更不能折斷馬策拉特或亞歷山大-舍夫勒坐的椅子的腿。我寧願要一種不起破壞作用又不太神秘的自衞武器,但是,沒有任何不起破壞作用的武器願意為我服務;此外,又只有玻璃聽從我的吩咐,這樣就不得不為它賠錢。

    我在三歲生日過後不久,第一次成功地作了如下的表演。這面鼓在我手裏也許剛到四個星期就被敲壞了,因為在這段時間內,我實在太勤奮了。雖然紅白相間的火焰形圖案的邊框仍舊把鼓面和鼓底連在一起,但是鼓面中央的窟窿已經很顯眼了。由於我不屑把鼓翻過面來,窟窿便越敲越大,撕開了好幾道口子,裂成鋒利的鋸齒,迸出一些由於敲打而變薄了的碎鐵皮,掉進鼓身裏去。我每敲一下,這些碎片就在裏面劈啪作響,像是滿腹怨氣地在發牢騷。此外,在起居室的地毯上,卧室裏紅棕色的地板上,到處是閃閃爍爍的白漆皮,因為它們不再願意在被我敲苦了的鐵皮鼓上呆下去了。

    裂開的鐵皮鋒利異常,他們擔心會割破我的手,尤其是馬策拉特。自我從地窖台階上摔了那一跤以後,他總是小心加小心,現在又勸我敲鼓的時候千萬要留神。當我兩手快速敲擊時,我的動脈確實同鋸齒形的窟窿只差毫釐,因此,我不得不承認,馬策拉特表示的擔心儘管言過其實,但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本來嘛,只要他們買一面新的鼓,就可以排除任何危險;可是,他們根本沒想到要買新的,而是想把我這面舊鼓拿走。啊,多好的鼓啊!它跟我一同摔跤,一起進醫院,出醫院,跟着我上樓梯,下樓梯,走上鵝卵石路面和人行道,從那些玩“酸鯡魚,一二三”、“我看見的你看不見”和“黑廚娘,你在嗎?”等遊戲的孩子們身旁走過。可是他們卻想從我手裏奪走這面鼓,又不打算買一面新的來代替。他們想用破巧克力糖來引誘我。媽媽手裏拿着它,撅起了嘴巴。馬策拉特裝出嚴厲的樣子,抓住我的殘破的樂器。我緊抱着這面破鼓。他拉着。我的氣力本來只夠敲鼓,現在漸漸不支了。一條接一條紅火舌從我手裏慢慢地滑出去,整個圓柱形的鼓身快要從我手裏被拽走了。這當口,奧斯卡——直到那天為止,他一直是個文靜的孩子,甚至有點太乖了——第一次發出了那種破壞性的、有效的尖叫聲。蒙在我家落地鍾蜂蜜黃的鐘面外防灰塵和死蒼蠅的磨光圓玻璃碎了,掉在紅棕色的地板上——由於地毯不夠長,離鐘座還有一段距離——摔了個粉碎。可是,這台貴重的機械的內部構造並沒有損壞,鐘擺依然平穩地在擺動,時針也安然地在移動。裏面那口報時鐘,平常很敏感,簡直有點歇斯底里,稍稍碰撞一下,或者屋外駛過一輛運啤酒的卡車,它就會有所反應,可是,我的尖叫聲卻對它毫無影響。唯有玻璃破了,粉碎了。“鍾壞了!”馬策拉特喊道,同時鬆開了鼓。我瞥了一眼,確信我的叫聲並沒有損壞鍾本身,僅僅是玻璃沒有了。可是,馬策拉特,我媽媽,還有那個星期天下午正巧來訪的表舅揚-布朗斯基,他們都以為壞了的不止是鐘面外的玻璃。他們臉色發白,面面相覷,束手無策,分頭走到瓷磚火爐、鋼琴和碗櫥旁,死死地站在那裏,不敢動一動。揚-布朗斯基像哀求似的眯着眼睛,啓動乾燥的嘴唇。我至今還認為,他是在默唸禱詞,祈求援助與憐憫。他念的或許是:“啊,上帝的羔羊,你除去世人罪孽——憐憫我們吧!”這段經文唸了三遍以後,他又念另一段:“主啊,你到我舍下,我不敢當,只要你説一句話……”

    主自然什麼話也沒説。鍾也沒有壞,只是玻璃碎了。成年人同時鍾之間的關係是非常奇特、非常幼稚的,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從來就不是一個孩子。時鐘也許是成年人所能製造的最了不起的東西。它證明成年人可以成為創造者。他們胸懷大志,勤奮努力,再加上一點運氣,是可以成為創造者的。但是,他們創造了一件東西之後,隨即又成為自己劃時代的發明物的奴隸。

    時鐘是什麼?沒有成年人,它就什麼也不是。成年人給它上發條,把它撥快或撥慢,送到鐘錶匠那裏去檢驗、拆洗,必要時還請他修理。另外一些現象,要是沒有成年人亂猜瞎想,也同樣毫無意義,譬如布穀鳥過早地停止鳴叫,鹽罐倒放,大清早見到蜘蛛,黑貓待在左邊,他們都認為是不祥之兆。正如他們見到表舅的油畫從牆上掉下來就覺得是什麼預兆(其實只是因為釘在灰泥裏的鈎子鬆動了)。成年人在鏡子裏見到的時鐘的背面和內部,總要比時鐘本身能顯示的多點什麼。

    我媽媽呢?儘管她有時也不免要胡思亂想,但畢竟有冷靜務實的眼光,並且像她平日做人那樣,輕率地把任何可疑的徵兆都往好的方面去解釋。當時,她想起了一句話,使大家聽後都頓感寬慰。

    “碎片帶來好運氣!”她喊道,,邊咬着手指,拿來了畚箕和掃把,將碎片,也就是好運氣,掃在一起。

    媽媽的這句話,如果按字面去理解的話,那麼,我已經給我的父母、親戚、朋友以及不相識的人們,帶來了許多好運氣;他們中間有誰要想奪走我的鼓,我就用叫聲和歌聲震碎他們的窗玻璃、斟滿啤酒的杯子、空啤酒瓶、散發出春天芳香的香水瓶、盛假水果的水晶碗,總而言之,把一切在玻璃廠裏由玻璃工人吹製成的、在市場上按原料或按人工議價出售的玻璃製品震個粉碎。

    無論過去和現在,我始終愛好造型很美的玻璃製品,因此我總是力圖避免造成太大的破壞。晚上,如果他們想要拿走我的鼓,不讓我把它帶到小牀上去的話,我就把卧室裏吊燈上的四隻燈泡震碎一隻或者一隻以上。在一九二八年九月初我四歲生日那天,我的父母親、布朗斯基夫婦、外祖母安娜-科爾雅切克、舍夫勒夫婦以及格雷夫夫婦送給我各種各樣的禮物:錫士兵,一艘帆船,一輛救火車,就是沒送鐵皮鼓。他們想讓我玩錫士兵,玩救火車,他們不喜歡被我敲破了的、但畢竟是我最心愛的鼓,他們想把它從我手裏拿走,硬把那艘笨頭笨腦、船帆安得不是地方的帆船塞到我手裏。他們都有眼睛,但是唯一的用途,就是無視我和我的願望。於是,我大叫一聲,把我家吊燈上的四隻燈泡全部震碎,把那些給我祝壽的人們統統置於創世以前的黑暗之中。

    瞧那些成年人哪!他們先是驚呼狂叫,極度渴望回到光明中去,之後他們又習慣了黑暗。我的外祖母安娜-科爾雅切克,是除去斯特凡-布朗斯基以外唯一沒能從黑暗中撈一把的人。她到店鋪裏去取蠟燭,尖聲怪氣的斯特凡拉着她的裙子跟在後面。她拿着點燃的蠟燭回來,照亮了房間,只見其餘喝壽酒喝得醉醺醺的人們雙雙倆倆,結成了叫人稀奇的對偶。

    不出我所料,我媽媽上衣散亂,坐在揚-布朗斯基膝上。看到短腿麪包師亞歷山大-舍夫勒幾乎消失在格雷夫太太懷裏,實在倒人胃口。馬策拉特在舔格蕾欣-舍夫勒的馬齒和大金牙。只有黑德維希-布朗斯基坐着,雙手擱在懷裏,在燭光下,她的母牛眼睛非常虔誠。她離蔬菜商格雷夫不遠,但又不太近。格雷夫沒有喝酒,然而他卻在唱歌,歌聲很甜,卻又憂鬱感傷。他用歌聲邀請黑德維希-布朗斯基同他合唱。他們唱起一支二聲部的童子軍歌曲,歌詞大意是某個名叫呂貝察爾的山神在巨人山脈遊蕩①——

    ①這首童子軍歌曲創作於1923年,歌中訴説捷克斯洛伐克建國後蘇台德地區的德意志人不自由,並請求巨人山脈的山神呂貝察爾來相助。

    他們已經把我丟在腦後了。奧斯卡揹着鼓的殘骸坐在桌子底下,還從鐵皮上敲出一些節奏來。那些配錯了對、神魂顛倒、在房間裏或躺或坐的男女們,可能聽到了我那微弱而均勻的鼓聲感到很悦耳,因為我的鼓聲像一層清漆,矇住了他們在狂熱而緊張地證明自己是多麼賣力時所發出的咂嘴聲和吮吸聲。

    外祖母進來時,我還在桌子底下。她擎着蠟燭,像是一位天使長,藉着燭光,見到了索多瑪,看到了葛莫拉①。她勃然大怒,全身顫抖,連蠟燭也跟着抖動。她説,這是一場下流的惡作劇,從而結束了這出田園戲以及呂貝察爾在巨人山脈的漫遊。她把蠟燭豎在碟子上,一邊安慰着始終還在哭哭啼啼的斯特凡,一邊從碗櫥裏取出施卡特牌,扔到桌上,宣佈祝壽活動第二部分現在開始。緊接着,馬策拉特在吊燈的舊燈頭上擰上了新燈泡,擺好椅子,呼呼地開啤酒瓶。他們開始在我頭頂上玩施卡特,十分之一芬尼一點的輸贏。我媽媽一上來就提議,輸贏一點為四分之一芬尼;可是,表舅揚認為風險太大,所以仍舊按十分之一芬尼一點來碰運氣,除非在加倍或偶然打成大滿貫時,才提高賭注——

    ①據《聖經》故事,索多瑪和葛莫拉是巴勒斯坦的兩個城市,因其居民的罪惡,被地震和“火雨”所毀。一般借喻極端混亂、嘈雜、喧譁或罪惡的地方。

    我呆在桌子下面,坐在下垂的桌布的陰影裏,覺得很自在。我的漫不經心的鼓聲合着頭頂上出牌的聲音,跟隨着牌局的進行,在他們玩了整整一小時施卡特以後,宣佈揚-布朗斯基輸了。他的牌挺不錯,儘管如此,還是輸了。這毫不奇怪,因為他心不在焉。他腦子裏想的不是他該拿夠的二十七點的牌,而是別的事情。牌局一開始,他一邊同他的姑媽説話,告訴她,對剛才黑暗裏小小的秘密宗教儀式不值得大驚小怪,一邊脱下左腳的黑便鞋,把這隻穿黑短襪的腳從我腦袋邊上伸過去,去探坐在他對面的我媽媽的膝頭。他剛一碰到,我媽媽就往桌子靠攏,這樣,揚——他聽馬策拉特叫完牌後,就隨便説了聲“不要”——先用腳尖撩起她的裙邊,隨後,整隻腳——幸虧襪子是今天剛換上去的——伸到她的兩腿中間去。我媽媽真使我驚歎不已。儘管在桌子底下受到穿羊毛襪的腳的挑釁,在結實的桌布上面,她卻在進行十分冒險的賭博。她叫到六十點,把握十足,談笑風生,終於獲勝。相反,揚在桌子底下那麼果斷,在桌面上則一輸再輸,這樣好的牌,如果讓奧斯卡來打,即使在夢遊的時候,也保證會贏的。

    後來,困得要命的小斯特凡也爬到桌子底下來了,他不明白他爸爸那條穿着襪子的腿在我媽媽的裙子底下找什麼,沒過一會兒,就呼呼入睡了。

    晴轉多雲。午後下了幾場小陣雨。第二天,揚-布朗斯基就來了,取走了他送我的生日禮物,那艘討厭的帆船,到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玩具店裏把它換了一面鐵皮鼓。下午稍晚的時候,他回到我家,被雨淋了,衣服有點濕,他帶來了那面鼓,白底紅火焰,是我熟悉的圖案。他把鼓遞給我,一手抓住我那面殘破的舊鼓,上面紅白兩色的油漆只剩下斑斑點點了。揚抓住舊鼓,我抓住新鼓的當口,揚、媽媽和馬策拉特的眼睛都盯着奧斯卡;我差一點微笑了,難道他們在想,我不願棄舊就新,我會堅持什麼原則嗎?

    出乎他們所料,我並沒有大聲尖叫,沒有唱出震碎玻璃的歌聲,而是交出已成廢鐵的舊鼓,立即雙手捧住了新樂器。我一門心思地敲了兩個小時,掌握了擊鼓的訣竅。

    可是,我周圍的成年人並不是個個都像揚-布朗斯基那樣有見識。一九二九年(當時,大家談論最多的是紐約股票市場的崩潰①,而我也在考慮,遠在布法羅做木材生意的外祖父科爾雅切克,是不是也虧了本),我五歲生日過後不久,媽媽因見我明顯地不再長個兒,大為不安,每逢星期三,便帶我到布魯恩斯赫弗爾路的霍拉茨博士的診所去。檢查沒完沒了,叫人心煩,但我還是忍過去了,因為我當時已經喜歡上了站在霍拉茨邊上幫忙的護士英格的服裝;這種白色的護士服,叫人看了眼睛舒服,還使我聯想起媽媽在戰爭期間當護士時拍的照片。我集中注意力觀看不斷改變形狀的護士服的褶襉,因此根本聽不見醫生時而咆哮、時而使勁加強語調、時而用令人討厭的長輩口吻講的話——

    ①這標誌着美國“大蕭條”的開始。當時,在很大程度上依賴於美國資本的德國經濟也進入危機時期。

    做完檢查,霍拉茨一邊翻閲我的病歷,一邊若有所思地搖頭,眼鏡片上反射出診室裏的全部家當:許多鍍鉻、鍍鎳和光滑的搪瓷製品;還有架子和玻璃櫥,裏面放着玻璃瓶,貼有字跡工整的標籤,酒精裏泡着蛇、蠑螈、蟾蜍以及豬胎、人胎、猴胎。他一再讓我媽媽講我是怎樣從地窖台階上摔下去的,而當她破口大罵馬策拉特,説他沒把活板門關上,這一輩子都要擔當罪責時,霍拉茨便又轉而安慰她。

    幾個月以後的一個星期三,他可能為了給自己,或許也給護士英格證明他這一段時間治療的成果,想要拿走我的鼓。於是,我大吼一聲,搗毀了他收集起來的大部分蛇和蟾蜍以及各種胚胎。

    除了過去震碎過未開蓋的啤酒瓶和媽媽的香水瓶以外,奧斯卡還是頭一回破壞這麼多盛滿東西、小心保存、鎖在櫥裏的玻璃瓶。效果無與倫比,不僅懾服了所有在場的人,而且使知道我同玻璃之間秘密關係的媽媽也大為震驚。我發出的稜角不分明的第一聲,就切開了霍拉茨存放他的全部令人噁心的古怪東西的玻璃櫥,差不多整塊玻璃摔到漆布地板上,裂成萬千碎片,卻仍保持原來的正方形。隨後,我用極富穿透力的立體聲震碎了一個又一個試管。瓶瓶罐罐像放鞭炮似的破裂了。綠色的、部分已經凝結的酒精四下飛迸,帶着經過特別處理的、蒼白的、目光憂鬱的蛇、蠑螈、人胎等等,流到診室紅漆布地板上,滿屋子刺鼻的氣味,弄得我媽媽噁心要吐,護士英格只好打開正對布魯恩斯赫弗爾路的窗子。霍拉茨博士很有辦法,善於逢凶化吉,消災為福。在我幹了這次暴行以後沒有幾個星期,他在專業雜誌《醫生與世界》上發表了一篇文章,專論本人,奧斯卡-馬,一個能唱碎玻璃的不尋常的人。據説,霍拉茨博士在這篇二十多頁的文章裏所提出的理論,在國內外專業圈子內引起了重視,不少專家撰文,或反對或贊同。他送了好幾本雜誌給我媽媽,她竟因這篇文章而感到自豪,這就引起了我的深思。她不厭其煩地把文中一些段落讀給格雷夫夫婦、舍夫勒夫婦以及她的揚聽,而且每天飯後,總要讀給她的丈夫馬策拉特聽。甚而至於殖民地商品店的顧客也得聽她朗讀,並恰如其分地讚賞我的媽媽。而文內的專業名詞她雖然讀錯了重音,但卻表現出她有豐富的想象力。我的名字首次在報刊上出現,這個事實對於我本人是毫無意義的。我當時就已持有的警覺的懷疑態度,使我懂得如何去評價霍拉茨這篇文章:它篇幅不小,行文也不能説不老練,但仔細一讀,便知是一個沽名釣譽、想要撈個教授職位的醫生講的不得要領的離題話。

    今天,奧斯卡躺在療養與護理院裏,他的聲音已經連刷牙玻璃杯都震不碎了。類似那個霍拉茨的醫生們,卻在他的病房裏進進出出,給他做所謂的羅爾沙赫測驗①、聯想測驗以及其他測驗,想給他的強制送人①找出一個響噹噹的定語來。今天,奧斯卡仍然樂於回憶起他最初獲得那種聲音的歲月,他的聲音發展史上的太古時代。當時,他只是在必要的情況下才徹底唱碎玻璃製品。到了後來,在他的藝術繁榮和沒落時期,他在沒有外界壓力的情況下就運用他的能力。他純粹出於遊戲的慾望,沉溺於個人後期的慣用作風,醉心於為藝術而藝術;奧斯卡把唱碎玻璃當做自我表現的手段,而且在這個過程中,他自己的年歲也逐漸增大了——

    ①羅爾沙赫測驗,一種心理測驗,也稱“墨跡測驗”,系瑞士心理學家赫爾曼-羅爾沙赫(1884~1922)首創,用十份墨跡供患者描述,並觀察其對顏色的反應等等。此種測驗之理論為:個人具有將其無意識的態度投射到多解環境中去的傾向,故又稱“投射測驗”。

    ②強制送入,醫學術語,指強制送入醫院或精神病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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