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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斯普庭與字母

    方才,我給我的朋友克勒普和護理員布魯諾——他只是用一半的注意力聽着——講奧斯卡第一次同課程表打交道的故事。我談到:攝影師給身背書包、手執紙袋的六歲孩子拍攝明信片大小的照片,而歷來當做背景用的黑板上寫的是:我入學第一天。

    不言而喻,這個句子只有母親們讀得懂,她們站在攝影師背後,比自己的孩子更加激動。站在寫着這個短句子的黑板前面的孩子,要到一年以後,或者在翌年復活節過後一年級新生入學那天,或者從留給他們自己的照片上,才能認出這些字的意思,才明白原來那些像畫片一樣美的照相,是他們入學第一天拍攝的。

    這句銘文標誌着生活裏新階段的開始,它是用粉筆寫在黑板上的,那種聚特林字體①,帶稜帶角、惡狠狠地爬行着,凡是圓筆道都寫錯了,鼓鼓囊囊的。事實上,聚特林字體正是用來寫引人注目、簡明扼要的話,如日常標語之類。還有一些文件證書,我雖然不曾見過,但是據我猜想,也是用聚特林字體寫的。我想到的有牛痘卡、體育證書和手書的死刑判決書。聚特林字體我不會念,卻能憑直觀去猜想。黑板上那句話開頭的字母M,我當時就覺得它像一個雙套結,散發着麻繩味兒,不懷好意地提醒我注意絞刑架。我倒是願意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念,而不這樣去胡亂猜測。請不要以為我已經學會了字母,所以一見施波倫豪威爾小姐就以高屋建瓴之勢大造其反,擊鼓抗議,唱碎玻璃。不,不是的,我深知自己只憑直觀去猜測聚特林字體是遠遠不夠的,我缺乏學校裏最基礎的知識。遺憾的是,奧斯卡不喜歡施波倫豪威爾小姐灌輸知識的那套方法——

    ①聚特林字體,由路德維希-聚特林(1865~1917)設計的一種圓體字,後成為標準德文字體,1915年至1945年,德國小學教這種字體。

    因此,當我離開佩斯塔洛齊學校時,我並沒有打定主意要讓我的入學第一天變成我在校的末日。學校上不成了,我們回家去吧!我絲毫不存這類念頭。在攝影師把我永遠照進底版裏去的當口,我就在想:你站在黑板前面,站在這一句或許有意義、可能預兆不祥的句子下面。你可以根據字形筆體來猜測,喚起許多聯想,譬如單人囚禁、監護、看守長以及用一根繩子絞死所有的人等等,但是,你畢竟解釋不出這個句子的意思。由於你對着半被浮雲遮蔽的天空大喊大叫的愚昧無知,你就再也不可能踏進這所用課程表安排時間的學校了。奧斯卡呀!你上哪裏,上哪裏去學大寫和小寫字母呢?

    對於我來説,有小寫字母也就夠了。但是,那些自稱為成年人的大人的生存雖説不能一眼望盡,但也不能想象為無邊無涯,這個事實使我推斷出,有小寫字母,也就有大寫字母。他們不倦地用大字本和小字本的《教義問答手冊》,用大字和小字的一乘一來證明大寫字母和小寫字母存在的理由,甚至國賓來訪,也要根據佩戴勳章的外交使節和達官貴人到場的人數來選定大小車站。

    在以後的幾個月內,馬策拉特和媽媽都不再為我受教育的問題操心。他們已經試過一次,我媽媽費了不少周折,最後丟臉出醜,不再想嘗第二次滋味。他們也學表舅揚的樣子,每當低頭瞧我時,就連聲嘆氣,搬出我三歲生日那樁舊事來:“沒關活板門!是你沒關上的,沒錯!是你在廚房裏,在這之前,你下了一次地窖,沒錯!是你去拿什錦水果罐頭準備飯後小吃的,沒錯!是你讓地窖的活板門開着的,沒錯!”

    媽媽對馬策拉特的指責説對也對,説不對也不對;關於這一點,上文已有交待。但是,他承擔了責任,有時還要哭幾聲,因為在這種情況下,他的心腸也會軟下來的。接着,媽媽和揚-布朗斯基就安慰他,説我,奧斯卡,是他們必須揹負的十字架①,是不能改變的命運,是不明原因但是必須經受的考驗——

    ①意為忍受磨難。

    因此,我不指望這幾個受着嚴重考驗、命裏註定要揹負十字架的人能給我什麼幫助。我的表舅媽黑德維希-布朗斯基雖然經常來,帶着我以及她兩歲的女兒瑪爾加一同到斯特芬公園去玩沙箱,可她也當不了我的教師。她脾氣很好,但是笨頭笨腦。霍拉茨博士的護士英格,頭腦不笨,脾氣可不好,我也不能指望她,因為她聰明,她可不是一般的值班護士,而是沒人能頂替的助手,所以,她不可能為我騰出時間來。

    五層樓公寓的樓梯有一百多級,白天,我要上下幾次,敲着鼓,一級一級地詢問有什麼辦法可想,聞一聞,十九家房客中午吃什麼。不過,誰家的門我都不去敲,因為無論是老海蘭德、鐘錶匠勞布沙德、肥胖的卡特太太,還是特魯欽斯基大娘——儘管我很喜歡她——都不可能成為我未來的教師。

    屋頂室住着音樂師和小號手邁恩。邁恩先生養着四隻貓,並且老是酗酒。他在“青格勒屋頂花園”伴舞,聖誕夜他同另外五名醉鬼在積雪的街道上四處溜達,高唱眾贊曲同嚴寒搏鬥。有一次,我在屋頂室碰上他。他穿着黑褲子,白襯衣,仰面躺着,沒穿鞋的腳在撥弄一隻喝空了的杜松子酒瓶,吹着小號,美妙至極。他沒有放下他的銅管樂器,只是轉動眼珠,向站在他身邊的我溜了一限。他承認我是可以給他擊鼓伴奏的人。他的樂器對於他不如我的鐵皮鼓對於我這麼珍貴。我們的二重奏把他的四隻貓都趕到屋頂上去了,並且使瓦片也輕微地震動起來。

    我們奏完音樂,放下樂器,我就從套頭毛線衫下面掏出一張過期的《最新消息報》來,打開後,蹲在小號手邁恩身邊,把這份讀物遞到他面前,請他教我認大寫和小寫字母。

    但是,邁恩先生一放下小號便昏昏睡去。只有三件東西是他的精神寄託:杜松子酒、小號和睡眠。雖然我們經常——確切地説,在他進黨衞軍騎兵樂隊當樂師並從此戒了幾年酒之前——事先不用練習就在屋頂室給煙囱、瓦片、鴿子和貓演二重奏,但是他始終成不了我的教師。

    我也試着找過蔬菜商格雷夫,曾多次走訪斜對面的地窖菜鋪,因為他不愛聽鼓聲,我也就沒揹着我的鼓。看來進行基礎學習的條件是有的:在兩間一套的住房裏,在店鋪裏,在櫃枱上下,甚至在比較乾燥的土豆窖裏,到處都是書,冒險故事書,歌本,《天使似的漫遊者》①,瓦爾特-弗萊克斯②的著作,維歇特③的《簡樸的生活》,《達夫尼斯和赫洛亞》④,關於藝術家的專論,一摞摞的體育雜誌,還有圖片集,上面滿是半裸的男孩,不知道什麼原因,他們大多數是在沙丘之間追球,顯示出抹油的、發亮的肌肉——

    ①《天使似的漫遊者》,安格魯斯-西勒西烏斯(約翰內斯-舍夫勃,1624~1677)的警句集。

    ②瓦爾特-弗萊克斯(1887~1917),德國作家。他的自傳體小説《兩個世界間的浪遊人》(1917)是一部美化戰爭的作品。

    ③恩斯特-維歇特(1831~1902),德國作家。

    ④《達夫尼斯和赫洛亞》,古羅馬作家朗戈斯(公元前三世紀)的作品。

    當時,格雷夫在生意上已經遇到不少麻煩。計量局的檢查員查出他的磅秤和桔碼有點問題。人家都在議論他搞欺騙活動。格雷夫不得不付了一筆罰金,買了新的砝碼。他心事重重,煩惱不堪,唯有他的書本以及同童子軍一起開晚會或者週末遠足才能使他得到一點樂趣。

    我走進店鋪,他沒有注意到,仍繼續埋頭寫價格牌。我利用他寫價格牌這個有利的機會,拿起三四張空白卡片和一支紅鉛筆,擺出熱心好學的樣子,想用他寫好的價格牌當字帖,學寫聚特林字體,並以此來引起格雷夫的注意。

    在他眼裏,奧斯卡的個子顯然太小了,眼睛不夠大,也沒有那種然白的臉色。於是,我放下紅鉛筆,挑出一本舊書,裏面都是能引格雷夫注目的男孩裸體照片。我敢斷定,這些彎曲着或者伸展着肢體的男孩,對格雷夫來説,不是可有可無的。因此,我斜捧着書,使他也能看到這些照片,再次引他注意我。由於這個蔬菜商在沒有顧客登門來買紅菜頭時總是全神貫注地塗寫他的價格牌,所以我得敲敲書的硬封面,或者飛快地翻頁,弄出一些聲響來,使他抬起埋在價格牌堆裏的腦袋,關心一下我這個文盲。

    簡而言之,格雷夫不理解我的意思。如果有童子軍在他店裏——下午總有兩三個小隊長在他身邊——他壓根兒也不會注意到奧斯卡。若是他獨自一人在那裏,他就會神經質地跳起來,由於被打擾而惱怒,板起面孔下令道:“把書放下,奧斯卡!你又看不懂。你太笨,人又太小。你會把書弄壞的。這本書值六個盾還不止呢!你要玩的話,這兒有的是土豆和捲心菜!”

    他説着從我手裏把書拿走,翻了一通,臉上毫無表情,讓我獨個兒站在皺葉甘藍、抱子甘藍、紅甘藍和捲心菜中間,真是煢煢孑立,因為奧斯卡沒有把鼓帶在身邊。

    雖然還有格雷夫太太在,而我在遭到蔬菜商拒斥之後,也總要到他們夫妻的卧室裏去,不過那時候,莉娜-格雷夫太太卧牀不起已有好幾個星期,像是生病的樣子,身上散發出穿爛了的睡衣的惡臭。她有什麼就拿什麼,唯獨不碰可以教給我點東西的書本。

    在此後一段時間裏,奧斯卡看到與他同齡的孩子身上挎着的書包,書包旁晃盪着的、神氣活現的擦石板用的海綿和小抹布時,心裏總有那麼點嫉妒。儘管如此,他回想不起來自己當時曾有過諸如此類的念頭,例如:奧斯卡,這可是你自己造成的後果啊!學校的那一套你應該逆來順受才是啊!你不該得罪施波倫豪威爾小姐,結下這麼一個死冤家啊!野小子們都超過你啦!他們已經學會了大寫字母和小寫字母,而你呢?手裏拿着《最新消息報》還不知道哪一頭該衝上哩!

    嫉妒是有那麼一點兒,我方才已經説了,但不過如此而已。學校的那股氣味,聞那麼一回就夠我噁心一輩子了。用來擦那種漆皮已經剝落的黃框石板的、沒有洗乾淨的、一半被啃碎了的海綿或小抹布的味道,您可曾聞過?它含有最便宜的學生所用皮書包裏練字本的臭味,算術本的臭味,還有寫起來吱吱響、有時卡住、有時打滑、沾過唾沫的石筆上的手汗味。有時候,放學回家的學生把書包撂在我的近旁,去踢足球或者玩擲球遊戲,我便彎腰聞一聞這種正在陽光下蒸發的海綿。我不由得想到,如果確實存在着魔鬼撒旦的話,他的胳肢窩底下準是這麼一股酸臭味。

    因此,使用石板和海綿的學校根本不合我的口味。但是,奧斯卡並不想説,不久就要承擔對我的教育的那個格蕾欣-舍夫勒,乃是我的口味的體現者。

    小錘路舍夫勒麪包房後面的寓所裏的一切,我見了就要惱火。裝飾性的小枱布,繡有盾形紋章的墊子,潛伏在沙發角上的克特一克魯澤設計的玩偶①,比比皆是的長毛絨做的動物,呼喊大象②的瓷器,觸目皆是的旅行紀念品,剛開了頭的編織物:用鈎針織的、用毛線外打的、用手編的、結釦的、刺繡、花邊、像耗子牙似的鑲邊,真是五花八門。這個地方甜蜜優雅,逗人喜愛,但天地狹小,令人透不過氣來。冬天爐火太旺,室温太高,夏天開出許多花來,毒氣燻人。我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解釋:格蕾欣-舍夫勒沒有兒女,她多麼想要孩子好替他們編織啊!天曉得該怪舍夫勒還是怪她自己。她要是有那麼一個孩子的話,準會把他包裹起來,包上用鈎針編織的毯子,鑲上珠子、花邊,還用十字針繡上一個小小的親吻——

    ①克特一克魯澤曾當過女演員,後開作坊,設計了一種漂亮的穿衣玩偶。

    ②德語裏有一句成語:“如大象闖入瓷器店一樣。”意為由於舉動笨拙而聞禍。這裏是指這些瓷器令人討厭,都該砸碎。

    我來到此地,來學習大寫和小寫字母。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避免損壞瓷器和旅行紀念品。我把毀玻璃的嗓子留在家裏了。當格蕾欣覺得我敲鼓已經敲夠了,露出馬齒和大金牙微笑着把我膝上的鼓拿走,放到玩具狗熊中間去時,我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忍了。

    我同兩個克特一克魯澤設計的玩偶交朋友,把這兩個小乖乖摟在懷裏,撥弄着這兩位始終露出驚訝目光的貴夫人的睫毛,同她們倆相愛。我對玩偶的鐘情是假的,但卻因其假而煞似真,我想以此來討好格蕾欣兩針平計、兩針倒針編織成的心。

    我的辦法不錯。第二次登門,格蕾欣就把她的心打開了,或者説,拆開了,像拆長統襪一樣,把整根極長的、鬈曲的、好幾處已經打上結的線給我看。她打開了所有的櫃子、箱子和小盒子,把全部釘珠子的廢物抖摟給我看,整摞的兒童上裝,兒童圖嘴,兒童褲子,尺寸正好夠五歲孩子穿戴,她都拿出來舉在我眼前,給我穿上,又脱下來。接着,她給我看舍夫勒在軍人協會榮獲的神槍手獎章;之後,她給我看照片,其中有一部分同我家的完全一樣;末了,她又去拿小孩衣服,天曉得還找什麼逗孩子的小玩意兒,結果翻出了幾本書來。從小孩衣服底下找出書來,這可是奧斯卡算計到的。奧斯卡聽見過她同媽媽談論書籍,他知道,她們兩人還在訂婚前以及後來幾乎同時年紀輕輕就結婚的時候,便如何熱中於交換書籍,從電影院旁邊的流通出借圖書館借書,家裏的讀物琳琅滿目,使殖民地商品店和麪包房的婚姻增添光彩,使這兩對夫婦開闊眼界。

    格蕾欣能向我提供的書並不多。自從她埋頭編織以來,就不再讀書,並同我媽媽——她由於揚-布朗斯基的緣故,也不再讀書——一樣,把讀書俱樂部(她們兩個加入這個俱樂部已有年頭)的許多精裝本集子轉給還在讀書的人,因為那些人既不編織,也沒有揚-布朗斯基。

    破舊的書畢竟也是書,並因其破舊而顯得神聖。我在這裏找到的書,內容蕪雜,毫無疑問,大部分是格蕾欣的哥哥泰奧書箱裏的貨色。水手泰奧已死在一艘荷蘭出海漁船上。他的遺物有七八卷克勒的《船隊年鑑》,所載船舶都是早已沉沒了的,《帝國海軍軍階》,《保羅-貝內克①,海上英雄》——這些顯然都不是格蕾欣的心靈所渴求的食糧。埃裏希-凱澤②的《但澤城歷史》和那本《羅馬之戰》——那幾場大戰是一個名叫費利克斯-達恩的人,在托蒂拉和泰雅、貝利薩和納賽斯的幫助下打的③——在經常出海的泰奧手裏,已被磨得失去了光澤,掉了書脊。據我判斷,屬於格蕾欣的藏書的是一本關於借方與貸方的書④,一本歌德談親合力的書⑤,以及篇幅極大、插圖豐富的《拉斯普庭和女人們》⑥——

    ①保羅-貝內克,1470年前後的但澤海盜。

    ②埃裏希-凱澤(1893~1968),但澤歷史博物館創建人和館長。

    ③此為戲言。費利克斯-達恩(1834-1912),德國作家,《羅馬之戰》(1876)是他的長篇小説,寫羅馬人與東哥特人爭奪羅馬的故事。托蒂拉為東哥特王,公元552年與拜佔廷統帥納賽斯交戰,陣亡。貝利薩是544年出征東哥特的拜佔廷統帥。泰雅是末代東哥特人的王。

    ④指德國作家古斯塔夫-弗賴伊塔格(1816~1845)的小説《借方與貸方》(1855)。

    ⑤指德國作家歌德(1749~1832)的小説《親合力》(1809)。

    ⑥此書1927年初版,作者菲利普-雅各布-繆勒(1891~1968)。

    可供選擇的書太少,我無法迅速決定,猶豫良久,才先抓了寫拉斯普庭的那本,後抓了歌德的那本。我不知道自己抓的是什麼,只是聽從我所熟悉的內心的聲音。

    我一下子選中了這兩個人,這件事確定和影響了我的生活,至少是我妄自拋開了我的鼓時所過的生活。直到今天(奧斯卡由於求知心切,已經逐步地把療養院圖書室的書籍都瀏覽了一遍),我對席勒之流嗤之以鼻,而搖擺在歌德與拉斯普庭之間,在萬事通與祈禱治病術士之間,在樂於被女人迷惑的、光明的詩國王侯與用符咒迷惑女人的、黑暗的術士之間。我有時把自己看作是拉斯普庭那一黨的,並且害怕歌德的不容異見,其原因在於我有幾分懷疑:如果你,奧斯卡,生活和擂鼓在歌德那個時代,他或許會認為你是違反自然的,會宣判你是違反自然的體現者。他會用甜得發膩的蜜餞喂他的自然——儘管這自然那麼“不自然”地大擺架子,你畢竟也一直在讚賞和追求着它——和他的合乎自然的東西,卻拿起他的《浮士德》,要不然就拿起《顏色學》這本厚書來,置你這個可憐的糊塗蟲於死地。

    回過頭來談拉斯普庭吧!他在格蕾欣-舍夫勒的協助下,教給了我大寫和小寫字母,教我對女人要殷勤體貼,並且,每當歌德使我受委屈時,他就安慰我。

    一邊學習讀書,一邊裝成無知愚人,這可真不容易。我覺得這比我多年來模仿小孩尿牀要難得多。尿牀無非是天天早晨證明我生理上的一種失調,而本來我是完全不需要這樣的。假裝愚昧無知,也就是説,要我掩藏自己飛速的進步,不斷地同正在露頭的智力上的自負作鬥爭。成年人説我是尿牀的孩子,我可以容忍,心裏滿不在乎,可是,我不得不年復一年地在他們面前扮作傻瓜,這卻使奧斯卡和他的女教師感到委屈。

    格蕾欣一見我從小孩衣服堆裏把書籍拯救出來,就高興得放聲歡呼,並立刻意識到自己負有當教師的天職。我成功地使這個被毛線纏住了身的、沒有孩子的女人從毛線中解脱出來,還使她差不多感到幸福。如果我選擇《借方與貸方》作為課本,她會更加高興的;但是我堅持要選拉斯普庭。她買了一本正正經經的《識字入門》來給我上第二課,我卻還是要拉斯普庭。她一再帶諸如《長鼻子矮人》①、《大拇指》之類的神話和童話故事給我,這樣我就不得不最後打定主意出聲講話了。“拉普平!”我喊道,或者換成“拉舒興!”有時我裝得非常愚笨,讓他們聽到奧斯卡咿呀學語,“拉蘇!拉蘇!”地説個不停,這樣一來,格蕾欣一方面懂得我喜歡那一種課本,另一方面又矇在鼓裏,沒覺察到我選擇字母的天才已經開始萌芽——

    ①《長鼻子矮人》,威廉-豪夫(1802~1827)的童話。

    我學得很快,按部就班,也不多想什麼。一年以後,我覺得自己好像置身於彼得堡,住在全體俄國人的專制君主的私寓裏,進出虛弱多病的皇太子①的保育室,往來於陰謀家和教區牧師之間,尤其是成為拉斯普庭的神秘儀式的目擊者。這種情調頗合我心意。因為這裏有一個人物作為中心。散見書中的、當時的人所作的銅版畫也説明了這一點。畫的中央是拉斯普庭,絡腮鬍子,煤炭般烏黑的眼珠,四周是夫人們,只穿黑色長統襪,餘下一絲不掛。拉斯普庭之死,給我印象尤深。人家給他吃已下了毒藥的大蛋糕,給他喝已下了毒藥的葡萄酒,他吃了,卻還要蛋糕,於是人家就開槍打他,射入他胸膛裏的鉛彈卻使他產生了跳舞的興致,於是人家又把他綁起來,扔進涅瓦河的一個冰窟窿裏。這全是男性軍官們乾的。大都會聖彼得堡的夫人們,從來不給她們的小父親拉斯普庭吃有毒的蛋糕,反倒對他有求必應。女人們相信他,而軍官們為了能重新相信他們自己,非得首先把他除掉不可——

    ①皇太子阿列克西斯患血友病,據傳經拉斯普庭“治療”止血,拉斯普庭因此得到女沙皇的寵信。

    對這個健壯如牛的祈禱治病術士的生平和死亡竟然不止我一個人感興趣,您説這奇怪不奇怪呢?格蕾欣又在重温她結婚之初讀書時的快慰。她有時高聲朗讀,這時她會渾身無力;她一讀到“神秘儀式”這個詞兒,就會顫抖,會帶着異常的嘆息聲吐出這個具有魔力的詞來;當她念“神秘儀式”這個詞時,她簡直準備去參加了,然而她仍想象不出神秘儀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當我媽媽一同到小錘路面包房樓上的住房來旁聽我上課時,事情就變糟了。有幾回,上課變成了舉行神秘儀式,她把給小奧斯卡上課的事拋到九霄雲外,竟像是專為自己搞儀式才來的。每念三句,便響起一陣二聲部的格格痴笑,笑得嘴唇乾裂。在拉斯普庭的魔力驅使下,這兩個已婚婦女越湊越近,在沙發墊上再也坐不安穩,腿壓着腿,開初的痴笑最後變成嘆息。讀了十二頁關於拉斯普庭的書,所產生的效果或許是她們在日落之前根本不曾想要、不曾期待過、但又願意此時就接受的,對此,拉斯普庭肯定不會提出異議,他甚至會永遠免費供給的。

    末了,這兩個女人一邊“主啊,主啊”地念着,一邊窘迫萬狀,理着蓬亂的頭髮。這時,媽媽説出了她的擔心:“小奧斯卡當真一點也不懂嗎?”“別傻了,”格蕾欣打消她的疑慮説,“我費了那麼大的勁,但是他又學又不學,我看,他是永遠也學不會讀書的。”

    為了證明我的無知狀態已無法變更,她還補充説:“你想想,阿格內斯,他把我們的拉斯普庭撕了一頁又一頁,揉成紙團,後來就不曉得他弄到哪裏去了。有時我真想撂挑子不教他了。但是,當我看到他一見書本就那麼高興,我就想,算了吧,讓他撕吧,毀吧!我已經同阿列克斯①説了,讓他在聖誕夜送一本新的拉斯普庭給我們。”就這樣,我——讀者將看到——我成功了——逐漸地,在三四年之內——格蕾欣-舍夫勒教我讀書的年頭比這要長一些——把拉斯普庭這本書撕下了一半以上,裝出任性的樣子,實際上卻是小心翼翼地把書頁揉成團,藏在毛衣裏,帶回家去。到家後,在鼓手藏身的角落裏取出紙團,鋪平,理成一摞,不受任何女人的干擾,偷偷地獨個兒閲讀。對歌德那本書,我用的辦法與此相仿。每隔三課,我就叫喊着“多特”,要求格蕾欣給我念。我不願只信賴拉斯普庭一個人,因為我不久就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每一個拉斯普庭都有一個歌德作為對立面,每個拉斯普庭後面拽着一個歌德,或者不如説,每個歌德後面拽着一個拉斯普庭,如果有必要的話,甚至還要創造出一個拉斯普庭來,以便接着可以對他進行譴責——

    ①阿列克斯,亞歷山大的暱稱,即她的丈夫亞歷山大-舍夫勒。

    奧斯卡拿着他沒有裝訂的書,蹲在屋頂室,或者自行車架後面海蘭德老先生的貨棚裏,像洗牌似的,把《親合力》和《拉斯普庭》的散頁混在一起,於是合成了一本新書。他讀着,微笑着,越來越驚訝地看到,奧蒂莉①端莊地挽着拉斯普庭的胳膊在中部德國的花園裏散步,而歌德則同某個名叫奧爾加的放蕩的女貴族坐在雪橇上,在寒冬的彼得堡市內,參加完一個神秘儀式,又駛去參加另一個——

    ①奧蒂莉,《親合力》裏的人物。

    好吧,讓我們回到小錘路我的教室裏來。雖説我表面上看來毫無進步,格蕾欣卻在我身上得到了少女般的快慰。在我身旁,在那個俄國祈禱治病術士看不見的、做着祝福手勢的、多毛的手底下,她青春煥發,甚至把她新獲得的生命力分給了室內盆栽菩提和仙人掌。如果舍夫勒在這幾年裏,偶爾把手指從麪糰裏拔出來,把麪包房的小圓麪包換成另一種小圓麪包,如果格蕾欣願意被他捏、揉並抹上雞蛋清,再加烘烤的話,天曉得爐子裏出來的會是什麼。或許最後會烤出一個嬰兒來。要是給格蕾欣這種樂趣,那有多好呢!可惜沒有。

    正因為如此,她在萬分衝動地讀了《拉斯普庭》之後,兩眼炯炯,頭髮略微有點蓬亂,啓動馬齒和金牙,但又沒有東西可咬,口裏念着“主啊,主啊”,心裏想的是陳年的發酵劑。由於媽媽有她的揚,不能幫格蕾欣什麼忙,所以,在我的課上完這一部分之後的幾分鐘,要不是格蕾欣有一顆如此快活的心,恐怕是會不歡而散的。

    她趕緊跳起來走進廚房去,拿着咖啡豆磨具回來,像是捧着一個情人似的,一邊歌唱,一邊把咖啡磨成粉末。她憂鬱而充滿感情地唱着《黑眼睛》或《紅衣裳》①,我媽媽給她伴唱。她帶着黑眼睛走進廚房,做上水,水在煤氣上燒着的時候,她又跑到樓下的麪包房去,常常不顧舍夫勒的反對,取來剛出爐的和早已烤好的糕點,把描花杯子、奶油罐、糖缽和蛋糕又擺到小桌子上,中間還散放着幾朵蝴蝶花,隨後倒咖啡,轉而唱起《皇太子》裏的曲調,端上小蛋糕和圓蛋糕,“伏爾加岸邊一士兵”,撒杏仁粒的法蘭克福圓蛋糕,“多少小天使在你身邊”,酥皮甜餅加攪結奶油,“多甜蜜,多甜蜜”。她們一邊咀嚼,一邊又談起拉斯普庭來了,不過現在談得比較正經,保持必要的距離,接着,在飽嘗了蛋糕之後,便進而大罵沙皇時代如何糟糕,簡直腐化墮落到了極點,憤慨之情發自內心,毫不摻假——

    ①《黑眼睛》或《紅衣裳》,是下文所説《皇太子》中——弗蘭茨-勒哈爾(1870~1948)的輕歌劇——頓河哥薩克的合唱曲。

    在那幾年裏,蛋糕我可是吃得實在過多了。從照片上可以看到,奧斯卡雖然沒有因此而長高,卻吃胖了,身體不勻稱了。在小錘路上完課,甜食吃膩了以後,回到拉貝斯路我家店鋪,我經常沒有別的辦法可想,只好乘馬策拉特稍不留神,便溜到櫃枱後邊,用線拴一塊乾麪包,吊進醃鯡魚的挪威小桶裏去,等麪包吸足了鹽滷才吊出來。您是決計想不到的,蛋糕吃過頭以後,這樣的一塊點心可以發揮催吐劑的功效。奧斯卡經常把舍夫勒麪包房的蛋糕吐在我家的抽水馬桶裏,少説一點,每次吐出的蛋糕值一個多但澤盾,這在當時,可真是不少錢呢!

    我用另外一種方法來償付格蕾欣教課的報酬。她是那麼喜歡縫製和編織兒童衣物,我就給她當裁縫試服裝用的假人,試穿試戴各種式樣、各種顏色、各種料子的小罩衫、小帽子、小褲子以及帶兜帽或不帶兜帽的小大衣。

    在我八歲生日那天,我不曉得是媽媽還是格蕾欣,把我打扮成了該槍斃的沙皇的小太子。當時,這兩個女人對拉斯普庭的崇拜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在那天攝的一張照片上,一塊生日蛋糕上插着八支不滴油的蠟燭,我站在一旁,穿着編織的俄羅斯罩衫,歪戴哥薩克帽,兩條子彈帶交叉在胸前,白色燈籠褲,腳穿低統皮靴。第一件幸運事是我的鼓照進了相片。再一件幸運事是格蕾欣-舍夫勒——可能是在我的強烈要求下——給我剪裁、縫製了一套衣服,十足的畢德邁耶爾①和富有親合力風格。今天,在我的照相簿上,這身衣服還召來歌德的亡靈,證明我有兩個靈魂,使我有可能身背一面鼓,同時出現在彼得堡和魏瑪,來到塵世的母親們中間,同貴夫人們一起參加神秘儀式——

    ①畢德邁耶爾,1815年到1848年間在德國的繪畫與傢俱、服裝等工藝美術方面流行的一種藝術風格,講究小巧玲瓏,舒適實用,投合規矩老實、目光短淺的小市民的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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