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在放滿信件的籃子裏,這些信件有的寄往羅茲、盧布林、利沃夫、託倫、克拉科夫和琴斯托霍瓦,有的來自羅茲、盧布林、利沃夫、託倫、克拉科夫和琴斯托霍瓦。但是我既未夢見琴斯托霍瓦的聖母,也未夢見黑聖母。我沒有夢見自己在啃那顆保存在克拉科夫的馬爾察萊克-畢爾蘇德斯基的心,或者啃那種使託恩城揚名的薑餅。我也沒有夢見我那面始終未修理好的鼓。我躺在可以滾動的籃子裏的信件上,沒有做夢。奧斯卡沒聽見任何竊竊私語、低聲耳語、閒聊以及不慎的言語。據説,把許多信放在一堆,就能夠聽得到它們説話。這些信件沒對我講一句話。我從未等待過郵件,誰也沒有任何根據把我看做收件人,更不能把我當做寄件人。我收回了天線,躺在一座郵件的山上。這座山可能同全世界一樣懷着孕,一件新聞將要脱胎而出。
總而言之,喚醒我的不是那些信件,不是住在華沙的某個名叫萊希-米勒夫茨克先生寫給他住在但澤的席德利茨的侄女的信,這封告急信足以驚醒千年的烏龜。喚醒我的不是近處的機槍聲,便是遠處自由港裏那兩艘戰列艦雙炮塔炮隆隆的齊射聲。
機槍,雙炮塔炮。就這樣隨隨便便地落筆寫下來嗎?會不會是一陣暴雨,一場冰雹,一場類似我誕生時那種由遠而近的夏末的暴風雨呢?我睡得太死了,不可能作此類推測,並且,我是在響聲還在耳中未消時,便同所有沉睡的人們一樣,一下子確切地説出了這是怎麼回事:他們打起來了!
奧斯卡剛從籃子裏爬出來,穿上涼鞋,還沒有站穩,就即刻為他那面經不起磕碰的鼓的安全操起心來。他用雙手在他睡覺的那個籃子裏的雖然很鬆、但是層層疊疊的信件中挖了一個洞。不過,他的動作並不粗魯,沒有把信件撕壞、折斷甚至毀掉,而是小心翼翼地把亂七八糟地疊在一起的情理齊,細心地拿起每一封信(多半貼着紫色的、有“波蘭郵政”字樣的郵票),拿起每一張明信片,還注意不使信封開封,因為儘管面臨這不可逆轉並將改變一切的事件,通信秘密還是應當始終得到保障的。
機槍聲越來越猛烈,那隻放滿信件的籃子裏的洞也越挖越大。最後我認為可以了,便把我那奄奄一息的鼓放進新築的工事裏,上面厚厚地蓋上了三層,不,不止三層,足有十層至二十層信封,並且是像泥瓦匠砌堅固的牆時那樣把磚頭一塊咬一塊的碼法。
我希望這種防護措施能使我的鼓挨不着彈片和子彈。我剛乾完,第一顆反坦克炮彈在郵局大樓臨黑維利烏斯廣場的正面大約同營業大廳一般高的地方爆炸了。
波蘭郵局是一座堅實的磚牆大樓,挨幾十發這樣的炮彈是沒問題的,不必擔心會很快被炸開一個缺口,大到足以讓民軍像平時經常練習的那樣從正面衝進來。
我離開了那間安全的、沒有窗户的、周圍是三間辦公室和二樓過道的信件存放室,去尋找揚-布朗斯基。當我尋找我假想的父親揚時,我自然也在找殘廢的看房人科比埃拉,而且懷着更為急切的心情。昨天晚上,為了修鼓,我沒吃晚飯,乘電車進城,來到黑維利烏斯廣場,進了這個波蘭郵局(要不是為了修鼓,郵局同我是不相干的)。因此,如果我不能及時地,也就是説,在肯定要發起的進攻之前找到這位看房人,我那面不成模樣的鼓就休想再能修復了。
因此,奧斯卡找的雖然是揚,腦子裏想的卻是科比埃拉。他雙臂交叉在胸前,在地面鋪磚的長過道里走了幾個來回,但除了他自己以外再也找不到一個人。他能區分出那零星的子彈是從郵局射出去的,而連續射擊的則是對方揮霍彈藥的民軍。這些節約的守衞者必定是在他們的辦公室裏把郵戳換成了另一種工具,但仍然一下一下像蓋郵戳似的使用這種工具。過道里沒有一個坐着、站着或躺着的人準備可能發起的反衝鋒。只有奧斯卡在巡邏,沒有武器,沒有鼓,在凌晨時刻,聽着創造歷史的登壇經①,但它帶來的是鉛彈而不是口含黃金②。
①彌撒儀式中神甫登上祭壇時唱詩班唱的經文。此處喻序曲。
②意為美好的祝願。
在郵局院子旁邊的辦公室裏也空無一人。我心想,他們真是粗心大意。朝施奈德米爾巷這個方向是非有人防守不同的。那兒有一個警察分局,同郵局院子和裝卸包裹的平台只隔一道木柵欄。這真是隻有在連環畫上才能找到的有利的進攻陣地。我逐一推開辦公室的門:掛號信件室,送匯票的郵遞員的房間,工資科,電報接收室。他們在那兒。他們趴在鋼板、沙袋以及橫倒的傢俱後面射擊,很節省彈藥,隔相當長時間才放一槍。
大多數辦公室裏,一些窗玻璃已經捱了民軍的機槍子彈。我匆匆看了一眼破碎的窗户,把它們同我在可以平靜地深呼吸的和平時期用鑽石聲音唱碎的玻璃作了一番比較。這時,我心想,如果有人要求我為保衞波蘭郵局出一份力的話,如果那個矮小壯實的米尚博士來找我,不是以郵局局長而是以守衞郵局的軍隊指揮官的身份召募我入波蘭軍隊服役的話,我的聲音便可以發揮它的作用。為了波蘭,為了亂開花但又始終結出碩果的波蘭經濟,我把對面朝黑維利烏斯廣場的房子的玻璃,沿雷姆河的房子的玻璃,施奈德米爾巷上整排的玻璃窗,也包括警察分局的玻璃,再同從前一樣用遠程效果把舊城溝和騎士巷上擦得很亮的玻璃,在幾分鐘之內都打上一個個通風的黑窟窿。這將在民軍和旁觀的市民中造成混亂。這將產生許多架重機槍所產生的效果,並將使大家在戰爭一開始的時候就相信奇蹟武器①。不過,這還是救不了波蘭郵局——
①此處指納粹後來使用的V-1飛彈和V-2火箭等。1944年,戈培爾曾大肆宣傳過。
奧斯卡並沒有出這份力。那個腦袋上戴着波蘭鋼盔的米尚博士並沒有徵我入伍,當我匆匆下了樓梯闖進營業廳時,正巧絆到了他的腿上,他給了我一記火辣辣的耳光,剛接完,便又大聲用波蘭話咒罵着,忙他的保衞工作去了。這一記耳光,我只好忍了。所有的人都很激動,都很害怕,尤其是米尚博士,他畢竟是責任在身,所以情有可原。
營業廳裏的時鐘告訴我,現在是四點二十分。時鐘走到四點二十一分時,我這才假定,最初的戰鬥並沒有損壞時鐘的機件。鍾還在走。時間照舊流逝,安之若素,我不知道這種兆頭是好還是壞。
無論如何我得先在營業廳裏找尋揚和科比埃拉。我注意躲開米尚博士,但既找不到我的表舅也找不到看房人。我注意到營業廳裏玻璃的損壞情況以及大門兩旁牆上灰泥的裂縫和難看的窟窿,還目睹他們抬走最先受傷的兩個人。一個是位年紀較大的先生,灰白頭髮,細心梳理的分頭一點沒亂。一顆子彈擦傷了他的上臂,別人替他包紮傷口時,他不斷地説話,神情激動。人家剛用白紗布包紮好他的較輕的傷口,他就想一躍而起,去抓他的槍,重新趴到那些顯然不能防彈的沙袋後面去。幸虧由於失血引起的一陣輕微眩暈強迫他又摔倒在地並且安靜下來。這時,那個頭戴鋼盔、便服前胸小口袋露出騎士手絹一角的矮小壯實、五十來歲的人,那個名叫米尚的博士先生,那個昨晚詳詳細細盤問過揚-布朗斯基的局長,打着文官騎士的高雅手勢,命令這位負了傷的老先生以波蘭的名義保持安靜。
第二個受傷的人躺在一個乾草袋上,呼吸困難。他沒有想要回到沙袋後面去的表示。他每隔一段時間大叫一聲,也不怕難為情,因為他腹部中了子彈。
奧斯卡正要再次檢查伏在沙袋後面的那一排人,看看他要找的那兩個是不是在裏面。此時,兩發炮彈幾乎同時在大門上方和旁邊炸開了,震響了營業廳。他們挪到大門口的櫃子被震開了,一捆捆的單據掉了出來,散了捆,滿天飛,隨後又飄下來,在地上滑行,鋪滿了方磚地。這哪裏是單據的用途呢?不用説,剩餘的窗玻璃都碎了,大塊小塊的灰泥從牆上、天花板上落下來。他們把第三個傷員從石灰煙霧裏拖到大廳中央,隨後,根據戴鋼盔的米尚博士的命令,把他抬到二樓去。
每上一級樓梯,這個受傷的郵局職員就呻吟一聲。奧斯卡跟在他和抬他的男人後面。沒有人把奧斯卡喊回來,沒有人問他跟上去幹嗎,也沒有人像米尚方才那樣扇他耳光。他也儘量小心,不去絆這些郵局保衞者的腿。
我跟在那些慢慢爬上樓梯的男人後面,到了二樓。這時,事實證明我猜對了。他們把傷員抬進了我待過的那間沒有窗户因而很安全的信件存放室。他們也認為,在沒有牀墊的情況下,放信件的籃子雖説太短,但對於傷員來説畢竟是個比較軟和的地方。我悔不該把自己的鼓埋在放滿沒法寄出的信件、可以滾動的籃子裏。這些皮開肉綻、穿了窟窿的郵遞員和營業員的鮮血會不會透過十至二十層郵件,染紅我那面迄今只用油漆染色的鼓呢?我的鼓同波蘭人的血有何干系?讓他們用自己的血去染紅他們的單據和活頁紙吧!讓他們把墨水瓶裏的藍墨水倒出來,隨後灌上紅的血吧!讓他們把自己的手絹和上漿的白襯衫染上一半鮮血,變成紅白兩色的波蘭國旗吧!現在是事關波蘭而與我的鼓無關啊!如果他們堅持認為,即使波蘭喪失了,也要讓她保持紅白兩種顏色的話,那麼,難道我的鼓也非得染上鮮血不可,使它有足夠的波蘭味兒,從而跟着一道喪失嗎?
我慢慢地才把自己的想法固定下來:他們所關心的根本不是波蘭,而是我的不成形狀的鼓。揚把我引誘到郵局裏來,是為了給職工們帶來報警的烽火,而波蘭不足以成為召集他們的信號。夜間,當我睡在可以滾動的信件籃裏時(籃子沒有滾動,我也沒有做夢),那些醒着的波蘭人低聲耳語,像是在傳一道口令:一面奄奄一息的兒童玩具鼓到我們這裏來避難了。我們都是波蘭人。我們必須保護它。更何況英國和法國已經跟我們簽訂了一項保證條約。
正當我在信件存放室半掩的門前作這些無謂的抽象思考因而限制了我的行動自由時,郵局院子裏首次響起了機槍聲。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民軍從施奈德米爾巷的警察分局出動,發起了首次進攻。我們大家隨即亂作一團。停郵政汽車的裝卸台上方包裹室的門被民軍炸了個粉碎。他們隨即進入包裹室,又到了包裹接收室,通往營業廳的大門已經打開了。
把傷員抬上樓、放進我埋藏鼓的信件籃裏的男人們,一下子衝了出去,其餘的人跟在他們後面。我根據聲響斷定他們在底層的過道里戰鬥,隨後打到了包裹接收室。民軍不得不撤退了。
奧斯卡先是猶豫、後又有目的地走進信件存放室裏。那個傷員臉呈黃綠色,露出了牙齒,閉上的眼皮底下眼珠在轉動。血絲從嘴裏掛下來。他的頭耷拉在信件籃子邊上,所以信件被血浸透的危險並不大。奧斯卡不得不踮起腳尖才夠到了籃子裏面。那個男人的屁股正好壓在我埋鼓的地方。奧斯卡先是小心翼翼地注意不碰到那個男人和不撕壞信件,接着便使勁地抽,末了連撕帶扯地從那個呻吟着的男人身子底下掏出數十封信來。
今天我想説,當時我已經摸着鼓的邊沿了。這時,那些男人又衝上樓梯,沿着過道走來了。他們把民軍趕出了包裹室,成了最初的勝利者。他們回來了。我聽到他們在笑。
我躲在門旁邊一個信件籃子後面等着,直至他們到了那個傷員身邊。他們先是大聲説話,做着手勢,後又低聲咒罵,一邊給那個傷員包紮。
兩顆反坦克炮彈接連在營業廳上方爆炸,隨後又沉寂下來。自由港韋斯特普拉特對面的兩艘戰列艦的齊射很有規律,像是一個好脾氣的人在嘟噥。這聲音人們已經習慣了。
我沒讓那個傷員身邊的男人們發現,溜出了信件存放室。我扔下鼓不管了,又去找揚,我的假想的父親和表舅以及看房人科比埃拉。
三層樓是郵局秘書長納恰爾尼克的宿舍。他已經及時地把家屬送到了布朗堡或華沙。我先到靠郵局院子一邊的幾間貯存室去找了一通,後來在納恰爾尼克宿舍的兒童室裏找到了揚和科比埃拉。
這是一間明亮而宜人的房間,糊牆紙的顏色叫人看了高興,可惜被流彈毀壞了好幾處。有兩扇窗户,天下太平時,可臨窗眺望黑維利烏斯廣場,那樣想必有一番樂趣。一具未損壞的搖木馬,各種皮球,一座騎士城堡以及許多翻倒的鉛小兵,有騎兵,也有步兵,一隻打開的紙箱,內裝許多小鐵軌和小火車,不少玩偶,破爛的程序不一,玩偶的小屋,屋裏亂七八糟,總而言之,這一大堆玩具説明,郵局秘書長納恰爾尼克是兩個嬌生慣養的孩子的父親,而且準是一個男孩,一個女孩。真走運,他們已被疏散到華沙去了,也省得他們找我的麻煩,這種遭遇我在布朗斯基兄妹那兒是深有體會的。郵局秘書長的男孩子同他這個佈滿鉛士兵①的兒童樂園告別時,一定很傷心。我想到這裏,頗有點幸災樂禍。或許那孩子把幾個長槍騎兵塞進了褲兜裏,日後在保衞莫德林要塞的戰鬥中,好用它們來增援波蘭騎兵——
①鉛鑄的士兵,兒童玩具。過去被誤譯為錫士兵。
關於鉛士兵,奧斯卡講得太多了。然而,他仍不能繞過一件事實不談。那裏的一個架上,放着玩具、圖畫書和遊戲用具。架子的最高一層,放着小型樂器。一支蜂蜜黃的小號,無聲地擺在一套小鐘邊上,這套小鐘隨着投入戰鬥,也就是説,隨着炮彈爆炸而丁當作響。右邊外側是一架手風琴,色彩鮮豔,風箱打開着。做父母的準是操之過急,送給了他們的後代一把小提琴,尺寸小一點,但同真的一樣,也是四根弦。小提琴旁邊,有一件回東西,白色,完好無損,周圍擋着一些積木以防它滾下來,真叫人沒法相信,一面紅白漆的鐵皮鼓。
我起初根本沒想靠自己把鼓從架子上取下來。奧斯卡明知自己是夠不着的,由於他的身材像侏儒,所以每當他束手無策時,便只好請成年人幫忙。
揚-布朗斯基和科比埃拉趴在沙袋後面,沙袋碼到落地長窗三分之一的高度。揚在左邊那扇窗下。右邊窗下是科比埃拉。我立即醒悟到,這位看房人現在不會有工夫去把我那面壓在傷員身子底下、肯定越壓越扁的鼓取出來修理。因為科比埃拉正忙得不可開交。他每隔一段時間就從沙袋牆中留出的孔眼裏朝黑維利烏斯廣場那頭施奈德米爾巷拐角處開槍射擊,那兒在拉道納橋前面不遠,剛架上了一門反坦克炮。
揚縮成一團,趴在那兒,腦袋不知藏到哪裏去了,渾身不停地哆嗦。我只是憑他那身時髦的深灰色衣服才認出他來,而他的這身衣服上,現在也滿是灰膏和沙土。他的皮鞋也是灰色的,右腳的鞋帶鬆了。我蹲下來,給他繫上鞋帶。我正系時,揚抽搐了一下,他那雙過分藍的眼睛從左衣袖上露出來,凝視着我,水汪汪的,藍得不可理解。奧斯卡粗粗一瞧,斷定他沒有受傷,然而,他卻在無聲地哭泣。揚-布朗斯基心裏害怕。我只當沒看見他在哭,用手指着納恰爾尼克已疏散的兒子的鐵皮鼓,用明顯的手勢要求揚倍加小心地利用兒童室的死角,去到架子前,替我把鼓取下來。我的表舅不懂我的意思。我假想的父親不理解我。我可憐的媽媽的情夫心裏害怕,只顧得上害怕,因此,我打手勢求他幫助,只能增添他害怕的心理。奧斯卡真想向他大喊大叫,但又擔心被似乎一心只聽着自己的槍聲的科比埃拉發現。
於是,我趴到沙袋後面揚的左邊並緊挨着他,把我沉着鎮靜的心情傳給我不幸的表舅和假想的父親。沒多久,我覺得他鎮靜了一些。我的均勻的呼吸使他的脈搏也大致均勻了。我再次讓揚注意納恰爾尼克的兒子的鐵皮鼓。我慢慢地、温柔地轉動他的腦袋,直到對準了放玩具的架子。可是,我又操之過急了,揚仍舊沒懂我的意思。恐懼從腳心鑽到頭頂,從頭頂鑽到腳心,也許由於鞋墊和鞋底的緣故,被擋住了。恐懼想要發泄出來,便又反彈回去,經過肝、脾、胃,佔據了他那可憐的腦袋,擠得他那對藍眼珠快要奪眶而出了,眼自上顯出了錯綜的微血管。以前,奧斯卡從未有機會看到過他假想的父親這對眼珠。
我花了一點工夫,費了一點勁,才讓表舅將眼珠縮回去,使他的心也跳得略為均勻一些。我按照美學要求所作的這些努力又全都白費了。民軍首次使用野戰榴彈炮,用望遠鏡瞄準,想轟平郵局大樓前的鐵柵欄。他們把磚柱一根接一根地轟倒,使鐵柵欄連根拔了出來。射擊的準確度令人讚歎,説明他們平日的訓練達到頗高的水平。磚柱有十五到二十根,每轟倒一根,我可憐的表舅揚的心和靈也就受到一次打擊,彷彿炸燬的不僅是柱基,還有住基上的虛構的神像,那是我表舅所熟悉的,也是他生命中必不可少的。
只有這樣設想,才能解釋為什麼榴彈炮每擊中一根牆柱,楊就要尖叫一聲,並且他也許是有意識、有目的地喊得一如我那種毀玻璃的叫聲,它可能也具有割玻璃的鑽石的功效。揚雖然熱情地叫着,但卻無的放矢,最後只是讓科比埃拉把他那殘廢的、皮包骨的看房人的身子撂倒在我們身邊,抬起了瘦削的、沒睫毛的鳥腦袋,水汪汪的灰色的眼珠對着我們這一對難友滴溜溜地轉動。他搖晃揚的身子。揚只顧自己嗚咽。他撩起揚的襯衫,迅速地檢查他身上有無傷口——我差點兒笑了出來——他找不到一點傷痕,又把揚翻過身來,仰面朝天,捏着揚的下顎,搖得它格格直響,硬讓揚的藍眼睛瞧着科比埃拉水汪汪的灰眼睛,用波蘭話罵他,用唾沫啐他的臉,末了把槍扔給他。這把槍,揚一直放在射擊孔裏,一槍也沒有放過,連保險機都還沒有打開。槍托正好撞在他的左膝蓋骨上。在飽嘗了心靈的痛苦之後,揚第一次嚐到了肉體痛苦的滋味,看來他倒覺得挺好受,因為他抓住了槍。但是,當槍的金屬部分把冰冷的感覺從手指傳到他的血液裏時,他又害怕了,可是,在科比埃拉連勸帶罵的鼓勵下,他終於向自己那個射擊孔爬去。
我的假想的父親雖然腦子裏充滿女人氣的幻想,但對戰爭的看法卻非常現實,簡直沒有一點想像力,因此他很難,甚而至於根本不可能鼓起勇氣來。他既不通過射擊孔瞧一眼歸他控制的射擊面,也不搜尋一個值得射擊的目標去瞄準,只是把槍斜架着,自己的身子離槍很遠,槍口則朝着黑維利烏斯廣場另一面房子的屋頂上方,迅速而盲目地打空了彈倉,於是,空出了兩手,便又爬回到沙袋後面去。揚從藏身處向看房人投去了請求寬恕的目光,正像一個小學生沒有完成作業,又羞又惱地承認自己的錯誤。科比埃拉好幾回把牙齒咬得格格響,隨後放聲大笑,彷彿不想再停止這笑聲似的,但又突然停止了,把人嚇了一跳,並朝布朗斯基的脛骨上一連踢了三四腳,雖説揚是郵局秘書,是他的上司。科比埃拉又把他那隻穿着沒模樣的鞋子的腳抽回去,正要朝揚的肋骨上踢去時,一陣機槍子彈打碎了兒童室上方剩下的玻璃,打得天花板煙塵滾滾。他趕忙把那隻整形鞋踩到地上,一下子撲到他的槍後面,氣鼓鼓地快速射擊,一槍緊接一槍,似乎他要補救被揚耽誤了的時間。他射出的子彈,不管怎麼説,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彈藥總消耗量中佔一個小小的份額。
看房人沒有發現我嗎?他平常總是一本正經,難以接近,一如那些傷兵,總要求別人尊重他們並保持一定的距離。可是,現在他卻讓我留在這間通風的、充滿鉛彈味的小房間裏。或許科比埃拉是這樣考慮的:這是一間兒童室,奧斯卡因此可以留下來,在戰鬥間歇的時候玩一玩。
我不知道,我們這個樣子在那裏躺了多久。我躺在揚和左牆之間,我們兩個都在沙袋後面。科比埃拉趴在他的槍後面,一個人替兩個人射擊。大約十點左右,槍聲漸次平息。多靜啊!我能夠聽到蒼蠅的嗡嗡聲,聽到從黑維利烏斯廣場那一邊傳來的人聲和口令,港灣裏那兩艘戰列艦也間或把低沉的隆隆聲傳到我耳朵裏來。這是一個晴轉多雲的九月的白天,太陽把一切都抹上了一層陳金色,空氣稀薄、敏感,但傳聲卻不佳。再過幾天就是我十五週歲生日了。我希望像每年九月那樣,得到一面鐵皮鼓。還有什麼比鐵皮鼓更不值錢的呢?我放棄世上一切珍寶,堅定不移地一心只想着一面紅白漆的鐵皮鼓。
揚紋絲不動。科比埃拉均勻地深呼吸,奧斯卡一聽,知道他睡着了。他利用這個短暫的戰鬥間歇打一個盹兒,畢竟所有的人,哪怕是英雄,也總要抓時間打個盹兒恢復疲勞的。唯獨我一人醒着,一心想着鐵皮鼓,像我那樣的年歲,就是那麼死心眼兒。越來越靜了,只有一隻蒼蠅在酷暑下疲憊不堪,發出有氣無力的嗡嗡聲。不,不是現在我才想起小納恰爾尼克的鐵皮鼓的。在交火時,在周圍一片槍炮聲中,奧斯卡也一直眼睜睜地盯着它。不過,現在我才看到機會來了,無論如何不能錯失這個大好時機。
奧斯卡慢慢地站起身來,動作很輕,繞過玻璃碎片,目標明確地朝放玩具的木架子走去。我心裏想着,用一把兒童椅子,摞上積木匣,搭一個台階,不僅穩當,高度也完全夠了,我馬上可以佔有這面閃閃發光的嶄新的鐵皮鼓了。這時,科比埃拉一聲喊,叫住了我,接着,這個看房人無情地一把抓住了我。我拚命地指着近在眼前的鐵皮鼓。科比埃拉把我拽了回去。我朝着鐵皮鼓伸出兩條胳臂。這個殘廢人猶豫了,剛要把手伸得高高的,而我就要成為幸運兒的當口,一陣機槍射進兒童室,反坦克炮彈在大門前開了花。科比埃拉把我推到揚躺的那個角落裏去,自己又伏倒在槍後射擊,並且已經在發射第二次裝的子彈了,而我的眼睛始終還沒有離開那面鐵皮鼓。
奧斯卡躺在那裏。當這個畸足、眼睛水汪汪、沒有睫毛的鳥腦袋把我從快達到的目標前拽回來,又推到沙袋後那個角落裏時,揚-布朗斯基,我的有一對可愛的藍眼睛的表舅卻連頭都沒抬。奧斯卡哭了?沒有!我只是心裏越來越火了。肥的、藍白色的、沒有眼睛的蛆正在繁殖,並尋找着一具可口的屍體。波蘭同我有什麼關係?那些波蘭人又同我有什麼關係?他們有自己的騎兵!讓他們上馬吧!他們吻貴夫人的手,待他們發現時,已經太晚了,原來他們吻的不是貴夫人推淬的手指,而是野戰榴彈炮未抹口紅的炮口。這時,克虜伯①生的童貞女開始發泄自己的感情。她咂着嘴,拙劣而又真實地模仿槍炮聲,一如她在每週新聞片上所聽到的,又往郵局大門扔內裝不能吃的糖果的彩色爆竹,想要打開一個缺口,如果真打開了缺口,還要穿過打破缺口的營業廳,把樓梯啃掉一口,這樣一來,誰也上不去,誰也下不來。隨後來了她的扈從,在機槍的掩護下,還有的乘着時髦的裝甲偵察車,車身上油漆着漂亮的名字:“厄斯特馬克”和“蘇台德”。它們沒有知足的時候,開起來發出嘎嘎的聲響,披着裝甲,偵察着在郵局前來來回回。這是兩位熱心於文化的年輕太太,她們要參觀一座宮殿,但宮殿的大門未開。這兩位美人兒可是嬌寵慣了的,什麼地方都要進去看看,這下子,她們可不耐煩了,便把自己的目光,鉛灰色的、咄咄逼人的、同一口徑的目光,投進宮殿的每一間可見到的房間裏去,使宮殿的主人覺得這些房間發熱、發冷、變窄了——
①克虜伯,德國鋼鐵公司。克虜伯生的童貞女,指該廠製造的大炮。
正當一輛裝甲偵察車——我記得是“厄斯特馬克”——又從騎士巷向郵局駛來時,揚,長久以來就像死人一樣的我的表舅,把他的右腿抬到射擊孔後,希望偵察車能夠發現他的這條腿,向它射擊;或者哪一顆流彈開開恩,擦傷他的小腿肚或腳跟,而這一處傷,便可以允許這位士兵誇張地一瘸一拐地撤下火線去。
這樣的姿勢要堅持下去是十分費勁的。揚-布朗斯基不得不過一忽兒就把腿放下來。於是,他翻過身,仰面朝天,這樣他便有了足夠的力量用雙手支撐着-窩,讓腿肚子和腳跟懸在射擊孔後面,使流彈或瞄準着射來的子彈射中它的可能性更增大了。
無論當時還是今天,我對揚的心理可是摸透了的。因此,當科比埃拉見到他的上司、郵局秘書布朗斯基竟擺出這麼一副可鄙而絕望的姿勢,並大發其火時,我也完全可以理解。這位看房人一躍而起,再一縱身就到了我們身邊,到了我們頭頂上,撲過來,抓住揚的衣服,把揚連衣服帶人舉起來,又扔下去,又抓住他,撕破了衣服,並動手揍開了,左一下,右一下,剛抽回右手,左手已經打下來了,右手剛舉到空中,左手便已湊上來,兩手握成一個大拳,向揚-布朗斯基,我的表舅,奧斯卡的假想的父親狠命地捶下來。這時,一聲巨響,也許是天使禮拜上帝時展動翅膀而發出的聲響,這時,唱了一聲,好似無線電裏的以太聲,這時,被擊中的可不是布朗斯基,被擊中的卻是科比埃拉;這時,炮彈開了一個好大的玩笑,磚頭笑得裂開了,碎片化為塵土,灰膏變成粉末,木頭找到了斧子,這間可笑的兒童室用一條腿在蹦,克特一克魯澤設計的玩偶破裂了,搖木馬從一頭滑到另一頭,它多麼想馱一個騎士好把它甩下來呀!積木匣裏全都亂了套,波蘭槍騎兵同時佔領了兒童室的四個角落,末了,放玩具的木架子終於倒下來了,那套小鐘敲響了復活節的鐘聲,手風琴放聲大叫,小號像是吹出了什麼聲音,總而言之,所有的東西都同時發出音響,像是一個正在排練的樂隊,發出叫喊聲、爆裂聲、嘶鳴聲、鐘聲、撞碎聲、劈啪聲、嘎嘎聲、吱吱聲、嗽嗽聲,尖聲在高處迴盪,低音鑽到了地板下面。我呢,就像一個三歲小孩應有的樣子,在炮彈擊中的時刻緊靠窗户,待在兒童室裏安全的地方。這時,鐵皮,那面鐵皮鼓,落在了我的跟前。它只是迸掉了幾塊漆,連一個窟窿也沒有。奧斯卡的新鼓啊!
當我把目光從出其不意直接滾到我腳邊來的新鼓上抬起來時,我立即感到必須去幫揚-布朗斯基一下。看房人沉重的軀體壓在他的身上,他怎麼也推不開。我起先以為揚也被擊中了,因為他的嗚咽聲非常自然。末了,當我們把同樣很自然地呻吟着的科比埃拉滾到一邊去後,我才明白揚身上的傷是微不足道的。僅僅是玻璃碎片劃破了他的右頰和一隻手的手背。我匆匆作了一番比較,斷定我假想的父親的血與看房人的血相比,要鮮紅得多。看房人褲子上大腿那一段已經染上了暗紅的血漿。
是誰把揚那件雅緻的灰上裝撕碎並弄成七歪八扭的,我就搞不清楚了。究竟是科比埃拉呢,還是炮彈呢?反正肩頭撕破了,襯料露了出來,釦子掉了,針腳裂開,口袋也翻出來了。我請求大家原諒可憐的揚-布朗斯基。他在我的幫助下把科比埃拉拖出兒童室之前,先忙着揀經過這場暴風雨從他口袋裏掉出來的東西。他重新找到了自己的梳子,他的情婦們的照片——其中有我可憐的媽媽的一張半身照——以及還沒有打開過的錢包。他一個人在那裏揀撒了滿屋子的施卡特牌,這對於他來説不僅吃力,而且不無危險,因為掩護用的沙袋有一部分已經被轟掉了。他要找齊那三十二張牌。可是,第三十二張他卻沒有找到,便顯出不幸的樣子。奧斯卡在兩座亂糟糟的玩偶小屋之間找到後,遞給了他,他微笑了,雖然這是一張黑桃七。
我們把科比埃拉拖出兒童室,終於到了過道上時,這位看房人才有氣無力説了幾句揚-布朗斯基能聽懂的話:“一樣也沒缺嗎?”這個殘廢人操心地問道。揚把手伸進他的褲子裏,在這老人的兩腿之間滿滿地捏了一把,隨後向科比埃拉點了點頭。
我們大家都很幸運:科比埃拉保住了他的驕傲,揚-布朗斯基重新找到了三十二張牌,包括黑桃七,奧斯卡得到了一面新的鐵皮鼓。他每走一步,鼓便撞一下他的膝蓋。揚和一個揚喊作維克托的人,攙扶失血而虛弱的看房人下到二層樓,進了信件存放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