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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灰者

    若要召集門徒,奧斯卡會遇上難以克服的困難。單憑這一條,我就不適合去接替耶穌。可是,當時的天命卻循着這條和那條曲折的道路尋訪到我的耳朵,使我成了繼承人,雖説我並不信仰我的前任。不過,如教規所説:懷疑者信,不信者信得最長久。耶穌在聖心教堂裏向我個人顯示了小小的奇蹟,我無法用懷疑將它埋葬,相反,我試圖讓耶穌重複一次擊鼓表演。

    奧斯卡多次去那座磚砌教堂,沒帶瑪麗亞。我一再從特魯欽斯基大娘那裏溜走,她死死地坐在椅子上,無法阻攔我。耶穌向我顯示了什麼呢?我為何深更半夜還待在教堂的左耳堂,讓教堂司事把我鎖在裏面呢?為什麼奧斯卡讓自己在左側祭壇前凍得四肢僵直、耳朵硬似玻璃呢?我牙齒格格響地奉承也罷,我牙齒格咯響地咒罵也罷,我終究聽不到我的鼓聲,也聽不到耶穌的聲音。

    慘哪!午夜時分,在聖心教堂的鋪磚地上,我的牙齒格格直響,我活到現在還從未聽到過呢!哪個傻瓜能找到比奧斯卡更妙的撥浪鼓①呢?我模仿着佈滿不惜彈藥的機關槍的一段陣地,我在上顎和下顎之間設了一家保險公司的經理處,內有辦事女郎和打字機。我的牙齒的格格聲傳向四方,引來了回聲與掌聲。立柱打寒戰,拱頂起雞皮疙瘩,我的咳嗽聲用一條腿跳過鋪磚地棋盤,到十字路口往回走,登上中堂,飛上唱詩班席,咳嗽六十次,像一個巴赫協會,不在唱歌,卻在排練咳嗽。我正希望着奧斯卡的咳嗽聲能鑽進管風琴的管子裏去藏起來,不再作聲,直到星期天彈奏眾贊曲時才發作,這時,聖器室裏傳來了咳嗽聲,緊接着又由佈道壇傳來,最後消失在主祭壇後面,在十字架上那個體操運動員背後。它很快就咳出了它的靈魂。我的咳嗽咳着説:各樣的事已經成了②,其實,什麼事也沒有成。童子耶穌沒有受凍,卻僵硬地拿着我的鼓棒,抱着粉紅色石膏大腿上的我的鐵皮,沒有敲鼓,沒有確認我的繼承權。奧斯卡真希望能得到一份吩咐我接替基督的書面證明——

    ①文字遊戲。撥浪鼓是Klapper,變成動詞是klappern,意為格格響。

    ②這是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臨終前的話,見《聖經-新約-約翰福音》。

    那時的習慣或者説不良習慣至今仍留在我身上。在參觀教堂,甚至在參觀最著名的大教堂時,我只要一踏上鋪磚地,即使處在最佳健康狀況之下,便會放聲持續地咳嗽,這咳嗽聲會各按哥特式、羅馬式或巴羅克式的風格、高度和寬度擴展開去。再過若干年,我還將讓奧斯卡的鼓迴響起我在烏爾姆以及施佩耶爾大教堂的咳嗽聲。不過那時候,當我於八月中旬讓墳墓般冰冷的天主教精神對我施加影響時,我是不會想到去遙遠的地方旅遊並參觀教堂的。除非我是個穿軍裝的人,參加了有計劃撤退,那才有可能在隨身攜帶的小日記本里記上:“今天撤出奧爾維耶託,教堂的正面構造妙不可言,待戰後再同莫妮卡一起到此一遊,仔細觀賞可也。”

    變成常去教堂的人,對我來説並不困難,因為沒有任何事情把我拴在家裏。家裏有瑪麗亞。可是瑪麗亞有馬策拉特。家裏有我的兒子庫爾特。不過,這個小淘氣已經越來越讓人受不了了。他把沙子扔進我的眼睛,抓我,他的手指甲竟折斷在父親的肉裏。我的兒子還對我揮舞拳頭,手指節骨那樣白,使得我只要一看到這對敏捷的雙胞胎①,鮮血就會從鼻子裏迸湧出來——

    ①指庫爾特那一對拳頭。

    奇怪的是,馬策拉特關懷我,儘管笨手笨腳,倒也出於真心。奧斯卡驚訝之餘,便聽憑這個他向來覺得可有可無的人把他抱在懷裏,緊緊摟住,細細瞅着,有一次甚至吻了他,同時淚水直淌,與其説是對着瑪麗亞不如説是對着自己説道:“這可辦不到。我可不能把自己的兒子送走,即使那個醫生説上十次,而所有的醫生也都這麼講。那種信儘管讓他們寫下去好了。他們肯定沒有自己的孩子。”

    瑪麗亞坐在桌子前,像每天晚上那樣把食品印花貼到裁開的報紙上。她抬起頭來説:“你放心好了,阿爾弗雷德。你這樣講,好像這件事同我無關似的。不過,如果他們説,今天就得采取這種辦法的話,我真不知道究竟怎麼辦才對。”

    馬策拉特用食指指着那架自從我可憐的媽媽死後再也沒有發出音樂聲來的鋼琴,説:“阿格內絲決不會這樣做,也不允許這樣做!”

    瑪麗亞瞧了一眼鋼琴,聳起了肩膀,直到説話時才重新放下來:“這自然-,她是他的母親,一直希望他會好轉。可你已經看到了,他好不了,到處受人欺侮,不知怎麼去活,也不知怎麼去死!”

    貝多芬的肖像始終懸在鋼琴上方,他陰沉地打量着陰沉的希特勒。難道馬策拉特從貝多芬的肖像汲取了力量不成?“不!”他吼道,“決不!”他一拳捶在桌子上,捶在濕的、黏手的貼有印花的紙上,讓瑪麗亞把療養院管理處的信遞給他,讀着讀着讀着讀着,接着把信撕碎,把碎片扔到麪包印花、肥肉印花、食品印花、旅行印花、重勞工印花、特重勞工印花之間,扔到懷孕的母親和餵奶的母親的印花之間。儘管奧斯卡多虧了馬策拉特才沒有落到那些醫生的手心裏去,但他從此以後便看出這麼一件事——而且直到今天還看出來——只要瑪麗亞一出現在他的眼皮底下,他就會看到一座漂亮的療養院,它坐落在最佳的山區空氣中,院裏有明亮的、親切的、現代化的手術室。在手術室加軟墊的門前,靦腆然而充分信任地微笑着的瑪麗亞把我交給了一流的醫生。他們同樣喚起別人信任地微笑着,他們放在白色的、消過毒的工作服後面的手裏卻拿着一流的、喚起信任的、立即生效的針管。如此説來,眾人都離棄了我,每當馬策拉特想要在帝國衞生部的來函上簽字時,唯有我可憐的媽媽的陰影使他的手指動彈不得,多次阻止了我這個被離棄的人離開這個世界①——

    ①納粹德國時期,曾根據希特勒的書面命令滅絕精神病患者等病人,其中包括低能和畸形兒童。

    奧斯卡並非不知感恩的人。我的鼓猶在。我的聲音猶在。讀者諸君瞭解我同玻璃對陣時的全部戰果,但我的聲音不能向諸君顯示什麼新玩藝兒,諸君中間某些喜歡變變花樣的定會覺得乏味。可是,對我來説,奧斯卡的聲音是我的存在的證明,永遠新鮮的證明,這一點是我的鼓所不及的。只要我還能唱碎玻璃,我就存在着,只要我的定向呼吸還能奪走玻璃的呼吸,生命就還在我身上。

    那時候,奧斯卡唱得真多。他唱得多是出於絕望。每當我很晚很晚離開聖心教堂的時候,我總要唱碎點什麼。我朝家裏走去,從不尋找特殊的目標,而是挑選了一間燈光沒有完全擋住的復斜式屋頂閣樓的窗户,或是一盞為防空塗成藍色的閃閃爍爍的路燈。每次上教堂以後,我總要另選一條回家的路。這一回,奧斯卡穿過安東-默勒路去馬利亞街。那一回,他沿烏法根路而上,繞過康拉德學校,讓學校的玻璃大門噹啷響,隨後走過帝國殖民區去馬克斯-哈爾貝廣場。八月底的一天,我去教堂時已經太晚了。大門已經鎖上,我決定繞一大段路,消消我的怒氣。我走車站街,每逢第三盞路燈我就讓它噹啷落地,在電影院後面向右拐進阿道夫-希特勒街,讓左邊步兵兵營的沿街窗户躺倒,讓一輛從奧利瓦方向迎面開來的有軌電車清涼我心,車裏幾乎空無一人,我把電車左側塗暗了的玻璃悉數奪走。

    電車尖叫一聲剎住,幾個人下車,叫罵,又上車。這點戰果奧斯卡並不注重,為了消釋怒火,他尋找着一份餐後小吃,在那如此缺乏美味甜食的歲月裏尋找美味甜食,當他在朗富爾區最外緣、貝倫特傢俱作坊旁邊、飛機場的大片木板房營地前面見到橫卧在月光下的波羅的海巧克力廠的主樓時,他才讓他的繫帶鞋止步。

    然而我的火氣已不再那麼大,所以沒有按傳統方式立即向巧克力廠作自我介紹。我從容不迫地把月亮已經數過的玻璃再數一遍,得出的總數同月亮得出的相符,要是我現在就開始作自我介紹該有多好!可是,我首先得弄清楚那幾個半成年人是怎麼回事。他們從霍赫施特里斯區起,也許在車站街的栗樹下就開始尾隨我了。有六七個小夥子站在霍恩弗裏德貝格路電車站旁的候車亭前面或裏面,還可以看到另外五個站在通往索波特的公路的頭幾棵樹後面。

    我已經決定推遲對巧克力廠的拜訪,給那些小夥子們讓路,繞一段路,沿着飛機場旁邊的鐵路橋溜走,穿過勞本殖民區,直到小錘路旁的股份啤酒廠。這時,奧斯卡聽到從鐵路橋那邊傳來了他們的此起彼落的、信號般的口哨聲。再沒有什麼可懷疑的了:他們衝着我來了。

    在這樣的處境下,在尾隨者業已露面但還沒有開始追捕的時間內,一個人會慢吞吞地、細細品嚐地列舉出最後的解救辦法:奧斯卡可以大聲喊叫媽媽和爸爸。我可以用鼓召來某個人,或許召來一個警察。我的身材肯定能得到成年人的支持,不過奧斯卡自有他的原則,因此拒絕成年過路人的幫助以及警察的調解,偏偏受到好奇心和自信心的糾纏,想瞧瞧事態的發展,便幹了件愚蠢透頂的事:我在巧克力廠區前塗瀝青的柵欄上尋找一個缺口,但找不到,卻見到那些半成年人離開了電車站的候車亭和索波特公路的樹木的陰影。奧斯卡沿着柵欄往前走,鐵路橋那邊的幾個也來了,木板柵欄還是沒有洞。他們來勢不猛,反倒是溜溜達達的,分散着走。奧斯卡還能再找一會兒,他們給我的時間恰恰是在柵欄上找到一個缺口所需要的,終於有一處缺一根木條,我便從縫裏鑽了過去,衣服不知哪兒被鈎破了一個角。到了柵欄的那一邊,四個穿防風外套的小夥子正好站在我的面前,全都把手插在滑雪褲的褲兜裏。

    我馬上明白,我的處境已無從改變,便先在衣服上尋找過柵欄缺口時被鈎破的那個角。找到了,在右褲管上。我劈開兩指量了量,真氣人,口子還挺大,但我裝出無所謂的樣子,橫豎如此,舉頭望天,等着從電車站、從公路、從鐵路橋幾方面過來的小夥子翻過柵欄,因為柵欄上那個缺口對他們不合適。

    事情發生在八月底的某一天。月亮不時被雲遮蔽。我數了數這些小夥子,總共二十人。最小的十四歲,最大的十六七歲。一九四四年我們遇上一個炎熱乾燥的夏季。四個年紀較大的搗蛋鬼身穿空軍輔助人員制服。我現在記起來了,一九四四年是個櫻桃豐收年。他們三三兩兩地站在奧斯卡周圍,小聲聊着,使用一種切口,但我毫不費力就能聽懂。他們相互間用古怪的名字稱呼,我只記住了一小部分。譬如一個十五歲的小子,有一雙模糊的抱子眼,叫他力支兔,有時也叫德力支兔。他旁邊那個,他們叫他赤膊天使。那個個子最小但年紀肯定不是最小的調皮鬼,上唇突出,是個咬舌兒,人家喊他煤爪。一個空軍輔助人員,別人稱呼他密斯特先生,又相當貼切地稱另一個傢伙為湯母雞,此外還有歷史人物的名字:獅心。藍鬍子是個白嫩臉蛋的小子。有我熟悉的名字——托蒂拉和泰耶,另外兩個叫貝利薩爾和納賽斯,這真是太狂妄了。我比較仔細地打量着施丟特貝克。他頭戴一頂真正的氈帽,呈凹形,像個養鴨池,身穿一件長雨衣,儘管年僅十六,卻成了這夥人的頭目。

    他們並不瞧奧斯卡,想等他自己屈服,於是我坐到我的鼓上。兩條腿真累,我一半開心,一半對自己惱火,這顯然是孩子們的浪漫戲,我怎麼參加進去了?我眼望差點兒就全圓的月亮,打算把一部分念頭轉到聖心教堂上去。

    今天耶穌也許敲過鼓,也説過話。而我卻坐在波羅的海巧克力廠的院子裏,參與了騎士和強盜的遊戲。他也許等着我,打算敲一通鼓以後再啓口講話,明確地讓我接替基督,可是我沒有去,他失望了,肯定又傲慢地揚起了眉毛。耶穌會如何估價這些小夥子?奧斯卡,與他狀貌相同的人,他的接班人和代表,又該怎樣同這幫孩子打交道?他能用耶穌的話“讓小孩子到我這兒來①!”招呼這些自稱為赤膊天使、德力支兔、藍鬍子、煤爪和施丟特貝克的半成年人嗎?施丟特貝克走上前來。煤爪跟在他的身邊,這是他的得力助手。施丟特貝克説:“站起來!”——

    ①這是《聖經-新約-馬太福音》裏耶穌的話。

    奧斯卡還眼望着月亮,腦子還在聖心教堂左側祭壇前面。我沒有站起來,施丟特貝克使了個眼色,煤爪一腳踢開了我屁股底下的鼓。

    我站起身來,揀起鐵皮,放到外套下面,保護它,不讓它繼續遭殃。

    一個漂亮小夥子,這個施丟特貝克,奧斯卡想道。一雙眼睛陷得太深,彼此離得太近,嘴的部分顯出他有活力和富於想象。

    “你從哪兒來?”

    盤問開始了。我不喜歡這樣跟我打招呼,便又舉頭望明月,它呀,從不挑剔,我便把月亮想象成鼓,又笑自己的妄自尊大,不覺微微一笑。

    “他在獰笑,施丟特貝克!”

    煤爪注視着我,他建議他的頭頭,採取一種他稱之為“撒灰”的行動。圍在後面的其餘的人,臉上長膿皰的獅心、密斯特、德力支兔和赤膊天使,也都贊成撒灰。

    我照舊眼望明月,心裏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拼讀“撒灰”這個詞兒。多漂亮的詞兒,但肯定不是什麼好受的名堂。

    “什麼時候撒灰由我決定!”施丟特貝克結束了他那一幫人的嘀嘀咕咕,又衝着我説,“我們常在車站街見到你。你在那兒幹什麼?你是從哪兒來的?”

    同時提出兩個問題。奧斯卡打定主意,如果他想控制局面,那至少得給一個回答。於是,我把臉從月亮那兒轉過來,用我那雙有影響力的藍眼睛望着施丟特貝克,鎮靜地説:“我從教堂來。”

    施丟特貝克的雨衣後面又起了嘀咕聲。他們在補充我的回答。煤爪查明,我説的教堂即指聖心教堂。

    “你叫什麼名字?”

    這個問題非來不可。人與人相遇就會這麼問。這一提問在人與人的會話中佔有重要地位。許多劇本就靠回答這個問題而存在,有長的,有短的,也有歌劇,譬如説,《洛恩格林》①——

    ①德國作曲家理查德-瓦格納的歌劇。

    我等待着月光從兩片雲之間透出,照亮我的藍眼睛,再把光輝反射到施丟特貝克臉上有喝三匙湯的工夫,隨後開口,通報姓名。由於他們一聽奧斯卡這個名字準要哈哈大笑一通,所以我懷着護忌心期待着即將説出的那句話的效果,於是,奧斯卡説:“我叫耶穌。”這番自白,引來了長久的沉默。末了,煤爪清清嗓子説:“非給他撒灰不可,頭兒。”

    不僅是煤爪主張撒灰。施丟特貝克也一捻手指,啪的一聲批准撤灰。煤爪一把抓住我,用他的手節骨頂住我的右上臂,快鑽,幹鑿,熱辣辣的,叫人好不疼痛,直到施丟特貝克又啪地捻響手指,下令住手他才罷休。原來這就叫撒灰!

    “説吧,你叫什麼?”這個頭戴氈帽的首領裝出不耐煩的樣子,向右方擊一空拳,讓過長的雨衣袖子往後滑去,在月光下露出他的手錶,又朝左邊的我低聲説:“考慮一分鐘。隨後我施丟特貝克可就要撒手不管了。”

    畢竟有一分鐘之久,我可以不受懲罰地舉目望月,在月亮的火山口裏尋找藉口,對已經作出的接替基督的決定再提出疑問。我不喜歡撒手不管這種話,也決計不讓這幫小子用時間來約束我。於是,約莫過了三十五秒鐘以後,奧斯卡説:“我是耶穌。”

    下面發生的事效果非凡,但這不是由奧斯卡導演的。我再次表白接替耶穌之後,施丟特貝克捻響了手指,但是在煤爪可以撒灰之前,空襲警報響了。

    奧斯卡説罷“耶穌”兩字,吸了一口氣,警報聲接二連三地來證明我的身份。附近匕機場的警報器,霍赫施特里斯步兵兵營主樓的警報器,朗富爾森林前面霍斯特一韋塞爾中學屋頂上的警報器,施特恩菲爾德百貨大樓上面的警報器,以及從很遠處,從興登堡大街傳來的技術高等學校的警報器。延續了一段時間後,郊區所有的警報器才像大天使冗長而懇切的合唱,接受了我所宣告的福音,使黑夜膨脹、塌陷,使睡夢顫動、破裂,又鑽進沉睡者的耳朵,使不受影響的月亮顯得可怖,因為它是不能用防空黑簾擋住的一個天體。

    奧斯卡懂得,空襲警報是完全站在他一邊的,相反,警報聲卻使施丟特貝克變得神經質。警報直接召喚他手下的一部分人去值勤。他只得讓那四名空軍輔助人員翻過柵欄返回連隊,去電車停車場和飛機場之間的八十八毫米高炮陣地。他的另外三個人,其中有貝利薩爾,在康拉德學校值防空哨,也必須立即離去。他把剩下的十五個小夥子集合在一起,由於天空未出現任何情況,便又開始審訊:“那麼,如果我們沒有聽錯的話,你是耶穌——好吧!再提個問題:那些路燈和窗玻璃你是怎麼弄碎的?別迴避,我們知道得很清楚!”

    這些小夥子並不清楚。他們至多看到過我的聲音的這個或那個戰果。奧斯卡吩咐自己要對這些未成年的孩子持寬容態度,要在今天的話,人家會乾脆地把他們叫做小流氓。他們有目標,但方法太直接,有些太不聰明。我打算原諒他們,採取温和的客觀態度。他們就是幾個星期以來全城都在談論的、引人注意的撒灰者,一個青年團夥,刑事警察局和希特勒青年團的許多巡邏隊正在跟蹤他們。如後來查明的那樣,他們是康拉德學校、聖彼得中學和霍斯特-韋塞爾中學的學生。在新航道還有第二個撒灰者團伙,它雖由中學生領導,但三分之二的成員是席哈烏船塢和火車車輛製造廠的學徒。這兩派很少合作,只有在下述場合才聯合行動,即夜間由席哈烏巷出發,在斯特芬公園和興登堡大街兜捕德意志少女同盟的隊長們,她們這時正受完晚間訓練從主教山的青年招待所回家去。這兩派相互間避免衝突,精確地劃分了行動區域。施丟特貝克不把新航道那一派的首領當成競爭對手而是當做朋友。撒灰者團伙反對一切。他們把希特勒青年團的值勤處洗劫一空,搶走在公園裏同姑娘們作愛的前線休假人員的獎章和軍階標誌,靠入夥的空軍輔助人員的幫助,從高炮連偷走武器、彈藥和汽油,從一開始就計劃對經濟局大舉進攻。

    當時,奧斯卡對撒灰者的組織和計劃一無所知。他感到自己相當孤獨與不幸,想在這些半成年人的圈子裏得到一種安全感。我已經暗暗地把自己變成這些小夥子中的一員了。我雖然快二十歲了,但是説什麼我同他們年齡差別太大之類的話我已經當成耳邊風了。我責備自己説:你為什麼不給這些小夥子們表演一下你的藝術呢?年輕人的求知慾總是很強的嘛!給他們看個實例,表演點什麼讓他們開開眼吧!他們會佩服你,可能進而會聽從你的。你可以對他們施加影響,何況這是由你的豐富經驗和智慧充實了的。現在,服從天意,召集門徒,接替基督吧!

    施丟特貝克也許預感到了我的沉思是大有道理的。他給我時間,我為此感激他。八月底,雲稀的月夜。空襲警報。海岸兩三道探照燈光。可能是一架偵察機。在那些日子裏,巴黎已經放棄。我面前是波羅的海巧克力廠有許多窗户的主樓。中央集團軍在長距離賽跑以後在魏克塞爾河停住了。波羅的海廠不再為零售商而是在為空軍生產巧克力。而奧斯卡也得熟悉一下這樣的想象:巴頓將軍①的士兵穿着他們的美軍制服在艾菲爾鐵塔下散步。這對我來説是痛苦的,於是,奧斯卡舉起一根鼓棒。和羅絲維塔共同度過的那些時刻呀!施丟特貝克黨察到我的表情,讓他的目光跟隨着我的鼓棒投向巧克力廠。在最明亮的月光之下,太平洋上一小島的日軍被肅清。這裏,月亮卻同時躺在巧克力廠所有的窗户上。奧斯卡對所有想要聽他説話的人講:“耶穌現在要唱碎玻璃。”——

    ①巴頓將軍,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美國的著名將領。

    在我幹掉頭三塊玻璃之前,我突然注意到我頭頂上很遠的地方有一隻蒼蠅在嗡嗡叫。在另外兩塊玻璃放棄了月光的時候,我心想:這準是一隻垂死的蒼蠅,嗡嗡聲這麼響。我接着把工廠最高一層剩下的窗户畫成黑色。那麼多探照燈,蒼白得可怕,我心裏這樣想。隨後,我從工廠中間和最下一層的許多窗户裏取走了可能由納維克兵營旁邊的高炮連射來的燈光的反光。先是海岸高炮連開炮,隨後,奧斯卡全部解決了中間一層樓的玻璃。緊接着,舊蘇格蘭、佩朗肯和舍爾米爾的高炮連都得到了開火命令。這是底層的三扇窗户——這是黑夜殲擊機,從飛機場起飛,貼着工廠房頂一掠而過。在我把底層解決掉之前,高射炮停止射擊,讓黑夜殲擊機去擊落奧利瓦上空同時用三個探照燈隆重歡迎的一架遠程轟炸機。

    開始時,奧斯卡還擔心,他的表演跟富有效果的空防工作同時進行會分散小夥子們的注意力,甚至會把他們的注意力從工廠引誘到夜空中去。

    工已經完畢①,尤其使我感到驚訝的是,整個團伙始終還注視着窗玻璃已蕩然無存的巧克力廠。從附近的霍恩弗裏德路傳來了叫好聲和喝彩聲,像在劇院裏那樣,原來是轟炸機被擊中了。它燃燒着,吸引着人們,多半是墜落而不是降落在耶施肯山谷的森林裏。甚至在這時,也只有少數幾個團伙成員,其中有赤膊天使的目光,被拽離了這座無玻璃的工廠。可是,施丟特貝克和煤爪對擊落飛機卻不屑一顧,而這兩個人對我來説可是關係重大呀!——

    ①這是《聖經-舊約-創世紀》裏上帝造萬物後的一句話。這類對《聖經》語言的滑稽摹仿頗多,不再一一加註。

    接下來,同事情發生前一樣,天上只剩下月亮以及星星的瑣碎事兒。黑夜殲擊機降落。很遠的地方響起了救火車的聲音。這時,施丟特貝克轉過身來,讓我看到了他那始終蔑視地噘起的嘴,作了一下那種拳擊動作,露出了過長的雨衣袖下的手錶,摘下手錶,無言地遞給了我,但又喘着粗氣,想説什麼,又不得不等解除警報過去,末了,在他的孩兒們的掌聲中對我説:“行,耶穌。如果你願意的話;就接納你,你可以一起幹了。我們是撒灰者,但願你覺得這有點意思!”

    奧斯卡掂了掂那塊手錶,便把這件帶夜光指針的相當精製的物件連同它上面的時間——零點二十三分送給了小夥子煤爪。他向他的頭頭投去了詢問的目光。施丟特貝克點點頭表示同意。奧斯卡準備上路回家,把鼓挪到舒適的位置,一邊説:“耶穌走在你們前頭!你們跟隨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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