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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穌誕生戲

    當時,人們大談其奇蹟武器和最終勝利①。我們,撒灰者,既不談這個也不談那個,但是我們真正擁有奇蹟武器——

    ①指納粹德國失敗前的宣傳。被稱為“奇蹟武器”的有V-1和V-2飛彈。

    奧斯卡接手領導這個有三四十人的團伙之後,我先讓施丟特貝克介紹我認識諾伊法瓦塞爾派頭目。摩爾凱納,十七歲,瘸子,新航道領港局一名負責官員的兒子,由於殘疾——右腿比左腿短兩公分——既不能當空軍輔助人員,也不能應徵入伍。雖説摩爾凱納故意明顯地炫耀他的瘸腿,但他又很靦腆,説話聲音很輕。這個始終狡猾地微笑着的年輕人是康拉德學校高年級的優秀生,如果俄國軍隊不提出異議的話,他大有希望堪稱模範地通過畢業考試。摩爾凱納想上大學攻讀哲學。

    像施丟特貝克尊敬我那樣,那個瘸子也無條件地把我當成耶穌,帶領撒灰者。一開始,奧斯卡就讓這兩派領他去看倉庫和金庫。這兩派把外出行劫所獲集中在同一個地窖裏。朗富爾區耶施肯山谷路一所幽靜、高雅的別墅裏的這個地窖,寬敞而乾燥。別墅佈滿各種爬藤植物,由一片坡度平緩的草地同街道隔開,房主是赤膊天使的父母,用的是“封-普特卡默”這個姓氏。封-普特卡默先生待在美麗的法蘭西,指揮一個師,系波莫瑞一波蘭一普魯士血統的騎士十字勳章佩戴者。伊麗莎白-封-普特卡默太太體弱多病,數月前已去上巴燕,在那裏療養。而沃爾夫岡-封-普特卡默,即撒灰者喚作赤膊天使的那個,成了別墅的主人。留在別墅裏照料少爺的老使女,耳朵幾乎全聾了,我們一次也未見到過,因為我們是經由洗衣間去地窖的。

    在倉庫裏碼着罐頭、煙草和許多包降落傘。在一個架子上掛有兩打軍用表,赤膊天使根據施丟特貝克的命令讓表走動着,表上的時間也被調成完全一致。他還得擦洗兩挺機關槍、一支衝鋒槍和若干支手槍。他們還給我看了一個反坦克火箭筒、機關槍彈藥和二十五顆手榴彈。這一切以及一大排汽油桶是為進攻經濟局而備下的。於是,奧斯卡以耶穌的名義下達了第一道命令:“把武器和汽油埋在花園裏。槍械撞針交給耶穌。我們用另一種武器!”

    小夥子們又給我看一個香煙盒,裏面裝滿了搶來的獎章和榮譽章。我微笑着允許他們佔有這些裝飾品。我真應該從這些小夥子手裏取走傘兵用的刀。刀把上的刀刃真漂亮,躍躍欲試,他們日後果真用上了。

    接着,他們帶我去金庫。奧斯卡讓他們當面點數,複核,記下金庫存款計兩千四百二十帝國馬克。時當一九四四年九月初。到了一九四五年一月中旬,科涅夫和朱可夫①突破魏克塞爾河防線時,我們被迫放棄了地窖裏的金庫。赤膊天使供認了,在州最高法院的桌子上堆放着我們交出的成捆鈔票,總計三萬六千帝國馬克——

    ①科涅夫和朱可夫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蘇聯的著名將領。

    按照我的天性,奧斯卡遇到行動的時候總是待在幕後。白天,我多半獨自一人,偶爾也讓施丟特貝克陪同,為夜間行動尋找值得一搞的目標,隨後讓施丟特貝克或摩爾凱納會組織實施,而我則不離開特魯欽斯基大娘的寓所,到了深更半夜,站在卧室窗口,用比先前更具有遠程效果的聲音——現在我稱它為奇蹟武器——唱碎許多個黨的辦事處的底層窗户,一家印生活必需品票證的印刷廠的後院窗户,還有一次,勉強根據他們的要求,唱碎了一位參議教師私宅的廚房窗户,因為小夥子們要對他進行報復。

    這時已經到了十一月。V-1和V-2飛彈正飛向英國,而我的歌聲則飛過朗富爾,沿着興登堡大街的樹林,躍過火車站、舊城和古城,造訪屠夫巷和博物館,讓小夥子們闖進去,尋找木雕船艄像尼俄柏。

    他們沒有找到她。隔壁屋裏那位搖晃着腦袋、死死地坐在椅子上的特魯欽斯基大娘,卻跟我有某些共同之處。奧斯卡在遠程歌唱,她則在遠程思念,在天上尋找她的兒子赫伯特,在前線的中間地段尋找她的兒子弗裏茨。她的大女兒古絲特,一九四四年初嫁到了萊茵蘭,特魯欽斯基大娘便在遙遠的杜塞爾多夫尋找她。她的丈夫、餐館領班克斯特有套房子在那裏,但他本人卻在庫爾蘭,古絲特跟他一起相處並認識他總共只有短短的十四天,也即他從前線回來休假的日子。

    這是些和平的夜晚。奧斯卡坐在特魯欽斯基大娘的腳邊,在他的鼓上敲了幾段幻想曲,從瓷磚壁爐的烘烤箱裏取出一隻烤蘋果,帶着這個老太婆和小孩子吃的皺皺巴巴的果子消失在黑暗的卧室裏。他拉起防空遮光紙,把窗子打開一道縫,送出他的定向遠程歌聲。他不去歌頌顫抖着的星星,銀河也沒有他要尋找的東西,他的目標是冬野廣場,但不是電台大樓,而是那幢盒狀樓,裏面一個門挨一個門,全都是希特勒青年團區總部的辦公室。

    遇上清爽的天氣,我的工作只需幾分鐘就完畢。打開的窗户旁的烤蘋果已不是那麼熱烘烘的了。我啃着它回到特魯欽斯基大娘和我的鼓身邊,過不多久就上牀,心裏滿有把握,在奧斯卡睡覺的時候,撒灰者自然正以耶穌的名義搶劫黨的錢櫃,生活資料票證,更重要的是公章、印好的表格或希特勒青年團巡邏隊名單。

    我寬容為懷,讓施丟特貝克和摩爾凱納利用偽造的證件去恣意胡鬧,團伙的主要敵人是值勤巡邏處。我允許他們隨着自己的興致去綁架對手,對被綁架者撒灰,以及——接負責此事的煤爪給取的名稱——摑他們的蛋。

    這些行動只是前奏而已,沒有泄露我真正的計劃,而我都沒有直接參與,所以也無法證實下面這件事是不是撒灰者乾的:一九四四年九月,巡邏處兩名高級官員,其中一個是人人懼怕的赫爾穆特-奈特貝格,被捆綁結實,從母牛橋上扔進莫特勞河裏淹死了。

    後來有人説,撒灰者團伙跟萊茵河畔科隆的薄雪草海盜①有聯繫,又説圖赫爾荒原地區的波蘭游擊隊影響甚至操縱我們的行動。我,奧斯卡和團伙首領耶穌,必須以這雙重身份否認有此事,這種説法純屬無中生有——

    ①薄雪草海盜,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前出現的德國青年武裝盜匪集團。

    後來,在審理我們的案子時,也有人硬説我們同七月二十日的行刺者和密謀者①有關係,因為赤膊天使的父親,奧古斯特-封-普特卡默,跟隆美爾元帥非常接近,因而自殺。在整個戰爭期間,赤膊天使僅僅匆匆見過他父親四五次,只注意到他的軍階標誌不斷地更換。直到審判我們時,這小子才聽説了那起對於我們是無關緊要的軍官事件,於是號啕痛哭,不知羞恥,坐在他旁邊的煤爪,不得不在法官面前對他撒灰——

    ①指1944年行刺希特勒和密謀政變的參與者。

    在我們的活動期間,成年人跟我們接觸只有過一次。幾個船塢工人——正如我當即就猜到的那樣,是共產黨方面的——試圖影響我們團伙中那些席哈烏船塢的學徒,把我們變成赤色地下運動。學徒工並不反對。中學生卻拒絕有任何政治傾向。空軍輔助人員密斯特,那個撒灰者團伙的犬儒學派分子和理論家,在一次全體大會上發表他的見解如次:“我們同各政黨毫無關係。我們進行鬥爭反對我們的父母以及其他成年人,不論他們贊成什麼或者反對什麼。”

    儘管密斯特講得太誇張太過火,所有的中學生仍舊都表示同意。這導致撒灰者團伙的分裂。於是,席哈烏的學徒——這些孩子很能幹,失去他們我感到非常可惜——成立了自己的協會,但又不顧施丟特貝克和摩爾凱納的反對,仍舊自稱是撒灰者。在審判時——因為他們的組織跟我們的組織同時被破獲——他們被指控火燒船塢區內的一艘訓練用潛艇。一百多名正在受訓的潛艇駕駛員和海軍中士喪命,死得很慘。大火是從甲板上燃起的,使甲板下睡覺的潛艇人員無法逃出水手艙。不滿十八歲的海軍中士們想鑽出舷窗跳進港灣的海水裏去逃命,不料被他們的髖骨卡住,迅速吞噬一切的烈火從後面燒上來,他們的喊聲太響也太久,別人只好從小汽艇上開槍把他們打死。

    我們反正沒有放火。這也許是席哈烏船塢的學徒乾的,也許是韋斯特蘭德協會①的人乾的。撒灰者不是縱火犯,雖説我,他們的精神嚮導,有可能從外祖父科爾雅切克身上獲得了縱火犯的資質——

    ①韋斯特蘭德協會成立於1934年,1944年又恢復活動,是代表德國東部波蘭人利益的地下組織。

    那個裝配工,我至今記憶猶新,他是從基爾的德國工廠調到席哈烏船塢來的,在撒灰者團伙分裂前不久拜訪了我們。富克斯瓦爾一個碼頭工人的兩個兒子,埃裏希-皮茨格和霍斯特-皮茨格,帶他到普特卡默別墅的地窖裏來見我們。他專心地看了我們的倉庫,發現缺少實用的武器,但仍吞吞吐吐地説了幾句誇獎話。他問團伙首領是誰。施丟特貝克應聲回答,摩爾凱納猶豫地指指我,他便放聲大笑,笑個不止,狂妄至極,奧斯卡差點兒把他交給撒灰者,給他撒撒灰。

    “他是哪一類的侏儒啊?”他用大拇指在肩膀上方指着我,問摩爾凱納。

    摩爾凱納有點尷尬地微笑着,沒等他開口,施丟特貝克就鎮靜得驚人地回答説:“這是我們的耶穌。”

    這個自稱是瓦爾特的裝配工,無法容忍這個名詞,竟然在我們的窩裏發起火來:“請談一談,你們在政治上對頭嗎?難道你們都是輔彌撒者,正在為聖誕夜排練耶穌誕生戲不成?”

    施丟特貝克打開地窖門,給煤爪丟了個眼色,由上裝袖管裏抖出傘兵刀的刀刃,與其説衝着那個裝配工,不如説是衝着這個團伙説:“我們是輔彌撒者,正在為聖誕夜排練耶穌誕生戲。”

    不過,那位裝配工先生並沒有吃什麼苦頭。人家矇住了他的眼睛,領他出了別墅。過不多久,席哈烏船塢的學徒分離出去,在那個裝配工的領導下搞起了自己的協會,只剩下我們了。今天,我敢肯定地説,燒訓練用潛艇的就是他們。

    那天,施丟特貝克按我的意思作了正確的回答。我們對政治不感興趣,在希特勒青年團巡邏隊喪了膽幾乎不離開他們的值勤室,或者僅限於在火車站檢查放蕩的小姑娘的證件之後,我們也把工作地區挪到了教堂裏面,按照那位激進的左派裝配工的話,排練耶穌誕生戲。

    相當能幹的席哈烏學徒被奪取走了,我們首先必須補充力量。十月底,施丟特貝克讓聖心教堂的兩個輔彌撒者宣誓,他們是菲利克斯-倫萬德和保羅-倫萬德。施丟特貝克是通過他們的妹妹盧齊接近這兩兄弟的。不顧我的抗議,這個不滿十七歲的姑娘參加了宣誓儀式。倫萬德兄弟必須把左手放在我的鼓上——小夥子們過分誇張地把鼓看成某種象徵——照着念撒灰者的套語:一紙文字,純屬瞎扯,通篇胡鬧,所以我也記不得了。

    在舉行宣誓儀式時,奧斯卡觀察着盧齊。她聳起肩膀,左手拿着一塊輕微抖動着的夾香腸麪包,咬住下嘴唇,三角形的狐狸臉上毫無表情,用目光把施丟特貝克的後背燒得火辣辣的。我開始替撒灰者的前途擔憂了。

    我們着手讓地窖各室改觀一番。我在特魯欽斯基大娘的寓所弓舊,撒灰者通力合作,來添置財物。我們從聖卡塔琳娜教堂搬來一個約瑟像,半人高,後來證明是十六世紀的原作,幾個教堂燭台,若干彌撒器皿以及一面基督聖體旗。一次夜訪特里尼塔提斯教堂,帶回一個木製吹號天使,無藝術性,一幅可以當牆飾用的五彩畫毯。這幅古物複製品上有一個扭捏作態的女士,還有一頭順從她的怪獸,名叫獨角獸。施丟特貝克頗有幾分道理地認為,這條毯子上編織出來的少女的微笑,顯出玩弄成性的殘酷,類似盧齊那張狐狸臉上的微笑。我仍然希望我的副手可別像神話裏的獨角獸那樣準備百依百順。地窖的正面牆上原先畫着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什麼“黑手”啦,“骷髏”啦,現在掛上了這幅壁毯,而獨角獸終於成了我們議論的主題。這時,我問自己,盧齊已經在這裏進進出出,在你的背後吃吃暗笑,為什麼,奧斯卡,為什麼你還要把編織成的第二個盧齊搬到這裏來。她要把你的副手變成獨角獸,她栩栩如生,説到底,她的目標是你,因為只有你,奧斯卡,你才真正是寓言式的,才是有着誇張的旋渦形角的稀世怪獸。

    基督降臨節來到了。我們從周圍教堂搬來了許多聖嬰像,真人大小,刻得很天真。我用它們一層層地擋住了那條壁毯,使這個寓言劇從前台後撤,變成了壓軸戲。十二月中旬,龍德施太特①發動了阿登攻勢。我們的盛大活動的準備工作也完畢了——

    ①龍德施太特,納粹德國元帥。阿登攻勢是二戰期間德軍發動的最後一場攻勢,被盟軍挫敗。

    瑪麗亞完全沉浸在天主教精神里,使馬策拉特苦惱不已。接連幾個星期日,我攙着瑪麗亞的手去望十點鐘彌撒。之後,我指示全體撒灰者去教堂。我們熟門熟路,無需奧斯卡唱碎玻璃,靠菲利克斯和保羅兄弟的幫助,於十二月十八日夜到十九日凌晨,闖入聖心教堂。

    下着雪,但落地就化。我們把三輛手推車停在聖器室後面。保羅-倫萬德有大門鑰匙。奧斯卡領頭,引導小夥子們相繼來到聖水池前,讓他們在中堂下跪,朝主祭壇膝行而去。我接着指示他們用一條義務勞動局的毯子矇住聖心耶穌像,不讓他的藍色目光過分妨礙我們的工作。德力支免和密斯特把工具運到左耳堂的左側祭壇前。首先必須把有許多馬槽聖嬰像和冷杉的馬廄①移到中堂。我們早就備有所需的牧人、天使、羊、驢和母牛。我們的團伙,有的是跑龍套的,獨缺主角。貝利薩爾搬走祭壇桌上的花。托蒂拉和泰耶捲起地毯。煤爪取出工具。奧斯卡則跪在祈禱小凳後面,監督拆卸工作——

    ①據《聖經》載,耶穌誕生在馬廄裏,以馬槽為牀。

    身技巧克力色粗毛皮的施洗童子先被鋸下。真不錯,我們帶了一把金屬鋸來。在石膏裏面,有手指粗的金屬棒把施洗者和彩雲聯在一起。煤爪鋸着。他幹這種活時真像箇中學生,笨手笨腳的。要有席哈烏船塢的學徒在場該多好!施丟特貝克替下煤爪。他幹得稍強些,響了半小時噪音之後,我們放倒了施洗童子,用毛毯裹上,這才感覺到了午夜教堂的寂靜。

    耶穌的整個屁股貼在童貞女的左大腿上,把他鋸下來,費時頗多。德力支兔、菲利克斯-倫萬德和獅心三人花了整整四十分鐘。為什麼摩爾凱納還不來呢?他要帶着他的人直接從新航道來,在教堂同我們碰頭,使行進的隊伍不致大顯眼。施丟特貝克情緒很壞,我覺得他神經過敏。他多次向倫萬德兄弟打聽摩爾凱納。末了,如我們大家所期待的,他們説出了盧齊這個名字。施丟特貝克不再問,從獅心笨拙的手中奪過鋼鋸,咬牙蠻幹,給童子耶穌致命的一擊。

    放倒耶穌像時,靈光圈被折斷。施丟特貝克向我道歉。我費了很大的勁才壓下滿腔怒火,讓人把這個鍍金石膏盤的碎片揀到兩頂帽子裏去。煤爪認為可以用膠水粘合。鋸下的耶穌用枕頭保護,再裹上兩條毛毯。

    我們計劃把童貞女分兩段鋸下,先鋸骨盆以上一截,再在腳跟和雲之間下鋸。雲就留在教堂裏了,我們只把童貞女的兩截,耶穌,這是毫無疑問的,如果可能,還有施洗童子,運到普特卡默地窖去。出乎意料的是,我們把石膏像的重量估計得太高了。這組塑像中間是空的,外壁僅兩指厚,只有鐵架子有點費事。

    小夥子們,尤其是煤爪和獅心,都已筋疲力盡。得讓他們休息一下,因為其餘的人,包括倫萬德兄弟都不會鋸。團伙的人分散坐在教堂的長凳上受凍。施丟特貝克站着,壓凹了他進教堂後就摘下的氈帽。我不喜歡這種情緒。必定要出什麼事了。小夥子們受不了夜間空蕩蕩的教堂建築的氣氖。摩爾凱納不來,大家也有些緊張。倫萬德兄弟看來害怕施丟特貝克,站在一旁耳語,直到施丟特貝克命令他們安靜。

    我記得,當時我慢吞吞地嘆着氣從祈禱跪墊上站起來,徑直向還留存着的童貞女走去。她的目光原來是對着約翰的,現在卻對着滿是石膏末的祭壇台階。她的右手食指,原先指着耶穌,現在無所指或者説指向黑暗的左耳堂。我一級又一級地登上祭壇,隨後回頭望去,尋找施丟特貝克深陷的眼睛。他的眼睛失神,煤爪捅了他一下,他這才注意到我在招呼他。他呆視着我,六神無主,這是我從未見過的。他不懂我的意思,接着終於理解或部分理解了。他慢慢地、很慢很慢地走過來,卻又一步跨上了祭壇,抱起我來,把我放到那白色的、有些傾斜的、可以看出拉鋸人功夫蹩腳的童貞女左大腿的橫截面上,它大致措出了童子耶穌屁股的印痕。

    施丟特貝克馬上轉過身去,一個箭步到了鋪磚地上,正要沉溺於他的幻想,卻又突然回頭,眯起兩隻離得很近的眼睛,投來閃爍的審視的目光。當他看到我坐在耶穌的位置上,那樣自然,那樣值得禮拜,他顯露出深受感動的表情,同坐在教堂長凳上的小夥子們一樣。

    他沒用多長的時間,就領會了我的計劃,甚至還擴大了我的計劃。他讓納賽斯和藍鬍子把拆卸時用的兩個手電筒直接對準我和童貞女,因為燈光刺我的眼睛,他便下令調成打紅光,又示意倫萬德兄弟到他身邊去,低聲交待了幾句。他們不願幹他所要求的事,煤爪不等施丟特貝克打手勢就走過來,對這兄弟兩人伸出節骨,準備撒灰。這兄弟兩人讓步了,在煤爪和空軍輔助人員密斯特的監視下,去到聖器室。奧斯卡泰然地等着,把鼓放端正。當高個子密斯特身穿神甫長袍,倫萬德兄弟穿上輔彌撒者服,有白有紅地回來時,奧斯卡絲毫也不感到驚訝。煤爪穿着半身副神甫服,捧來了彌撒所需的一切。他把東西放在那片雲上,悄悄退下。菲利克斯-倫萬德手捧小香爐,他的弟弟保羅拿着鈴鐺。維恩克聖下的長袍穿在密斯特身上實在太肥大。但密斯特摹仿得不壞。開始時,他還帶着文科中學生玩世不恭的勁頭,接着他便被經文和聖事禮儀所吸引。他給我們大家,尤其是我,看到的不是幼稚可笑的拙劣摹仿,而是望了一次真正的彌撒,後來在法庭上,仍被稱之為彌撒,儘管他們説這是黑彌撒。

    三個小夥子開始分段祈禱。整個團伙在長凳或鋪磚地上下跪,畫十字。密斯特開始唱彌撒,他在某種程度上掌握了經文,還得到兩位輔彌撒者的熟練配合。唱“登上主的祭壇”時,我便小心地擊鼓。唱“求主憐憫”時,我用較強音伴奏。唱“榮耀歸於在天之主”時,我也在鼓上稱頌主,召喚會眾祈禱,用一段較長的鼓獨奏代替白日彌撒的誦《使徒書》。我敲的“哈利路亞”尤為成功。唱信經時,我發現小夥子們是如何地信仰我。到奉獻儀式時,我的鼓聲輕下來,讓密斯特擺上麪包,在酒中摻水,用香來燻聖盃和我,我看着密斯特如何行洗手禮。祈禱吧,兄弟姐妹們,在手電筒的紅光下我敲着鼓,轉入化體:這是我的肉身。我們會祈禱的,密斯特唱道,受神聖諭旨的告誡——座位上的小夥子們向我唱起兩種不同文本的主禱文,密斯特懂得讓新教徒和天主教徒在領聖餐時統一起來。還在他們領聖餐的時候,我在鼓上敲起“明認信仰”的引子。童貞女用手指着奧斯卡,鼓手。奧斯卡上任接替基督。彌撒進展順利。密斯特的聲音增強和減弱。他祝福時聲調多美:減罪,赦罪,寬恕。當他向教堂吐出結束語“走吧,現在遣散!”時,所有的小夥子確實在精神上已獲得釋放。因此,當世俗的拘捕臨頭時,所捕獲的只能是一個堅定了信仰、加強了對奧斯卡和耶穌之名的信念的撒灰者團伙①——

    ①彌撒是天主教的一種聖體聖事禮儀,它以結束語“ite,missaest”(走吧,現在遣散)中的“missa”一詞命名。此處喻這些年輕人是無罪的。

    在望彌撒時,我已經聽到了汽車聲響。施丟特貝克也曾回過頭去。所以,當從大門、從聖器室、從右旁門響起人聲時,唯獨我們兩個沒有突然受驚。皮靴後跟在教堂鋪磚地上橐橐響。施丟特貝克要把我從童貞女的大腿上抱下來。我示意不必。他明白了奧斯卡的意思,點點頭,讓團伙照舊跪着,跪着等待刑事警察。小夥子們便都跪着,雖然在顫抖,有個別人跪着移動,但大家都無言地等待着,直到刑事警察穿過左耳堂,穿過中堂,從聖器室裏朝我們走來,把左側祭壇團團圍住。許多沒有調成紅色的刺眼的手電。施丟特貝克站起身來,畫十字,顯現在手電筒燈光之中,把他的氈帽交給一直還跪着的煤爪,穿着雨衣朝一個沒拿手電筒的腫脹的黑影走去,朝維恩克聖下走去,從他的背後拖出一個單薄的、拚命掙扎着的黑影,拉到手電光下,是盧齊-倫萬德。他揍巴斯克帽下那張板起的三角臉,直到一名警察把他一拳打倒在長凳中間。“哎呀,耶穌,”我在童貞女懷裏聽一名刑事警察喊道,“這當真是我們局長的兒子呀!”

    奧斯卡聽後頗有幾分得意,竟然會有個警察局長的兒子當他的能於的副手,接着就扮演起被半成年人誘拐的、咧嘴冷笑的三歲孩子的角色,毫不抗拒地接受了庇護:維恩克聖下把我抱在懷裏。

    只有刑事警察在大喊大叫。小夥子們被帶走。維恩克聖下不得不把我放到鋪磚地上。他突然虛脱,一屁股坐在長凳上。我站在我們那些工具旁邊,在榫鑿和錘子後面發現了那個食物籃,盛滿了德力支兔在我們投入行動前備下的香腸麪包。

    我抓起籃子,朝瘦瘦的、在薄大衣裏打哆嗦的盧齊走去,把夾香腸的麪包片遞給她。她抱起我,右手抱着我,左手拿着香腸麪包,立即把手指間的一塊塞到牙齒間。我觀察着她那張捱了揍的、灼痛的、嘴裏塞滿東西的臉:眼珠在兩道黑縫後面滴溜轉,皮膚像被錘子敲打過,一個咀嚼着的三角形,玩偶,黑廚娘,吞食着帶皮的香腸,吞食時變得更加瘦削、更加飢餓、更加像三角形、更加像玩偶——這副相貌印在我的額頭上和腦子裏。誰會從我的額頭上和腦子裏取走這個三角形呢?它還會在我心裏待多久呢?在那裏咀嚼,咀嚼香腸、香腸皮和人,像三角形那樣微笑(如果三角形也能微笑的話),像壁毯上訓練獨角獸的女士那樣微笑,這會延續多久呢?

    施丟特貝克被兩名警察帶走時,向盧齊和奧斯卡轉過他那張滿是血污的臉。我卻朝他的旁邊看去,從今以後我再也認不得他了。我由吞食着香腸麪包的盧齊抱着,夾在五六名刑事警察中間,跟在我先前的撒灰者團伙的後面,被帶走了。

    留下些什麼呢?留下的有維恩克聖下,我們的兩個一直還打着紅光的手電筒,以及扔下的輔彌撒者服和神甫長袍。聖盃和化為聖體的麪包和酒留在祭壇台階上。鋸下的約翰和鋸下的耶穌留在那位童貞女身邊;而我們原先打算把她搬到普特卡默地窖去,讓她體現一種同女士馴獸壁毯相抗衡的力量。

    可是,奧斯卡仍被帶去受審了,我今天還稱之為對耶穌的第二次審判。審判以我,自然也以耶穌的無罪釋放而告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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