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肥胖胖,成天睡眼蒙-,菩薩心腸。古絲特-特魯欽斯基成了古絲特-克斯特後,自身不需要有什麼改變。加之,她跟克斯特相處的時間實在有限:克斯特上船去北極海前線之前休假十四天,他們訂婚;他從前線回來休假兩週,他們結婚,多半時間躲在防空洞裏。庫爾蘭的軍隊投降後,雖然沒有傳來過克斯特還活着的消息,但每當有人問起她的丈夫時,古絲特便用大拇指指着廚房門,有把握地説:“他在那邊伊凡①的戰俘營裏。只要他一回來,這裏就會大變樣。”——
①指蘇聯人,因俄羅斯人很多以“伊凡”命名。
比爾克區的這個寓所裏留待克斯特去改變的事情,指的是瑪麗亞和庫爾特來後的生活。人們讓我出院了,我告別了護士們,答應有時會去看她們,便乘上有軌電車到比爾克去找這姊妹倆和我的兒子庫爾特。那幢公寓,從四樓到屋頂全燒光了。我到了三樓,發現這裏已成了瑪麗亞和我的兒子所經營的一個黑市商品中心。小庫爾特六歲,也扳着手指在計算。
瑪麗亞即使做黑市交易也忠於她的馬策拉特,她做的是人造蜂蜜生意。她正從沒有商標的桶裏舀出蜂蜜,倒在磅秤上。我剛進門,還沒能熟悉這狹窄的天地,她就要我把蜂蜜裝進口袋,每袋四分之一磅。
小庫爾特坐在一隻貝西爾洗衣粉木箱後面,像是坐在櫃枱後面,雖説也看了一眼他的病癒回家的父親,但他那雙冬天似的灰眼睛卻盯着什麼值得看的東西,而且要把目光穿透我才能看清。他面前放着一張紙,正在紙上編排想象的數字縱隊。他在人頭擠擠、暖氣設備不佳的教室裏才上了六星期課,已經擺出一副冥思苦索者和一心出人頭地者的架勢。
古絲特-克斯特在喝咖啡。她把一杯咖啡推到我的面前,我發現,是真咖啡。我忙於包裝人造蜂蜜的時候,她好奇地注視着我的駝背,露出同情她的妹妹瑪麗亞的神情。坐着不動,不讓她摸摸我的駝背,她覺得難以做到。對於所有的女人來説,摸摸駝背便會走運。對於古絲特來説,走運就是克斯特回鄉,改變一切。她剋制住自己,摸摸手裏的咖啡杯算是替代,可這不會使她走運,於是大聲嘆了一口氣。在以後的幾個月裏,我將每天都能聽到她嘆氣。她説:“克斯特一回來,這裏就會大變樣,你們可以相信此話,雖説你們還沒有見到他。”
古絲特譴責黑市交易,卻又愛喝靠人造蜂蜜換來的真咖啡。顧客一來,她就離開起居室,穿着拖鞋進廚房,在那裏弄出格格的聲響以示抗議。
顧客很多。九點剛過,早飯剛吃完,門鈴就開始響了:短——長——短。入夜,將近十點時,古絲特關掉電鈴,常常不顧小庫爾特的抗議,他因為上學,只能利用一半的交易時間。
上門的人説:“有人造蜂蜜嗎?”
瑪麗亞温柔地點點頭並問:“四分之一磅還是半磅?”上門的人也有不要人造蜂蜜的。他們會説:“有打火石嗎?”一天上午、一天下午交替着去學校的小庫爾特,從他的數字縱隊裏鑽出來,伸手去摸毛衣裏面的衣服口袋,用小孩挑戰的清脆聲音把數字送進起居室的空氣中去:“想要三塊還是四塊?您最好要五塊。馬上要漲價,至少二十四。上星期是十八,今天早晨我已經不得不開價二十。如果您早兩個小時,我剛放學就來,我還可以只要您二十一”
在長四條街、寬六條街的地盤內,小庫爾特是獨一無二的火石商。他有個來源,但從不泄露這個來源,卻又一再説:“我有個來源!”甚至他上牀前也説,代替做晚禱。
我身為父親,有權要求知道我兒子的來源。他從不神秘反倒是自信地宣佈:“我有個來源!”他一説,我緊接着便問:“你的火石是從哪兒搞來的?快些告訴我,你是從哪兒搞來的!”
在我調查這個來源的那幾個月裏,瑪麗亞總是説:“別管你弟弟,奧斯卡。一來這跟你無關,二來如果該問我早就問了,三則你別裝成像他的父親似的。幾個月前,你連個‘呸’都不會説呢!”
遇上我不肯罷休,硬要追問出小庫爾特的來源時,瑪麗亞會用巴掌猛拍人造蜂蜜桶,怒火一直燒到胳膊肘,同時攻擊我和有時支持我調查來源的古絲特:“你們都是飯桶!還想破壞我兒子的買賣。你們賴以生活的,正是他辛辛苦苦掙來的。我一想到奧斯卡得到的那幾卡路里①的病人補貼被他兩天內就吃光時,我就會生氣,可實際上我只覺得可笑。”——
①卡路里,熱量單位。人維持生命需要得到含有一定熱量的食物。戰後德國食物匱乏,故人們也以卡路里作為表示食物多寡的尺度。
奧斯卡不得不承認,我住院時,胃口好得出奇,醫院的伙食卻少得可憐,多虧了小庫爾特的這個來源——這比人造蜂蜜的收入要多——我才能恢復體力。
父親不得不慚愧地沉默不語,帶着小庫爾特天真地發慈悲而給他的相當多的零花錢,儘量地少待在比爾克區的寓所裏,免得見到自己丟人現眼。
今天,各種各樣地位優越的經濟奇蹟評論家們越是少去回憶當時的環境,就越加歡欣鼓舞地説:“幣制改變之前的時期已經是難以置信的。現在已經活躍起來了!人們肚裏空空,卻還去排隊等戲票。各種臨時安排的土豆燒酒聚會簡直像神話一般,比今天通常舉行的香按酒和魚子醬宴會不知有趣多少倍。”
這些人,你可以把他們叫做錯失機會的浪漫派。我本來也可以像他們一樣地悲嘆自己錯失了機會,因為在小庫爾特那個打火石來源像泉源進湧的幾年裏,我幾乎不費分文地在成千努力補習和學習的人的圈子裏受教育,報名聽業餘大學的課程,成了名叫“橋”的不列顛中心①的常客,同天主教徒和新教徒討論集體罪責②。我跟所有這些人一起感到有罪過,他們當時想的是:我們現在承擔罪責,那麼事情也就會過去,將來情況好轉時,我們也就不必再感到內疚了——
①這是英國設在國外的語言文化教育機構。
②國際輿論在戰時和戰後認為德國人對這場戰爭和納粹罪行負有集體罪責。
多虧了夜大學,我才具備了過得去的文化水平,當然學得不繫統,有缺漏。當時,我學了許多書。我長個兒以前的那本讀物,它只教給我可以把世界分成兩半,一半屬於拉斯普庭,一半屬於歌德,再就是我從一九○四年至一九一六年的克勒的《船隊年鑑》上得到的知識,這些我都覺得不夠了。我讀書之多連自己都記不清了。上廁所我也讀書。夾在捧着書閲讀的、拖着莫扎特辮子的年輕姑娘中間排幾小時隊買戲票時,我也讀書。小庫爾特出售打火石的時候,我也讀書。我在包裝人造蜂蜜的時候也讀書。停電的時候,我借蠟燭光讀書,蠟燭也是靠小庫爾特的來源弄到的。
説來慚愧,那些年裏的書我並沒有讀進去,而是前讀後忘,只留下片言隻語,若干格言。話劇呢?只記住幾個演員的姓名:霍佩,彼得-埃塞爾,弗麗肯席爾德和她的發音特別的字母“r”,在實驗劇場演出還有待弗麗肯席爾德糾正“r”發音的戲劇學校女學生,以及格林德根斯。他扮演塔索,一身黑服,把歌德在劇本中規定要戴的桂冠從假髮上取下,因為這綠東西燙焦了他的鬈髮。這同一個格林德根斯穿同樣的黑服扮演哈姆萊特。弗麗肯席爾德説,哈姆萊特太肥。給我留下印象的倒是約裏克的顱骨①,因為格林德根斯就這頭顱所講的一番話相當有分量②。後來他們在沒有暖氣的劇場裏演出《在大門外》③,觀眾無不震驚。我則把戴破眼鏡的貝克曼想象成古絲特的丈夫,回鄉的克斯特。他如古絲特所説改變了一切,填平了我的兒子庫爾特的打火石泉源——
①約裏克是《哈姆萊特》劇中丹麥國王的弄臣,哈姆萊特見到他的屍骨,對着顱骨説:“你沒有留下一個笑話,譏笑你自己嗎?”
②格林德根斯是演《浮士德》中魔鬼梅菲斯特而出名的演員,德國作家托馬斯-曼的女婿。納粹上台,戈林於1934年任命他為柏林國家劇院院長,兩人關係密切。他的舅尼克勞斯-曼於1936年發表小説《梅菲斯特》,諷刺像他這樣的沒有骨氣的知識分子。他於1963年服過量安眠藥而死。
③德國作家沃爾夫岡-博爾謝特的劇本,寫遣返回鄉的德國士兵到處被拒之門外,後投河自盡。貝克曼是劇中主人公。
今天,對我來説,這些都已成往事;今天,我也懂得了戰後的醉酒狀態只不過是一種醉酒狀態罷了,它必定帶來宿醉的痛苦,像一隻雄貓①,喵嗚喵嗚叫個不停。今天,它已經宣佈這一切已經成為歷史,而昨天,這一切對於我們來説,則是親手乾的行為或者罪行,還是新鮮的和血淋淋的。正因為如此,今天,我還是喜歡格蕾欣-舍夫勒一邊回顧“力量來自歡樂”組織的旅遊,一邊編織毛衣時講的課:不太多的拉斯普庭,適度的歌德,提綱摯領地談凱譯的《但澤城歷史》,早已沉沒的班輪的設備,投入對馬海戰的全部日本魚雷艇的速度是多少節,此外還有貝利薩爾和納賽斯,托蒂拉和泰耶,菲利克斯-達恩的《羅馬之戰》——
①德語中“DerKater”意為“雄貓”,又為“酩酊大醉後的難受”。此為文字遊戲。
一九四七年春,我已經放棄了夜大學、不列顛中心和尼默勒牧師①,告別了三樓樓廳和一直還在扮演哈姆萊特的古斯塔夫-格林德根斯——
①尼默勒(1892~1982),反納粹的新教領導人,被關在集中營裏達七年之久。
我在馬策拉特的墳墓旁決定長個兒以來還不到兩年,已經覺得成年人的生活千篇一律。我思念着已經失去了的三歲孩子的身材。我堅定不移地想要恢復九十四公分的身高,比我的朋友貝布拉,比已故的羅絲維塔更矮。奧斯卡惦念他的鼓。幾次遠道散步把他帶到了市立醫院附近。他反正每月要去看一次稱他為有趣的病例的伊德爾教授,便一再去拜訪他認識的護士們,雖説她們沒有時間陪他,但待在這種白色的、匆匆而過的、預示康復或者死亡的衣料旁邊,他感覺愉快,幾乎感覺到幸福。
護士們喜歡我,拿我的駝背開玩笑,天真稚氣,不含惡意,給我一些好東西吃,向我透露她們的醫院秘聞,無窮無盡,錯綜複雜,讓人聽得既高興又疲倦。我洗耳恭聽,出些主意,甚至能調解一些小小的不和,因為我具備護士長的同情心。在二十到三十個藏身於護士服中的姑娘之間,我是唯一的、被她們以奇特的方式追求着的男人。
布魯諾已經講過,奧斯卡有一雙漂亮的、會説話的手,一頭波浪形柔發,一對相當藍的、始終還討人喜歡的布朗斯基的眼睛。我的駝背和我的從下巴底下開始同樣隆起、同樣狹窄的胸腔有可能反襯出我的手和眼睛的美,我的頭髮討人喜歡,不管怎麼説,這樣的情況是經常發生的:當我坐在她們的科室裏,護士們總要抓我的手,撫弄我的頭髮,或者一邊往外走一邊對人説:“看着他的眼睛,會把他身上其他部分完全忘掉的。”
因此,我已經戰勝了我的駝背,如果我當時有鼓在身邊,對過去多次證實的鼓手的潛力有十足的把握,我肯定會下決心在醫院內部進行征服。然而,我羞愧地、毫無把握地不相信我的肉體可能會有任何衝動,在這温情脈脈的序幕之後,離開了醫院,逃避了決戰。我去透透氣,在花園裏或者繞着醫院外面的鐵絲網籬笆散步。籬笆的鐵絲網眼很密,又有規則,使我不覺吹起了口哨,冷靜下來。我呆望着駛往韋斯股和本拉特方向去的有軌電車,在林陰人行道上的自行車道①旁邊無聊而自在地溜達着,譏笑大自然的鋪張。它扮演春天,按照節目單讓蓓音像爆竹一般劈啪綻開——
①在德國,自行車道都劃在人行道上靠馬路的一側。
馬路對面,我們的永恆的星期日畫家日復一日地給韋斯特公墓的樹木塗上越來越多的綠油油的顏料。過去,公墓已經引誘過我多次了。公墓全都整潔,意義單一,合乎邏輯,有男性氣概,富有活力。在公墓,一個人能夠鼓起勇氣,打定主意。在公墓,人生才得到它的輪廓——我不是指墓界,如果願意的話,我可以換一種説法:得到某種意義。
沿公墓北牆有一條比特路。有七家墓碑店在那裏競爭。大鋪子是C-施諾格和尤利烏斯-韋貝爾。小鋪子的店號是:克勞特、R-海登賴希、J-博伊斯、屈恩與繆勒、P-科涅夫。店鋪系木板房和工作室的混合物,寬敞,屋頂前的招牌或是新漆的或是將就可以辨認字跡的,在店號下面寫着:墓碑店——墓碑與墓界製作——天然與人工石刻鋪——墓碑藝術。在科涅夫的店鋪上方,我讀到:P-科涅夫——石匠——墓碑雕刻師。
在作坊與圍以鐵絲網籬笆的空場之間,一目瞭然地排列着立在單基座和雙基座上的從單穴墓到四穴墓即家庭合葬墓的墓碑。緊靠籬笆後面,在陽光下鐵絲網投下的菱形陰影裏,放着殼灰巖墓碑,枕頭大小,供要求低的人家用;磨光輝綠石板,刻有未磨光的棕擱枝;兒童墓碑,西里西亞淡雲花紋大理石製成,圍以弧飾,一概八十公分高,上部三分之一為摟刻,多半是斷枝玫瑰。接着是一排普通的一米石碑,美因河紅砂岩,原為被炸燬的銀行和百貨公司樓房的正面用石,如今在這裏歡慶復活,如果也可以這樣來談論一塊墓碑的話。在這個展覽場地中央,是豪華製品:一座紀念碑,由三個基座、兩個側部對稱件、一塊刻滿花飾的大石壁所組成,材料是白色與淡藍相間的蒂羅爾大理石。莊重地突出在主壁上的,是石匠們稱之為主體①的浮雕。主體者,一人體也,腦袋向左歪斜,膝蓋也向左歪斜,荊棘冠,三顆釘子,沒有鬍子,掌心攤開,前胸傷口滴着血,傳統的線條風格,我相信,總共五滴血——
①指基督聖體,即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基督。
比特路上刻有向左歪斜的主體的墓碑足夠供應還有剩餘,在春天的銷售季節開始前,經常有十餘個主體伸開雙臂,歡迎買主光臨。但尤其吸引我的是科涅夫的耶穌基督,因為他最像聖心教堂主祭壇上我那位體操運動員,擴胸展肌,身手不凡。我在籬笆前消磨幾小時。我用一根棍在密網鐵絲籬笆上刮出母貓的呼嚕聲,這樣那樣地為自己祝願,想着一切機遇,又什麼也不想。科涅夫一直沒有露面。工作室一扇窗户裏伸出的煙囱,曲曲彎彎,像是幾次屈膝才超出房頂。劣質煤的黃油有節制地冒出來,降落到屋頂的硬紙板上,順着窗户,順着檐溝滲下去,消失在未加工的石塊和龜裂的大理石板之間。在作坊的拉門前,停着一輛三輪摩托,蓋有幾塊帳篷布,像是防備低空飛機襲擊而偽裝着似的。作坊裏的噪聲——木頭敲在鐵上,鐵劈開石頭——表明了石匠正在幹活。
到了五月,三輪摩托上的帳篷布掀掉了,拉門拉開了。我看到作坊內部一層又一層的灰色,堆着的石頭,一台絞刑架似的磨石機,放着石膏模型的架子,最後是科涅夫。他走路彎着腰,膝蓋格格響,梗着脖子,腦袋向前伸。脖子後面貼着膏藥,有粉紅色的,有黑色的,橫豎交疊,油膏互相滲透。科涅夫手執釘耙走來,在陳列的墓碑間耙着,因為春天來了。他精心地幹着,在礫石上留下多變的痕跡,把去年掉到幾塊墓碑上去的枯死的枝葉耙在一起。耙子在籬笆跟前殼灰石碑的輝綠石板間移動時,他的聲音把我嚇了一跳:“小夥子,你家裏的人把你趕出來了不成?”
“我特別喜歡您的墓碑。”我討好説。
“可別説這種話,要倒黴的,人家會在你的頭頂上也立上這麼一塊的。”
這時,他才去費力地轉動他那僵直的脖子,斜眼看到了我,或者説,看到了我的駝背。“他們怎麼把你搞成了這個樣子?睡覺時沒有妨礙嗎?”
我聽任他哈哈大笑,隨後告訴他,一個駝背不見得非有妨礙不可,我在某種程序上已經超越了駝背,甚至有些婦女和姑娘表示喜歡駝背呢,她們甚至會適應一個駝背丈夫的特殊環境與條件,坦率地説,她們在駝背身上找到了多種樂趣。
科涅夫下巴靠在耙子把上沉思:“有這種可能,我也聽説過的。”
接着,他向我講述他在埃弗爾的玄武岩採石場幹活時的經歷,他同一個女人有過那麼一段,那女人的一條木頭腿,我想是左腿,是可以卸下來的。他以此同我的駝背作比較,雖説我的“箱子”——他這樣稱我的駝背——是卸不下來的。石匠冗長煩瑣地作了回顧。我耐心地等他講完,等那個女人重新裝上她那條木頭腿之後,我請求他同意我參觀作坊。
科涅夫打開鐵絲網籬笆中央的鐵皮門,用釘耙指向敞開的拉門請我入內。我踏過沙沙作響的礫石,直到硫磺、石膏和潮濕味把我團團圍住為止。
用四根撬杆調整成水平的毛糙石板上放着沉重的、上端砍平的梨狀木錘,面上的凹陷處説明總是敲打在同一個地方。配粗鑿錘子用的尖鑿子,圓頭把尖鑿子,新鑄成的、因淬火還呈藍色的齒狀鑿子,加工大理石用的富有彈性的長形鐵錘,一塊藍岩石上放着的寬矮的開槽溝鐵錘,乾結在木架上的潤滑劑,豎放在圓木上準備運走的雙穴墓鈣華墓碑,磨光,無光澤,油膩,黃色,乳酪色,多細孔。
“這是鑿石錘,這是匙形鑿,這是開槽鑿。”科涅夫舉起一根一掌寬、三步長的木條,移至眼前審視其稜角。“這是直尺。徒工不聽話時,我也用它來揍他們。”
“您也僱徒工?”我這樣問不只是出於禮貌。
科涅夫發起牢騷來了:“我每件活可以僱五個,可是一個也僱不到。眼下他們都去學黑市買賣了,這些笨蛋!”石匠同我一樣反對那些見不得人的交易,因為這些勾當阻礙某些大有希望的年輕人去學習正經的職業。科涅夫領我看各種由粗到細的金剛砂石以及它們對一塊索爾恩霍夫石板的磨光效果,這時候我卻轉起了一個小小的念頭。他指給我看浮石,用於粗磨的巧克力色的紫膠石,還有硅藻土,用它可以把黯淡的石板磨出光澤來,而我也一直在轉着我的小小的念頭,它已經漸漸亮堂了。科涅夫指給我看文字模型,給我講凸形字和凹形字,講字體的鍍金。他説,這用不了多少金子,用一枚真正的古塔勒就可以給馬和騎士都鍍上金。這使我當即想到但澤乾草市場上面對沙溝方向的騎馬的威廉皇帝像,波蘭的文物保護者也許會決定給它鍍金。儘管想到了貼金箔的馬和騎士,我始終沒有放棄我的小小的念頭,它變得越來越有價值了。我琢磨着,終於使它成型,而這時,科涅夫正在向我講解用於雕刻的三條腿的點刻機,用手節骨敲着各種各樣朝左或朝右歪斜的釘在十字架上的基督的石膏模型。我的念頭轉出來了:“您想僱一名徒工嗎?”我實際説出口的是:“您正在為自己找一名徒工嗎?還是我弄錯了?”科涅夫擦了擦長癤子的後頸上的醫用膠布。“我是説,您有可能招收我當徒工嗎?”這個問題問得太糟,我又立即更正説,“您別低估我的體力,尊敬的科涅夫先生!我只不過兩條腿差點兒勁,幹起活來可不含糊的!”我為自己的決斷力所鼓舞,現在可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了。我撩起左胳臂的袖子,讓科涅夫摸摸我雖然小但像牛肉一般堅韌的肌肉。他不願摸,我便從殼灰巖上拿起一把粗鑿錘,讓這六角形的金屬在網球一般大的小丘上跳躍。我這番顯示力量的表演後來被科涅夫打斷了。他開動了砂磨機,讓一塊金剛砂片在兩穴墓墓碑的鈣華基座上沙沙作響地旋轉。末了,他眼睛不離機器,聲音壓過磨研噪聲吼道:“睡一夜再考慮考慮,小夥子!在這兒幹活可不是舔蜂蜜。你拿定主意後再來,可以收你當個實習生。”
我聽從了石匠的勸告,對我的小小念頭考慮了一週之久。白天,我拿小庫爾特的打火石跟比特路的墓碑作比較,聽瑪麗亞責備我:“你呀,奧斯卡,現在全靠我們養活。乾點事吧,可可,茶葉,奶粉,都可以嘛!”我沒有着手去幹,聽古絲特把不在家的克斯特當成模範向我誇獎,還任憑她由於我反對黑市而誇獎我。可是,我受不了的是我的兒子庫爾特。他一邊虛構着數字縱隊,寫到紙上,一邊故意不理睬我,就像我過去多少年裏故意不理睬馬策拉特一樣。
我們坐着吃午飯。古絲特把電鈴關掉,免得顧客闖進來看到我們在吃炒雞蛋和燻板肉。瑪麗亞説:“你瞧,奧斯卡,我們能吃到這些好東西,就因為我們沒有把兩手揣在懷裏。”小庫爾特嘆起氣來,打火石已經落到每塊十八了。古絲特悶頭吃,吃了不少。我也學她的樣,品嚐着味道,可能是由於雞蛋粉的緣故,我感覺到不愉快,又由於在板肉裏咬到了軟骨,我突然地、連耳朵根都感覺到需要幸福。儘管我有許多更充分的相反的理由,儘管我持有種種懷疑,我仍舊要求得到幸福,無礙無慮的幸福。當其餘幾個還坐着,吃着,滿足於這雞蛋粉的時候,我站起身來,朝櫃子走去,彷彿幸福唾手可得。我在自己的格層裏尋找着,在照相簿後面,教科書底下,我找到了,不,不是幸福,而是法因戈德先生給的兩小袋消毒劑,從一個袋子裏掏出來,不,當然不是幸福,而是經過徹底消毒的我可憐的媽媽的紅寶石項飾。這是多年以前揚-布朗斯基在一個散發着雪味的冬夜裏從一個櫥窗裏取出來的,櫥窗上的圓窟窿是奧斯卡事先唱破的。奧斯卡當時還很幸福,他有唱碎玻璃的本領。我拿着這件首飾離開了寓所,在首飾裏看到了我邁步的起點。於是我上路了,乘車到火車站。我暗自想道,如果事情辦成了,就會如何如何,隨後,長久地討價還價,我卻始終沒有忘記,如果……不過那個獨臂人和那個別人叫他作陪審推事的薩克森人,他們只懂得這件首飾的價值,卻沒有預感到他們會使我更加迫切地需要幸福。他們收下了我可憐的媽媽的項飾,給了我一個真皮的公事包和十五條美軍香煙,吉祥牌①——
①戰後德國經濟破產,帝國馬克猶如廢紙。在黑市交易中,吉祥牌香煙和盟國生產的其他牌子的香煙成了商業證券和流通貨幣。
下午,我又回到比爾克的家裏。我打開包:十五條每包二十支裝的吉祥牌,一份財產,使其他幾個驚訝不已。我把帶包裝的金黃色煙草山推到她們面前,説,這是給你們的,只不過從今以後讓我得到安寧,這些香煙足夠換來安寧了,除此以外,從今天起,每天給我準備滿滿一飯盒午飯,從今天起,我每天把它放在公事包裏帶到我的工作地點去。願你們的人造蜂蜜和打火石生意也能做得吉祥如意,我這樣説着,既不發火也不抱怨,我將乾的是另一行,今後,我的幸福將寫成,或者用行話來説,將鑿在墓碑上。
科涅夫僱用我當實習生,月薪一百帝國馬克。這筆錢等於不給,而我乾的活也只能給這點錢。一個星期以後,事實已經表明,我的力氣幹不了石匠的粗活。一塊剛劈開的比利時花崗岩壁,將用作四穴墓墓碑,科涅夫交給我粗鑿。我剛乾了一個小時,手已經握不住鑿子,握錘子的手也沒了感覺。我不得不把粗鑿的活兒留給科涅夫去幹,卻幹起證明我的靈巧的活兒來:細鑿,鑿成鋸齒形,用兩把直尺目測平面,用四根撬杆調整水平,在白雲石邊框上連續開鑿溝槽。一根垂直的方木,頂上再橫放一根,構成一個“T”字,我坐在上面,不顧要改變我這個左撇子習慣的科涅夫的指責,仍然右手握鑿,左手揮動梨狀木錘、鐵錘、鑿石錘,劈劈啪啪、叮叮噹噹地敲個不停,用鑿石錘的六十四隻牙齒同時咬石頭,一塊塊地啃掉石頭:幸福,它不是我的鼓,幸福,只是一種替代物,但幸福也可以是一種替代物,也許只有通過替代得到的幸福,幸福總是幸福的替代物,幸福成堆——大理石幸福,砂石幸福,易北河砂石,美因河砂石,你的砂石,我們的砂石,基爾希海姆幸福,格倫茨海姆幸福。硬的幸福:藍岸石。雲狀易碎的幸福:雪花石膏。鉻鋼幸福地鑿進輝綠石。白雲石:綠色的幸福。柔和的幸福:凝灰岩。五彩的幸福來自拉恩河。多孔的幸福:玄武岩。冷的幸福產自埃弗爾山。幸福似火山爆發,滾落成堆,石粉飛揚,在我的牙齒間沙沙作響。
在刻字時,我更顯露了自己的才幹。我甚至超過了科涅夫,承擔起雕刻工作中的花紋裝飾部分:葉板、兒童墓碑的斷枝玫瑰、棕櫚枝、PX或INRI之類基督的象徵①、凹弧飾、圓凸線腳、蛋形線腳、削角以及雙削角。奧斯卡給各種價格的墓碑刻上各種凹凸花飾,祝它們吉祥如意。我花了八個小時,在一塊磨光的但一再被我呼吸時呵出的氣弄模糊的輝綠石壁上刻上了如下銘文:這裏永眠着我親愛的丈夫——另起一行——我們慈祥的父親、兄長和叔父——另行——約瑟夫-埃塞——另行——一八八五年四月三日生,一九四六年六月二十二日卒——另行——死乃生之門。隨後,我最後通讀一篇銘文,此刻,我換取到的是快樂與幸福。我為此一再感激終年六十一歲的約瑟夫-埃塞以及我的刻字鑿前的綠色雲紋輝綠石,埃塞先生墓碑銘文裏的五個“O”我因此刻得格外細心;就這樣,奧斯卡格外喜愛的字母“O”總是有規律地、無窮盡地出現,給我幸福,而我則把它們刻得有點太大了。兩個癤,而我們又必須把赫爾曼-韋布克內希特和埃爾澤-韋布克內希特,孃家姓弗賴塔克的鈣華墓碑移到南公墓去。在那一天以前,石匠始終不信任我的力氣。在搬墓碑時,幫他幹活的多半是尤利烏斯-韋貝爾商號的一個差不多全聾了但除此之外挺頂用的輔助工。作為抵償,科涅夫在僱八個人的韋貝爾還缺少人手時便去幫忙。我幾次三番表示要幫他去幹公墓上的活計,卻屢遭拒絕。僥倖的是,十月初韋貝爾那裏生意興隆,在霜凍以前他手下一個人也不能少。科涅夫只好指望我了——
①PX是拉丁文“基督”一詞的交織字母。INRT是拉丁文“拿撒勒的耶穌,猶太人的王”的縮寫。
我們兩個把鈣華碑抬到三輪摩托後面,放在硬木滑桿上,推上拖斗,又把基座塞在一旁,稜角都用空紙袋裹上,再裝上工具、水泥、沙、礫石、卸車用的木槓和木箱。我關上擋板,科涅夫已經坐在駕駛座上發動摩托了。他把頭和長癤的脖子從側面窗子裏伸出來,嚷道:“來吧,小夥子,帶上你的飯盒上車吧!”
三輪摩托繞着市立醫院緩緩而行。醫院大門口,白衣女護士如雲。其中有我認識的一位女護士,格特露德姆姆。我招手,她也招手。幸福,我想着,她真像幸福,我真該邀請她一次,雖説我現在看不見她了,因為我們正朝萊茵河駛去。該邀請她到什麼地方去。車子朝卡佩斯哈姆駛去,請她去看電影,或者去劇院,看格林德根斯演出。它在招手了,黃色磚房,不是劇院,濃煙升起,在火葬場葉落及半的樹梢上方,格特露德姆姆,換個環境好不好呀?另一個公墓,另一些墓碑店,在大門口迎接格特露德姆姆:博伊茨和克拉尼希店鋪,波特基塞天然石鋪,彪姆墓碑美術店,戈克爾恩公墓園藝店。大門口有人檢查,進公墓不是那麼簡單的,戴公墓帽的管理人員説:雙穴墓鈣華碑,在八區七十九號,姓韋布克內希特,名赫爾曼,手舉到公墓帽前敬禮。我們交出飯盒讓他在火葬場加熱,停屍間前站着舒格爾-萊奧。
我對科涅夫説:“這不是戴白手套的叫舒格爾-萊奧的人嗎?”
科涅夫伸手去摸脖子後面的癤:“這是薩貝爾-威廉,不是舒格爾-萊奧。他住在此地。”
這樣的答覆能使我滿意嗎?我以前在但澤,現在在杜塞爾多夫,可我卻一直名叫奧斯卡。我於是説:“過去我們那邊的公墓上,有過一個人,完全是這個模樣的,他名叫舒格爾-萊奧。最初,他就叫萊奧,是神甫班的學生。”
科涅夫左手捂着癤子,右手駕駛三輪摩托車在火葬場前面轉彎:“你説的我一點也不懷疑。這種模樣的人有一大羣,起初在神甫班上,現在生活在公墓上,起了別的名字。這兒的一位是薩貝爾-威廉!”
我們從薩貝爾-威廉身邊駛過。他揮動白手套打招呼,在這座南公墓,我感覺像在家鄉一般。
十月,公墓林xx道,世界正在脱落頭髮和牙齒,我是説,黃葉搖落,上下紛飛。寂靜,麻雀,散步的人,朝八區方向駛去的三輪摩托聲,八區離得很遠。一路上,老太太帶着灑水壺和孫兒孫女,瑞典黑花崗岩上的太陽,方尖碑,裂開的柱子,頗有象徵意義,也許是戰爭留下的創傷,紫杉或者類似紫杉的樹木背後顏色發綠的天使。女人用大理石的手遮住眼睛,卻被自身的大理石弄花了眼睛。穿石頭涼鞋的基督祝福榆樹。四區的另一個基督在祝福樺樹。在四區和五區之間的林xx道上行駛時,我的想象有多美啊!譬如説,大海。大海把各種東西拋到海灘上來,其中有一具屍體。從索波特濱海小道傳來小提琴聲,還有剛開始放的焰火,扭扭捏捏的,這是為戰爭中雙目失明的人舉辦的。我,奧斯卡和三歲孩子身材,彎腰去看海灘上的那具屍體,希望這是瑪麗亞也有可能是格特露德姆姆,我本該請她一回的。但這是美貌的盧齊,蒼白的盧齊,這是正向高xdx潮推進的焰火告訴我,向我證實了的。她身穿貝希特斯加登毛線茄克,她在轉壞念頭時就穿這件衣服。羊毛衫濕了,我給她脱下來。這件毛線茄克裏面她還穿着一件,同樣濕了。又一件貝希特斯加登茄克衫的圖案展現在我眼前。末了,焰火已經放完,只剩下小提琴聲。我在一件又一件再一件羊毛茄克裏面,找到用德意志少女同盟的運動衫裹着的她的心,盧齊的心,一塊冰涼的小墓碑,上面寫着:奧斯卡在此安息——奧斯卡在此安息——奧斯卡在此安息……
“別睡覺,小夥子!”科涅夫打斷了我的由海水漂來、被焰火照明的美的想象。我們向左拐彎,八區,新闢的區,沒有樹林,墓碑寥寥無幾,扁平地、飢餓地躺在我們面前。墳墓都太新,尚未修飾,千篇一律,卻把最近舉行的五處葬禮襯托得格外鮮明:棕色的花圈,被雨水淋濕、顏色融化的飾帶,堆成了一座座現代化小山。我們很快在第四排頭上找到了第七十九號,另一邊就是七區。七區已種上了一些迅速成長着的幼樹,比較有規律地覆蓋着一米石塊,多數系西里西亞大理石。我們把車開到七十九號墓的後頭,卸下工具、水泥、礫石、沙子、基座以及有點油膩的亮堂堂的鈣華碑。我們把這塊大傢伙從拖斗上用木槓卸到木箱上時,三輪摩托車猛地一跳。墳頭插着一個臨時的木十字架,橫木上寫有赫-韋布克內希特和埃-韋布克內希特。科涅夫把它拔出來,讓我把挖掘機遞給他,他便動手挖兩個洞,用來灌兩個水泥墩,按公墓管理處規定,洞深六十一釐米。我到七區去提水,和水泥。我和好時,他説已挖了五十一釐米深,吩咐我可以往兩個洞裏灌水泥了。科涅夫坐在鈣華碑上,喘着粗氣,伸手到脖子後面去摸他的癤子,説:“快出膿了。我感覺到它們快穿頭出膿了。”我在夯水泥,很少想別的。一支新教送葬隊伍由七區爬行而來,經八區去九區。他們隔開三排墓在我們前面經過,科涅夫從鈣華碑上滑下來,我們按照公墓規定向牧師和死者家屬脱帽默哀。棺材後面,孤單單地走着一個黑眼、矮小、七歪八斜的女人。跟在後面的人,全都高大結實得多。
“傻瓜,別磨磨蹭蹭的!”科涅夫在我旁邊發起牢騷來。“我感覺到,在我們把墓碑豎起來以前,它們要穿頭了。”
其間,送葬隊伍已經到達九區,聚集在一起,響起了牧師上下起伏的聲音。水泥已經凝結,如果我們現在能把基座架到墩上去,該有多好。可是,科涅夫卻肚子朝下趴在鈣華碑上,把帽子塞在額頭與石頭之間,把上裝和襯衫衣領往下拽,露出後頸。這時,九區死者的生平事蹟也傳到了八區我們的耳朵裏。我不僅要爬上墓碑,還得騎在科涅夫的背上,弄清這件突然發生的不愉快的事情:兩個並排長着的癤子。一個遲到的人,帶着一個太大的花圈,匆匆向九區趕去。那裏,佈道正在緩慢地接近尾聲。我猛地撕去膏藥,用一片山毛櫸葉擦掉魚石脂磺酸銨膏,看到了兩個差不多一樣大小,由焦油褐漸次變黃的癤子。“讓我們祈禱吧!”這話語從九區隨風飄來。我把這當做信號,腦袋一歪,用兩隻大拇指墊上山毛櫸葉又壓又擠。“天父……”科涅夫小聲説:“別壓,擠吧!”我擠。“……你的名。”科涅夫也一起祈禱:“……來吧,你的國度。”我又壓,因為只擠不管用。“將實現,如在……也在……”癤子沒破裂,真是奇蹟。又一遍:“今天給予我們。”科涅夫也跟着唸經文:“罪過,莫受誘惑。”膿比我想象的還多。“王國、力量和榮耀。”我擠出五顏六色的剩餘物。“永恆。阿門。”我又擠時,科涅夫念:“阿門。”我又壓,他念:“阿門。”九區那邊已開始向家屬致哀,科涅夫還在唸:“阿門。”他平趴在鈣華碑上,得到了解救,嘟噥着:“阿門。”又問,“還有水泥安基座嗎?”我有。他説:“阿門。”
我把最後的幾鏟水泥撒在兩個水泥墩之間作為連結。這時,科涅夫從磨光的刻字墓碑上掙扎起來,讓奧斯卡給他看秋天的雜色山毛櫸葉和他那兩個癤子的雜色內容。我們扶正帽子,手搭到石上,立起赫爾曼-韋布克內希特和埃爾澤-韋布克內希特(孃家姓弗賴塔克)的墓碑。這時,九區參加葬禮的人也都星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