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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年聖母

    幣制改革來得太早,使我變成了一個傻瓜,迫使我也同樣地去改革奧斯卡的貨幣。我無可奈何,即使不讓我的駝背生出資本來,也得賴以-口了。

    我本來也會成為一個好市民的。幣制改革以後的時期,如我們今天之所見,給暫時興旺發達的畢德邁耶爾①帶來了各種前提。這個時期本來也會促使奧斯卡具備畢德邁耶爾的特徵。我本該成為一個好丈夫,正派人,參加重新建設,現在也該有一爿中等規模的石匠鋪,給三十名幫工、小工和學徒工發放工資和麪包,替所有新建的辦公大樓和保險公司用備受歡迎的殼灰巖和鈣華把建築物的門面裝飾得體面大方。我本該成為一個生意人、正派人和好丈夫的,但是,瑪麗亞拒絕了我的求婚——

    ①指中、小資產階級。

    這時,奧斯卡想到了他的駝背,把這份財產轉到了藝術的名下。科涅夫的生活是靠墓碑維持的,如今由於幣制改革而成了問題。在他解僱我之前,我先辭了職。如果我不能閒居在古絲特-克斯特的廚房裏,我便會流落街頭。我那身定做的時髦的西服也漸漸地穿舊了,變得有點邋遢。我雖説沒有同瑪麗亞爭吵,但僅伯爭吵,因此多半上午就離開比爾克的寓所,先去阿道夫伯爵廣場看天鵝,隨後到宮廷花園去看天鵝。我坐在公園裏,渺小,沉思,但不憤世嫉俗。對面是勞動局和藝術學院,在杜塞爾多夫,這兩家是鄰居。

    一個人,坐着,坐在這樣一張公園凳子上,直至自己變成了木頭,需要交往為止。老年男子,來不來公園要看天氣。老年婦女,慢慢地又變成了愛閒聊的姑娘。當時的季節,黑天鵝叫嚷着互相追逐,情侶,旁人愛看他們,一直看到他們如所預料的那樣不得不分開。有些人扔掉廢紙。廢紙飛了一陣,翻起跟頭,末了被一個由城市付工資的戴帽男子用尖棍戳走。

    奧斯卡有坐功,會用膝蓋帶動雙腿均勻地抖動。在一個身穿皮大衣、繫有前國防軍腰帶、戴眼鏡的胖姑娘同我搭話之前,我肯定已經注意到了她和兩個瘦小夥子。跟我攀談顯然是那兩個小夥子出的主意。他們一身黑,是無政府主義者的打扮。他們的外表是那麼危險,然而卻羞於跟我,一個從外表即可看出隱藏着偉大意義的駝背,直截了當地交談。他們説服了穿皮大衣的胖姑娘。她走過來,雙腿粗似立柱,結結巴巴,直到我請她坐下。她坐了下來,由於從萊茵河飄來的水氣甚至是霧氣,她的眼鏡片模糊不清。她説呀説的,直到我請她先擦一擦眼鏡,再把她要講的事情講得我能夠聽明白。她便揮手把那兩個瘦小夥子叫過來。不用我開口,他們就説自己是藝術家,繪畫和雕塑藝術家,眼下正在尋找一個模特兒。末了,他們不無熱情地告訴我,他們相信我就是他們要找的那種模特兒。我用拇指和食指做了幾個快速動作,他們也馬上説出給藝術學院當模特兒的報酬:每小時一馬克八十芬尼,裸體模特兒甚至每小時兩個德意志馬克。不過那胖姑娘説,不考慮裸體模特兒。

    為什麼奧斯卡答應了呢?是藝術引誘了我嗎?是報酬引誘了我嗎?藝術和報酬同時引誘了我,讓奧斯卡答應下來。我於是站起身來,讓公園凳子和公園凳子生活永遠成為過去,跟隨着昂首闊步的戴眼鏡的姑娘和那兩個走路向前探身、彷彿揹負着他們的天賦的小夥子,經過勞動局,踏上冰窖山街,走進部分遭破壞的藝術學院大樓。

    庫亨教授,黑鬍子,黑煤眼睛,獨特的黑色寬邊軟呢帽,他使我聯想起少年時見到過的黑餐櫃。他的學生認為我,坐在公園凳子上的男人,是個絕妙的模特兒,他本人也認為如此。

    他繞着我走了許久,黑煤眼睛滴溜轉,鼻息聲聲,從鼻孔裏噴出黑色塵垢,隨後一邊用黑指甲掐住一個無形的敵人,一邊説:“藝術就是控訴、表現、激情!藝術就是在白紙上消耗自身的黑炭筆!”

    我為這種消耗性藝術提供模特兒。庫亨教授領我走進他的學生的畫室,親手把我抱上轉盤,轉動它,不是為了把我轉暈,而是為了從各個側面説明奧斯卡的身材比例。十六個畫架移近奧斯卡的側面。噴煤灰的教授還作了一篇簡短的講演。他要求表現,完全醉心於表現這個字眼兒。他説:表現了絕望的夜的黑色,他斷言,我,奧斯卡,體現了控訴着、挑釁着、無時間性地表現着本世紀的瘋狂的被破壞的人的形象。教授還衝着畫架送去雷鳴般的吼聲:“你們不要畫他,畫這個殘廢人,你們應當宰割他,把他釘上十字架,用炭筆把他釘在紙上!”

    這是動手的信號,十六支炭筆在畫架後面沙沙響,叫喊着拚搏,消耗着自身,畫我的表現——也就是我的駝背,把它畫成黑色,黑上加黑。庫亨教授的學生全都給我的駝背加上濃厚的黑色,使他們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誇張,高估了我的駝背的體積。他們換上一張比一張更大的紙,卻仍舊畫不下我的駝背。

    這時,庫亨教授給那十六名炭筆消耗者出了個好主意,要他們別從我的駝背的輪廓着手,因為我的駝背表現力太強,任何尺寸的紙都包容不下,而應抹黑那個弧形上方的五分之一,儘可能往左先抹黑我的頭。

    我的秀髮的光澤是深棕色的。他們卻把我畫成了頭髮一縷一縷下垂的吉普賽人。十六個藝徒沒一個注意到奧斯卡有雙藍眼睛。休息的時候——按規定模特兒站立三刻鐘之後可休息一刻鐘,我看了看畫在十六張紙上那左上方的五分之一。在每一個畫架上,我的憂慮憔悴的面容都在控訴社會。這雖然使我感到意外,可是,使我吃驚的是,我的藍眼睛失去了光度。本該畫成亮閃閃的、討人喜歡的地方,極黑的炭筆道卻在那裏滾動、變細、碎裂和刺人。

    考慮到藝術的自由,我暗自説道,這些繆斯的年輕兒子們和同藝術糾纏的姑娘們雖説看到了你心中的拉斯普庭,可是,他們是否發現了在你心中打瞌睡的那位歌德,願意喚醒他,淡淡地,少些表現,寧可用適度的閃光的一筆把他畫到紙上去呢?十六個學生,雖説如此有才華,庫亨教授,雖説他的炭筆畫人稱一絕,卻都未能留贈後世一幅可以為人接受的奧斯卡肖像。唯有我,掙錢不少,頗受尊重,每天在轉盤上站立六小時,時而臉衝着老是堵塞的洗水池,時而鼻子朝着灰色的、天藍色的、淡雲飄浮的畫室窗户,有時則被轉向一面西班牙牆,獻出表現,每小時給我帶來一馬克八十芬尼。

    過了幾個星期,學生們已經能畫出一些可愛的小畫了。也就是説,他們的抹黑表現稍有節制,不再把我的駝背的體積誇張到無邊無際,他們偶或把我從頭到腳,從胸口外的上裝鈕釦到界定我的駝背的最遠凸出點的上裝衣料搬到了紙上。在許多張畫紙上甚至有了畫背景的地位。儘管經過了幣制改革,年輕人仍然表現出始終還受戰爭的影響。他們在我的背後建造了有控訴性黑色窗洞的廢墟,把我表現為炸裂的樹樁間無望的、面有菜色的難民,甚至把我關押起來,勤快地用黑炭在我背後鋪展開一道誇張的鐵絲網,讓崗樓在背景上咄咄逼人地監視着我,我手裏還得拿着個空飯碗,監牢的鐵窗在我背後和頭頂上送來版畫的魅力。是啊,他們把奧斯卡塞進了囚犯服裏,而凡此種種都是為了藝術表現的需要。

    不過,人家把我抹成了黑髮吉普賽人奧斯卡,人家不是讓我用藍眼睛而是用黑炭眼睛去看這種種慘象,而我也知道,炭筆畫不出真鐵絲網,所以我也就放心當模特兒,靜止不動。然而,當雕塑家們——人所共知,他們不用與特定時代有關的背景也能行——讓我當模特兒,當裸體模特兒時,我也還是很高興的。

    這一次不是學生來跟我談,而是師傅本人來請我。馬魯恩教授是我那位黑炭教授、庫亨師傅的朋友。一天,在庫亨昏黑的、掛滿鑲框黑炭痕跡的私人畫室裏,我正保持靜止不動的姿態,好讓大鬍子庫亨用他的別具一格的線條把我畫到紙上去。這時,馬魯恩教授來拜訪他。馬魯恩五十開外,矮小結實,如果沒有他那頂巴斯克帽證明他的藝術家的身份,那件最時新的白外套會讓人把他當成一個外科醫生的。

    我馬上看出,馬魯恩是個古典形式的愛好者,由於我的身體的各種比例,他懷着敵意凝視着我。他一邊嘲諷他的朋友,説,他,庫亨,一直在抹黑吉普賽模特兒,因此在藝術家的圈子裏已經得了個“吉普賽庫亨”的諢名,難道他還沒有畫膩嗎?他眼下是不是想畫出些怪胎來?是否有意繼富有成果、有好銷路的吉普賽時期之後,再用黑炭抹出一個更富有成果、更有銷路的侏儒時期來呢?

    庫亨教授把他朋友的嘲諷化為憤怒的、夜一般黑的炭筆痕跡。他畫出了至今所畫的奧斯卡肖像中最黑的一幅,當真一團漆黑,僅僅在我的顴骨、鼻子、額頭和手上有少許光亮,至於我的手,庫亨總讓手指叉開得太大,還添上風痛結節以加強表現力,放在他的放蕩無度的炭痕的中景。可是,這幅畫後來在許多畫展上展出時,畫上的我卻有了一雙藍色的,也就是説,明亮而非昏黑的眼睛。奧斯卡認為這是受了雕塑家馬魯恩的影響。他不是個重表現的黑色憤怒者,而是個古典派,我的眼睛以歌德式的明亮照亮了他的道路。雕塑家馬魯恩本來只喜愛勻稱,所以,能夠誘使他選擇我去當雕塑模特兒,當他的雕塑的模特兒的,也只能是我的目光了。

    馬魯恩的工作室明亮、多塵,幾乎是空蕩蕩的,見不到一件成品。可是,到處放着計劃好的作品的模型骨架。它們的構思是如此完美,因此,鐵絲、鐵、彎好的鉛管,雖未上黏土也已經預示出了未來成型後的和諧。

    我每天給這位雕塑家當五小時裸體模特兒,每小時得兩馬克。他用粉筆在轉盤上標一個點,指出作為支撐腿的我的右腿應該在哪裏紮根。由支撐腿的裏踝骨向上畫一根直線恰好到達兩根鎖骨之間的頸窩。左腿是遊動腿。不過,這個名稱是騙人的。雖説我讓它略微彎曲,懶洋洋地伸向一側,卻不準移動它,或者讓它遊動。這條遊動腿也得紮根在轉盤上的粉筆圈裏。我給雕塑家馬魯恩當模特兒的數週內,他卻未能替我的胳膊找到相應的、同腿一樣不可移動的姿勢。他讓我作了種種嘗試:左臂下垂,右臂在頭上構成角度;兩臂交叉在胸前;兩臂交叉在駝背下面;雙手叉腰。可能的姿勢有上千種。馬魯恩先在我身上試驗,隨後再拿鐵骨架和可彎曲的鉛管四肢做試驗。

    在辛勤地尋找了一個月的姿勢以後,他終於決定,或者把交叉雙手託着後腦勺的我變成黏土,或者把我塑成無臂軀幹釉土像。但這時,由於做骨架和改做骨架,他已經筋疲力盡,故而他雖説從黏土箱裏抓起了一把黏土,擺好甩的架勢,卻又啪的一聲把散發黴味的、未成形的黏土扔回到箱子裏去,蹲到骨架前,凝視着我和我的骨架,手指顫抖不已:這個骨架實在太完美了!

    他無可奈何地嘆着氣,佯稱頭痛,卻沒有對奧斯卡發火,便放棄了它,把駝背骨架連同支撐腿和遊動腿,抬起的鉛管胳臂,交叉在鐵後頸上的鐵絲手指,放到堆着以前完成的所有別的骨架的角落裏。我的空空的駝背骨架當中,有若干塊木板,叫做蝴蝶,本來是要承受粘土的,這時,全都輕輕地晃動着。它們不是在嘲諷,倒不如説是意識到了自己是毫無用處的。

    接着,我們喝茶,閒聊了整整一個小時。這也算作當模特兒的時間,雕塑家照樣付給我錢。他談到了過去,那時候他還像年輕的米開朗琪羅一樣默默無聞,曾把以半公擔計的黏土甩到骨架上,完成了許多塑像,大部分在戰時被毀了。我向他講述了奧斯卡當石匠和刻字匠時的活動。我們扯了一點兒業務,他便帶我到他的學生那裏去,讓他們也相中我當雕塑模特兒,按照奧斯卡製作骨架。

    馬魯恩教授有十名學生,如果長頭髮是性別的標記的話,那麼,其中六人可以標明為姑娘。六個中間四個長得醜卻有才華,兩個是漂亮、饒舌的真正的姑娘。我當裸體模特兒從不害羞。不錯,奧斯卡甚至欣賞那兩個漂亮而又饒舌的雕塑姑娘的驚訝表情。她們第一次打量站在轉盤上的我時,輕易地被激怒了,並且斷定,奧斯卡雖説是個駝背,身材矮小,卻也有個生殖器官,必要時,它還能同任何所謂正常的男性的象徵比一下高低。

    跟馬魯恩師傅的學生相處,其情況與跟師傅本人相處稍有不同。過了兩天,他們已經做好了骨架。真是天才,他們追求天才的快速,朝匆匆忙忙、不按操作規程固定的鉛管之間甩黏土。但他們顯然在我的駝背骨架裏少掛了木蝴蝶,冒潮氣的黏土幾乎掛不住,使奧斯卡全身佈滿裂紋。十個新制成的奧斯卡全都歪歪斜斜,腦袋搭拉到兩腳間,鉛管上的黏土啪地掉下來,駝背滑到了膝窩裏。這時,我才懂得去敬重馬魯恩師傅了。他是一個傑出的骨架構築者,他做的骨架是如此完美,所以根本沒有必要再甩上便宜的粘土了。

    當粘土奧斯卡跟骨架奧斯卡分家時,相貌雖醜但有才華的雕塑姑娘們甚至流下了眼淚。那個漂亮而饒舌的雕塑姑娘見到肉象徵性地從骨頭上快速剝落時卻哈哈大笑。可是,幾個星期以後,這些雕塑藝徒還是做成了幾個像樣的骨架,先塑成黏土的,後又塑成石膏的和仿大理石的,在學期結束時展出。在這個過程中,我則獲得機會一再在醜陋而有天賦的姑娘跟漂亮而饒舌的姑娘之間作新的比較。難看但有藝術才幹的童貞女們相當細心地仿製我的頭、四肢和駝背,可是出於奇怪的羞怯心,忽略了我的xxxx,或者按傳統線條風格馬虎了事。可愛的、大眼睛的、手指美卻不靈巧的童貞女們卻很少注意我的肢體的分段比例,但十分用心地精確仿製我的美觀的生殖器官。在這方面,那四個學雕塑的男青年也不該忘了報道。他們把我抽象化,用扁平的、表面有條紋的小木條把我敲成四方形,難看的童貞女們所忽略的而漂亮的童貞女們做得很逼真的東西,他們則本着於巴巴的男人的理解力,做成了架在兩個同樣大小的方木塊上的一個長方形木塊,像積木搭成的國王犯了生育狂的器官,豎在空間。

    或許由於我的藍眼睛的緣故,或許由於雕塑家們放在赤裸裸的奧斯卡周圍的供熱器的緣故,前來走訪惹人喜愛的雕塑姑娘的年輕畫家們發現,我的藍色眼睛或者被照射成蟹紅色的皮膚有着圖畫的魅力,於是把我從一樓的雕塑和版畫工作室誘拐到樓上,隨即在他們的調色板上調起顏色來。

    起先,畫家們對我的藍色目光的印象太深了。在他們眼裏,我似乎全身發藍,而他們也要用畫筆把我從頭到腳都畫成藍色。奧斯卡健康的肉,他的波浪式的棕發,他的鮮嫩的血紅色的嘴,全都閃爍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藍光;在一片片藍色的肉之間還加上了垂死的綠色、令人作嘔的黃色,這就更加速了我的肉體的腐爛。

    狂歡節到了,學校地下室裏舉行了長達一週的慶祝活動。在那裏,奧斯卡發現了烏拉。奧斯卡把她當做繆斯,領她去見畫家,到了這時,他才被他們畫成別的顏色。

    是四旬齋前的星期一嗎?是四旬齋前的星期一,我決定去參加慶祝活動,化裝好了去,化裝好的奧斯卡將擠到人羣中去。

    瑪麗亞看到我站在鏡子前,便説:“待在家裏吧,奧斯卡,會把你踩死的。”可是,她又幫我化裝,剪下布頭。她的姐姐古絲特一邊饒舌,一邊把布頭拼成了一件小丑服。起先,我覺得有一種委拉斯開茲風格的東西在眼前浮動。我也願意看到自己扮作統師納賽斯,或者扮作歐根親王。我最後站在大鏡子前面,鏡子玻璃在戰時裂開了一道斜紋,使我的映像變了點形,但這件花花綠綠、鼓鼓囊囊、掛有鈴鐺的開襟服仍被照得一清二楚。我的兒子看了捧腹大笑,笑得咳嗽不止。這時,我並不愉快地低聲對自己説:你現在是小丑約裏克了,奧斯卡。可是,你能去愚弄的國王又在哪裏呢?

    已經上了有軌電車,它將帶我去學院附近的拉亭門。我注意到,正要去辦公室或商店的、打扮成牛仔和西班牙女郎的老百姓見了我並沒有放聲大笑,反倒大吃一驚。他們都同我保持一定的距離,所以,儘管電車裏擠滿了人,我卻得到了一個座位。在學院門前,警察揮舞着他們貨真價實而不是化裝用的橡皮棍。藝術青年們的慶祝會名叫“繆斯池塘”,會場已經客滿,但人羣仍想攻佔這幢樓房,便同警察發生了衝突,部分是流血衝突,但不管怎麼説,是一場五彩繽紛的衝突。

    奧斯卡讓掛在左袖上的小鈴鐺説話,分開人羣。一名警察,由於職業的緣故一眼看出了我的身材,低頭向我敬禮,問我有何貴幹,隨後揮動橡皮棍,領我到慶祝場所地下室。那裏在煮魚,還沒有煮熟。如今沒有人會相信,藝術家的慶祝會乃是藝術家自己慶祝節日的聚會。藝術學院大多數學生,面孔雖然上了油彩,卻仍舊嚴肅、緊張,他們站在地道的但有些搖晃的酒吧間櫃枱後面,出售啤酒、香檳、維也納小香腸和燒酒,掙點外快。在藝術家慶祝會上真正尋歡作樂的多半是市民。在一年一度的節日裏,他們大手大腳地花錢,像藝術家似的狂歡歡慶。

    大約有一小時之久,我在樓梯上、角落裏、桌子下嚇唬正要在這不痛快的氣氛中尋找些刺激的一雙雙情侶。之後,我同兩個中國姑娘交上了朋友,她們的血管裏必定流着希臘人的血液,因為她們正在實行數百年前在勒斯波斯島上歌頌過的一種愛①。她們互相偎依,十指並用,對我的敏感部位不屑一顧,讓我看了一部分相當有趣的鏡頭。她們同我一起喝熱香檳,還徵得我的同意,試一試我的頂端相當尖的駝背的反抗力。試驗成功,她們都很走運,這再次證明了我的論點:駝背給女人帶來好運氣——

    ①這裏指同性戀。

    然而,同女人們的這種交往持續越久,就越使我悲哀。各種想法左右着我,政局使我憂心忡忡。我蘸着香檳酒在桌面上畫出對柏林的封鎖①,描出空中走廊,眼看這兩個中國姑娘不能湊在一起,我對德國的重新統一也感到絕望,便開始做我從未做過的事情:扮演約裏克的奧斯卡要去尋找生活的意義——

    ①指英、法、荷、比、盧在美國支持下籤訂布魯塞爾防禦條約後,蘇聯對西柏林的封鎖。

    我的兩位女士再也想不出有什麼值得我一看的東西時,她們哭了。淚水在化裝成的中國人臉上留下痕跡,露出她們的本相。我站起身來,開襟服鼓鼓囊囊,鈴鐺亂響,想讓三分之二的身子回家,留下三分之一去尋找狂歡節上一次小小的巧遇。我見到了——不,是他向我打招呼的——上士蘭克斯。

    諸君還記得嗎?一九四四年夏,我們在大西洋壁壘遇見過他。他在那裏守衞水泥,抽我的師傅貝布拉的香煙。

    樓梯坐滿了人,緊挨着,擁抱狂吻。我想上樓,正給自己點燃一支煙,有人拍拍我。上次世界大戰的一名上士説道:“喂,夥計,能給我一支煙嗎?”

    毫不奇怪,我靠這番話的幫助,也因為他的化裝服是軍灰色的,所以我一眼就認出了他。不過,假如這位上士和水泥畫師軍灰色的膝蓋上不摟着繆斯本人的話,我是不會重温舊交的。

    請讀者先讓我同水泥畫家交談,隨後再來描繪繆斯吧!我不僅給了他香煙,還用打火機給他點燃。他抽煙時,我説:“您還記得嗎,蘭克斯上士?貝布拉前線劇團?神秘,野蠻,無聊?”

    我這麼一問,畫師嚇了一跳,香煙倒是沒掉,卻讓繆斯從膝上摔了下來。我扶起那個喝得爛醉的長腿姑娘,交還給他。我們兩個,蘭克斯和奧斯卡,一起回憶:海爾佐格中尉,蘭克斯把他叫做胡思亂想的傢伙,破口大罵。他顯然想起了我的師傅貝布拉和修女們,當時,她們在隆美爾蘆筍間找螃蟹。而我卻對繆斯的露面大感驚異。她是扮作天使來的,頭戴一頂包裝出口雞蛋用的可塑形硬紙板做的帽子,儘管喝得爛醉,儘管翅膀已被折斷,可憐巴巴,但仍顯出天國女居民的某些工藝美術的魅力。“這是烏拉。”畫師蘭克斯告訴我,“她原先學過裁縫,現在想搞藝術,可我不同意。當裁縫能掙錢,搞藝術掙個屁。”

    奧斯卡搞藝術可掙不少錢啊!他於是提議,推薦女裁縫烏拉給藝術學院的畫家們當模特兒和繆斯。聽了我的建議,蘭克斯喜形於色,隨手從我的煙盒裏抽出三支煙,而他則邀請我去他的畫室,可轉眼間他又小氣起來,説到那裏的出租汽車錢得由我來掏。

    我們馬上動身,離開了狂歡會場,到了西塔德街他的工作室,我付了出租汽車錢。蘭克斯為我們煮咖啡醒酒,繆斯又活了。我用右手食指給她摳喉嚨,她嘔吐了一陣之後,差不多清醒了。

    我現在才看到,她的淡藍色眼睛始終露出驚訝的目光。我聽到了她的聲音,有些尖聲尖氣,細弱無力,卻不乏動人的魅力。畫師蘭克斯向她講了我的提議,與其説是建議還不如説是命令她到藝術學院去當模特兒。她先拒絕,不願到藝術學院去當繆斯或者模特兒,只想屬於畫師蘭克斯。蘭克斯板起面孔,二話不説,像有才華的畫師愛乾的那樣,舉起大巴掌煽了她幾個耳光,又問她一遍,隨後滿意地笑了,脾氣又變好了,因為她抽泣着,活像天使在痛哭,説她願意給藝術學院的畫家們當報酬多的模特兒,如果有可能,也當繆斯。

    讀者必須想象出,烏拉身高約一米七八,細高挑兒,嬌媚可愛,弱不禁風,使人同時聯想到波堤切利①和克拉納赫②。我們一起當雙裸體。她的肉細長光滑,佈滿孩子的細汗毛,龍蝦肉大致就是她的肉色。她的頭髮也細,但長,乾草黃。下身的毛鬈曲,微紅,構成一個小三角。腋下的毛,烏拉每週剃一次——

    ①波堤切利(1445~1510),意大利畫家,主要作品有《維納斯的誕生》。

    ②克拉納赫(1472~1553),德國宗教改革時期的畫家,作有裸體女子畫。

    果然不出所料,普通學生畫我們時辦法不多,把她的胳臂畫得太長,把我的腦袋畫得太大,陷入所有的初學者的錯誤中去:總不能把我們全部畫進畫紙裏去。

    直到齊格和拉斯科尼科夫發現我們後,才產生了符合繆斯和我的形象的畫。

    她睡着,我嚇唬她:農牧神和山林水澤仙女。

    我蹲着,她朝我彎下腰來,小酥胸總有點冰涼,撫摩着我的頭髮:美人與怪獸。

    她躺着,我戴上長角馬頭面具,在她的兩條長腿間嬉戲:女士與獨角獸。

    這些都是以齊格或拉斯科尼科夫的風格畫的,彩色的,或是高雅的灰色調的,用細筆描繪細部,或按齊格的習用手法,用天才的刮刀刮,僅僅暗示出烏拉和奧斯卡周圍的神秘氣氛。拉斯科尼科夫又靠我們的幫助,找到了通往超現實主義的道路:奧斯卡的臉變成蜂蜜黃的鐘面,猶如從前我家那個落地鍾;我的駝背裏機械地開放着纏繞的玫瑰,這是烏拉種下的;她上半截在微笑,下半截拖着兩條長腿,肚子被切開;我會在裏面,蹲在她的肝和牌之間,翻看一本圖畫書。他們也愛把我們塞進戲裝裏,把烏拉畫成哥倫比娜①,把我畫成悲哀的白臉小丑。末了,拉斯科尼科夫——人家給他起這個綽號②,是因為他老是講罪過和贖罪——顯示出他的才能,畫成了一幅傑作:我坐在烏拉汗毛柔軟的左大腿上,赤身裸體,一個畸形童子,她充當聖母,奧斯卡紋絲不動地扮作耶穌——

    ①哥倫比娜,意大利假面喜劇中活潑高興的農村姑娘或女僕。

    ②拉斯科尼科夫,這個綽號由拉斯科尼克一詞變來,原指俄羅斯東正教一個分裂教派。

    這幅畫後來多次展出,題名為:《四九年聖母》。它又被當成廣告畫,也證明有效果,之後,落到我的好市民瑪麗亞的眼睛裏,導致了家庭爭吵。然而,一個萊茵工業家仍出大價錢把它買下,今天還掛在一幢辦公大樓的會議廳裏,影響着董事們的決策。

    人們利用我的駝背和體形幹出的那種天才的胡鬧事,也使我得到消遣。此外,烏拉和我總有人請去當雙裸體模特兒,每人每小時掙兩馬克五十芬尼。烏拉也覺得當模特兒挺好。自從她按時帶錢回家以來,巴掌大、打人狠的畫師蘭克斯待她也好多了。只有當他的天才的抽象作品要求他發怒時,他才動手打她。蘭克斯從未利用她當純視覺的模特兒,所以,對這位畫師來説,她在某種意義上是個繆斯,因為唯有他扇她的那些耳光才賦予他的畫師的手真正的創造潛力。

    烏拉愛哭泣,生性脆弱,從本質上説,有一種天使的堅毅性,但也會刺激我幹出暴力行為來。不過,我始終控制着自己,當我的慾望感覺到受了鞭答時,便請她去甜食店,裝出一副紳士派頭——這是同藝術家打交道時養成的——領着她,把她當成我的矮小身體邊一棵高大的植物,在熱鬧的國王林xx道上目瞪口呆的行人中間散步,給她買淡紫色長襪,玫瑰色手套。

    她同畫家拉斯科尼科夫的關係就不同了。他無需接近烏拉,就能經常同她進行最密切的交往。他讓她在轉盤上敞開兩腿,擺好姿勢,卻又不畫,而是坐到離她幾步遠的一張小凳上,口中唸唸有詞:罪過,贖罪,卻死盯着那個方向,直到繆斯的下身濕了,開放了,而拉斯科尼科夫也通過看和念達到了解脱,從凳子上一躍而起,給畫板上的《四九年聖母》添加了了不起的幾筆。

    拉斯科尼科夫有時也死盯着我,儘管原因不同。他認為我身上缺些什麼。他談到我的兩手之間有個真空,便接二連三地把各種東西塞在我的手指間。憑着他的超現實主義的幻想,他能夠想出許許多多東西來。他用手槍武裝奧斯卡,讓扮演耶穌的我瞄準聖母。他讓我遞給她一個沙漏,一面鏡子,鏡子裏的聖母變成醜八怪,因為那是一面凸鏡。剪刀、魚骨頭、電話聽筒、骷髏頭、小飛機、坦克車、遠洋輪,我的兩隻手都拿過,可是,拉斯科尼科夫很快就發覺,真空仍舊沒有填滿。

    奧斯卡害怕那一天,到那時,畫家會拿來那件唯一註定由我拿着的東西。他終於把鼓拿來了。我喊道:“不!”

    拉斯科尼科夫説:“拿着鼓,奧斯卡,我已經認清你了!”

    我在發抖:“再也不啦!這是過去的事啦!”

    他,陰沉地:“什麼事情都不會過去,一切都會重來。罪過,贖罪,又一次罪過!”

    我,用盡最後的力氣:“奧斯卡已經懺悔過了,免去這鼓吧!我什麼都願意拿,只是不要這鐵皮!”

    我哭泣,烏拉朝我俯下身來。淚水迷住了我的眼睛,她可以無礙地吻我,繆斯使勁兒地吻了我。所有受過繆斯的吻的人,肯定都會理解,奧斯卡在受了這個蓋印章似的吻以後,立即又接過鼓,接過那個鐵皮來。幾年前,他放棄了它,把它埋在薩斯佩公墓的沙土裏了。

    但是,我沒有敲鼓。我只是擺擺姿勢,被畫成了“四九年聖母”赤裸的左大腿上的擊鼓耶穌,真夠糟糕的!

    就這樣,瑪麗亞在預告一次藝術展覽會的招貼畫上看到了我。她瞞着我去看展覽,大概在這幅畫前站了很久,滿腔怒火,因為她在同我談話時,竟用我兒子庫爾特的學生直尺接我。幾個月前,她在一家較大的美食店裏找到了工作,工資優厚,先當售貨員,由於能幹,很快就當上了出納員。我面前的她,已不再是做黑市交易的東土難民,而是在西方入籍隨俗、安分守己的人了。她因此相當有説服力地把我罵作髒豬、撞婊子的公山羊、墮落的傢伙,她再也不想看到我搞骯髒事賺來的骯髒錢,連我也不願再看到了。

    雖説瑪麗亞不久就收回了這最後一句話,十四天後,又把我當模特兒掙來的錢裏不小的一部分收作家用錢,我還是決定放棄同她、同她的姐姐古絲特和我的兒子庫爾特一起居住。我原先打算遠遠地離開,到漢堡去,若有可能就重返海邊。瑪麗亞相當快地接受了我搬遷的打算,可她在她的姐姐古絲特幫腔之下説服了我,在她們和小庫爾特附近,不管怎麼樣也得在杜塞爾多夫找一個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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