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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勒普

    我站在走廊上,皮夾裏裝着一團淡金色頭髮。有一秒鐘之久,我盡力透過皮革、上裝襯裏、背心、襯衫和汗衫去感觸到這一團頭髮,但是我太疲乏、太滿足了,而這種滿足又是以那種奇特的快快不樂的方式得到的,所以,我無力把我從小間裏偷盜來的東西想象成這樣或那樣,而只把它看做是梳子梳下的脱落的頭髮。

    這時奧斯卡才承認,方才他尋找過別的珍寶。我在道羅泰婭姆姆的小間裏逗留期間,曾想證實那個韋爾納博士在小間的某處存在着,即使僅僅通過那些我所熟悉的信封而存在着。但沒有任何跡象。沒有信封,也沒有寫過的信紙。奧斯卡承認,他曾把道羅泰婭姆姆的偵探小説一本本地從放帽子的那一格里抽出來,翻一遍,檢查題贈和書籤,注意有沒有夾着照片,因為奧斯卡雖説不知道馬利亞醫院大多數醫生的姓名,但認得他們的面孔。可是,沒發現有韋爾納博士的照片。

    看來,韋爾納博士不知道道羅泰婭姆姆的小間。他若是見到過它,也未能留下痕跡。這樣,奧斯卡本該有充分的理由高興的。難道我不是領先於那位博士很大一段距離了嗎?難道小間裏沒有那位醫生的痕跡不正好證明,醫生與護士之間的關係僅限於在醫院裏,所以是公務性質的,如果不是公務性質的,那也是單方面的?

    可是,奧斯卡的嫉妒心需要一個動機。如果韋爾納博士留下蛛絲馬跡,那會給我沉重的打擊,但同時又會給我同樣程度的滿足。然而,這種滿足是無法同我在衣櫃裏逗留而產生的小小的、短暫的結果相比較的。

    我現在記不清是怎樣回到自己的房間裏去的,只記得聽到在走廊另一頭關住某個叫閔策爾先生的房間的那扇門後邊,傳來一陣裝出來為引起別人注意的咳嗽聲。那位閔策爾先生跟我有什麼關係?刺蝟的女房客不是已經夠使我費神了嗎?難道我還要給自己增加一個負擔?何況,誰知道閔策爾這個姓名背後藏着的是什麼。所以,這陣有求於人的咳嗽聲奧斯卡聽而不聞,確切地説,我不懂得人家究竟要我幹什麼。我回到自己的房間裏以後才明白,我不認識也跟我毫不相干的那位閔策爾先生連連咳嗽,是要誘使我,奧斯卡,到他的房間裏去。

    我承認,我由於對那陣咳嗽聲沒有作出反應而久久感到遺憾,因為我覺得自己的房間狹窄至極,但同時卻又十分寬敞,因此,跟連連咳嗽的閔策爾先生聊上一聊,即便是累贅,是迫不得已的,也會令我感到欣慰。可是,我沒有勇氣事後或者當場在走廊裏故意咳嗽幾聲,同走廊另一頭房門後面的那位先生建立聯繫,而是不由自主地把自己交給屋裏那把廚房椅子堅硬的直角,馬上變得激動不安,正如我一坐到椅子上就會處於這種狀態那樣,並從牀上抓起一本醫學參考書,接着又扔下這本用我當模特兒掙來的血汗錢買來的、價錢昂貴的厚書,弄得它滿是褶印。我又從桌上取下拉斯科尼科夫送的禮物,鐵皮鼓,抱住它。奧斯卡既不能用鼓棒去敲鐵皮,也沒有淌下眼淚,落到白漆圓面上,發出無節奏的寬慰聲。

    現在可以着手寫一篇論文,論失去的清白,可以把擊鼓的、總是三歲的奧斯卡跟駝背、失去聲音、無淚無鼓的奧斯卡作一番比較。這可是不符合事實,奧斯卡還是鼓手奧斯卡時就已經多次失去清白,但事後又重新得到它,或者讓它重新長出來,因為清白好比雜草,不斷滋生蔓延——讀者只需想到,所有清白的祖母曾經全都是墮落的、充滿仇恨的嬰兒就行啦。算啦,奧斯卡不想讓罪過與清白的遊戲從廚房椅子裏產生出來。不,還不如説是對道羅泰婭姆姆的愛吩咐我離開房間、走廊、蔡德勒的套間,到藝術學院去,雖説庫亨教授跟我約定的時間是下午晚些時候。

    奧斯卡身不由己地出了房間,踏進走廊,費力地打開套間的門,弄出很大聲響,又待了片刻,聽聽閔策爾先生的門後有無動靜。他沒有咳嗽,我則羞愧,憤怒,滿足,飢餓,既厭煩生活又飢渴地需要生活,忽而微笑,忽而近乎哭泣,於是離開了寓所,離開了尤利希街的房屋。

    幾天以後,我着手實行一項盤算已久的計劃,若不是連細節都準備就緒的話,我絕不會認為它是個好辦法的。那天整個上午我沒有工作,直到下午三點我才同烏拉一起給富有想象力的畫家拉斯科尼科夫當模特兒。我扮演奧德修斯,回到家鄉,送給用涅羅用一個駝背。我曾試圖勸説這位藝術家放棄這個想法,但是徒勞。當時,他畫希臘的神和半神獲得成功。烏拉也覺得待在神話世界裏很自在。我只好讓步。他先把我畫成火神伏爾甘,又畫成冥王普路託同普洛塞庇娜,末了,即在那一天下午,他把我畫成駝背奧德修斯。可是,對於我來説,重要的是描寫那天的上午。因此,奧斯卡就不告訴諸君繆斯烏拉扮作珀涅羅珀後相貌如何如何,而要講一講我的事。蔡德勒寓所裏靜悄悄。刺蝟帶着他的理髮器正在推銷旅行途中。道羅泰婭姆姆上白班,六點鐘即已離家。八點剛過,郵件送到時,蔡德勒太太還躺在牀上。

    我立刻去看郵件,沒有我的——兩天前剛收到過瑪麗亞的信——可是我第一眼就發現一個信封,系在本市投寄,韋爾納博士的筆跡我也不會認錯。

    我先把這封信跟給閔策爾先生和蔡德勒夫婦的信一起放下,回到自己的房間裏,等到蔡德勒太太出現在走廊裏,給房客閔策爾送去他的信,接着進廚房,末了回卧室。十分鐘後,她離開套間和樓房,因為她在曼內斯曼公司辦公室的工作九點開始。

    為保險起見,奧斯卡再等一等,故意慢吞吞地穿衣服,外表鎮靜,洗淨手指甲,隨後才決定行動。我走進廚房,在三焰煤氣灶最大的一個燃燒器上放上半鋁鍋的水,先用大火燒,水剛煮沸,即把開關擰到最小位置。我小心看管住我的思想,讓它儘可能集中在正要做的事情上,邁出兩步到了道羅泰婭姆姆的小間前,從乳白色玻璃門下面的門縫裏,拿起蔡德勒太太只塞進一半的信,又回到廚房,把信封背面放在水蒸汽上燻,直到我可以拆開它而不造成損壞。奧斯卡壯起膽子把埃-韋爾納博士的信舉到鍋上去之前,他自然已經關掉了煤氣。

    我讀醫生的信息,但不是在廚房裏,而是躺在我自己的牀上。我差點失望了,因為信上的稱呼和結尾的套語都沒有泄露醫生與護士問究竟是何種關係。

    “親愛的道羅泰婭小姐!”這是稱呼,信末是:“您的恭順的埃裏希-韋爾納。”

    在讀信的正文時,也不見有一句明顯的温情脈脈的話語。韋爾納惋惜前一天未能跟道羅泰婭護士説話,雖然他在男子私人病房區的雙扇門前見到過她。她看見醫生在同貝亞特姆姆——也就是道羅泰婭的女友——説話,就轉身走了,韋爾納博士卻不知原因何在。韋爾納博士僅僅請求澄清此事,因為他本人同貝亞特姆姆的談話是純公務性質的。如道羅泰婭姆姆所知,他過去一直、今後仍將盡力同不太能控制自己感情的貝亞特姆姆保持距離。這是不大容易做到的,道羅泰婭必須理解這一點,好在她是知道口亞特的,貝亞特經常毫無約束地表露自己的情感。他,韋爾納博士,自然從未對此有過任何表示。這封信的最後一句話説:“請您相信我任何時候都會向您提供同我交談的可能。”儘管那幾行字是客套話,冷冰冰的,甚至狂妄自大,我仍然毫無困難地一眼看透了埃-韋爾納博士這封信的文風,並且認為這封信無論如何也是一紙熱情的情書。

    我機械地把信紙裝進信封,再也顧不上什麼謹慎細心了。韋爾納可能用舌頭舔濕過的塗膠層,我現在用奧斯卡的舌頭把它舔濕,隨後開始大笑。緊接着我用巴掌交替着拍自己的前額和後腦勺,拍着拍着右手終於離開奧斯卡的前額放到門把手上去,打開門。我走進走廊,把韋爾納博士的信半插到用木板和乳白玻璃鎖住我所熟悉的道羅泰婭姆姆的小間的那扇門底下。

    我還蹲着時,我的一個或兩個手指還搭在信上時,聽到了從走廊另一頭的房間裏傳來了閔策爾先生的聲音。他那慢吞吞的、像是為讓人記錄下來而強調着的呼喚聲的每一個字,我都聽得一清二楚:“啊,親愛的先生,請您給我取些水來好嗎?”

    我站起身來,心想,這個人也許病了,但同時又認識到,門後的這個人沒有病,是奧斯卡説服自己相信他病了,好找個理由給他送水去,因為單憑一聲無緣無故的呼喚聲是不可能誘使我走進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的房間裏去的。

    我先想把幫我拆開醫生的信的鋁鍋裏的還温和的水給他送去。可隨後我又把這用過的水倒進洗滌盆,給鍋裏放進新的水,端着鍋和水走到那扇門前。門後響起了閔策爾先生的聲音,表示要我帶水去,或者僅僅是要水。

    奧斯卡敲門,進門,克勒普特有的氣味立即撲鼻而來。倘若我説這氣味是酸的,我也就沒有講出它還有極甜的成分。除了護士小間裏的醋味空氣外,再沒有別的實例可以用來同克勒普周圍的空氣作類比了。説它是酸甜的,那也不對。那位閔策爾先生或者克勒普(我今天這樣叫他),一個胖而懶的、卻又不是不能動彈的、愛出汗的、迷信的、不洗澡的、卻又不是腐臭的、一直快死而又死不了的長笛手和爵士樂單簧管手,他過去和現在身上都有一股死屍味道。他不停地抽煙,口含胡椒薄荷來排除大蒜的臭味。他當時就已經散發着這種氣味,今天也散發着、呼出這種氣味,在療養院的探視日用這股氣味襲擊我,隨之帶來人生的樂趣和稍縱即逝的一切。他離開時總有一套煩瑣的動作,總要預告下次再來。他走後,布魯諾總是不得不打開門窗,讓空氣對流一下。

    今天,奧斯卡卧牀不起。當時,在蔡德勒的套間裏,我是在滿牀的殘剩物品中見到克勒普的。他散發着臭味,心情卻極佳。牀上在他夠得着的地方,放着一個老式的、很像是巴羅克式樣的酒精爐,十二包麪條,幾瓶橄欖油,軟管西紅柿醬,倒在報紙上的受潮的鹽,一箱瓶裝啤酒,後來才知道,它們是温熱的。他躺着往空啤酒瓶裏小便,這是一小時以後他可以跟我親密交談時告訴我的,隨後蓋上多半是滿滿的、容積正合他的要求的綠瓶子,放到一邊,同確實盛碑酒的瓶子嚴加區分,當這位卧牀者想喝啤酒時,就不至於有拿錯瓶子的危險。雖説他的房間裏有水——如果他還有一點進取精神的話,他本來是可以在水池子裏小便的,但他太懶,説得更確切些,他是自己妨礙自己站起來,不然的話,他是可以從費了這麼大氣力佈置的牀上起來,用他煮麪條的鍋去打新鮮水的。

    由於克勒普,即閔策爾先生,始終用同一鍋水煮麪條,像保護眼珠一樣地保護多次潷掉水、越來越稠的湯,此外,還靠着儲存的空啤酒瓶,他可以保持水平姿勢,經常連續卧牀四天以上。然而,當面條湯煮成威漿糊時,他就處在緊急情況之下。雖説克勒普可以讓自己捱餓,但當時他還沒有這樣做的思想前提;看來他的苦行從一開始就規定為四到五天一個週期,要不然的話,給他送信的蔡德勒大太會給他一個更大的麪條鍋以及跟他儲存的麪條相應的儲存水,使他更加不依賴於他的環境。

    奧斯卡侵犯別人通信秘密的那天,克勒普已經不依賴周圍環境卧牀五天了。殘剩的麪條湯已經可以用來貼廣告了。這時他聽到走廊上我的不堅定的、為道羅泰婭姆姆和她的信而邁出的腳步聲。在他了解到奧斯卡對於為招呼人而故意裝出來的咳嗽聲不予理睬之後,在我讀到韋爾納博士冷漠之中含有激情的情書的那一天,他只好辛苦一下自己的嗓子了:“啊,親愛的先生,請您給我取些水來好嗎?”

    我於是拿起鍋,倒掉温水,擰開水龍頭,讓水嘩嘩流,盛滿半鍋,又添了一點,把新鮮水送去給他。我當真是他所推測的親愛的先生。我作了自我介紹,自稱石匠和刻字匠馬策拉特。

    他,同樣有禮貌,把上半身抬起若干度,自稱埃貢-閔策爾,爵士樂演奏家,但請我叫他克勒普,因為他的父親已經使用了閔策爾這個姓。我太能理解他的這種願望了。我寧願自稱科爾雅切克或乾脆叫奧斯卡,我用馬策拉特這個姓是由於謙卑,而且只在很少的情況下才決定用奧斯卡-布朗斯基這個姓名。因此,簡單地叫這個肥胖的年輕人克勒普,對我來説是毫無困難的。我估計他有三十歲,其實他沒有這麼大的年紀。他叫我奧斯卡,因為科爾雅切克這個姓對他來説實在太費勁了。

    我們聊起天來,起初很難無拘無束。我們聊那些最輕鬆的話題。我想知道他是否認為我們的命運是不可改變的。他認為是不可改變的。奧斯卡想知道他是否認為所有的人都得死。他也認為所有的人最後肯定是要死的,但不敢肯定所有的人是否都必須被生出來。他談到自己時就像談一個本不該生的錯誤地出生的人,奧斯卡感到自己同他相似。我們兩人也都相信天。可是,他談到天時,卻讓人聽到一種幸災樂禍的笑聲,並在被子下搔癢。別人可以設想,克勒普先生在活着的時候已經計劃好了他將來到天上去實行的不正經的事情。我們進而談政治時,他幾乎變得激昂,向我列舉了三百多個德意志王室的姓氏,像是要立即授予他們尊嚴、王位和權勢,並把漢諾威地區授予不列顛帝國。當我問及前自由市但澤的命運時,很遺憾,他不知道在哪兒。但這無所謂,他當場建議派一名比利時伯爵去當這個他不知道的小城的君主。據他説,這位伯爵是揚-韋倫①的直系後裔。末了,當我們給真理這個概念下定義並且取得若干進展的時候,我巧妙地見縫插針,提了幾個問題並獲悉克勒普先生在蔡德勒家當房客、付租金已有三年之久。我們遺憾的是未能早些相識。我責怪刺蝟沒有把這位卧牀者的情況詳細告訴我,他同樣也沒有想到,應當多告訴我一些有關那個護士的情況,而僅僅説了一句:乳白玻璃門後面住着一位護士——

    ①揚-韋倫(165~1716),公爵,領有普法爾茨-諾伊堡、於利希和貝格,擴建了杜塞爾多夫城。

    奧斯卡不想馬上讓閔策爾先生或克勒普來替自己分憂。我不向他打聽那位護士,卻先關心起他的情況來了。“順便問一聲,”我插進這樣一個問題,“您身體欠佳嗎?”

    克勒普又一次把上半身抬起若干度。他看到自己不能構成一個直角時,又讓身子躺下去,隨後告訴我,他卧牀是為了弄清楚他的身體究竟是好是壞還是不好不壞。他希望在數週內將會認識到,他的健康狀況是不好不壞。

    接着發生了我所擔心的事情,也是我以為能夠藉助於長時間的、東拉西扯的談話來阻止的事情。“啊,親愛的先生,請您同我一道吃一份麪條吧!”就這樣,我們一起吃用我拿來的新鮮水煮的麪條。我不好意思堅請他把那個黏糊糊的鍋給我,由我在水池子裏徹底洗一遍。克勒普翻身側躺着,一聲不吭,用夢遊者似的有把握的動作煮麪條。他小心地把水潷到一隻較大的罐頭筒裏,幾乎不改變上身的姿勢,伸手到牀底下,取出一隻油膩的、滿是乾結的剩西紅柿醬的盤子,猶豫了片刻,又伸手到牀下,取出揉皺的報紙,用它擦了一通盤子,再把報紙塞到牀下,朝髒盤子上吹口氣,彷彿要吹掉最後的一點塵土,隨後以慷慨大方的手勢把全世界最髒的盤子遞給我,請奧斯卡接過去,不必客氣嘛!

    我請他先給自己盛,再給我盛。他把髒而粘手指的餐具給了我,便用湯匙和叉子把近一半的麪條撩到我的盤子裏,用優雅的手勢朝麪條上擠出長長一條西紅柿醬,畫成圖案,又澆上好些油,接着在煮麪條的鍋裏也加上同樣的佐料,在兩份麪條上灑胡椒,在他自己那份上又多灑了一些,用目光示意,要我像他似的把我的一份調拌一下。“啊,親愛的先生,請您原諒,我這裏沒有巴馬乾酪粉。願您胃口大大的好!”

    直到今天,奧斯卡仍舊不清楚自己是怎樣硬着頭皮動起匙和叉來的。奇怪的是,我覺得這頓飯味道好極了。從那天起,克勒普煮的麪條甚至成為我衡量我面前的每一份飯的美味價值的標準。

    我趁吃麪條的工夫,不引起他注意卻又仔細地觀察着這位卧牀者的房間。房間裏最引人注目的是天花板下面牆上一個未堵上的煙囱的圓孔,洞裏冒着黑煙。窗外在颳風,風時而把煤灰雲團由煙囱孔刮進克勒普的房間裏來。煤灰落在傢俱上,像舉行隆重的葬禮。所謂傢俱,也就是放在房間中央的那張牀以及蔡德勒家的用包裝紙蓋上的、捲起來的地毯。因此可以斷言,在那間房間裏被弄黑的只有原是白色的牀單、克勒普腦袋下的枕頭和一條毛巾,陣風把煤灰雲團刮進屋裏來時,這位卧牀者就用它遮住自己的臉。

    房間的兩扇窗同蔡德勒家的起居室和卧室的窗户一樣,都朝着尤利希街,確切地説,朝着公寓正面前那棵栗子樹蒙上灰的綠葉。用以裝飾的只有一幅畫,用圖釘釘在兩扇窗户之間。這是英國伊麗莎白①的彩色肖像,顯然是從畫報上撕下來的。畫下方的衣鈎上掛着一支風笛,蒙着一層煤灰,湊合還能看出它那蘇格蘭大方格圖案。我看着那張彩色圖片,想着的倒不是伊麗莎白和她的菲利普,而是站在奧斯卡和韋爾納博士之間的、可能無所適從的道羅泰婭姆姆。這時,克勒普告訴我,他是英格蘭王室的忠誠而熱情的追隨者,因此他曾經跟英國佔領軍的一個蘇格蘭團的風笛手上過課,尤其因為這個團的指揮官就是伊麗莎白本人。他,克勒普,在一部每週新聞片裏見到過伊麗莎白視察那個團。她身穿蘇格蘭短裙,從頭到腳都是方格圖案。奇怪的是,我心中的天主教精神卻自己表現出來了。我表示懷疑伊麗莎白是否懂得風笛音樂,也談了幾句信奉天主教的瑪麗亞-斯圖麗特②的屈辱的結局。簡而言之,奧斯卡讓克勒普明白,他認為伊麗莎白不懂音樂——

    ①指1952年登基的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她的丈夫是愛丁堡公爵菲利普。

    ②瑪麗亞-斯圖亞特(1542~1587),蘇格蘭女王,被加爾文教派貴族所廢,逃亡倫敦,被囚禁十九年,終於被英格蘭女王伊麗莎白一世所殺。

    我原來期待着這位保皇黨人會暴跳如雷。他卻像一個自以為無所不知的人那樣微笑着,請我作一番説明,好讓他由此推斷出,我這個小男子——那胖子這樣稱呼我——在音樂方面有無判斷力。

    奧斯卡良久地凝視着克勒普。他同我交談,無意中激發了我心中的火花。這火花閃過大腦直到駝背。這彷彿我從前所有的、敲壞的、處理掉的鐵皮鼓在歡慶它們的末日審判。被我扔進廢鐵堆的上千只鐵皮鼓以及被埋葬在薩斯佩公墓的那一隻鐵皮鼓,全都出現了,新生了,完好無損地歡慶復活,鼓聲隆隆,在我胸中迴盪,驅使我從牀沿上站起身來。我請克勒普原諒並稍候片刻,便被複活的鼓拉出房間,拽我經過道羅泰婭姆姆小間的乳白玻璃門,門下還插着那封信,露出了半截。復活的鼓鞭策我走進自己的房間,朝畫家拉斯科尼科夫在畫《四九年聖母》時送給我的那隻鼓走去。我抓住鼓,掛上,拿起兩根鼓棒,轉過身去或者被轉過身去,離開我的房間,在那該詛咒的小問旁一躍而過,像一個長久迷航後返回的倖存者似的跨進克勒普的煮麪條廚房,不講客套,坐在牀沿上,挪正紅白漆鐵皮,先在空中耍弄鼓棒,誠然還有點窘迫,不正眼看吃驚的克勒普,接着,讓一根鼓棒像碰巧似的落到鐵皮上。啊,鐵皮給了奧斯卡一個答覆,奧斯卡緊接着讓第二根鼓棒落下去。我開始敲鼓,按部就班,起首是始初之日,電燈泡之間的飛蛾擂響了我誕生時辰的鼓聲;我敲出了十九級地窖樓梯和人家慶祝我的傳説般的三歲生日時我從樓梯上摔下來;我敲出了佩斯塔洛齊學校的課程表,帶着鼓爬上塔樓,帶着鼓待在政治演講台下,敲出鰻魚與海鷗,耶穌受難日拍地毯;我敲着鼓坐在我可憐的媽媽一頭小的棺材旁,又在鼓上模仿出赫伯特-特魯欽斯基佈滿傷疤的後背;當我在鐵皮上擂起黑維利烏斯廣場上波蘭郵局保衞戰時,我覺察到我所坐的牀的牀頭有點動靜,偷眼看到克勒普坐直了身子,從枕頭下面取出一支可笑的長笛,放在嘴邊,吹出音響,那麼甜,那麼不自然,同我的鼓藝那麼合拍;我於是領他到薩斯佩公墓會見舒格爾-萊奧,舒格爾-萊奧跳完一支舞;我又在克勒普面前,為了他,同他一起,讓我第一個戀人的汽水粉泛起泡沫;我甚至帶他進入莉娜-格雷夫太太的熱帶叢林,也讓蔬菜商格雷夫的能吊起七十五公斤的大型擂鼓機隆隆作響;我吸收克勒普入貝布拉的前線劇團,讓我的鐵皮發出耶穌的聲音,在鼓聲中施丟特貝克和全體撒灰者從跳水塔上跳下,下面坐着盧齊;我讓螞蟻和俄國兵佔領我的鼓,但沒有再次領克勒普去薩斯佩公墓,讓他看我把鼓向馬策拉特扔去,而是敲出了我的偉大的、永不結束的主題:卡舒貝土豆地,天降十月雨,地上坐着我的外祖母,身穿四條裙子;這時,我聽到了從克勒普的長笛裏傳出浙浙瀝瀝的十月雨聲,他的長笛在雨中,在我外祖母的四條裙子下,發現了縱火犯約瑟夫-科爾雅切克,並且證實和慶祝我的可憐的媽媽的產生;這時,奧斯卡的心險些化為石頭。

    我們演奏了好幾個小時。我們把我的外祖父在木筏上的逃跑充分地變奏了一番,用頌歌暗示這名縱火犯有可能奇蹟般地獲救,從而結束了我們的合奏,稍覺疲乏,但卻幸福。

    最後一個音還在長笛裏時,克勒普從他躺夠了的牀上一躍而起。屍臭味隨他飄來。他打開窗户,用報紙塞住煙囱孔,扯下並撕碎英國的伊麗莎白的彩色畫片,宣佈結束保皇黨人的時代,讓水從水龍頭裏嘩嘩流進水池。洗,他在洗,克勒普開始洗身,從頭洗到腳。這不再是洗身,而是洗禮。他洗畢,放掉池子裏的水。他,身上滴水,赤裸,肥胖,滿墩墩的,斜掛着那個可憎的傢伙,站在我的面前,抱起我來,伸直雙臂把我舉起。是啊,奧斯卡過去和現在都很輕。這時,他胸中爆發了笑聲,傳出笑聲,聲浪撞擊天花板。我這才明白,不僅奧斯卡的鼓復活了,克勒普也復活了。我們互相祝賀,親吻面頰。

    同一天傍晚,我們一起外出,喝啤酒,吃血腸加洋葱。克勒普向我建議,同他一起成立一個爵士樂隊。雖説我請他給我一段時間考慮一下,但奧斯卡已經下了決心,不僅要放棄他在石匠科涅夫那裏刻字的職業,而且不再同繆斯烏拉一起去當模特兒,我要當爵士樂隊的打擊樂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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