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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玉清宮主

    這一雙同門師姊妹,果然齊心合力,在牀上聯手與這匹武林種馬盤纏大戰

    她們終於領教了亞馬的威力!

    亞馬天賦異稟,似乎是愈戰愈勇,毫無敗相。

    孫華鳳也早巳節節敗退,棄甲丟盔,連連泄身,不禁輾轉哀鳴

    亞馬終於也因吸入了大量迷迭香的緣故,不忍再對她狠心地蹂躪摧殘,終於在一陣劇烈地運動之後,普降甘霖!

    孫華鳳與石巧鳳終於在辛苦之後,一同承恩,雨露均霑,皆大歡喜!

    亞馬自己也累得直喘氣,仰卧牀上,感嘆道:你們兩個好人家女兒,清白之身,卻千方百計要跟我這種名譽極壞的浪子在一起,到底是為了甚麼?

    孫華鳳倚偎他肩上喘息,道:如果我説是奉了師命,向雷家報恩,你會相信嗎?

    石巧鳳正枕在他的腹部,一隻手輕輕地玩弄着小亞馬,一面道:除了報恩,當然多半還是為了自己

    哦?

    因為你給了我們極大的快樂!

    而且你也給我們留下了種!

    能生下你的孩子,是每個女人最大的願望

    何況雷家還會把我們當少奶奶一般地供養着

    這樣的人生,夫復何求

    誰知石巧鳳突然驚叫一聲!

    孫華鳳驚道:怎麼啦?

    石巧鳳道:它又生氣起來啦!樣子好凶哦

    孫華鳳把她的手拍開:誰教你要去惹它?

    石巧鳳羞得趕快丟開手,縮到被子裏去。

    亞馬順手就纏住了孫華鳳,她卻拼命推開,叫道:不行不行,我已經不行了!是她惹你的,你去找她!

    亞馬哈哈大笑道:我當然會去找她,反正我是兩個都要

    接着又是一陣掙扎、嬉笑

    今夜這平安客棧的後三進廂房,頗不安靜

    第二天是被一陣鼓吹八音喧鬧之聲吵醒的。

    亞馬一驚而起,才發覺已經日上三竿,太陽都曬到屁股了!

    他這才驚覺那兩隻鳳兒,不知何時已溜走不見。

    亞馬嘆了口氣,起身穿衣漱洗之後,走出房來。

    這後三進卻頗有氣派,一問不算小的偏廳,正在熱熱鬧鬧地有人穿梭進出。

    這些穿梭進出的人,各各都穿着嶄新衣服,胸前都佩着一朵紅花。

    兩個喜娘,正在忙着為孫華鳳、石巧鳳梳妝打扮。

    四名嬌俏丫鬟,也在忙着服侍她二人更衣。

    新嫁娘的吉服,鳳冠霞披。

    亞馬正覺得這四丫鬟頗為眼熟,只是一時想不起。

    四丫鬟卻已同時上前,規規炬炬地向亞馬請安,道:婢子春兒、夏兒、秋兒、冬兒,向亞馬公子問好

    一陣嬌嬌滴滴,鶯聲燕語,亞馬這才想起,她們是雷夫人身邊的女婢。不由訝然問道:你們這是幹甚麼?

    四婢道:婢子們奉了夫人之命,來迎孫姑娘、石姑娘,回去與我家少爺完婚

    正説間,外面一陣鞭炮震耳,八音鼓吹更是熱鬧。

    四婢立刻過去扶起二女,道:吉時已到,該上花轎啦!

    二位喜娘亦將孫、石二女頭上的霞披蓋下來。

    紅緞蓋住面孔前的一剎那,孫華鳳與石巧鳳望了亞馬一眼,非但沒有半絲昨日恩愛之情,反而露出期盼已久的興奮之情,恨不得早些嫁過去!

    兩邊排開的十六名執事已齊聲高唱,道:吉時已到,新娘上轎!

    亞馬不禁百感交集,一伸手要攔住:你們真的就這樣走了?

    忽然一隻手臂搭上了他的肩頭,有個聲音在他身後道:不可!

    亞馬突地旋身抽臂,已將他這隻手捉住,扭到背後,怒道:我最恨有人在我背後出手!

    那人道:我並未出手,我若真要出手你焉有命在?

    亞馬道:那你想幹甚麼?

    那人道:我們只是奉命將孫姑娘、石姑娘,安全地護送回榮華富貴樓亞馬公子若定要橫加阻擾燕雲十六騎將不惜以性命相搏!

    亞馬不由暗驚,這燕雲十六騎成名江湖達二十年,向來同進退,團結本就是絕不可忽視的力量!

    正在僵持之時,雷玉峯清朗的笑聲傳來:亞馬兄千萬別誤會!

    他一閃而至,向亞馬揖手道:小弟今日洞房花燭小登科,各位全都是小弟的座上嘉賓,吃喝喜酒

    亞馬冷哼一聲,鬆開手道:我已經被人像兔子一樣的耍了,哪還有心情去你家喝酒!

    亞馬掉頭離去。

    兩位新娘早已各由一名喜娘、兩個俏婢扶着,各上了一台喜氣洋洋的花轎。

    就連四婢也都各有一頂軟呢小轎。

    三八二十四位樂手組成的龐大鼓吹敲打聲中,雷玉峯得意如新科狀元。燕雲十六騎亦都各乘雄健駿馬,一路護送,往榮華富貴樓方向迤邐而去

    滿滿的一杯酒,亞馬一口就倒進嘴裏。

    他心中波濤起伏不定,所想的竟不是雷玉峯、孫華鳳與石巧鳳,他心中所想的,竟是魚玄璣!

    他又灌了一杯酒下肚,高老頭好像很奇怪,皺眉問道:甚麼事讓你氣成這個樣子?

    亞馬嘆了口氣,苦笑道:其實也沒有甚麼,只不過有個女人到了鍾大爺鐵匠鋪。

    高老頭笑道:鍾大爺鐵匠鋪,跟你又有甚麼關係?

    亞馬道:因為恰巧我也在!

    高老頭似乎有些懂了,卻又有些迷糊,道:原來那個女人是為了追你而去的。不過,我記得好像天天都有女人去找你,你從來也沒有逃跑過

    亞馬道:這次的女人不同!

    高老頭道:有甚麼不同?

    亞馬道:甚麼地方都不同!

    高老頭眯起了眼睛道:這女人難道是個醜八怪?

    亞馬用力搖頭:非但不是醜八怪,而且簡直像天仙一樣美,像公主一樣高貴!

    高老頭道:那你怕甚麼?怕她強姦你?

    亞馬笑道:她若真的要強姦我,就算有人用掃帚趕我,我也不會走了!

    她究竟對你做了甚麼事,才把你嚇跑的?

    她向我下跪!

    高老頭張大了眼睛,看着亞馬,就好像他鼻子上忽然長出一朵喇叭花一樣。

    亞馬卻好像怕他聽不懂,又解釋着道:她一走進來,甚麼話都沒有説,就忽然向我跪下來,兩條腿全都跪了下來!

    高老頭終於也長長嘆了口氣,道:我一向認為你是個很正常的小夥子,一點毛病也沒有,但現在我卻開始有點懷疑了!

    亞馬苦笑道:現在你懷疑我有毛病?

    高老頭道:一個美如天仙的女人到你屋裏去,向你跪了下來,你就被嚇得落荒而逃?

    亞馬點頭:不但落荒而逃,而且是撞開屋頂逃出來的!

    高老頭嘆道:看來你的腦袋不但有毛病,而且病得已經很重。

    亞馬道:就因為我腦袋還很清醒,所以我才要逃。

    高老頭道:哦?

    亞馬道:我説過,她不但人長得漂亮,而且派頭奇大!

    有多大?

    簡直比公主還大!

    高老頭道:你見過真的公主?

    沒有,但是我知道,她用的那個保鏢,就算真的公主也絕對請不到!

    是誰?

    手勾魂!

    是不是那個兩隻手一臂被人砍了,打起架來還是不要命的手勾魂?

    正是!

    她有這麼一位保鏢,卻向你跪了下去?

    是!

    高老頭不説話了,倒杯酒,一口喝了下去。

    亞馬也把杯子裏的酒喝乾,道:現在你是不是想通了?

    高老頭道:是!

    亞馬道:你想她為甚麼要向我下跪?

    她有事求你。

    像她這麼樣一個人,居然不惜向我下跪,為的是甚麼事?

    一件很麻煩的事。

    我連見都沒有見過她,為甚麼要為她去惹上麻煩呢?

    高老頭道:只有笨蛋才會去惹這種麻煩!

    亞馬道:你看我像笨蛋?

    高老頭道:你不像!

    亞馬道:你若是我,你若也遇到這種事,你會怎麼辦?

    我也會跟你一樣,落荒而逃,而且説不定逃得比你還快!

    亞馬長長吐出口氣,道:看來你雖然已經很老,卻還不至於變成老糊塗!

    高老頭卻眯起眼睛,道:你卻是個小糊塗!

    哦?

    像她這種人,居然不惜向你下跪,這件事當然是別人解決不了的!

    亞馬同意。

    現在她既已決定要找你,你還能逃得了麼?

    你認為她還會來找我?

    説不定是她現在就已經來了

    能追上我的人,至少還不會太多。

    高老頭冷笑

    亞馬道:你冷笑是甚麼意思?

    高老頭道:我冷笑就是冷笑的意思!

    亞馬道:你的意思我不懂?

    高老頭道:你不懂的事還多得很!

    亞馬卻笑了道:至少我還知道兩件事。

    哪兩件?

    第一件就是連你那把號稱價值連成,削鐵如泥的青冥劍都拿我這隻戒指沒輒!第二件就是,至少我還懂得分辨你這些酒裏,哪一罈最好!

    他隨隨便便的一伸手,果然就挑了一罈最好的酒。

    剛想拍去泥封,突聽得咚咚咚三聲大響!

    這三個洞,竟然全都是同一個人撞開的!

    右手一支鋼鈎,左手一枚比頭顱還大的鐵錘!

    手勾魂!

    他的神情卻很從容,一副心安理得的樣子,牆上的三個洞也好像根本與他無關,雖然他身上、頭上仍有許多碎層泥灰

    他也好像剛剛從外面吃飽喝足,開了門回到自己家來一樣。

    他慢慢的往一張很精緻的雕花木椅上一坐。

    還沒坐穩,就聽到喀喇一聲,椅子就垮了!

    他似乎要跌倒,左手一晃,一張八仙桌與另一張太師椅就被他的大鐵錘敲得粉碎。

    手勾魂皺眉道:這裏的傢俱不結實!

    他轉向高老頭道:不次千萬記住,不能再到這家店裏去買

    兩句話還沒説完,又有五、六件東西被砸得粉碎。

    亞馬知道高老頭有看到,卻都好像根本沒有看見。

    高老頭還在慢慢的喝酒,連一點心疼的樣子都沒有,被手勾魂砸爛的東西,好像根本就不是他的。

    片刻之間,屋子裏所有的東西,已被他砸得稀爛,十七、八罈好酒,也被敲得粉碎,酒氣沖天,芳香撲鼻!

    手勾魂四面看了看,道:這房子看來好像也不太結實,不如拆了重蓋!

    再回頭,就發現亞馬與高老頭,突地連人帶椅子,原姿不動地凌空飛起,同時到了屋外的空地,面前還是擺着剛才那壇酒。

    手勾魂眼見他二人這種高明的移形換位功夫,眼中不禁流露欽佩之色。

    但是他既然是有意來砸東西的,當然也就毫不客氣,一撞就把樑柱撞倒!

    整間屋子就真的完全塌成了一堆廢墟!

    灰塵漫天中手勾魂又走向他們,道:色是刮骨鋼刀,酒是穿腸毒藥,留下總是會害人的,所以一罈都留不得!

    他竟大搖大擺的走過來,抓起了桌上這最後一罈酒,重重地往地上一摔。

    這次酒罈子並沒有被他砸碎,酒罈子忽然又回到桌子上。

    手勾魂皺了皺眉,又抓起來,往後面一摔!

    這次他終於看清楚,酒罈還沒有摔到地上,亞馬突然一伸腳,已經接住,輕輕一挑,就回到了桌上!

    手勾魂再摔,亞馬再接。

    眨眼間手勾魂已將這壇酒,往地上摔了七、八次,但這壇酒還是好好的擺在桌上。

    手勾魂看着這壇酒,好像已經開始在發怔了!

    高老頭笑道:這壇酒有鬼,摔不破的!

    手勾魂道:甚麼鬼?

    高老頭道:當然是酒鬼!

    手勾魂咬牙道:我再試試!

    這次他用右手的鈎子,搭在這壇酒上、用力一掄。

    這壇酒忽然呼的一聲,飛出去五、六丈遠。

    但這壇酒還是沒有被摔破。

    酒罈子飛出去的時候,亞馬跟着也飛了出去。

    亞馬回到椅子上來的時候,酒罈子也跟着回到桌上。

    手勾魂再用他的鈎子一掄,這次酒罈子飛得更快、更遠!

    他本就天生神力,這麼樣用力一掄,幾百斤的巨石都可能被他掄出去。

    可是這壇酒又回來了,跟着亞馬一起回來的!

    高老頭不禁發笑,喃喃道:這壇酒果然有鬼,好像還是長着翅膀的酒鬼!

    手勾魂突然冷冷一笑,他本就是立在桌於之前的,這次他猛地抓起酒罈,猛然重重的往自己腦袋上砸了下去。

    他本來要砸的是這壇酒,現在看來卻好像是要砸自己的腦袋。

    高老頭嘆了口氣,這下子酒罈固然非破不可,只怕他的腦袋也要開花!

    誰知他的腦袋並沒有開化,酒罈子也沒有破!

    亞馬的手已突然伸到他頭上,托住了這壇酒。

    手勾魂又冷笑一聲,突然飛起一腳,猛踢亞馬的下腹。

    他也沒有踢着。

    亞馬的人突然翻了起來,從他的頭頂上翻了過去,落到了他背後,手裏還是託着這酒罈。

    手勾魂反腳再踢,亞馬又翻回到他前面來,嘆了口氣道:這壇酒已經是我們最後一罈酒了,這腦袋也是你最後一個腦袋了,你又何苦一定要把它們都砸破?

    手勾魂終於鬆開了他的右鈎左錘,笑了笑道:看來這個人果然是亞馬!

    高老頭道:哦?

    手勾魂道:除了亞馬之外,又有誰肯為了一罈酒費這麼大的力氣?

    高老頭微笑着:不錯,像亞馬這樣的呆子,的確已經不多了!

    亞馬接過酒罈,輕輕放回桌上,突然啵地一聲,這壇酒立刻粉碎!

    罈子裏的酒流得滿地都是!

    剛才手勾魂與亞馬的手都在用力,休説這酒罈只是陶土燒成,就算是鐵打的,也一樣要被壓扁。

    高老頭看在眼中,只能苦笑,道:天下事往往都是這樣的,你要它破的時候,它偏偏不破;等你不去碰它的時候,它反而破了

    亞馬卻淡淡道:這世上無可奈何的事本來就很多,所以,做人又何必太認真?

    手勾魂的眼裏,突然露出一種説不出的淒涼辛酸之色,默然的轉過身,走了出去。

    亞馬的這句話,彷彿勾引起了他藏在心匠很久很久的傷心事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聽得一句又可愛,又清越的聲音,道:上清觀宮主,魚玄璣特來求見亞馬公子!

    説話的這人,正是那樣子很乖,眼睛很大,替杜美吟槌腿的小姑娘巧兒。

    巧兒正從那片濃密的棗子林中走出來,滿天的星光月色,彷佛都到了她眼睛裏。

    亞馬皺眉道:上清觀宮主?

    高老頭也嘆道:她果然是個真的宮主?

    巧兒道:絕對一點也不假!

    亞馬道:她的人呢?

    巧兒笑了,笑得很甜:她生怕又把亞馬公子嚇跑,所以還留在外面!

    她笑得雖甜,説的話卻有點酸。

    亞馬只有苦笑。

    巧兒眨着眼睛,笑道:現在她就在外面等着,卻不知亞馬公子敢不敢去見她?

    高老頭忽然道:他當然敢!

    這位深沉而神秘的老人微笑着,悠然接着道:他若是不敢去見這位宮主,只怕他所有朋友的屋子,全都會被拆光砸爛!

    羣星閃爍,上弦月彎彎地嵌在星空裏。

    棗林裏流動着一串串的清香。

    並不是棗樹的香,是花香!

    花香是從一條狗身上傳出來的,一條非常健碩,闊身長腿的打獵狗。

    這狗兒身上披着一串串五色繽紛的鮮花,嘴裏也銜着一籃子鮮花。

    滿籃鮮花中,有一隻玉盆,瑩然生光。

    巧兒接過花籃,取出玉盆,嫣然笑道:這是我們宮主賠償這位老先生的,就請亞馬公子替他收下。

    亞馬接過玉盆,掀開盆蓋,裏面竟是一疊整整齊齊的銀票,合計有一百兩黃金!

    像這樣的小木屋,五十兩金子就可以蓋好幾棟,這當然已不能算少。

    巧兒道:一點小意思,但望這位老先生笑納

    亞馬道:他不會笑納的!

    巧兒道:為甚麼?

    亞馬道:因為這一百兩金子,若是你們要送他,他根本不需要,若算是賠償他這屋子,又好像不夠!

    巧兒道:這裏有一百兩黃金!

    亞馬道:我看得出來。

    巧兒道:一百兩金子賠他這小木屋還不夠?

    亞馬道:還差一點點?

    巧兒道:差一點是多少?

    亞馬道:究竟差多少?我也算不出來,大概再加三、四萬兩,總差不多了!

    巧兒嚇了一跳:三、四萬甚麼?

    當然是三、四萬兩金子。

    巧兒笑了。

    你不信?

    巧兒吃吃笑個不停:竹槓不是這樣敲的!

    怎麼敲?

    總要有個譜

    亞馬突然提起剛才他坐着的那張雕花木椅道:你知道這是張甚麼椅子?

    巧兒笑道:看來好像是張坐人的椅子

    亞馬道:但這張椅子卻是四百年前的名匠魯直,親手為天子雕成的,普天之下只有十二張,皇帝大內有五張,這裏本來有六張,剛才卻被他砸爛了四張。

    巧兒張大了眼睛,瞪着他手裏的這張椅子,漸漸已有點笑不出來了。

    亞馬又道:你可知道這小木屋,以前是誰住過的?

    巧兒已不敢胡亂接腔。

    亞馬道:這本是大詩人陸放翁的夏日行吟處,牆壁上本還有他親筆題的詩,現在也已被砸得稀爛。

    巧兒的眼睛張得更大了,臉上忍不住露出驚異之色。

    亞馬淡淡道:所以這木屋裏每一片木頭,都可以算是無價之寶,你們就算真的拿四、五萬兩金子來賠,也未必夠的。

    他笑了笑,接着道:幸好這位老先生連一文錢都不會要你賠,因為四、五萬兩金子,在他看來跟一文錢差不了多少!

    巧兒悄悄的伸出舌頭來舐嘴唇,吃驚的看着這神秘的老人。

    這個又矮又瘦、毫不起眼的小老頭。

    高老頭卻還是悠悠閒閒的坐在那裏,慢慢地啜着他杯子裏剩下的半杯酒。

    像是覺得這世上再也沒有比喝這杯酒更重要的事。

    亞馬忽然又轉過頭向手勾魂笑了笑道:我知道閣下的見聞一向很廣博,閣下當然也聽説過世上最有錢的人是誰了?

    手勾魂沉吟着,道:地域最多的,是榮華富貴樓的雷家,珠寶最多的,是關中魏氏,但真正最有錢的,只怕是山西大通錢莊的高光恆!

    亞馬道:閣下知不知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手勾魂道:這個人的大通錢莊是全國聯營,雖然富甲天下,卻喜歡過隱士般的生活,所以很少有人看見他的真面目,只聽説他是個很孤癖、很古怪的老人,而且

    他突然停口,看着高老頭。

    現在每個人終於都已明白,這神秘老人,就是富甲天下的高光恆。

    高老頭忽然嘆了口氣,慢慢的站了起來,道:現在既然已有人知道我在這裏,這地方我也住不下去了,不如就送給你吧。

    亞馬看着地上一堆堆破木頭,道:我記得以前也曾向你要過,你卻連借我住幾天都不肯。

    高老頭淡淡道:你自己剛才説過,這裏的東西全是骨董寶貝,寶貝怎麼能送人?

    亞馬道:寶貝變成破木頭,就可以送人了?

    一點也不錯!

    我現在總算明白你是怎麼發財的了

    高老頭面不改色,淡淡道:還有件事你也該明白。

    亞馬道:甚麼事?

    高老頭道:你逃走的時候,世上也許真的沒有人追得上你,只可惜這世上除了人之外,還有很多別的東西,譬如説

    譬如説一條鼻子很靈的狗!

    高老頭也嘆了口氣,道:你總算還不太笨,將來説不定也有一天會發財的!

    漆黑的車子,漆黑的馬,黑得發亮。

    黑得發亮的馬車上,也綴滿了五色繽紛的鮮花。

    巧兒道:宮主就在馬車裏等你,你上去吧。

    亞馬道:上車去?

    巧兒道:嗯!

    亞馬道乙然後呢?

    巧兒道:然後,這輛馬車就會把你帶到一個你從來也沒有去過的地方,我保證你到了那地方後,絕不會後悔的!

    亞馬道:我當然不會後悔,因為我根本就不上車去。

    巧兒又瞪起了眼睛,好像很吃驚,道:你為甚麼不去?

    亞馬道:我為甚麼要跟着一個我從來也沒有見過的人,到一個我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去?

    巧兒瞪了瞪眼,道:因為因為我們會送很多很多金子給你!

    亞馬笑了。

    巧兒道:你不喜歡金子?

    亞馬道:我當然喜歡金子,卻不喜歡為了金子去拼命?

    巧兒眼珠子轉了轉,悄悄道:車子裏很安靜,我們這位宮主又是個很美的人,這段路也很長,在路上説不定會發生很多的事

    亞馬微笑道:這話好像已經有點讓我動心了。

    巧兒眼睛裏立刻發出了光,道:你已經答應要上車了?

    亞馬道:不答應!

    巧兒嘟起了嘴,道:為甚麼還不答應?

    亞馬道:漂亮的女人我一向很喜歡,但卻也不喜歡為了女人去拼命!

    巧兒道:為了甚麼你才肯拼命?

    亞馬道:我從來也不拚命,除非有人想來要我的命。

    巧兒道:除了你自己,天下就再也沒有別人能讓你去拼命?

    亞馬道:沒有!

    巧兒眼珠子又轉了轉,道:為了小姊姊你也不肯!

    小姊姊?

    巧兒悠然道:我想你總該認得小姊姊,她還有一個小妹妹

    亞馬這才心頭暗驚。

    巧兒又道:小姊姊、小妹妹,都在那個地方等你,你若不去,她們一定會覺得很失望!

    亞馬道:她們若要我去,一定會自己來找我!

    只可惜她們現在不能來

    為甚麼?

    因為她們現在連一步路都沒法子走!

    你是説,她們已落在你們手裏了?

    巧兒道:好像是的!

    亞馬突然失聲大笑,就像剛聽見一個天下最可笑的笑話,笑得捧起了肚子。

    巧兒忍不住問道:你笑甚麼?

    我笑你!你畢竟還是個小孩子,連説謊都不會!

    哦?

    你們若能有本事到榮華富貴樓去,把兩個活生生的人弄了出來,天下就沒有甚麼事能難倒你們的啦,又何必眼巴巴的來找我?

    巧兒淡淡的笑了笑,道:你若真的聰明,就早該明白兩件事!

    哦?

    巧兒道:第一,我已經不再是個小孩子了,以前我發育不良,那天被你刺激一下,我自己都感覺到進步多了,不信你看!

    她驕傲地挺挺胸。

    亞馬這次真的怔住了!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才幾天工夫,果然就在她身上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因為她的自傲,亞馬自己反而臉紅了。

    巧兒卻悄聲道:甚麼時候再給我刺激一下?

    亞馬漲紅了臉:這這

    巧兒道:不逗你啦,第二,你也該明白,有些人不必用偷的,只須小小的騙一下

    亞馬道:雷家的財富、名望、權勢,絕不會比你們玉清宮差,你們用甚麼能騙到她們?

    只用了一句話!

    甚麼話?

    孩子的爸爸在等你們!

    亞馬嚇了一跳:你説甚麼?

    巧兒笑道:你快做爸爸啦!你自己竟然還不知道?真是糊塗!

    亞馬盯着她看,上上下下又看了好幾遍,這才開口道:你真的已經滿十五歲了?

    巧兒道:昨天才滿!

    亞馬道:十五歲的人,就已經應該明白,像我這種壞人,是絕對不肯為任何人去拼命的,就算自己的兒子也不行!

    巧兒吃驚地瞪着他,道:真的壞到這種程度?

    亞馬道:當然真的!

    亞馬已坐在車上,馬車已啓行。

    車廂裏也堆滿了五色繽紛的鮮化。

    魚玄璣坐在花叢中,就像一朵最美麗、最珍貴的黑色玫瑰。

    她的眸子也是漆黑的,又黑又亮,她還在看亞馬。

    亞馬並沒有看她,他已閉起了眼睛,安安穩穩地靠在軟墊上,好像準備在車上睡一覺。

    魚玄璣忽然笑了笑,柔聲道:我剛才還以為你不會上車來的。

    亞馬道:哦?

    魚玄璣道:我剛才好像聽見你在説,你絕不肯為任何人去拚命的,就算自己的兒子也不行!

    亞馬淡淡道:我本來就不會為兒子去拼命的,但是為兒子坐坐馬車,總該沒有甚麼關係的。

    魚玄璣又笑了,她向你笑的時候,就彷彿滿園春花忽然在你面前綻放。

    亞馬的眼睜剛剛睜開,立刻又閉了起來。

    魚玄璣柔聲道:你好像看都不願意看我?為甚麼?

    亞馬道:因為這車廂很小,我又是個禁不起誘惑的人。

    魚玄璣道:你怕我誘惑你?

    亞馬道:我也不願為你去拼命

    魚玄璣道: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是要你去拼命的?

    亞馬道:因為我並不笨!

    魚玄璣拈起了朵鮮花,默默地凝視他,過了良久,才輕輕嘆口氣,道:你並不笨,但這一次卻猜錯了。

    哦?

    你有一個先入為主的觀念,以為我一見你就下跪,一定是在求你

    難道不是?

    不是,絕對不是你也許會去拚命,也許會去送命,但絕對不是因為我求你!

    亞馬不禁好奇道:那是為甚麼?

    因為這個!亞馬不禁好奇地向她望去。

    只見她原本就低胸的那襲純黑綠色道姑裝,輕輕用手一掀,就露出了她潔白、飽滿、晶瑩的胸部,在心房之處的位置上,竟有一朵豔紅的刺青。

    亞馬本已是下定決心拒絕她的任何誘惑,見到這樣完美無瑕的胸膛,竟還是忍不住要盯着看。

    這種看法,絕對不是君子的看法。

    魚玄璣的臉立刻就泛紅了,但她仍然堅持着,用手指掀開領口衣襟,道:你看不看得出來,這是甚麼?

    亞馬當然看得出來,因為他手上正戴着一枚戒指,這戒指上正有個這樣的圖形!

    一個長髮美女的面孔,卻有着蝠翼、鳥爪、蛇身!

    只不過是血一樣豔的顏色。

    只不過刺工精細,構圖完美。

    只不過是刺在潔白如玉的乳房上。

    而這乳房的主人,又是無比的高貴,無比的美貌。

    所以這枚設計怪異的刺青,看來非但一點都不覺嘔心,反而是另一種誘人的美感。

    教人立刻聯想到這個嬌滴滴的美人,當時正在受那一針一針雕刺時的痛楚可憐模樣

    教人不由自主地生出定要保護這嬌弱女子之心

    亞馬正陷入另一種想入非非之際,她已將衣襟拉好,正襟危坐,嘆道:你看,我並不是打算要誘惑你。

    亞馬不禁又摸一摸自己手上的戒指,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魚玄璣道:你手上這枚戒指,是玉清教的令符,有至高無上的權威,任何人戴上這枚戒指,就有如教主親臨,凡是我們玉清教徒,都得行跪接大禮,遵命而行!

    亞馬一怔!立刻想起剛才勸他上車的巧兒,又聯想到那位人小鬼大的杜美吟,道:你們玉清觀,有沒有一個絳箕宮?

    魚玄璣笑道:有,玉清觀有九宮,絳箕是其中之一,杜美吟、杜巧吟二位,都屬這一宮

    亞馬眯起眼睛,道:你們玉清教,全都是女的?

    也有男的!

    你們玉清教的女徒眾,人人都有那樣一枚刺青?

    男的徒眾也有!

    亞馬再仔細想想,那日他與巧兒在荒野草棚之中,幹下那樣激情之事,卻萬萬沒有想到她的胸部,竟也會有那樣的刺青。

    因為那天夜裏實在太黑,又是鑽進了乾草堆中的

    下回有機會,一定要仔細看個清楚!

    他悠然回味幻想中,嘴角不禁泛起了微笑。

    魚玄璣卻柔聲道:你在笑甚麼?

    亞馬心中一慌道:啊?沒有甚麼

    他卻心中走馬燈似的一連串想到蕭潔潔、蕭媚媚、雷玉芝、蔣秀鳳、孫華鳳、石巧鳳似乎沒有一個有這種刺青圖紋的!那就表示她們全都不是玉清教徒。

    可是那個蕭媚媚明明給了自己這隻戒指!她怎麼會有這戒指的呢?

    似乎是心有靈犀一點通,魚玄璣也恰好在同時問道:她怎麼會有這戒指的?

    是呀!

    那麼就等見到她們再説!

    突然他看見路邊大樹下有一雙眼睛!

    這世上本來隨時隨地都能看到眼睛,只不過亞馬這次看見的,卻是一雙明亮鋭利的眼睛,長在一個高瘦清秀的年輕人的臉上。

    他沒有見過這年輕人,但他必定見過這雙眼睛!

    這雙熟悉的眼睛教他心頭一跳,直覺告訴他,這人對他必有重要關係!

    魚玄璣已瞧出他的神色不對,問道:你怎麼了?

    亞馬道:你説過,任何戴上了這枚戒指,就有如教主親臨,你們都要遵命而行?

    魚玄璣恭身道:是!

    亞馬眨眨眼睛道:我命令你,現在開始來誘惑我!

    魚玄璣突然感覺為難

    這個男人是她聞名已久、心儀已久的男人,但是

    亞馬已沉下臉來,怒道:連這麼一個簡單的命令都辦不到,還談甚麼誓死效忠?我不去了!

    車子正在一處道路轉彎處。

    亞馬突然屈指一彈,拉車的兩匹黑馬立時受驚,開始狂奔而出。

    就在這同時,亞馬已縱身而起,躍上了路邊一棵樹叢中,隱住了身形。

    魚玄璣先是一怔!旋即發覺他這樣做必有深意。

    馬車繼續狂奔,後面一條跟蹤的人影亦展開身法,向前疾追!

    就是那個高瘦的年輕人,輕功居然不弱,奔跑起來快逾奔馬!

    亞馬突然從樹上落下,落在他面前。

    如果不是他及時煞住身形,必然會與他撞個滿懷。

    亞馬望着他微笑道:你是誰?為甚麼要跟蹤我們?

    那年輕人望着他,非但沒有半點怯意,反而大笑了起來,道:想不到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做出這種無法無天的事來!

    他像是在自己感嘆,又像是在説給別人聽的。

    這裏荒郊野外,根本沒有別人,這句話當然是説給亞馬聽的。

    亞馬冷笑道:甚麼無法無天的事?

    這人道:綁架!

    亞馬皺眉道:綁架?甚麼人綁架?綁誰的架?

    這人嘆道:幾條彪形大漢,綁一個小姑娘的架,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就把人家的車砸爛,馬也打死,拖上另一輛馬車中

    亞馬動容道:是甚麼樣的馬車?

    這人道:是一輛純黑的馬車,車上還有好多鮮花

    他還想再往下説,只可惜説話的對象卻忽然不見了。

    亞馬已轉身衝了過去。

    他行動雖快,卻還是慢了一步,既沒有看到那些彪形大漢,也沒見到魚玄璣。

    只見到砸碎了的馬車,打折了腿的黑馬!

    遠處塵頭揚起,隱隱還可以聽到車輛馬嘶聲!

    他再望向剛才那年輕人,誰知他早已走得不見人影。

    這人一定與綁架歹徒是同一夥,他故意在路旁草叢中露相,只不過是調虎離山之計!亞馬又悔又恨,不再猶豫,拔腳向前追了去

    亞馬向來對自己的輕功頗有自信,他這樣展開腳步往前飛奔,有如一支箭一樣的疾射而出。

    但是他是人,不是馬!馬有四條腳,他卻只有兩條!

    他這才開始恨自己的父母,為何不給他多生兩條腿

    正在胡思亂想,忽然前面不遠處有個人,正騎着一匹馬,施施然緩步而行。

    亞馬順手摸出一錠金子,街上前去將那人拉下馬來,將金子塞到他手裏,自己也跳上了馬背。

    這人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亞馬已經打馬絕塵而去。

    他做事一向最講究效率,從不説廢話,從不做拖泥帶水的事。

    所以他若真的想要一樣東西,你除了給他之外,簡直沒有別的法子。

    江湖中人大都懂得如何選擇馬,因為誰都知道,一匹好馬不但平時能做你很好的伴侶,而且往往在最危險的時候救你的命!

    要是馬兒也能選擇騎它的人,一定會選亞馬。

    亞馬的騎術並不能算是最高的,他騎馬的時候並不多。

    但他的身子很輕,輕得幾乎可以讓馬兒感覺不出有人騎在背上。

    而且他很少用鞭子。

    無論對任何有生命的東西,他都不願使用暴力,沒有人比他更痛恨暴力。

    所以這雖然並不是匹很好的馬,但現在還是跑得很快。

    只見他輕輕地貼在馬背上,他本身就已成為馬的一部分。

    是以這匹馬奔跑的時候,簡直就跟沒有騎它的時候速度一樣。

    按理説,以這種速度應當很快就能追上前面的馬車了。

    一匹馬拉着一輛車子,車上還有好幾個人,無論多快的馬,速度一定不會比他的更快。

    就算是兩匹馬都不行,只可惜世上有很多事都不太講理。

    亞馬追了半天,非但沒有追上那輛馬車,連馬車揚起的塵土都已看不見了!

    日色已偏西。

    大路在這裏分開,前面的路一條向左,一條向右。

    亞馬只好在這一岔路口停下。

    路旁有樹,最大的一顆樹下,有個賣酒的小攤子。

    賣酒的人比買酒的還多。

    因為這時候只有一個人在這裏歇腳喝酒,賣酒的卻是夫妻兩個人。

    老闆手裏牽着孩子,背上還揹着一個孩子。

    丈夫已有四、五十歲,妻子卻還很年輕。

    所以丈夫有點怕太太。

    所以丈夫在抱孩子,妻子卻只是在一旁坐着。

    亞馬一下了馬,老闆娘就站了起來,帶着笑道:客官可是要喝酒?上好的竹葉青。

    她笑得彷彿很甜,長得彷彿還不難看也許這就是丈夫怕她的原因。

    亞馬卻連多看她一眼都不敢。

    第一、他從來沒有看別人老婆的習慣。

    第二、連續幾天都是桃花運,已幾乎連命都送了,現在只要是女人,他就看著有點害怕。

    他故意看那老闆,道:好,有酒就來一碗!

    老闆娘道:切點滷菜怎麼樣?牛肉還是早上才滷的。

    亞馬道:好,就牛肉。

    老闆娘道:半斤?還是一斤?

    亞馬道:隨便。

    他有個很好的習慣他從不跟任何女人爭辯。

    於是老闆娘笑得更甜,忙着切肉、倒酒。

    的確是竹葉青,但看起來卻像是黃泥巴。

    肉最少已滷了三天!

    亞馬還是不計較,更不爭辯。

    他本不是來喝酒的。

    他還是看着那老闆,道:剛才有輛馬車走過,你們看見了嗎?

    老闆沒説話,因為他知道他這個老婆喜歡説話,尤其喜歡跟又年輕、又闊氣的客人説話。

    她也知道她的話愈多,等一下的小費就愈多。

    所以她就湊了過來,道:這裏每天都有很多輛馬車經過,卻不知客官要找的那輛馬車是甚麼樣子?

    這下子倒把亞馬問倒了,他根本連那輛馬車的影子都沒有看見過。

    老闆娘眨眨眼,又道:剛才倒是有輛馬車,好像是輛兩匹馬拉的黑漆黑車,奔喪似的趕了過去,就好像家裏剛死了人,趕回去收屍似的,連酒都沒有停下來喝一杯!

    亞馬眼墮兄了,道:對,就是那一輛,卻不知往哪條路上去了?

    老闆娘沉吟着,道:好像是往左邊去了

    她咧嘴一笑,又道:客官為甚麼不先坐下來喝杯酒,等我再好好的想想?

    看來這老闆娘拉生意的法子,並不是酒或牛肉,而是她的笑。

    她這法子一向很不錯。

    只可惜這次卻不大靈了,她笑得最甜的時候,亞馬連人帶馬都已到了兩、三丈開外,只留一小塊銀子下來。

    他已不想叫任何女人對他印象太好。

    老闆娘咬着嘴唇,恨恨道:原來又是個奔喪的,趕着去送死麼!

    黃昏後,道路愈來愈崎嶇,愈來愈難走,彷彿又進入山區。

    天色突然暗了下來,林木漸漸茂密,連星光、月色都看不見。

    亞馬忽然發現自己迷了路,既不知道這裏是甚麼地方?也不知道這條路是通到哪裏去的?

    更糟的是,上午吃的那點東西,早已消化得乾乾淨淨,現在他的肚子空得簡直就像孔明的那座城。

    他並不是挨不得餓,就算兩、三天不吃東西,也絕不會倒下去。

    他只不過很不喜歡捱餓,他總覺得世上最可怕的兩件事,就是飢餓和寂寞。

    現在就算原路退回也來不及了,這條路上唯一有東西的地方,就是三岔路口那小酒攤子。

    從這裏走回去,至少也要一個半時辰。

    亞馬嘆口氣,已開始對那比石頭還硬的滷牛肉,比泥巴水還黃的竹葉青,有些懷念起來

    看看四面黑黝黝的樹影、陰森森的山石,聽着遠處涼颼颼的風聲、冷清清的流水聲他覺得自己實在倒黴透頂。

    他座下的這匹馬也在用鼻孔噴氣打呼嚕,似乎是説:我比你還倒黴!

    亞馬輕撫着馬鬃,喃喃道:看樣子你也累了,不如先去喝口水吧。

    他走到泉水旁,就見到小橋旁那小小人家。

    小橋、流水、人家。

    這本是幅很美,很有詩意的圖畫。

    只可惜亞馬現在連一點詩意都沒有,此刻在他眼中看來,世上再美麗的圖畫,也比不上一碗紅燒肉來得動人。

    低低的竹籬笆上爬着一架紫藤花,昏黃的窗紙上,還有昏黃的燈光透出來。

    屋頂上炊煙裊裊,風中除了花的香氣外,好像還有葱花炒雞蛋的香氣,除了流水聲外,又多了一種聲音。

    亞馬肚子的叫聲,他下了馬,硬着頭皮去敲門。

    應門的是個又瘦又矮的小老頭子。先不開門,只是躲在門縫裏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

    那眼色就像是一隻受了驚嚇的兔子。

    亞馬唱了個肥諾,陪笑道:老丈請了,在下錯過宿頭,不知是否能在老丈處借宿一宵?明晨一早上路,自當重重酬報。

    這句話,好像是他很小的時候,從一個説書先生的嘴裏聽到的,此刻居然説得很流利,而且看來彷彿很有效。

    他覺得自己的記憶力實在不錯,那麼小時候的事竟然記得很清楚,想不佩服自己都不行。

    而這句話果然有效,因為門已經開了。

    小老頭其實也不算太老,只有四十多歲,卻禿得頭髮都沒有了。

    他自稱姓柴名鐵斧,是個砍柴的樵夫,有時也打幾隻野雞、兔子換酒喝。

    今天他剛巧打了幾隻兔子,所以晚餐已過,他卻仍在喝着酒。

    他酒喝得很慢,菜卻吃得很快,所以又叫他的女人去炒蛋加菜。

    他笑着道:也許就因為喝了點酒,所以才有膽子去開門,否則三更半夜,我怎麼肯隨便就把陌生人放進來?

    亞馬只有聽着,只有點頭。

    柴鐵斧又笑道:我這裏雖沒有甚麼值錢的東西怕被人搶,卻有個漂亮的女兒!

    亞馬又開始笑不出來了,現在他甚麼都不怕,就是怕漂亮的女人。

    有了人陪喝酒,就喝得快了些,酒一喝多,豪氣就來了。

    柴鐵斧臉已發白,大聲道:萍兒,快去把那半隻兔子,也拿來下酒!

    裏面的屋子裏,就有三分埋怨,七分抗議的聲音,道:那半隻兔子,您老人家不是要等到明天晚飯要吃的麼?

    柴鐵斧笑罵道:小氣鬼,也不怕客人聽了笑話,快端出來,也不必切了,我們就用手撕着吃!

    他又搖頭笑道:我這女兒叫阿萍,甚麼都好,就是沒見過世面,我真耽心她將來嫁不出去!

    亞馬連頭都不敢點了,一聽到小姑娘要嫁人的事,他哪裏還敢答腔。

    一個粗布衣裙,不着脂粉的少女,已端了個菜碗走出來,低着頭,噘着嘴,重重的把碗往桌上一擱,扭頭就走。

    亞馬雖不敢多看,還是忍不住瞄了一眼。

    柴鐵斧並沒有吹牛,他的女兒的確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長長的頭髮,大大的眼睛,只不過臉色好像特別蒼白。

    害羞的女孩子多半是這樣的。

    她既不敢見人,當然也就見不到陽光。

    亞馬才轉回頭來,就發現柴鐵斧也正目光灼灼的看着他,眼睛裏彷佛帶着種不懷好意的微笑。

    你看我這女兒怎麼樣?

    人家既已問了出來,你想不回答也不行。

    亞馬摸了摸鼻子,笑道:老丈只管放心,令嬡一定嫁得出去

    柴鐵斧逼問一句道:要是嫁不出去呢?你娶她?

    亞馬又不敢答腔了,只恨自己為甚麼要多話。

    柴鐵斧大笑,道:看來你倒是個老實人,不像別的小夥子那麼油嘴滑舌。來!我敬你一杯,這年頭像你這麼老實的小夥子已經不多了!

    柴老頭醉了。

    一個人若敢跟亞馬拚酒,想不醉也不行。

    看來你倒是個老實人

    這年頭像你這麼老實的小夥子已經不多了

    亞馬幾乎忍不住要笑了出來。

    他有時被人稱作大俠,有時被人看作強盜,有時被人看作君子,有時被人看作流氓

    但被人看作是老實人這倒是平生第一次。

    他若知道我究竟有多老實,一定要嚇得跳起來三丈高。

    亞馬微笑着躺了下去。

    躺在稻草堆上。

    這種人家當然不會有客房,所以他也只好在堆柴的地方將就一夜。

    無論如何,這地方總有個屋頂,總比睡在露天裏好。

    他若能預知在這裏會遇到甚麼事,寧可睡在陰溝,也不願睡在這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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