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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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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仙客和彩萍在宣陽裏找無雙,我認為宣陽坊是個古怪地方,這裏的事情誰都説不太準,就好像愛麗絲漫遊奇境,誰知走到下一步會出什麼事。但是王仙客不這樣想。王仙客覺得一切都有成竹在胸。他住進宣陽坊那座大宅子裏,覺得日子過得飛快。尋找無雙的過程,就像螞蟻通過迷宮。開頭時,彷彿有很多的岔路,每一條路都是艱鉅的選擇。首先,他要確定自己是不是醒着,其次要確定無雙是不是存在,最後則是決定到哪裏找無雙。現在這些問題都解決了,只剩下了最後一個問題:無雙到哪兒去了。王仙客覺得自己在冥冥中帶着加速度衝向這個謎底,現在就像讀一本漏了底的推理小説一樣索然無味。除了一些細節,再沒有什麼能引起王仙客的興趣。這些細節是這樣的:找到了無雙以後,她是大叫一聲猛撲過來呢,還是就地盤腿坐下來抹眼淚;她會怎樣的對待彩萍;她願不願意再回宣陽坊來住;等等。這些細節背後都沒有了不得的難題。無雙過去頭腦相當簡單,除了染綠了頭髮戲耍羅老闆,吊吊老爹的膀子,在孫老闆的客棧裏落下幾件東西再去要回來,簡直就想不出什麼新花樣來。

    這種感覺和我相通。我沒結婚時也覺得日子過的很慢,彷彿有無窮無盡的時間;而現在覺得自己在向老年和死亡俯衝。以前還有時間過得更慢,甚至是很難熬的時候。比方説十七歲時,坐在數學競賽的考場裏,我對着五道古怪的題目,屏住了呼吸就像便秘,慢慢寫下了五個古怪的解,正如拉出了五橛堅硬無比的屎一樣。當時的時鐘彷彿是不走了。現在再沒有什麼念頭是如此緩慢的通過思索的直腸,而時鐘也像大便通暢一樣的快了。當你無休無止地想一件事時,時間也就無休無止的延長。這兩件事是如此的相輔相成,叫人總忘不了冥冥中似有天意那句老話。

    過去我以為,我們和姦黨的區別就在於時鐘的速度上。以前我度過了幾千個思索的不眠之夜,每一夜都有一百年那麼長,但是我的頭髮還沒有白。可是奸黨們卻老愛這麼説:時間真快呀,一晃就老了!但是現在我就不這麼看了,因為現在我看起電視連續劇來,五六十集一晃就過去了。假如不推翻以前的看法,就得承認自己也是奸黨了。

    彩萍告訴王仙客無雙耍過的把戲。無雙總是這樣講的:去耍耍他們去。然後就把頭髮染綠跑出去了。假如這些事傳到她媽耳朵裏,就要受罰了。但是最叫人不能理解的是,無雙惹的禍,卻讓彩萍受罰:大熱天在太陽地裏跪搓板,或者被吊在柴房裏的樑上。這時候無雙就跑來假惺惺地裝好人。在前一種情況下,她説:我去給你端碗綠豆湯來!在後一種情況下,她説:要尿尿嗎?我去給你端尿盆,拉屎我就不管了。彩萍説,跟着她可算倒了大黴了。被吊在房粱上時,她不肯接受無雙的尿盆,而是像鐘擺一樣搖搖擺擺,飛起腿來踢她,嘴裏大罵道:小婊子你害死我啦,手腕都要吊斷了!我都要疼死了,你倒好受啊?但是她總踢不到無雙,因為無雙早就發現了,當人被吊在房樑上某一定點上時,腳能夠踢到的是房內空中的一個球面,該球以吊繩子的地方為球心,繩子長加被吊人身體的長度是該球的半徑。只要你退到房角里坐下就安全了。為此無雙是帶着小板凳來訪問彩萍的。她退到房角坐下來,説道:不要光説我害了你,你也為我想想,當小姐是好受的嗎?這句問話是如下事實的概括:當一個名門閨秀,要受到種種殘酷的訓練,其難度不下於想中武狀元的的人要受的訓練。比方説,每天早上盛裝在閨房裏筆直地坐五個小時,一聲不吭一動不動,讓洞裏的耗子都能放心大膽地跑出來遊戲。與此同時,還要吃上一肚子炒黃豆,喝幾大杯涼水來練習憋屁。要做一個名門閨秀,就要有強健的肛門括約肌。長安城裏的大家閨秀都能在那個部位咬碎一個胡桃,因此她們也不需要胡桃夾子了。想到了這些,彩萍覺得無雙每隔一段時間就要狂性發作出去搗亂是可以理解的;自己因此被吊到房粱上也沒什麼可抱怨的啦。

    後來彩萍就安靜下來,像一個受難的聖徒一樣把全身伸直,把頭向前低下去,披散的頭髮就像一道瀑布從臉前垂下去。無雙站起來説道,彩萍,你現在的樣子很好看。你就這樣不要動,我去叫表哥!説完她就跑了。

    這件事情王仙客也記得,他來的時候看見彩萍被吊在半明不暗的柴房裏,白衣如雪,烏髮似漆,身上的線條很流暢,整個景象就如一幅水墨畫。長安城裏可以買到這樣的畫,三十塊錢一張,是套板水印的,印在宣紙上。但是畫面上的人不是彩萍,而是魚玄機。她説了想死時好看一點之後,牢子們就把她用驢xx巴棒攆出小號來,用井水衝了幾遍,吊到天井裏的亭子裏啦。那些人説,在小號裏蜷了這麼多日子,人也蜷蜷了,吊一吊是為你好。而魚玄機聽了這樣的話,只是低下了頭,一聲也不吭。獄卒們見她不説話,又説道:關了這麼多日子,光吊着恐怕不夠。我們有拷問牀,一頭牽手一頭牽腳,連天生的駝背都能拉直。就是拉直時那一百二十分貝的尖叫叫人受不了。這些話迫使魚玄機抬起頭來説:我吊着就很好,不麻煩大叔們了。謝謝各位大叔。聽了這些話,有幾個牢頭轉身就跑,跑回房子裏去狂笑。笑完了又出來。這是因為還有很多事要幹。當時長安城裏的人都知道這位風流道姑就要伏法了,所以都想看看她。大家在大牢門口買了一塊錢一張的門票,然後排成長龍,魚貫經過很多甬道、走廊,最後轉到天井裏看一眼魚玄機,然後再轉出去;所有監獄的工作人員都有維持秩序之責,不能光顧自己笑呀。就在那一天,有一位畫家買到了天井裏一個座位,在那裏畫下了這張傳世之作。無須乎説,他因此發大財了。

    王仙客還記得他和無雙、彩萍一起到孫老闆那兒住客棧的事。這些事的起因是無雙要知道幹那件事疼不疼,所以要拿彩萍做試驗。試驗的地點在家裏多有不便,所以就常去孫老闆的店裏開房間。就是幹這種事的時候,她也忘不了要耍耍孫老闆,經常丟東拉西讓孫老闆揀到,於是他就又驚又喜。然後她又跑來把它們要回去,於是他又如喪考妣。不管這種把戲耍了多少遍,孫老闆還是要又驚又喜和如喪考妣。所以無雙就説:我現在明白了,原來人這種東西,和豬完全一樣,是天生一點記性都沒有的呀!假如是在兩年以前,我就會完全同意無雙的意見。但是現在就不能百分之百同意了。有關人們的記性,我不能説什麼,但是一定要為豬們辯護。在我還是小神經時,有一回借了一套弗洛伊德全集,仔細地讀了一遍。弗先生有個説法,假如人生活在一種不能抗拒的痛苦中,就會把這種痛苦看作倖福。假如你是一隻豬,生活在暗無天日的豬圈裏,就會把在吃豬食看作極大的幸福,因此忘掉早晚要挨一刀。所以豬的記性是被逼成這樣子的,不能説是天生的不好。

    2

    現在我們要談談宣陽坊其它地方發生的事。孫老闆進了空宅子去了一回,看到裏面的房子、花園、走廊都很熟悉,他又覺得彩萍的言語作派看上去都很面熟。這一切彷彿是一個很大的啓示,因此他覺得自己將要有很偉大的發現。有了這種感覺之後,他就對無雙這個名字感起興趣來,把它一連唸了二十遍,這個名字就不再是陌生空虛的,而是逐漸和某人聯繫起來了。據我所知,此時王安老爹、羅老闆、侯老闆也在喃喃地念着無雙,然後就把她想起來了。假如你是他們中的一員,就會覺得這是很自然的事;如果你不是他們中的一員,就會覺得這很難理解。不管覺得某事很自然,還是覺得難理解,都是感覺領域裏的事。在事實的領域這兩回事是一回事,就是不知道是為什麼,他們會如此一致。我還記得一件類似的事:在山西時,有一陣我養了二十隻雞,後來在一天早上它們一起發了瘟死掉了。死之前還一起撲動翅膀,我還以為是它們集體撒癔症哪。所以像這樣一致的事,就算在人間少有例證,在動物界起碼是無獨有偶。

    不管是為了什麼,宣陽坊裏的諸君子一起想起了的確有一個無雙,是個壞得出了奇的圓臉小姑娘。夏天穿土耳其式的短褲,喜歡拿彈弓打人等等,這一切都和王仙客説過的一樣。他們都認識她,並且知道現在這個綠毛婊子絕不是她。但是這一切怎麼向王仙客解釋呢?你怎麼解釋當王仙客沒有住進宣陽坊中間的院子、身邊沒有無雙時,我們就不記得有個無雙;等到他住進了這個院子、身邊又有了一個無雙時,我們又想起以前有個無雙了呢?後來孫老闆想道,不管王仙客是麼想,這個綠毛妖怪是另外一個人。具體地説,她是無雙的那個侍女彩萍。以前她到客棧裏開房間,和王仙客幹不可告人的事。乾的時候還不停地叫喚:王相公,疼!王相公,疼!王相公,疼!王相公,疼!王相公,現在不疼了。喊的聲音很大,在樓下都能聽見。既然她是彩萍,就不會是無雙。他想,這件事無論如何必須告訴王仙客。但是怎麼告訴他,必須好好想想。最簡單的辦法是直接告訴他:你那個無雙不是真的。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説的是實話。這樣講的結果必然是招來王仙客一陣白眼:不對呀,你不是説我是魚玄機的老相好嗎,我怎麼又成了無雙的相好了?孫老闆只好説,別信我的,我撒謊哪。這就近於著名的羅素悖論了。羅素説,假如有個人説,我説的話全是假話,那你就不知拿他怎麼辦好了:假如你相信他這句話,就是把他當成好人,但他分明是個騙子。假如你不相信他的話,把他當騙子,但是哪有騙子説自己是騙子的?你又只好當他是好人了。羅素他老人家建議我們出門要帶手槍,見到這種人就一槍打死他。

    我們還知道宣陽坊裏的羅老闆是個讀書人,十分聰明。他很快也想到了這個綠毛的女孩子是誰。這是因為他想起有一回看到了真無雙和彩萍一道出來逛大街,偶爾想到這兩個女孩子都挺漂亮的。由此又想到,假如把她們都弄來當老婆很不錯。這個念頭是以虛擬語氣想到的,所以現在回想起來也不內疚。以這段回憶為線索,他就想到了假無雙是誰。但是羅老闆並不以此為滿足,還想想出那真無雙到哪裏去了。想來想去想不明白,於是他也懷疑起自己的腦子來了。於是他決定開一個立方來驗證自己是否糊塗,到了後院裏,撿起一根燒焦了頭的柴火棒,用八卦的方法來開四的立方。先是在腳下畫了個小八卦,然後繞着小八卦又畫大八卦,就如一石激起千層浪,一圈又一圈的,很快就把院子畫滿了;而他自己站在院子的中心,活像個蜘蛛精。我知道4的立方根也是無理數,永遠開不盡的,八卦又比麥克勞林級數佔地方,要是按羅老闆的畫法,越畫越佔地方。這樣下去,後果不堪設想。但是羅老闆比王仙客可要聰明百倍,畫了幾圈就不畫了。他站在院子中央看着一地的八卦,先是讚美祖宗的智慧,後是讚美自己會畫八卦,後來就把要開4的立方這件事給忘了。隨後又把真無雙假無雙的事也給忘了。最後把自己還要接着畫八卦的事也忘了。於是他洗了洗手,回屋去吃午飯了。

    與此同時,王安老爹正去找侯老闆商量,要和他一道去揭發假無雙。雖然為這件事侯老闆已經搶白過王安老爹,但是老爹知道他心直口快,不像孫羅兩位那樣奸,是個可以倚賴的人。但是不知為什麼,侯老闆卻像開水燙過的菠菜一樣蔫掉了。老爹要他一道去找王仙客,侯老闆聽了既不説去,也不説不去,只顧瞪直了眼睛往前看。當時他正趴在櫃枱上,那姿式就如一條大狗人立起來,前腿上了屠夫的肉案;或是一隻貓聳起了肩膀,要搔後心上的癢癢;或是一個小孩看着一支鼻樑上的鉛筆,要把自己改造成對眼一樣。侯老闆的下半身就像那條狗,上半身就像那隻貓,臉就像那個孩子。老爹問他去不去,一連問了三遍,侯老闆都不答話。問到第四遍,侯老闆就皺着眉頭説:要去你自己去!説完居然就扭過頭進裏屋去了。老爹氣得要發瘋,決心這個月一定要找個茬,收他三倍的衞生捐。

    3

    王安老爹説過,自打創世之初,世界上就有奸黨,有我們;但是還有一種人他忘了説,就是地頭蛇。地頭蛇就是老爹這種角色,在坊裏收收衞生捐、門牌錢、淘井錢。有時候他能起到意料不到的作用,比方説,找個茬不讓垃圾車進坊門,這時候宣陽坊就要垃圾成山;不讓掏糞的進坊,家家户户立刻水漫金山。但是這種作用達不到深宅大院裏面。像王仙客這種住户,家裏有自備的糞車、垃圾車、運水車,都有宣陽坊的牌照,門牌捐牌照捐都預交了一百年。別人管不了他。但是像這樣的住户也都會買老爹的面子,恐怕有一天會求到他。有了這個把握,他就去找王仙客,信心十足地告訴他,這個無雙是假的,樣子就不對頭。王仙客聽了以後,大笑了一陣説:這個樣子的是假的,什麼樣的是真的呢?這老爹就答不上來了。他只好説:我説假就假。我這麼大歲數了,不定哪天就會死,還騙人幹嘛?王仙客微微一笑,答道:老爹,吃橘子不吃?老爹説,呆會兒再吃。我們現在要談的是尊夫人是個騙子。王仙客就説:好,好,是個騙子。老爹,喝口茶罷。老爹説,既然知道她是騙子,就該送她到衙門裏打板子。王仙客忽然正色説道:老爹,你恐怕是誤會了。就憑你説的事,怎麼能説我表妹是騙子呢?當然了,您老人家警惕性高,這個我理解。乾的這份工作嘛。不過有時候真叫人受不了。我剛來時,你不是差點以為我是騙子,要沒收我的文件嗎?我可不是不相信您這個人。但是我更信證據。要是您能證明她是騙子,我一定送她去打板子。打壞了不就是掏點醫療費嗎?就是把屁股打沒了,要裝金屁股,咱也掏得起。可是好好的沒事兒,我花這份錢幹嘛?老爹就是塊木頭,也能聽出王仙客在暗示他要敲詐勒索,但是王仙客不吃這套。於是他漲紅着臉,站起來説,既然王相公這樣想,我就告辭了。王仙客把他送出了大門,一路上一直在説:我這張臭嘴就像屁眼,講出話來特別不中聽,您老人家可千萬千萬別見怪呀!但是老爹出了王仙客的門,走到了估計他聽不到的地方,還是跺着腳大罵道:王仙客小雜種,你這就叫狗眼看人低呀!

    我們説過中午王安去約侯老闆揭發假無雙,侯老闆沒吭聲。當時他正在想事,這件事發生在三年前,和無雙沒關係,和彩萍沒關係,和王仙客更沒有關係,不知為什麼就想了起來。這件事是這樣的:駐在鳳翔州的軍隊,大概有一個軍的樣子,説是他們有五年多沒關餉了,就忽然造起反來,一夜之間就殺到了長安城下。像這樣的事羅老闆就想不起來,就是想了起來,馬上也會忘掉。因為夫子曰,吾日三省其身,想起了什麼不對的怎麼辦?還能給自己個大嘴巴嗎?當然是快點把它忘了。侯老闆想起這種事,是因為他沒文化。像這種事,王安老爹也想不起來,別人想起來,他也不信會有這種事:造反?誰造反?他不怕王法嗎?侯老闆想這種事,是因為他不忠誠。像這種事,孫老闆也想不起來,他會説,誰給你錢了,你想這種事?所以侯老闆想起了這件事,是因為他是個大傻帽。侯老闆不但想起了有人造反,而且想起,那些反賊還攻進了長安城。那些傢伙不殺人不放火,直奔國庫,把那兒搶了個精光,然後就呼嘯而去,朝西面去了。整個過程就像暴徒搶銀行,來得快,去得也快;據説這幫傢伙後來逃到了波斯地界,就割掉包皮,發誓這輩子絕不吃豬肉,改宗伊斯蘭教,到德黑蘭去做起富家翁來了。

    彩萍對王仙客説,侯老闆是個好人。這是出於他們倆的立場。現在我又説他是個笨蛋,這是出於宣陽坊內諸君子的立場。這兩種立場是對立的。在這兩種立場中,我們本應取中立的態度,以示尊重古人。但是我也要申明自己的觀點:我站在王仙客一方,把他看作我們,把王安、孫老闆、羅老闆看作是奸黨。

    侯老闆其實不是我們的人,可是那天他的腦子岔了氣,開始像我們一樣的想事情,就想起了上面那些事。像這種事情也是常有的,比方説,醫院不讓我們結婚,小孫又説要和我吹時,我有一陣子心情很不好,就讀了半本托爾斯泰的《復活》,一面看一面想把自己閹掉,當時就是岔了氣了。侯老闆想起了亂軍攻城時,朝廷、羽林軍、政府機關等等都跑掉了,等到亂軍退走後又回來。皇帝跑到了國庫裏一看,什麼都沒給他剩下,心馬上就碎了。他不説叛軍太壞(叛軍都跑了,追不上了),也不説羽林軍無能(羽林軍也有一年多沒關餉了),更不説自己圖省錢,不給軍隊關餉有什麼不對。他老人家發了一股邪火,一口咬定長安城裏的市民附逆,要好好修理修理。所以他派出大隊的軍隊,把長安七十二坊全封鎖了。亂軍入城時沒有跑出去的人全被關在裏面不準出來,就像現在我們犯了錯誤就會被隔離審查,聽候處理一樣。

    那一年叛軍逃走後,長安正是七月流火,天氣很熱。坊門關上以後,想到外面大路上乘涼也不可能了。外面的糧食柴草進不來,裏面的垃圾糞便出不去,坊裏的情形就很壞了。更糟糕的是皇上動了聖怒,要把七十二坊坊坊洗盪,男的砍頭,女的為奴,家產變賣充實國庫;正在酉陽坊裏試點,準備取得經驗在全城推廣。原計劃是讓酉陽坊裏的人男人出東門去砍頭,女人出西門為娼,家產就放在家裏,讓政府官員從南門進去清點。但是酉陽坊裏的人卻不肯幹。男人不肯出東門,女人不肯出西門,都縮在坊裏不出來,還把坊門也堵上了。皇上大怒,下令攻佔酉陽坊。開頭是讓戰車去攻下坊門,於是出動了二十輛呂公車,那是一種木頭履帶的人力坦克車,由二十個人搖動。從城門進來,走到半路全都壞了,沒有一輛能繼續前進。然後又出動了空降兵,那是用拋射機把士兵拋上天空,讓他們張開油紙傘徐徐降落。誰知長年不用,油紙傘都壞了,沒一把能張開的。那些兵飛到了天上卻張不開傘,只好破口大罵,掉到酉陽坊裏,一個個摔得稀爛。後來又派工兵去挖地道,誰知城裏地下水位很高,挖了三尺深就見了水。工兵們一面挖坑,一面淘水,結果造成了地面塌陷。最後塌成半里方圓一個漏斗口,周圍的房屋、牆壁、人馬、車輛全順着漏斗掉進來了。儘管遇到了這些阻礙,軍隊最後終於攻進了酉陽坊,把男人都殺光了,把女人都強xx了,把財產都搶到了。他們把戰利品集中起來,請皇帝去看。皇帝看了大失所望:沒有金銀器,有幾樣銅器,也被馬蹄子踩得稀爛。最多的是木器傢俱,堆成了一座小山,但是全摔壞了,只能當柴火賣。但又不是打成捆的棗木柴,榆木柴,只能按立方賣,一立方丈幾分錢,這座小山就值五六塊錢。還有一些女孩子,經過大兵蹂躪之後,不但樣子很難看,而且神經都失常了,個個呆頭呆腦。指揮官還報告説,酉陽坊裏暴徒特多,其中不乏雙手持弩飛檐走壁的傢伙。攻坊部隊遇到了很大傷亡,但是戰士們很勇敢。有很多人負傷多次,還是不下火線。其實傷亡除了摔死的空降兵之外,就是進坊時有些小孩子爬到房上扔石頭,打破了一些兵的腦袋;另外酉陽坊裏的人不分男女,都像挨殺的豬一樣叫喚,把一些兵的耳朵吵聾了。皇帝聽説了和見到了這種情況,覺得把長安七十二坊都洗盪一遍不划算。他就下了一道聖旨:其餘七十一坊,只要交出占人口總數百分之五的附逆分子,就准許他們投降。但是官員不按此百分比計算。凡是城陷時身在城內的官員,有一個算一個,都是附逆分子。

    4

    長安城裏叛軍攻城和後來清查附逆人員的事都是我表哥告訴我的,正史上沒有記載,當時的人也不知道。假如你到清朝初年去問一個旗人,什麼叫揚州十日,什麼叫嘉定三屠,他一定會熱心向你解釋:有一年揚州城裏氣象特異,天上出了十個太陽,引得大家都出來看;又有一年嘉定城裏的人一起饞肉,先把雞全殺了,又把羊全殺了,最後把豬全殺了;都放進一口大鍋裏煮熟,大家吃得要撐死。我們醫院進了一台日本儀器,來了個日本技師,每逃詡不到食堂吃飯,坐在儀器前吃便當,大家同行,混得很熟了。有一天我問他,知道南京大屠殺嗎。他把小眼鏡摘下來擦了擦,又戴上説:南京是貴國江蘇省省會嘛。別的就不知道了。當時我就想罵他,後來一想:咱們自己人不長記性的事也是有的,罵人家幹嘛。

    我表哥還説,人都不愛記這種事。因為記着這種事,等於記着自己是個艾思豪。我想了想,我們倆都認識的人裏沒有姓艾的。後來才想道,他説的是英文asshole。表哥這話説得有點絕對,我就知道一個例外。上禮拜有個老外專家要到我們儀修組來看看,書記攔着門不讓進,要等我們把裏面收拾乾淨才讓他進來。該老外在外面直着嗓子喊:Ifeellikeanasshole!這不是就記起來了嗎?他喊這種話,是因為無論到哪裏去,總有人擋着,包括想到廁所去放尿。但是不記得自己姓艾的人還是很多的,表哥自己就是一個。比方説,小時候我們倆商量要做個放大機放大相片,找不到合適的東西做機箱,他就去撿了箇舊尿盆來。從型狀説,那東西很合適,但是我認為它太噁心,不肯用。可是表哥卻説,將來一上黑漆,誰也看不出來。我也説不過他,我們倆就藏着躲着把那東西帶到了他家去啦,在他房間裏給它加熱,準備焊起來。你要知道,我們沒有焊板金的大烙鐵,焊這種東西都是先在電爐上烤着焊,但是忽略了尿盆內壁上還附有兩個銅板厚的陳年老尿鹼,加熱到了臨界點以上,那種鹼就一齊昇華。當時的情景是這樣的:該尿盆裏好像炸了個煙霧彈,噴出了猛烈的黃煙。不但燻得我們倆夾屁而逃,而且燻得從一樓到六樓的人一起咳嗽。表哥倒是記得這件事,但是他卻記得主張焊尿盆的人是我。他還説,我不記得這事是因為我姓艾。其實那個姓艾的分明是他。

    王仙客住在宣陽坊,佈下了疑陣,等待別人自己上門告訴他無雙的事。等了半個月,只來了一個老爹。老爹只説彩萍是假無雙,卻沒説出誰是真無雙。王仙客對老爹原來就沒抱很大期望,因此也沒很失望。叫他失望的是侯老闆老不來。他和彩萍説過,假如王安老爹有一隻四腳蛇的智慧,侯老闆就該有個猴子的智慧;假如老爹的記性達到了結繩記事的水平,侯老闆就有畫八卦的水準。無雙到哪裏去了,十之八九要靠侯老闆説出來。但是侯老闆偏偏老不來,王仙客按捺不住了,派彩萍前去打探。彩萍就穿上土耳其短裝,到侯老闆店裏去買頭油。侯老闆的店裏賣上好的桂花油,油裏不但泡了桂花,檀香木屑,還有研細的硝酸銀。我們知道,銀鹽是一種感光材料。所以侯老闆的頭油抹在了頭上被太陽越曬,就越是黑油油的好看。彩萍到了侯老闆的店裏,學着無雙的下流口吻説道:侯老闆,你的油瓶怎麼是棕玻璃?是不是半瓶油,半瓶茶水?要是平時,侯老闆準要急了,瞪着眼説道:不放在棕瓶裏,跑了光,變得像醬油,你買呀?但是那一天他神情暗淡,面容憔悴,説道:你愛買,就買。不愛買,就玩你的去。別在這裏起膩。彩萍一聽他這樣講,心裏就沒了底。她又換了一招,問道:侯大叔,你賣不賣印度神油?要是平時,他不火才怪哪:我們是正經鋪子,不賣那種下流東西!但是那天他一聲也沒吭,只是白了彩萍一眼,就回裏間屋去。彩萍見了這種模樣,覺得大事不好了。她跑回家裏去,報告王仙客,侯老闆把她識破了。王仙客一聽見是這樣,連夜去找侯老闆面談。去的時候穿了一件黑袍子,戴了風帽,自己打了個燈籠,沒有一個僕人跟隨,但是宣陽坊裏房挨房,人擠人,所以還是叫別人看見了。

    第二天一早,王安老爹、孫老闆、羅老闆就一起到侯老闆店裏來。他們三位當然是氣勢洶洶,想問問侯老闆和王仙客作了什麼交易,得了他多少錢等等。但是他們發現侯老闆精神振作,一掃昨天下午的委靡之態。他坦然承認了,昨夜裏王仙客曾深夜來訪,他和王仙客談了整整四個小時,天亮時王仙客才走的。他還説,王仙客告訴他説,你跟我説了這麼多,別人必然要起疑,不如到我家裏去避一避。但是侯老闆又説,沒講別人的壞話,又沒泄露了別人的隱私,我避什麼?而那三位君子卻想:你要是沒講我們壞話,沒泄露我們隱私才怪哪。要不然王仙客怎會叫你去避一避?

    侯老闆説,他們整整一夜都在談三年前官兵圍坊的事。孫老闆和羅老闆聽了以後,臉色就往下一沉,大概是想起來了。只有王安老爹説:侯老闆,你別打啞謎好不好?什麼官兵圍坊,圍了哪個坊?官兵和老百姓心連心,他們圍我們幹什麼?今天你要是不講清楚,我跟你沒完!此時連孫老闆羅老闆都覺得老爹太魯鈍,就和侯老闆道了別,回家去了。王安發現手下沒有人了,就有點心慌。而侯老闆卻説道:老爹,您坐着喝點茶罷。我要去忙生意了。老爹氣急敗壞,説了一句:你忙你忙!忙你孃的個腿呀!也回家去了。

    有關侯老闆的事,我還有如下補充:他腦子裏岔氣的時間,也就是一夜加上一早晨。到了中午十點鐘,那口氣就正了過來,覺得這事情不對了。所以他就跑到他姑媽家躲了起來,還囑咐老婆道:不管誰來問,就説我到城外走親戚了。城外什麼地方,哪位親戚都不交待。所以老爹後來想找他,就沒法找。等到他回來時,早把這些事忘了。聽説老爹找他,也不害怕,就去問老爹,你找我幹嘛?老爹説:我找你了嗎?沒有找哇。所有的事情就這樣過去了。

    王仙客去宣陽坊找無雙,自己裝成了大富翁,並把彩萍打扮得奇形怪狀。這就好比我知道這次分房子沒有我,就剃個大禿頭,穿上旗袍出席分房會。這樣也可能找到無雙,也可能找不到;也可能分到了房子,也可能分不到。不管怎麼説,假如事情沒了指望,就可以胡攪它一下,沒準攪出個指望來。王仙客的舉動堪稱天才,我的舉動就不值這麼高的評價,因為我抄襲了醫學的故智。在我們醫院裏,假如有人死掉,心臟不跳了,就用電流刺激他的心臟。這樣他可能活過來,於是刺激就收到了起死回生之效;當然他也可能繼續死去,這也沒什麼,頂多把死因從病死改做電死。王仙客在法拉第之前就知道用強刺激法去治別人的記性,實在是全體王姓一族的光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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