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覆安妮的敍述)
女英雄暈船實在是一件很丟人的事。在書本中的女英雄是船搖晃得越厲害,她越喜歡。當眾人都暈得一塌糊塗,只有她獨自在甲板上搖搖晃晃地走着,勇敢地面對一切,且為擁有風暴而欣喜。我很慚愧,當“吉爾摩登堡”首次搖晃時,我即面色發白,急忙走進船艙裏。一位好心的女侍扶着我,建議我吃乾土司和和姜啤酒。
我躺在我的艙房裏連嘔了三天。我的目的已被拋諸腦後,我已無興趣去解除秘密。現在的安妮已完全與那位從船公司急急回家,一路上蹦蹦跳跳,欣喜若狂的安妮判若兩人。
現在回想起那天我突然闖回客廳的情形,不禁笑了起來。佛萊明太太自己一個人在那裏。當我進去的時候,她轉過頭來。
“安妮親愛的,是不是你?我有件事跟你談一談。”
“哦?”我儘量使自己安定下來地説。
“艾美莉小姐要離開了。”艾美莉小姐是管家。由於你尚未順利找到事做,我不知道你會不會介意——如果你留下來跟我們在一起,那多好!
我被感動了。她不要我,我知道。那只是基督徒的慈悲促成了這項建議。我為私下對她的批評感到慚愧。我站了起來,衝動地跑過去,雙手環繞她的脖子。
“你真好,”我説:“真是好人,好人,好人!非常感謝你。但是沒關係,我將在禮拜六離開,到南非去。”
我的突擊嚇着了那位好女人。她不習慣人家突兀的感情表現。而我的話更是使她嚇了一跳。
“到南非?親愛的安妮。我們勢必要仔細研討一下這種事。”
這是我最不想做的事。我解釋説我已經安排了旅程,一到那裏之後,我將成為女傭人。這是我一時之間唯一能想出的。我説,南非很需要女傭人。我向她保證,我能照顧我自己,而最後,她嘆了一口氣擺脱了我的氣,接受我的計劃而不再追問。臨別的時候,她在我手裏塞了一個信封。我發現裏面有五張嶄新的五英鎊紙幣和附言:“我希望你不覺得這是冒犯,同時接受我的一點心意。”她是一個很好,很善良的女人。我無法繼續跟她同住在一房子裏,但是我瞭解她內在的價值。
如此,我上了船,口袋裏有二十五英鎊,面對世界,同時追尋我的冒險事蹟。
到了第四天,女侍終於催促我到甲板上去。我説我寧可死在船艙裏,也不離開我的牀位。現在她改用帶我到馬得拉羣島去探險來引誘我。我的心中升起了希望。我可以離船上岸到那裏當女侍。什麼都可以,只要是踏上乾硬的陸地。
我裹着外套和毯子,雙腳軟弱得像一隻病貓,被拖了上去,像一具呆滯的肉體一般,被安置在一張甲板椅上。我閉着眼躺在那兒,詛咒着生命。船上的事務長——有着金髮及一張娃娃臉的年輕人-走過來坐在我的旁邊。
“嗨!有點自憐是不是?”
“是的,”我回答,心裏恨着他。
“啊,再過一兩天就不會這樣了,現在船還在海灣裏,煙塵滾滾,但是往後天氣會很和順。明天,我帶你在甲板上玩擲環遊戲。”
我沒答腔。
“你正在想自己永遠不會復原,嗯?我看過比你情況更糟的人,但是兩天之後,他們卻成了這艘船的生命和靈魂,你也會一樣。”
我沒有足夠的力氣可以告訴他他是個騙子。我瞄了他一眼。他繼續愉快地聊了幾分鐘,然後高興地離去。人們走過來又走過去,運動中的靈巧夫婦、騰躍的孩子、歡笑的年輕人。少數蒼白的受苦者跟我一樣,躺在甲板椅上。
空氣涼颼而清爽宜人,陽光燦爛。我不自覺地感到有點欣悦起來。我開始注意着人們。一位婦女特別吸引我。她大約三十歲,中等身材,有着酒窩的圓臉和很藍的眼睛。她的穿着雖然平素,但從剪裁的合身可以看出是巴黎的手藝。而且,看她愉悦而泰然自若的樣子,好象她擁有這艘船一樣!
甲板上的服務生聽從她使喚地跑來跑去。她坐在一張特別的甲板椅上,有着舒適的椅墊。她對椅墊放置的位置改變了三次主意。不管對任何事,她都保持那種可愛和迷人的態度。她看起來是屬於世界上及少見的那種人,他們曉得他們想要什麼,知道他們能得到,且着手去得到,而不會冒犯到別人。我想如果我能復原——但是我當然無法復原——跟她談話會令我很愉快。
大約中午時刻,我們抵達馬得拉羣島。我仍然虛弱得無法移動身子,但是我很愉快地觀賞着那些如畫的商人,他們上船來,將商品展示在甲板上。其中也有花。我將鼻孔埋進一大束甜潤的紫羅蘭中,覺得好多了。事實上,我已覺得我能撐完全部航程。當女侍告訴我,要幫我拿一點雞湯來時,我只稍做拒絕。等她端來後,我喝得津津有味。
吸引我的婦人上岸了。她回來時由一位高大、黑髮、銅臉,像軍人模樣的男子護送着,早先我曾注意到他在甲板與船艙之間走上走下。我立即把他當做是“堅強而沉默的羅得西亞人”之一。他大約四十歲,兩鬢有點白髮,是船上最帥的男子。
當女侍為我帶來另一條毯子時,我問她那位迷人的婦人是誰。
“那是聞名的社交女士,克雷倫絲-布萊兒夫人。你一定在報紙上看過有關她的新聞。”
我點點頭,以更新的興趣看着她。布萊兒夫人的確是以當代最聰明的女子而聞名的。我有點高興地注意到,她是眾人注意力的中心。有一些人由於船上的方便,可以用非正式的方法,極力的想與她結識。我佩服她打發他們的彬彬有禮方式。她似乎已指定那位強壯沉默的男子,作為她特別的護花使者,而他並未察覺他的特權。
令我驚訝地,次日早晨,在跟她的伴侶繞着甲板走了幾圈之後,布萊兒夫人突然停在我的椅旁。
“今早有沒有覺得好過些?”
我謝謝她,同時説我覺得比較有點像個人樣了。
“昨天你看起來確是一副病模樣。瑞斯上校和我覺得將可觀賞到一項海上葬禮——但是你令我們失望了。”
我笑了起來。
“上來透透氣,讓我好多了。”
“沒有什麼比得上新鮮的空氣,”瑞斯上校微笑着説。
“關在那密不透風的艙房裏真是悶死人了,”布萊兒夫人坐進我旁邊的位子裏,微微點頭示意,遣開她的伴侶。“我希望你已換到靠外面的艙房?”
我搖搖頭。
“我親愛的姑娘!你為什麼不換?房間多的是。很多人在馬得拉羣島下船,船位很空。跟事務長説,他是一位很好的小男孩——他幫我換到一間漂亮的房間,因為我不喜歡原來的那間。吃中飯的時候,你跟他説。”
我聳聳肩。
“我不能動。”
“別傻了。現在跟我起來走一走。”
她露出酒窩笑着鼓勵我。起初我覺得雙腿十分軟弱,但是當我們一起輕巧地走上走下時,我覺得好多了。
走了一兩圈之後,瑞斯上校再度加入我們。
“你可以從另一邊看到特納利夫島的高峯。”
“真的嗎?你想我能不能拍張照片?”
“不行——但是那並不是説你不能拍張快照。”
布萊兒夫人笑了起來。
“你真壞。我拍的照片有些很好。”
“大約只有百分之三拍得成,我該這麼説。”
我們都走到甲板的另一邊。在那裏,透過細密的玫瑰花色煙霧,可以看到那雪白閃爍的高峯。我高興的大聲歡呼。布萊兒夫人跑去拿相機。
她不受瑞斯上校嘲弄批評的影響,努力地拍着快照。
“哎,底片完了。”她的聲調轉變成失望、懊惱,“總是這樣不巧。”
“我總是喜歡看小孩子在玩新玩具,”上校説。
“你真討厭——不過,我還有一卷。”
她從上衣的口袋取出了另一卷底片。這時船身突然搖晃,使她身子失去了平衡,在她趕緊用手抓住纜繩時,那捲底片掉了下去。
“啊!”布萊兒夫人驚惶地叫了起來。她探出身子往下看。“你想它會不會掉到海里去了?”
“不會,你可能運氣很好,只落到底下甲板上一位倒黴的服務生頭上。”
一位小男孩不知什麼時候來到我們身後幾步的地方,吹響震耳欲聾的號角。
“午飯時間到了!”布萊兒夫人狂喜地説:“早餐到現在,我什麼都沒吃,除了喝過兩杯牛肉汁外,貝汀菲爾小姐,吃中飯去?”
“呃,”我猶豫地説,“好的,我的確覺得有點餓。”
“太好了。你將坐在事務長的那一桌,我知道。跟他談談換艙房的事。”
我找到了餐廳,開始狼吞虎嚥,將一大盤的菜都吃得精光。我昨天的朋友為我的康復道賀。他説,今天每個人都將換艙房,我的東西將盡快地搬到靠外頭的艙房裏。
同桌的只有四個人,我、二個年長的女士和一位談了很多有關“我們可憐的黑人同胞”的教士。
我環視着周圍各桌。布萊兒夫人坐在船長那一桌,瑞斯上校在她旁邊。船長的另一邊坐着一位儀容出眾的灰髮男士。
我已在甲板上注意過很多人,但是一個人先前一直未露過面,如果他曾出現過的話,不太可能逃過我的注意。他是一個黝黑高大,有一張險惡的面孔,令我相當震驚的男子。我有點好奇的問事務長,他是什麼人。
“那個人?哦,那是尤斯特士-彼得勒爵士的秘書。可憐的傢伙,暈船暈得很厲害,一直都沒露過面。尤斯特士爵士有兩位秘書,兩位都給風浪整慘了。另一位還沒好轉,這個名叫彼吉特。”
看來“磨房”的所有人彼得勒爵士在這船上,也許這只是巧合,但是-
“那是尤斯特士爵士,”我的情報員繼續説:“坐在船長旁邊。自大的老笨驢。”
我越研究那個秘書的臉,越不喜歡它。那過份蒼白的臉,那隱藏秘密,有着厚眼皮的眼睛,那奇怪的扁平頭——樣樣都令我有種噁心、恐懼的感覺。
我跟他同時離開餐廳,緊跟在他身後到甲板上去。他跟尤斯特士爵士説話,我遠遠地聽到一兩句。
“我馬上去看看艙房好嗎?您的艙房裏堆滿了行李,實在無法工作。”
“我的好秘書,”尤斯特士回答説:“我的艙房是讓我睡覺更衣的地方,我從未要你在裏面打字工作,製造令人討厭的鬼聲音。”
“那正是我的意思,尤斯特士爵士,我們必須有個工作的地方——”
至此我離開了他們,走下去看看我的遷移工作是否已在進行。我發現服務生正在忙着搬動我的東西。
“很好的艙房,小姐,在第四層,十三號房。”
“哦,不!”我叫了起來。“不要十三號。”
“十三”是我所迷信的數字。那是一間好艙房。我看了看,猶豫着,但愚蠢的迷信戰勝了。我幾乎聲淚俱下地向服務生請求。
“沒有其他我可以換的房間了嗎?”
服務生想了想。
“呃,有一間十七號,就在左舷邊上。那間今天早上還空着,但是我想可能已經分配給別人了。然而由於那位先生的東西還沒搬進去,而且先生不會像女士們一般迷信,我想換一換他是不會介意的。”
我感激地叫了起來,服務生去徵求事務長的准許。他咧開嘴笑着回來説:
“沒問題,小姐。我們可以搬進去了。”
他帶路到十七號房。它並不像十三號一樣寬敞,但是我很滿意。
“我馬上去拿你的東西,小姐。”服務生説。
但是這時那個有着一張陰險的臉的傢伙出現在走道上。
“對不起,”他説:“這間艙房是預定給尤斯特士-彼得勒爵士用的。”
“那沒關係,先生,”服務生解釋説:“我們已把它更換為十三號。”
“不,我要的事十七號房。”
“不,十三號房較好,先生——比較大。”
“我特別挑選十七號房,事務長説過可以。”
“對不起,”我冷靜説:“十七號房已分配給我了。”
“我不同意。”
服務生干預地説:
“另一間艙房也是一樣,反而更好。”
“我要十七號房。”
“這是怎麼一回事?”一個新的聲音插入:“服務生,把我的東西放進這裏,這是我的房間。”
那是我午餐時的鄰座,愛德華-契切斯特教士。
“對不起,”我説:“這是我的房間。”
“這間已分配給尤斯特士-彼得勒爵士了,”彼吉特説。
大家都越來越激動了起來。
“我很遺憾我必須為這件事爭論,”契切斯特謙和地微笑着説,他的微笑並無法掩飾住他想達到目的的堅強意志。
謙和的人總是倔強的,我早已注意到。
他側身擠進走道來。
“你住靠艙門口的二十八號房,”服務生説:“很好的房間,先生。”
“我恐怕非堅持不可,答應給我的是十七號房。”
我們陷入了僵局,每個人都決心堅持下去。嚴格地説,不管如何,我可能退出這場競爭,接受二十八號房,讓事態緩和下來。只要不是十三號房,其他的房間對我來説並無所謂。但是我的熱血沸騰,我不願意第一個放棄。而且我不喜歡契切斯特。他有着吃飯發出聲響的假牙。很少人像他一樣令我討厭。
我們一直都重複着相同的説詞。任憑服務生一再地向我們強調,其他的兩間房間都比這間好,我們還是沒有人理他。
彼吉特開始發脾氣了。契切斯特極力地忍住,我也努力忍住我的脾氣。我們仍然沒有人願意稍作讓步。
服務生向我眨眼示意,我悄然離開了現場。幸運地,我很快便遇到了事務長。
“哦,求求你,”我説:“你説過我可以住十七號房,對不對?但是其他的兩個人不讓,契切斯特先生和彼吉特先生。你會讓我住進去的,對不對?”
我總是向人説,沒有人會像海員一般善待女子。我的小事務長理直氣壯地為我加入競爭。他對兩位爭論者説,十七號房是我的,他們可能分別搬進十三號房和二十八號,或是留在他們自己原來的房間,隨他們的意。
我用我的眼睛告訴他,他真是個英雄,然後走進我的新房間。這次遭遇令我好太多了。海上風平浪靜,氣候日漸温暖,暈船症已成了過去!
我走上甲板,加入擲環遊戲,並報名參加各種運動。茶點在甲板上供應,我儘可能地享受。在茶點之後,我與一些令人愉快的年輕人玩擲錢幣的遊戲。他們都待我特別好。我覺得生活是歡愉而令人滿意的。
更衣號角突然吹起,我快步回到我的新房間。女侍滿臉困惑地在那兒等我。
“小姐,你的房間有一股很可怕的味道。我不曉得那是什麼,但是我懷疑你能在這裏睡覺。我想在C層有一間甲板房,你可以搬進去——只過一夜。”
那味道真的很糟——令人幾欲作嘔。我告訴女侍我會在更衣時考慮搬出去的事。我很快地走進化妝室,聞到一股很難聞的味道。
那是什麼味道?死老鼠?不,比死老鼠味更糟。啊,我知道了!我以前聞過這種味道。一種東西——啊!對了,阿魏樹脂!戰時我曾在醫院藥劑室作過短時間的事,因而認識了許多味道令人作嘔的藥品。
那是阿魏樹脂的味道,但是為什麼——
我坐進沙發裏,突然有所瞭解。有人在我房間裏放一撮阿魏樹脂。為什麼?逼我搬出去?為什麼他們急着要我搬出去?我從另外一個角度回想今天下午的情景。十七號房有什麼可令這麼多人想住進來的?另外兩間都是更好的房間,為什麼他們兩個大男人都堅持要十七號房?
十七,多令人堅持的一個數字!我是在十七號那天在南漢普敦登船啓航。十七——我突然屏住氣息。我很快地打開我的皮箱,把藏在襪子裏的紙條拿出來。
十七——二二——我將它當成是日期,“吉爾摩登堡”啓航的日期。如果我錯了呢?當我想至此,我想任何人在寫日期時,他會不會覺得有必要將年月都一齊寫下來?假設十七是指十七號房?“一”呢?時間——一點鐘。那麼“二二”一定是日期。我看了看我的小日曆。
明天是二十二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