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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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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可以這樣説,小舅為作畫吃官司,吃了一場冤枉官司。因為他的畫沒有人懂,所以被歸入了叵測一類。前清有個詩人寫道:“清風不識字,何事亂翻書”,讓人覺得叵測,就被押往刑場,殺成了碎片。上世紀有個作家米蘭·昆德拉説: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這上帝就很叵測。我引昆德拉這句話,被領導聽見了,他就説:一定要把該上帝批倒批臭。後來他説,他以為我在説一個姓尚的人。總而言之,我舅舅的罪狀就是叵測,假如不叵測,他就沒事了。

    在鹼場裏,小舅媽扣住了小舅不放,也都是因為小舅叵測之故。她告訴我説,她初次見到小舅,是在自己的數學課上。我舅舅測過了智商後就開始掉頭髮,而且他還沒有發現有什麼辦法可以從這裏早日出去,為這兩件事,他心情很不好,腦後的毛都直着,像一隻豪豬。上課時他兩眼圓睜、咬牙切齒,經常把鉛筆一口咬斷,然後就把半截鉛筆像吃糖棍一樣吃了下去,然後用手擦擦嘴角上的鉛渣,把整個嘴都抹成黑色的了。一節課發他七支鉛筆,他都吃個精光。小舅媽見他的樣子,覺得有點滲人,就時時提醒他道:王犯,你的執照可不是我吊銷的,這麼盯着我幹嘛?我舅舅如夢方醒,站起來答道:對不起,管教。你很漂亮。我愛你。這後一句話是他順嘴加上去的,此人一慣貧嘴聊舌,進了習藝所也改不了。我告訴小舅媽説:她是很漂亮。她説:是啊是啊。然後又笑起來:我漂亮,也輪不到他來説啊!後來她説,她雖然年輕,但已是老油子了。在習藝所裏,學員説教員漂亮,肯定是沒安好心。至於他説愛她,就是該打了。我沒見過小舅媽親手打過小舅,從他們倆的神情來看,大概是打過的。

    小舅媽還説,在習藝所裏,常有些無聊的學員對她貧嘴聊舌。聽了那些話她就揍他們一頓。但是小舅和他們不同,他和她有緣份。緣份的證明是小舅的畫,她看了那些畫,感到叵測,然後就性慾勃發。此時我們一家三口:舅舅、外甥和舅媽都在鹼灘上。小舅媽趴在一塊塑料布上曬日光浴,我舅舅衣着整齊,睡在地上像一具死屍,兩隻眼睛盯着自己的鼻子。小舅媽的裸體很美,但我不敢看,怕小舅吃醋。小舅的樣子很可怕,我想安慰他幾句,但又不敢,怕小舅媽説我們串供。我把自己扯到這樣的處境裏,想一想就覺得稀奇。

    小舅媽還説,她喜歡我舅舅的畫。這些畫習藝所裏有一些,是李家口派出所轉來的。擱在那裏佔地方,所裏要把它丟進垃圾堆。小舅媽把它都要下來,放在宿舍裏,到沒人的時候拿出來看。小舅事發進鹼場,小舅媽來押送,並非偶然。用句俗話來説,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小舅早就被舅媽惦記上了。這是我的結論,小舅媽的結論有所不同。她説:我們是藝術之神阿波羅做媒。説到這裏,她捻了小舅一把,問道:藝術之神是阿波羅吧?小舅應聲答道:不知道是誰。嗓音低沉,聽上去好像死掉的表哥又活過來了。

    我常到鹼場去,每次都要告訴小舅媽,我舅舅是愛她的。小舅媽聽了以後,眼睛就會變成金黃色,應聲説道:他愛我,這很好啊!而且還要狂笑不止。這就讓我懷疑她是不是真的覺得很好。真覺得好不該像岔了氣那樣笑。換個女人,感覺好不好還無關緊要。小舅的小命根握在小舅媽手裏,一定要讓她感覺好。於是我就換了一種説法:假如小舅不是真愛你,你會覺得怎樣?小舅媽就説:他不是真愛我?哪也很好啊!然後又哈哈大笑。我聽着像在獰笑。在這個問題上我們進退兩難,就該試試別的門道。

    那次我去看小舅,帶去了各種剪報──那個日本人把他的畫運到巴黎去辦畫展,引起了很大的轟動。這個畫展叫作“2010──W2”,沒有透露作者的身份,這也是轟動的原因之一。各報一致認為,這批畫的視覺效果驚人,至於説是偉大的作品,這麼説的人還很少。展覽會入口處,擺了一幅狀似瘋驢的畫,就是平衡器官健全的人假如連看五秒鐘也會頭暈;可巧有個觀眾有美尼爾綜合徵,看了以後,馬上覺得天地向右旋轉,與此同時,他向左傾倒,用千斤頂都支不住。後來只好給他看另一幅狀似瘋馬的畫,他又覺得天地在向左旋轉,但倒站直了。然後他就向後轉,回家去,整整三天只敢喝點冰水,一點東西也沒吃。大廳正中有幅畫,所有的人看了都感到“嗡”地一聲,全身的血都往頭上湧。不管男女老幼,大家的頭髮都會直立起來,要是梳板寸的男人倒也無礙,那些長髮披肩的金髮美女立時變得像帶尖頂帽的小丑。與此同時,觀眾眼睛上翻,三面露白,有位動脈硬化者立刻中了風。還有一幅畫讓人看了感覺五臟六腑往下墜,身材挺拔的小夥子都駝了背,疝氣患者墜得褲襠裏像有一個暖水袋。大家對這位叫作“W2”的作者有種種猜測,但有些宗教領袖已經判定他是瀆神者,魔鬼的同謀,下了決殺令。他們殺了一些威廉、威廉姆斯、韋伯、威利斯,現在正殺世界衞生組織(WHO)裏會畫畫的人,並殺得西點軍校改了名,但還沒人想到要殺姓王的中國人。我們姓王的有一億人,相當於一個大國,諒他們也得罪不起。我把這些剪報給小舅媽看,意在證明小舅是偉大的藝術家,讓她好好地對待他。小舅媽就説:偉大!偉大!不偉大能犯在我手裏嗎?後來臨走時,小舅抽冷子踢了我一腳。他用這種方式通知我:對小舅媽宣揚他的偉大之處,對他本人並無好處。這是他最後一次踢我,以後他就病秧秧的,踢不動了。

    當在我沉迷於思索怎樣救小舅時,他在鹼場裏日漸憔悴,而且變得尖嘴猴腮。小舅媽也很焦急,讓我從城裏帶些罐頭來,特別指定要五公斤裝的午餐肉,我用塑料網兜盛住掛在脖子上,一邊一個,樣子很傻。坐在去鹼場的交通車裏,有人説我是豬八戒挎腰刀,邋遢兵一個。這種罐頭是餐館裏用的,切成小片來配冷盤,如果大塊吃,因為很油膩,就難以下嚥。小舅媽在帳蓬裏開罐頭時,小舅躺在一邊,開始乾嘔。然後她舀起一塊來,塞到小舅嘴裏,立刻把勺子扔掉,一手按住小舅的嘴,另一手掐着他的脖子,盯住了他的眼睛説:一、二、三!往下嚥!塞完了小舅,小舅媽滿頭大汗,一面擦手,一面對我説:小子,去打聽一下,哪兒有賣填鴨子的機器。此時小舅嘴唇都被捏腫,和鴨子真的很像了在鹼場裏吃得不好,心情又抑悶,小舅患上了陽痿症。不過小舅媽自有她的辦法。

    我舅舅的這些逸事是他自己羞羞答答地講出來的,但小舅媽也有很多補充:在鹼灘上躺着時,他的那話兒軟塌塌地倒着,像個蒸熟的小芋頭。你必須對它喊一聲:立正!它才會立起來,像草原上的旱獺,伸頭向四下張望。當然,你是不會喊的,除非你是小舅媽。這東西很聽指揮,不但能聽懂立正、稍息,還能向左右轉,齊步走等等。在響應口令方面,我舅舅是有毛病的,他左右不分,叫他向左轉,他準轉到右面;齊步走時會拉順。而這些毛病它一樣都沒有。小舅媽講起這件事就笑,説它比我舅舅智商高。假如我舅舅IQ50,它就有150,是我舅舅的三倍。作為一個生殖器,這個數字實屬難能可貴。小舅媽教它數學,但它還沒學會,到現在為止,只知道聽到一加一點兩下頭,但小舅媽對它的數學才能很有信心。她決心教會它微積分。這門學問她一直在教小舅,但他沒有學會。她還詳細地描寫了立正令下後,那東西怎樣蹣跚起身,從一個問號變成驚歎號,顏色從灰暗變到赤紅髮亮,像個美國出產的蘋果。她説,作為一個女人,看到這個景象就會覺得觸目驚心。但我以為男人看到這種景象也會觸目驚心。

    小舅媽還説:到底是藝術家,連傢伙都與眾不同──別的男人肯定沒有這種本領。我舅舅聽到這裏就會面紅耳赤,説道:報告管教!請不要羞辱我!士可殺不可辱!而小舅媽卻聳聳肩,輕描淡寫地説:別瞎扯!我殺你幹嘛。來,親一下。此後小舅只好收起他的滿腔怒火,去吻小舅媽。吻完以後,他就把自己受羞辱的事忘了。照我看來,小舅不再有往日的鋭氣,變得有點二皮臉,起碼在舅媽面前是這樣的。據説,假如小舅媽對舅舅大喝一聲立正!我舅舅總要傻呵呵地問:誰立正?小舅媽説:稍息!我舅舅也要問誰稍息。在帳蓬裏,小舅媽會低聲説道:同志,你走錯了路……我舅舅就會一愣,反問道:是説我嗎?我犯什麼錯誤了嗎?小舅媽就罵道,人説話,狗搭茬!有時候她和我舅舅説話,他又不理,需要在臉上拍一把才有反應:對不起,管教!不知道你在和我説話。討厭的是,我舅舅和他的那個東西都叫作王二。小舅媽也覺得有點混亂,就説:你們兩個簡直是要氣死我。久而久之,我舅舅也不知自己是幾個了。

    我舅舅和小舅媽在鹼場裏陷入了僵局,當時我以為有兩個原因:其一是小舅媽不懂得藝術;所以她就知道拿藝術家尋開心。假如我懂得什麼是藝術,能用三言兩語對她解釋清楚,她就會把小舅放出來。但我沒有這個能耐。所以小舅也出不來。

    剛上大學時,我老在想什麼是藝術的真諦,想着想着就忘了東西南北,所以就有人看到我在操場上繞圈子,他在一邊給我數圈數,數着數着就亂了,只好走開;想着想着,我又忘掉了日出日落,所以就有人看到我在半夜裏坐在房頂上抽煙,把煙蒂一個一個地往下扔;這件事的不可思議之處在於我有恐高症。因為這個緣故,有些女孩子愛上了我,還説我像維特根斯坦,但我總説:維特根斯坦算什麼。聽了這話,她們就更愛我了。但我忙於解開這個難題,一個女孩都沒愛上,聽任她們一個個從我身邊飛走了,現在想起來未免後悔,因為在她們中間,有一些人很聰明,有一些人很漂亮;還有一些既聰明,又漂亮,那就更為難得。所謂藝術的真諦,就是人為什麼要畫畫、寫詩、寫小説。我想作藝術家,所以就要把這件事先想想清楚。不幸的是,到了今天我也沒有想清楚。

    現在我還在懷念上大學一年級的時期,那時候我寫着一篇物理論文;還在準備投考歷史系的研究生;時時去看望我舅舅;不斷思辨藝術的真諦;參加京城裏所有新潮思想的討論會;還忙裏偷閒,去追求生物系一個皮膚白晰的姑娘。盛夏時節,她把長髮束成了馬尾辮,穿着白色的T恤衫和一條有縱條紋的裙褲,脖子和耳後總有一些細碎的汗珠。我在校園裏遇上她,就邀她到松樹林裏去坐。等到她在乾松針上細心地鋪好手絹,坐在上面,脱下腳上的皮涼鞋,再把腳上穿的短絲襪脱下來放在兩邊時,我已經開始心不在焉,需要提醒,才能開始在她領口上的皮膚上尋找那種酸酸的汗味。

    據説,我的鼻子冬暖夏涼,很是可愛;所以她也不反對撩起馬尾辮,讓我嗅嗅項後髮際的軟發。從這個方向嗅起來,這個女孩整個就像一塊乳酪。可惜的是,我經常想起還有別的事情要幹,就匆匆收起鼻子來走了。我記得有一回,我在她乳下嗅到一股沉掂掂的半球形的味道,還沒來得及仔細分辨,忽然想起要趕去看我舅舅的交通車;就這樣走掉了。等下次見到她時,她露出一副要哭的樣子,用手裏端着的東西潑了我一臉。那些東西是半份炒蒜苗、半份燴豆腐,還有二兩米飯。蒜苗的火候太過,變得軟塌塌的。豆腐裏放了變質的五香粉,有點發苦。至於米飯,是在不鏽鋼的托盤裏蒸成,然後再切成四方塊。我最反對這樣來做米飯。經過這件事以後,我認為她的脾氣太壞,還有別的缺點,從此以後不再想念她了;只是偶而想到:她可能還在想念我。

    在鹼灘上,我想營救小舅時,忽然想到,藝術的真諦就是叵測。不過這個答案和沒有差不多。世界上沒有人知道什麼是“叵測”,假如有人知道,它就不是叵測。

    我舅舅陷在鹼場裏的另一個原因是他不擅長愛情。假如他長於此道,就能讓小舅媽把他放出來。在我看來,愛情似乎是種競技體育;有人在十秒鐘裏能跑一百米,有人需要二十秒鐘才能跑完一百米。和小舅同時進習藝所的人,有人已經出來了,挎着習藝所的前教員逛大街;看來是比小舅長於此道。競技體育的訣竅在於練習。我開始練習這件事,不是為了救我舅舅,而是為了將來救我自己。

    最近,我在同學聚會時遇到一個女人,她説她記得我,並對這些記憶做了一番詩意的描繪。首先,她記得世紀初那些風,風裏夾雜着很多的黃土。在這些黃土的下面,樹葉就份外的綠。在黃土和綠葉之間,有一個男孩子,裹在一身灰土色的燈芯絨裏,病病歪歪地穿過了操場──此人大概就是我罷──在大學期間我沒生過病,不知她為什麼要説我病歪歪。但由她所述的情形來看,那就是在我去鹼場之前的事。

    這個女人是我們的同行,現在住在海外;聞起來就如開了瓶的冰醋酸,簡直是顆酸味的炸彈。在她詩意的回憶裏,那些黃沙漫天的日子裏,最值得記憶的是那些青翠欲滴的綠葉;這些葉子是性的象徵。然後她又説到一間小屋子,一個窗户。這個窗户和一個表達式聯繫在一起──這個表達式是2x2,説明這窗户上有四片玻璃,而且是正方形的──被一塊有黑紅兩色圖案的布罩住,風把這塊印花布鼓成了一塊大氣包。氣包的下面是一張皺巴巴的窄牀;上面鋪了一條藍色臘染布的單子。她自己裸體躺在那張單子上,竭力伸展身軀,換言之,讓頭部和腳尖的距離儘可能的遠;於是腹部就深凹下去,與牀單齊。這時候,在她的腿上,閃着灰色的光澤。在這個怪誕的景象中,充滿了一種氣味,帶有鹼性的腥味;換言之,新鮮精液的氣味。假如説這股氣味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實在感到意外。但那間房子就是我上大二時的宿舍,裏面只住了我一個人。至於説我在裏面幹了什麼,我一點都記不得。這個女人塗了很重的眼暈,把頭髮染成了齷齪的黃色,現在大概有三百磅。要把她和我過去認識的任何一個女孩聯繫起來,很是困難。然而人家既知道我的房間,又知道我的氣味,對這件事我也不能否認。她還説,當時我一聲不響,臉皮緊繃,好像心事重重──忽然間精液狂噴,熱烘烘的好像尿了一樣。因為我是這樣的一個心不在焉的尿炕者,她一直在想念我。但我不記得自己是這樣的愛尿炕;而且,如果説這就是愛情,我一定要予以否認。

    在學校裏,有一陣子我像瘋了一樣的選課,一學期選了二十門。這麼多課聽不過來,我請同學帶台對講機去,自己坐在宿舍裏,用不同的耳機監聽。我那間房子裏像電話交換台一樣,而我自己臉色青裏透白。系裏的老師懷疑我吸海洛因,抓我去驗血。等到知道了我沒有毒癮後,就勸誡我説:何必急着畢業?重要的是做個好學生。但我忙着到處去考試,然後又忙着到處去補考。補到最後一門醫用拉丁文,教授看我像個死人,連問都沒問,就放我Pass了。然後我就一頭栽倒,進了校醫院。我之所以這樣的瘋狂,是因為一想到小舅的處境,就如有百爪撓心,方寸大亂。

    在寒假裏,我聽説化學系有個女生修了二十一門課,比我還要多一門。我因此愛上了她,每天在女生宿舍門口等她,手裏拿了一束花。這是一個小四眼,眼鏡的度數極深,在鏡片後面,眼睛極大,並且盤旋着兩條阿基米德螺線。她臉色蒼白,身材瘦小,雙手像鳥爪子,還有點駝背。後來才發現,她的Rx房緊貼着胸壁,只是一對乳頭而已,而且好像還沒有我的大;肩膀和我十三歲時一樣單薄。總而言之,肚臍以上和膝蓋以下,她完全是個男孩子,對男女之間的事有種學究式的興趣,總問:為什麼是這樣呢?我告訴她説:我愛她,這輩子再也不想愛別人。她扶扶眼鏡説:為什麼你要愛我?為什麼這輩子不想愛別人?我無言以對,就提議做愛來證明這一點。但正如她事後所説,做愛並不能解決這個問題。假如我真的愛她,就該是無緣無故的。但無緣無故的事總讓人懷疑。由此得出一個結論,不管誰説愛她都可疑。經她這樣一説,我覺得自己並不愛她。她聽了扶扶眼鏡説:為什麼你又不愛我了呢?我聽了又不假思索地馬上又愛上了她。我和她的感情就這樣拉起鋸來。又過了一個學期,她猛然開始發育,還配了隱形眼鏡,就此變成個婷婷玉立的美女,而且變得極傻。此時她有不少追求者,我對她也沒了興趣。

    6

    那一回和小舅、小舅媽在鹼攤上曬太陽,直到天色向晚。天色向晚時,小舅媽站起身來,往四下看看。夕陽照在她的身體上,紅白兩色,她好像一個女神。如果詳加描寫,應該説到,她的肩頭像鏡子一樣反光,胸前留下了Rx房的陰影。在平坦的小腹上,有一蓬毛,像個松鼠尾巴──我懷疑身為外甥這樣描寫舅媽是不對的──然後她躬下身來穿褲子,我也該回學校了。這是我唯一一次看到小舅媽的裸體,以後再也沒機會。早知如此,當初真該好好看看。

    説過了小舅媽,就該説到小舅。小舅的案子後來平了反,法院宣佈他無罪,習藝所宣佈他是個好學員。油畫協會恢復他的會員資格,重新發給他執照,還想選他當美協的理事。誰知小舅不去領執照,也不想入油協。於是有關部門決定以給臉不要臉的罪名開除小舅,吊銷他的畫家執照。但是小舅媽不同意他們這樣幹,要和他們打官司,理由是小舅既然沒有重入美協,也沒有去領執照,如何談得上開除和吊銷。但是小舅媽敗訴了。法院判決説,油畫協會作為美術界的權力機關,可以開除一切人的會員資格,也可以吊銷一切人的畫家執照,不管他是不是會員,是不是畫家。判決以後,美協開會,鄭重開除了小舅媽。從此之後,她寫字還可以,畫畫就犯法了。現在小舅沒有執照,小舅媽也沒有照。但是小舅繼續作畫,賣給那個日本人。但是價錢比以前低了不少。日本人説,現在世界經濟不夠景氣,畫不好脱手。其實這是一句假話。真話是小舅名聲不如以前──他有點過氣了。

    説過了我舅舅以後,也就該説到我舅舅畫的日本人──此人老了很多,長了一嘴白鬍子茬──在十字路口等紅燈,他會大模大樣地從人行橫道上走過來,拉開車門説:王樣,畫!就把畫取走了。順便説一句,我大舅叫王大,我小舅叫王二。我媽那麼厲害,我自己想不姓王也不行。這些畫是我舅舅放在我這裏的。假如紅燈時間長,他還要和我聊幾句,他説他想念我舅舅,很想見到他。我騙他説,我舅舅出家當了尼姑,要守清規,不能出來,你不要想他了;他糾正我説:和尚,你是説,和尚!然後替我關上車門,朝我鞠上一躬,就走了。其實他也知道我在撒謊。假如他和我舅舅沒有聯繫,能找到我嗎?反過來説,我也知道那個日本人在説謊。我們大家都在説謊,誰都不信任誰。

    有人説,這個日本人其實是個巴西人,巴西那地方日裔很多。他有個黑人老婆,像墨一樣黑,有一次帶到中國來,穿着綠旗袍和他在街上遛彎,就在這時發生了誤會,人家把她當小舅逮去了。在派出所裏,他們拿毛巾蘸了水、汽油、丙酮,使勁地擦,沒有擦下黑油彩,倒把血擦出來了。等到巴西使館的人聞訊趕來時,派出所換了一個牌子,改成了保育站,所有的警察都穿上了白大褂,假裝在給黑女人洗臉。那女人身高1米98,像根電線杆,説是走失的小孩子勉強了一點。那日本人又有個白人情婦,像雪一樣白。有一次和他在街上走,又發生了誤會。人家把她逮進去,第一句話就問:好啊,王二,裝得倒像!用多少漂白粉漂的?然後就去捏她的鼻子,看是不是石膏貼的,捏得人家淚下如雨;並且亂拔她的頭髮,懷疑這是個頭套,一頭金髮很快就像馬蜂窩一樣了。等到使館的人趕來,那派出所又換了一塊牌子,“美容院”。但把鼻子捏得像酒渣鼻、把頭髮揪成水雷來美容,也有點怪。後來所有的外國女人和這日本人一起上街前,都在身上掛個牌子,上書“我不是王二”。

    還有一天他們逮住了我,一把揪住我的領帶,把我拽得離了地,興高彩烈地説:好啊王二!你居然連裝都不裝了!我很沉着地説道:大叔啊,你搞錯了。我不是王二。我是王二的外甥。他愣住,把我放下地來,先是啐了一口,啐在我的皮鞋上;想了一會兒,又給我整整領帶,擦擦皮鞋,朝我敬了一個禮,然後假裝走開了。其實他沒有走開,而是偷偷地跟着我,每隔十幾分鍾就猛衝到我面前,號我的脈搏,看我慌不慌。我始終不慌,他也沒敢再揪我。幸虧他沒把我揪到派出所,假如揪了去,我們單位的人來找時,他們又得換塊牌子:柔道館。之所以發生這些事,是因為他們知道我舅舅還在偷偷賣畫,很想把他逮住,但總也逮不到他。這一點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他揪我時,我感到很興奮,甚至勃起了。這説明我有小舅的特徵。我是有藝術家的天賦,這大概是沒有疑問的了。

    現在我提到了所有的人,就剩下我了。小時候我的志向是要當藝術家,等到看過小舅的遭遇之後,我就變了主意,開始嘗試別的選擇,其中包括看守公廁。我看守的的那座公廁是個墨綠色的建築,看上去是琉璃磚砌的,實際上是水泥鑄造的,表面上貼了一層不乾膠的貼面紙,來混充琉璃。下一場大雨它就會片片剝落,像一隻得了皮膚病的烏龜。房子裏面有很多窄長的鏡子,朝鏡子裏看時,感覺好像是在籠子裏。房間裏有一股苦杏仁味,那是一種消毒水。我在門口分發手紙,每隔一段時間,就用消防水龍沖洗一次裏面,把坐在馬桶上的人衝得像落湯雞。還有一件事我總不會忘記,就是索要小費,如果顧客忘了給,我就揪住他衣服不放,連他的衣兜都扯掉。鬧到了這個地步,也就沒人敢再不給小費。因為工作過於積極,我很快就被開除掉。

    還有一段時間,我在火車站門前擺攤,修手錶、打火機。像所有的修表攤一樣,我的那個攤子是座玻璃匣子,可以推着走因為温室效應,坐在裏面很熱,汗出得很多,然後就想喝水。經我修過的手錶就不能看時間,只能用來點煙;我修過的打火機倒有報時的功能,但又打不着火了,顧客對我不大滿意。還有一段時間我戴着黑眼鏡,假裝是瞎子,在街上賣唱。但很少有人施捨。作為一個瞎子,我的衣服還不夠髒。他們還説我唱得太難聽,可以催小孩子的尿。後來我又當過看小孩子的保姆,唱歌給小孩子聽,他們聽了反而尿不出;見到僱主回家,就説:媽媽,叔叔唱!然後放聲大哭。

    我做過各種各樣的職業,拖延了很多時間,來逃避我的命運。我終於長大了,在寫作部裏工作;我舅舅也從鹼場出來了,和小舅媽結了婚。他還當他的畫家。小舅媽倒是改了行,在一家大公司裏當公關秘書。這説明我舅舅除了畫畫,我除了會信口胡編,都別無所長,小舅媽倒是多才多藝。有時候她深更半夜給我打電話,説我舅舅的壞話。説他就知道神秘兮兮搗鬼,江郎才盡,再也畫不出令人頭暈的畫了;還説他身體的那一部份功能還是老樣子,她每天要給它發號令,還要假裝很喜歡的樣子,真是煩死了。這些話的意思好像是説,她嫁給小舅嫁虧了。但是每次通話結束時,她總要加上一句,這些話不準告訴你舅舅。只要你敢透半句口風,我就殺掉你!至於我,每天都在寫小説。説句實在話,我不知道自己寫的到底是什麼。

    今天我們所面對的一切,都是我一手促成的。那一天我從鹼場回來,心情煩悶,就去搗鼓電腦,想從交互網上找個遊戲來玩。找來找去,沒找到遊戲,倒找到一份電子雜誌,《今日物理》。我雖是物理系的學生,但絕不看物理方面的文獻──教科書例外。那天又找到了一個例外,就是那本雜誌。它的通欄標題是:誰是達利以後最偉大的畫家──W2還是486?W2是我舅舅的化名,486是上世紀末一種個人電腦,已經完全過時,一塊錢能買五六台。那篇文章還有張插圖,上面有台486微機,屏幕上顯示着我舅舅那幅讓人犯疝氣的畫。當然,它已是畫中畫,看上去就不犯疝氣,只使人有點想屙屎。

    等你把這篇文章看完,連屎都不想屙。它提到上個世紀末開始,有人開始研究從無序到有序的物理過程,這種東西又叫作“混沌”,用計算機模擬出來,顯示在屏幕上很好看。其中最有名的是曼德勃羅集,放大了像海馬尾巴,我想大家都是知道的。順便説一句,曼德勃羅集不會使人頭暈,和小舅的畫沒有一點相似之處。但是該文作者發明了一種名為依呀阿拉的算法,用老掉牙的486作圖,讓人看了以後暈得更加厲害。簡單地説,用一行公式加上比一盒火柴還便宜的破爛電腦,就能作出小舅的畫。任何人知道了這件事,看小舅的畫就不會頭暈,也不會犯疝氣。很顯然,小舅媽知道了這件事後再看小舅的畫,也不會性慾勃發。這篇文章使我對小舅、小舅媽、藝術、愛情,還有整個世界產生了一種感覺,那就叫“掰開屁眼放屁,沒了勁了”。假如我不到交互網上找遊戲,一切就會是老樣子,小舅照樣是那麼叵測,小舅媽還對他着迷。我也老大不小的啦,怎麼還玩遊戲呢?我看了這篇文章以後,猶豫了好久,終於下定了決心,把它打印了一百份,附上一封要求給小舅平反的信,寄往一切有關部門──不管怎麼説,我舅舅在受苦,我不能不救他呀。有關部門馬上作出了反應:小舅不是居心叵測,他畫的是依呀啊拉集嘛,關他幹嘛──放出來吧。有了這句話,我就馳往鹼場,把一切都告訴小舅和小舅媽。

    小舅媽聽了長嘆一聲,説道:原來是這樣!對不起,王犯,讓你吃了不少苦。回所給你要點補助吧。你也不用犟着説你愛我了。小舅聽了我的話,變得像個死人,癱軟在地上。聽到小舅媽最後一句話,他倒來了精神,從地上爬起來説:報告管教!我真的愛你!我從來沒想利用你!等等。小舅媽聽了,眼睛變成金黃色,對我獰笑着説:你聽到了吧?咱倆快把這個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傢伙揍上一頓!但還沒等動手,她又變了主意,長嘆一聲道:算了。別打了。看來他是真的愛上我了。這似乎是説,假如小舅繼續叵測,他就不可能真的愛上小舅媽,為此要狠狠地揍他,但和他做愛也非常的過癮;假如他不再叵測,就可以愛上小舅媽,此後就不能打他,但和他做愛也是很煩人的了。小舅媽和小舅從鹼場出去,結婚、過日子,一切都變得平淡無奇了。

    今年是2015年,我是一個作家。我還在思考藝術的真諦。它到底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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