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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前妻是學工的,三十歲時被調到市政府當秘書,就和我離婚,成了市長夫人。她告訴我説,她很愛我;但是她非嫁給市長不可,因為我是個混蛋。這件事使我着實惱火(雖然我也承認混蛋這個評價恰如其分),但是下班以後,我又不得不去找她。這是因為我需要些進口的東西——我的摩托車快沒油了。除了找她要汽油之外,還可以用工業用的粗苯兑上少許柴油來當汽油,去年我用了一陣這種油,尿裏就出現兩個加號,這説明我已經開始苯中毒,很快就要腫成個大水泡。另一個辦法是把我這輛嬌小玲瓏的日本摩托賣掉,換輛柴油漆託。後者的樣子和二十世紀大量生產的手扶拖拉機很相似,結構也很像,説實在的,根本就是一種東西;這樣就用不着汽油。這樣做又有個克服不了的困難——我現在有點外強中乾,要在冬天把柴油機搖起來,肯定不能回回成功。最後一條路就是不要摩托,走路或騎車來上班。這也肯定不行,路上的黑煙能把我嗆死。除了這些原因,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這輛日本摩托是件漂亮東西,我不能放棄它。所以不管願意不願意,我都得去要汽油。而且這件事本身沒什麼不道德,因為我們部裏幾乎每個人都和一個以上的女秘書“傍着肩”(換言之,有女秘書、首長夫人做情婦),並且有時向她們要點進口貸,而這些女秘書都在我們這裏實習過。假如沒有實習制度,全部的人都要像我一樣留鬍子(鑄鐵刀刮不了鬍子,只能把臉皮刮下來,非用進口刀片不可),但是留鬍子的人沒幾個。這件事的卑鄙之處在於我有半年沒去找她了,每次她打電話來,我都對接電話的人喊一聲:告訴她我不在。第一次去找她就是要東西,我又算個什麼東西。但是我還是決定去找她,並把這件事載入日記。像這樣的事應該向數盲彙報。最好市長能知道我搞他老婆了。
我去找她之前,心裏彆扭了好久。為了證明我對她有感情,我給她織了一件長毛衣。其實我用不着織毛衣,只要在部裏説一聲,自然會有人給我去要汽油。但這馬上就會在全市的女秘書中傳開,對我前妻是個致命的羞辱(説明她的傍肩吹了)。我很不想這樣。我帶着毛衣去找她,但是沒好意思拿出來——我老覺得這有點像賄賂。她給了我汽油加上一大堆的調侃,這些我都泰然接受了。直到她看到了我那塊車牌子,哈哈大笑了一陣,説道:原來你是個誠實的人!我以前怎麼沒想到。好哇好哇……我就暴怒起來,跑到院子裏,發動了車子想要跑掉,這時忽然想到工具箱裏有件毛衣,就把它拿出來朝她劈面擲去,説道:拿去,我不欠你什麼。然後就奔回家裏來了。
有關那塊車牌子應該説明一下。我想過,我有可能突然死掉——比方説,在街上被汽車撞死,或者中了風——總之,不是顧影自憐或忽然傷感,而真有這種可能性,因此要對自己做些總結。所以我做了個車牌,上面寫着“我是誠實的人”。這牌子掛了好幾天,沒有人注意。我當然不是説自己從沒説過謊——這種人就算有也不在中國——與此相反,我要承認自己真話不多。我是説我在總體上是誠實的。這就是説,我做任何事都儘可能偏向誠實。這一點誰也不能提出反駁。但是我前妻見了這牌子,就像見了天大的笑話一樣,這大大挫傷了我的自尊心。
有關汽油和毛衣的賬是這樣算的:汽油是進口的特供物資,而且又是危險品,一般人搞不到。假如你是有汽車的人,那就要多少有多少,假如你不是,汽油就是無價之寶;而毛衣是王二手織的工藝品,假如你是王二,那就要多少有多少,假如你不是王二,那也是無價之寶。以上算法是對人民幣而言,假如拿到港口附近的美元黑市上去,毛衣值得還要多一些,因為王二是科班出身的工藝美術家,本人又有些名氣。
用美元來算,劣質柴油和機織毛衣就是一文不值的垃圾——除了某一種特定牌號的柴油可以賣給流浪漢,因為可以當毒品吸——但是到黑市上買賣東西是犯法的,所以這種算法不能考慮。在可以考慮的算法內,毛衣和汽油等值。順便説一句,柴油是各種東西兑成的,成分複雜而不穩定,有時能創造出一些奇蹟。有些柴油可以炒菜——這就是説,菜籽油摻多了;有些柴油可以刷牆——這就是説,桐油摻多了;有些柴油可以救火——鄉鎮企業的產品常是這樣,當然是水摻多了。只要不是最後一種情況,都可以加人我設計的柴油機。我的設計就如一口中國豬,可以吃各種東西,甚至吃屎。奇蹟歸奇蹟,它們還是一堆破爛,一文不值——因為它能把你的生活變成垃圾。
這件事給我的啓示是有兩種辦法可以創造真正的價值,一種是用工業的精巧,另一種是用手和心。用其他方式造出的,均屬大糞。但是大糞沒有危險性。我住在山上一座木板房子裏,地扳上鋪着自己做的手織地毯,牆上掛的掛毯也是自己做的。我還有一台Fisher牌的音響設備,這是用掛毯跟小徐換的。我的房子裏很温暖,很舒適,環境也安靜。晚上我躺在地毯上聽美國的鄉村音樂,身上一點都沒有發癢。這是因為白天在她家裏洗了個熱水澡。這件事很不光彩,但是我沒法抵擋這種誘惑。在那個白瓷衞生間裏,我還喝了幾口噴頭裏出來的熱水——是甜的,比發給我們的飲水都要好。當時我渴極了。在此之前,她給我可樂,我沒喝。這似乎證明了我前妻的話:只要我能克服違拗心理,一切都會好。我前妻住在一個小院子裏,房子很漂亮,安着茶色玻璃窗子。院子裏有幾棵矮矮的羅漢松,鋪着很好看的地磚——第一次看到時我入了述,後來就討厭這種地磚、這個院子。她還問我為什麼老不來,我説市長就住隔壁,這當然是託辭。真正的原因是我沒有這樣的院子。但是假如這樣説了的話,她就會嚷起來:你跟我計較有什麼用?這世道又不是我安排的呀!
也許是因為白天洗了澡,也許是因為屋裏太暖和,我身上的那個東西又變得很違拗。那東西直起來以後,朝上有一個弧度。因為它的樣子,所以是我前妻調侃的對象。事實上這樣子帥得很,所有表現它的工藝品全是這樣的。就在這個時候,有人來敲我的窗子——原來是我前妻。她把自己套在一個透明的塑料斗篷裏——現在女人出門都要套這種東西,否則就會與煙炱同色。在這件斗篷下面,是我送她的毛線外套——我把它織得像件蓮花做成的魚鱗甲,長度剛好超過大腿——再下面什麼都沒穿,除了腳上的長統靴子和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她是走着來的,大概走了一個半小時吧,但她還是強笑着説:我來謝謝你送我毛衣。焐了老半天她才暖過來。我們倆做了愛,她在我這裏過夜。她説:你的確是個誠實的人。和誠實的人做愛有快感,和不誠實的人做愛什麼也感不到——就這點區別。
我前妻已經三十五歲了,依然很原亮。她想留下來和我過幾天,但是我沒答應。第二天早上起了個大早,用摩托車把她送了回去,然後再去接小徐。這一次她不肯穿那件毛衣,怕把它搞髒了,就把自己裹在一條毯子裏,在後座上裸露出光潔的兩條腿,讓半城的人大開眼界。在我年輕時,這準會引起一場軒然大波。但是現在什麼也引不起。假如風紀警察把我逮了去,我就説我是技術部的。假如他還是不放我,我就説我有點毛病——為什麼只准別人有毛病,不准我有毛病?事實上技術部的人只要不殺人放火,並且別被保安逮到,幹什麼都沒問題。
有一點需要説明的是:假如我被判定得了數盲症,就不會和領導的夫人亂搞。得數盲的人不亂搞,假如組織上不安排,連自己老婆也不搞。我想這一點應該讓上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