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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不着睜開眼睛,我就知道來到了清晨;清晨的寧靜和午夜不同。有個軟軟的東西觸着我的身體,從喉頭到胸膛,一路觸下來;我想,這是她的雙唇。還有些髮絲沙沙地拂着身體的兩側。與此同時,我嗅到她的體味,就如苦澀的荷花;還能感到她在我腹部呼氣,好像一團温暖的霧。我雖然喜歡,也感到恐懼,因為再往下的部位生得十分不雅。我害怕她去親近那裏。也許就是因為恐懼,那東西猛地豎起來了。她在上面拍了一下,喝道:討厭!快起來!我翻身坐了起來,甩着沉重的腦袋,搞不清楚誰討厭,是我還是它。
在睜開眼睛之前,我知道自己發生了一種深刻的變化,但不是又一次失去記憶:昨天做的事情和寫的稿子還保存在我心裏,但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不滿,覺得太過粗俗。從今以後,我要變得高雅些。一面下着這樣的決心,一面我也覺得,自己有點做作。
因為老婆這個字眼十分庸俗,我決定把她稱作白衣女人。因為她總穿白印花布的連衣裙,那布料又總是很軟,好像洗過很多遍。所以她緊緊地裹在那種布料裏,非常賞心悦目。她從我身邊走過時,我順手一抄,在裙子上捻了一把。她馬上説道:別亂來啊──快起來,要遲到了。我立刻把手收了回來,放在嘴裏咬着,用這種方式懲辦這隻手,心裏想着:看來,這個舉動格調不高……我該克服這種病態的愛好。我現在經常把手放在嘴裏咬,但這不再使我焦慮。因為現在我已經悟到了,人要有高尚的情操,這就是説,我知善明惡,不再是渾沌未鑿。別的問題很快就會迎刃而解了。
對這位白衣女人,需要補充説,她騎自行車的樣子也十分優雅;因為她挺直了脖子,姿式挺拔,小腿在裙子下從容不迫地起落;行駛在灰色的霧裏──就如一隻高傲的白天鵝,巡遊在朝霧初升的湖裏。……我一不小心闖了紅燈,然後一面看着路口的民警,一面訕訕地推着車子轉了回來,回到路口的白線之內。這時她滿臉都是笑意,説:你是不是又想被汽車撞一下?我認真地想了想,想到病房裏齷齪的空氣,還有別人在我耳畔撤尿的聲音,由衷地答到:不想。我不想被汽車再撞一下,會撞壞的。她笑了起來,拉住我肩頭的衣服,伸過頭在我面頰上吻了一下,還説,真逗。我還想聽到她再説什麼,但是綠燈亮了。我們又騎上自行車,駛往萬壽寺。
現在重讀我的手稿,有些地方不能使我滿意。比方説,那個老妓女奶袋尖尖,長了一嘴黃鬍子,定起路來像一隻搖搖晃晃的北極熊,全無可取之處。這不是我的本意。作為失去記憶的人,我的本意總是隱藏着。按照這種本意,故事裏不該有全不可取的人──即使她是學院派的妓女。更何況這位白衣女人,如果不説她是一位學院派,就不足以形容她的氣質。我對學院派懷有極大的善意,但因為本意是隱藏着的,所以把我也瞞過了。
所以,很可能那個學院派的老妓女並不老,大約有四十四五歲的樣子;體形依然美好,腰依然很細,四肢依然靈活,Rx房雖然稍有鬆弛,但把它在人前袒露出來時,她並不感到羞愧。她的臉上雖有不少細碎的皺紋,但卻沒有黃鬍子,只有一些黃色的茸毛長在手背、還有小臂的外側上。總的來説,她的身體像個熟透的桃子,雖然柔軟,但並無可厭之處,只是再熟就要爛掉了。這樣描寫一箇中年婦女使我的良心感到平安,因為這説明我畢竟是善良的。實際上,這個女人不僅不老,心地也不壞,只是有些古怪;一旦決定了的事,就再不肯改變。假如這樣考慮這個故事,與前就大不相同了。
我的故事重新開始時,老妓女既不老,也不難看,只是有點神神叨叨的;或者説,有點二百五。這一點體現在她家的涼台上。這裏有一道木欄杆,或者説是一道扶手。這道扶手有很多座子,上面安裝了一些瓷罐,裏面放着各種瓜子,有白瓜子、黑瓜子、葵花子、玫瑰瓜子、蛇膽瓜子等等,所以從外面看起來,這間房子裏住的好像不是一個妓女,而是一羣鸚鵡。她經常把男人送到涼台上,一面磕瓜子,一面歪着頭上下打量他,終於吐出了瓜子皮,搖搖頭,説道:難看死了。這是指他腰間蔑條吊起的龜xx而言。那東西吊歪了就像個吊死鬼,是有點難看。在涼台的柱子上,掛着一束蔑條。她取下一條,拿在手裏,用命令的口吻説道:解下來!這是命令那個男人把拴好的竹蔑條解下來,她要親手來拴這根蔑條。那個男人解下腰間的蔑條時,她還把手上的蔑條揉來揉去,使之柔軟;然後就像裁縫給人量腰圍一樣,把雙手伸向他的腰間,幾經周折,終於拴好了那根蔑條,吊好了那粒龜xx;然後她就退後,繼續磕瓜子,欣賞自己的傑作。這回它倒是不歪,只是仰着頭,像一個癩蛤蟆仰頭飄浮於水面上的樣子。打量了好久之後,她終於得出了自己的結論,説道:更難看!就一頭衝回自己屋裏去,再也不出來了。別人來找她時,她也總在磕瓜子,歪着頭打量他的腰間;最後終於吐出兩片瓜子皮,也説:真難看──解下來罷。就自顧自進房子裏去了。
有關這位老妓女,還要補充説,她是柔軟的。肚子柔軟,面頰柔軟,臀部柔軟,Rx房也柔軟。柔軟得到處起皺紋。雖然還能保持良好的外形,但眼看就要垮掉了。在她Rx房下面,有兩道弧形的皺紋,由無數細小的皺紋組成;湊近了一看,就像繩子一樣。她常讓薛嵩看這兩條皺紋,還説:我都這樣了,你還不來多陪陪我。在她肘彎外面,有兩塊鬆鬆的皮,有銅錢大小,顏色灰暗,好像海綿墊子一樣;在這兩塊松皮上面,也有無數的皺紋。同樣的松皮也長在了膝蓋上,比肘部的還要大。她常拿這四塊松皮給男人看,並且呼天搶地似地説道:你們看看,這還得了嗎?我就要完蛋了!還不快陪我玩玩?小妓女和寨子裏的苗族女人一致認為,情況遠沒有她説的這樣嚴重,這女人用這一手拉攏男人。在這種場合,她們認為她並不老,還很年輕。在另一種場合她們就認為此人又老又醜。如此説來,她們對她有兩種自相矛盾的看法:假如説又老又醜值得同情,她們就認為她不老不醜;假如説又老又醜不值得同情,她們就説她又老又醜。這樣一來,她們對她的態度也就不矛盾了。
這個女人對別人的態度也充滿了矛盾。每次她看到小妓女在涼台上和別人調情,就厲聲喝斥道:真下流!給男人作墊子!下流死了!輪到她自己時,又滿不在乎地説:這沒什麼,哪個女人不給男人作墊子。這兩種態度也是自相矛盾,一種用來對己,另一種用來對人。寨子裏的女人都恨她恨得要死,她也恨每個女人恨到要死。這倒沒什麼稀奇,女人之間都是這樣子的。所有的女人中她最恨紅線,這倒不足為奇,因為紅線搶了她的男人。
這個女人很愛薛嵩,因為薛嵩是鳳凰寨裏最温柔的男人。假如他不來過夜,她就自己一個人睡,把一個木棉枕頭夾在兩腿之間;到了第二天早上,就到處和別人説:這個混蛋昨晚上又沒來。早晚我要殺了他!人家以為她只是説説而已,但她真的幹出來了。雖然不是殺薛嵩,只是殺紅線,但已夠驚世駭俗的了。她有幾個東羅馬金幣,是她畢生的積蓄,閒着沒事的時候經常拿來用牙咬,她覺得用牙咬比用眼睛看更開心。那些金幣上滿是她的牙印。後來,她就用這些錢僱了一些刺客去殺死紅線,搶回薛嵩。據我所知,她馬上就後悔了。一方面是因為她捨不得這些錢,另一方面她也覺得要別人的命未免太過份。後來,那個小妓女問她為什麼要幹這種事時,她死皮賴臉地答道:我吃醋啦。怎麼啦,你就沒吃過醋嗎?
根據這種説法,這女人並沒有説要殺掉小妓女,是那些刺客自作主張地把那女孩提了來,嘴裏塞上了臭襪子,捆倒在她家的地上。那女人説:你們怎能這樣!這是我的鄰居啊。刺客頭子説:你不懂。暗殺這種事,最怕走漏風聲。他從老妓女手裏接過幾個金幣,掂了掂那幾塊沾滿了唾液、温暖的金子(老妓女為了告別自己的金幣,又最後咬了它們幾口),就説:放心吧,老太太;既然收了你的錢,一定幫你把事情辦好;買賣就是這麼一種做法。老妓女聽了恨得牙根癢癢,因為她不覺得自己是老太太。她安慰小妓女説:彆着急,等事情辦好就放你。但沒留神,她自己也被捆了起來,嘴裏也塞上了臭襪子。然後那些刺客就在她家裏搜了一陣,把她所有的金幣銀幣都搜走了。原來這幫刺客還兼做強盜的生意。後來,那幫刺客兼強盜就出發去殺紅線,他們還要殺掉薛嵩。除此之外,他們還要把薛嵩家好好搜上一搜,因為薛嵩畢竟是節度使,家裏一定有些值錢的東西。用刺客頭子的話來説,要做就做徹底,“買賣就是這種做法嘛”。臨走時,他們把兩個妓女背對背地拴在了一起,這樣誰也跑不掉,等他們走後,小妓女就從鼻子裏哼哼着罵老妓女,説道:老婊子,你真不是個東西。老妓女捱了一會兒罵,也從鼻子裏答道:小婊子,罵兩句就算了,別沒完呀。咱倆以前是鄰居,現在更是鄰居了。又過了一會兒,她提議道:這麼坐着有點累。咱們側躺着好不好?這是個很合理的建議,小妓女雖然很生她的氣,也只好同意了。
在我新寫的故事裏,那個女人和那個女孩被背靠背地捆着,像一對連體雙胞胎。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這樣的連體雙胞胎──整個脊背長在一起,後腦勺也長在一起,泡在一個玻璃瓶子裏──想必是在某個自然博物館裏。但我不想去找那個擁有一對連體雙胞胎的自然博物館。像所有的人一樣,我去過不少博物館、圖書館、電影院,所以就是找到了也沒有什麼意義。
她們側躺在地下,嘴裏塞着臭襪子,但還是嘮叨個不停。女孩説:老婊子,你這是幹了些啥。女人説:我也不知這是幹了些啥,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女孩説:他們殺了薛嵩回來,準要把咱倆都殺掉。這回好了吧?合了你的意了吧?女人答道:你少説幾句罷。你不過是丟了一條命,我連我的金子都丟掉了!你有過金子嗎?小妓女從來不攢錢,有了錢就花掉,她也知道這是種毛病,所以被噎住了。但她依舊心有不平,終於説道:呆會兒他們要殺,讓他們先殺你。我看見你挨殺,心裏也高興一點。那女人沉吟了片刻,就答應了:好吧,我歲數也大些,就先死一會兒罷。過一會她又説:你的屁股還挺滑溜的嘛。女孩因此大怒道:滑溜不滑溜的,都要死掉了。這都怪你!老妓女感到理屈,就不説話了。
兩個妓女被背靠背地捆着,側躺在地板上,直到天明時那些刺客們狼狽地回來。這些藍色的人氣急敗壞,急於殺人泄債,就把那小妓女從老妓女背上解了下來,不顧她們之間的約定,要把她先殺掉。如前所述,她不肯引頸就戮,在地下翻翻滾滾用腳蹬人,還説,我們已經商量好了,要殺先殺她。那些刺客反正要殺一個人,殺誰都無所謂。於是就來殺老妓女。誰知她也不肯引頸就戮,也在地下翻翻滾滾,用腳來蹬人;還説:我付了錢讓你們殺人,人沒有殺掉,倒來殺我,真他媽的沒道理!這就讓那些刺客陷入了兩難境地:假如小妓女不肯引頸就戮,他們可以先殺老妓女;假如老妓女不肯引頸就戮,他們可以先殺小妓女;現在兩個妓女都不肯引頸就戮,他們就像不裏丹的驢子不知該吃哪堆草那樣,不知該殺誰好了。就在這時,白晝降臨到這個地方,林間的霧氣散去了,陽光照了進來,雖然陽光裏還帶有一點水汽……
在早上的陽光下,林間的空地上躺着兩個女人的身體。一個很年青,充滿了朝氣,別人看了還能心平氣和。另一個已經略見衰老,略顯鬆弛,但依然美好,看起來就十分刺激。這是因為後一種身體時常被隱藏起來,如今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很能勾起人的邪念。前一個身體説道:老婊子!你説過讓他們先殺你!後一個身體答道:他們想殺就讓殺嗎?沒那麼便宜!假如你是刺客頭子,不知你會得出何種結論。我覺得這個結論應該是:前者和我們是一頭的,後者不是。過了一會兒,後一個身體説道:喂,你們!好意思這麼對待我嗎?我可是給了你們錢的啊。前一個身體則説:好不要臉!還給他們錢……此時的結論似乎該是:後者和我們是一頭的。前者不是。既然兩個身體都可能和我們一頭,刺客頭子決定試上一試。他給她們講了自己在薛嵩家裏的不幸遭遇,然後提出一個問題:有沒有一條路,或者一個方法,可以悄悄地摸進去,出其不意地逮住薛嵩和紅線?這兩個身體同聲答道:不知道!此時的結論當然是:她們都不是和我們一頭的。
如前所述,那個刺客頭子也是學院派刺客,我既決定對學院派抱有善意,就不能厚此薄彼,只好對他也抱有善意。這個傢伙要殺人,這一點當然不好。但反正不是殺我。他常把人看作身體,這就帶有一點福科的作風──可惜我不記得福科是誰。他看起人來,總是有意地不看他(或她)臉,這樣每個人就更像身體,更不像人。這個刺客頭子從臉到足趾都是藍色的,藍得有點發紫。他的這種藍色是天生的。假如他身上破了,還會流出藍色的血,滴在地下好像一些藍油漆──他手下的人雖然也是藍的,但不是天生的,而是塗的藍顏色,這些手下人總帶着藍墨水,一但碰破了皮,就往傷口裏倒,假裝藍血──這是為了和領導保持一致。這個人的信條是:做事就要做徹底。他決定把這兩個身體通通殺掉。他對身體有一種冷酷無情的態度,這樣就和薛嵩有了區別。薛嵩對所有的身體都有好感,所以他就成了個老好人。在這個故事裏,薛嵩就是這個樣子。
在這個故事裏,薛嵩始終保持了小手小腳,是個留着寸頭的、棕色皮膚的男孩子。他忙忙亂亂地在寨子裏到處跑,有時跑進老妓女的視野裏。後者當然不會放棄這個機會,所以就説:薛嵩,來陪我玩!薛嵩馬上就答應,跑過來伏在老妓女的身上,雙手捧住她的某一隻Rx房,把乳頭放在拇指和食指之間認真地打量──那樣子像個修表匠。當然,他還要打量別的地方。最後的結論是:大媽,你好漂亮啊。假如這是曲意奉承,就可以説明自由派與學院派的關係──薛嵩是自由派,老妓女是學院派,自由派要拍學院派的馬屁,不漂亮也得説漂亮。可惜薛嵩根本不會曲意奉承,他真的覺得老妓女漂亮。
後來,薛嵩跪了起來,解掉腰間的竹蔑條,還很客氣地問道:可以嗎?隨後就和老妓女做愛,很自然,很澎湃。總而言之,他使老妓女覺得他真的愛她;然後就説:大媽,我還有別的事,一會兒再來陪你;就跑掉了。假如他根本不愛她,説一會兒來看她是謊話,這也能説明點問題。亞里士多德説:謊言自有理由,真實則無緣無故。想想這個理由吧:學院派很崇高,讓人不能不巴結。除了拍馬屁,還要説些甜言蜜語來討她的好。但是,很不幸,他也真愛這個老妓女。他真想一會兒就來看他。既然是真的,就不能説是拍馬屁了。
更加不幸的是,他走着走着,別的女人也會在籬笆後面叫道:薛嵩,來陪我玩。他也會跑進去,伏在人家身上説:大姐,你好漂亮啊;過一會兒也要去解竹蔑條,並且説:可以嗎?倘若對方説,不可以(這種情況很少見),他就把蔑條重新系上,並且説:真遺憾,但你的確很漂亮;然後就走掉了。在更多的情況下他要和那女人做愛,而且很自然,很澎湃;然後又説:對不起,我還有別的事,一會兒再來陪你;就走掉了。這也是實話,假如不是在別處絆住了,他真想回來看她。假如有位八十歲的老太太叫他:薛嵩,陪我玩;他也會跑進去,把玩她老態龍鍾的身體,然後説:老奶奶,你真是個漂亮的老奶奶。然後不和她做愛,走掉了。他做得很對。假如是個三歲的女孩叫他,他就跑進去抱抱她,然後説:小妹妹,你真漂亮,可惜太小了,不能和你玩;然後走掉了。假如走在路上,聽到一頭母水中在背後“哞”地一叫,他也要回頭看看,然後對它説:搗什麼亂啊你,然後走掉了。這個寨子裏所有的女人都喜歡薛嵩,因為他對女人的身體深具愛心,熱愛一切年齡、一切體態的身體。這寨子裏的一切男人都恨薛嵩,也是因為他對女人的身體深具愛心,喜歡一切年齡、一切體態的身體。作為一個男人,他還有些可讚美之處,但作為一寨之主,他簡直混帳得很。像他這樣處處留情的人物,當然屬於邪惡的自由派。
這個故事現在的樣子使我十分滿意,因為裏面沒有一個女人是可厭的。作為一個自由派的男人,我喜歡一切女人,不管是老的還是小的,是漂亮的還是醜的,不管她聲音清麗委婉,還是又粗又啞;性情温柔還是兇猛潑辣,我都喜歡。唱過了這些高調之後,我也要承認,還是温柔漂亮一點的女人我喜歡得更多一點,不管她是自由派還是學院派。
在這個故事裏,薛嵩也遇到了紅線。此後他就把一切年齡、一切體態的婦女都棄之如敝履。這一下就不像自由派了。紅線也無甚出奇之處,只是個子很高、腿很長,身材苗條。假如是漢族女人,長到這樣高以後,就會自然地矮下去──也就是説,低着頭,貓着腰,像比自己矮的人看齊。但苗族女孩不會這樣。紅線在林子裏找了一棵老樹,在樹皮上刻上自己的高度,每天都去比量,巴不得再長個一寸兩寸。她就這樣被薛嵩看到了。後者馬上就對她入了迷,開始製造各種搶婚的工具,從一個多情種子,變成了一個能工巧匠。這就使老妓女為之嫉妒、痛苦,請了人來殺她。有關這件事的前因,我覺得自己已經解釋得足夠清楚了。
至於這件事的後果,就是她請來的人把她自己給逮住了,而且那些人還要拷打她,想從她那裏獲得薛嵩的情報──老妓女本來可以自願説出些情報,但被捆上了就不能説,她也是有尊嚴的人哪──把她臉朝裏地綁在一棵樹上,説道:老婊子,打你了啊!她還是滿不在乎地説:打吧。於是,藤條就在她背上呼嘯起來了。我可以體會到這種看不見的疼痛。後來,人家把她放開,讓她趴在滿是青苔的地上;空出了那棵長滿了青苔的老樹。此時她背上滿是傷痕和鮮血。那個小妓女在一邊看了,惡狠狠地説了一聲:“該!”但老妓女還是鎮定自若,對一個樣子和善的刺客説:勞駕,給我拿把瓜子來。再以後,她就趴在地上磕瓜子。雖然背上被抽開了花,她的臀部依然很美,腰也很細。小妓女看了,感到莫名的憤怒,痛恨她的身體,更恨她滿不在乎的態度。像這樣把痛苦和死亡置之度外,她可學不來……
後來,那個刺客頭子對着那棵空出的樹,作了一個優雅的手勢,對小妓女説:小婊子,現在輪到你了。那女孩跺跺腳走了過去,抱住那棵樹,伏在了老妓女的體温上,讓人家把她捆在樹上。她感到悲憤和委曲,就一頭撞在樹上,把頭都撞破了。刺客頭子看到這種不理性的舉動,就勸止説:別這樣。打你是我們的工作,不用你自己來做。於是,那小妓女覺得簡直要氣死了,大喊一聲:你們!一個氣我,一個打我!到底還讓不讓人活?刺客頭子聞聲又勸止道:別這樣。讓你死或讓你活,是我們的事。不用你來操心。這就使小妓女完全走投無路了。
2
説到我自己,雖然不是妓女也不是刺客,但我覺得自己是自由派。這個流派層次較低,但想要改變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下午,我們院裏的熱水鍋爐壞了,原來流出滾燙的清澈液體,現在流出一種温吞吞的黃湯子。因為這種湯子和化糞池堵塞後流出的東西有可疑的近似之處,渴瘋了的人也不敢嘗試。在這種情況下,我跑到隔壁麪館去打了兩壺開水,一壺自己喝,另一壺送給了白衣女人;這種自力更生的作法就像我寫到過的自由派小妓女。但別人卻不是我這樣的。有好幾位老先生經常跑到鍋爐面前,扭開龍頭,看看流出的黃湯子,再舔舔乾裂的嘴唇,説一聲:後勤怎麼還不來修!就痛苦地走開了;絲毫想不到隔壁有家麪館。這種逆來順受的可愛態度,和學院派的老妓女很有點相似。但我也不敢幸災樂禍,恐怕會招來殺身之禍……
對於這個熱水鍋爐,需要進一步的描述:它是個不鏽鋼製成的方盒子,通着三百八十度的三相電。我覺得只要是用電的東西,就和我有緣份。我切斷了電源,圍着它轉了好幾圈。最後得出一個結論:只要能找到管鉗,卸掉水管,我就能把它修好;沒有管鉗,用手擰不動水管(我已經試過了),就只好望洋興嘆。下一個問題就是:到哪裏去找管鉗。這麼大的一個單位,必定有修理工,還會有工作間,能找到那兒就好了。我可不像薛嵩,東西壞了也不去修。但我對這個院子不很熟悉,轉着圈子到處打聽哪裏能借到工具。轉來轉去,終於轉到了白衣女人的房間裏。她聽到了我的這種打算,馬上叉着脖子把我攆回自己屋裏;還説:你自己出洋相不要緊,別人可要笑話我了。我保證不去出洋相,但求她告訴我哪裏能借到管鉗。她説她不知道。看來也不像假話。然後,我在自己屋裏,朝着攤開的稿紙俯下身來,心裏卻在想:真是不幸,連她也不理解我。看來她也是個學院派……
我總忘不了壞掉的鍋爐在造成乾渴,這種乾渴就在我唇上,根本不是喝水可解。行動的慾望就像一種奇癢,深入我的內心。但每當我朝院裏(那邊是鍋爐的方向)看時,就能看到一個白色的身影在那邊晃動。看來,白衣女人已經知道我禁不住要採取行動,正在那邊巡邏──她比我自己還了解我。又過了一會兒,我開始出鼻血,只好用手絹捂着鼻子跑出去,到門口的小鋪買了─卷衞生紙。又過了一會兒,紙也剩得不多了。我只好捏着鼻子去找那位白衣女人。她見了我大吃一驚,説道:怎麼了?又流鼻血了?我也大吃一驚:原來我常流鼻血,這可不是什麼好消息……她在抽屜裏亂翻了一陣説:糟了,藥都放在家裏。這是我意料中事,我甕聲甕氣地説道:我一個人也能回家去,但要把車也推回去,要不明早上沒得騎。她倒有點發楞:你是什麼意思?現在輪到我表現自由派的慎密之處:我的意思是,我自己推車走回去,但要勞你在路上捏住我的鼻子……但一出了門,我就知道還欠慎密:這個樣子實在古怪,招得路上所有的人都來看我。除此之外,她還飛腿來踢我的屁股,因為鼻子在她手裏,我全無還手之力,這可算是乘人之危了。她小聲喝道:不準躲!不讓你修鍋爐你就流鼻血,你想嚇我嗎?……這話太沒道理,鼻血也不是想流就能流得出的。何況,流鼻血和修鍋爐之間關係尚未弄清,怎能連事情都沒搞明白就踢我!因為她聲音裏帶點哭腔,我也不便和她爭吵。回到家裏,躺在牀上,用了一點白藥,鼻血也就止住了。她也該回去上班。但她還拋下了一句狠話:等你好了再咬你……
白衣女人曾説,我所用的自由派、學院派,詞意很不準確。現在我有點明白了。所謂自由派,就是不能忍受現狀的人,學院派則相反。我自己就是前一種,看到現狀有一點不合理就急不可耐,結果造成了鼻子出血。白衣女人則是學院派,她不准我急不可耐,我鼻子出了血,她還要咬我。小妓女和老妓女也有這樣的區別,當被捆在一起捱打時,這種差別最充份地凸現了出來。
我寫到的這個故事可以在古書裏查到。有一本書叫作《甘澤謠》,裏面有一個人物叫作薛嵩,還有一個人叫作紅線。再有一個人叫作田承嗣,我覺得他就是那個渾身發藍的刺客頭子。這樣説明以後,我就失掉了薛嵩、紅線,也失掉了這個故事。但我覺得無關緊要。重要的是通過寫作來改變自己。通過寫作來改變自己,是福科的主張。這樣説明了以後,我也失去了這個主張。但這也無關緊要,重要的是照此去做。通過寫作,我也許能增點涵養,變成個學院派。這樣鼻子也能少出點血。
那個藍色的刺客頭子把小妓女捆在樹上,一面用藤條在她背上抽出美麗的花紋,一面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如前所述,他就是田承嗣,和薛嵩一樣,也是一個節度使。這就是説,他假裝是個刺客頭子,拿了老妓女的錢,替她來殺紅線,實際上卻不是的。他有自己的目的,想要殺死薛嵩,奪取鳳凰寨。我想他這樣説是想打擊妓女們的意志,讓她們覺得一切都完了,從此俯首貼耳──這個成語叫我想到一頭驢。當然,他的目的沒有達到。那個小妓女聽了,就尖叫道:老婊子!看你乾的這些事!你這是引鬼上門!那個老妓女一聲不吭,繼續磕着瓜子,想着主意。後來,她站了起來,走到田承嗣的身邊,説道:老田,放了她。田承嗣納悶道:放了她幹什麼?那女人説:把我捆上啊。田承嗣又納悶道:把你捆上幹什麼?那女人説:我替她挨幾下。田承嗣説:捱打是很疼的呀。老妓女説:沒有關係。我也該多挨幾下。這樣一來,這個老妓女就表現出崇高的精神;用自己的皮肉去保全別人的皮肉。在這個故事裏,還是第一次出現了這種精神。這説明我變得崇高了。看來,通過寫作來改變自己,並不是一句空話呀……
在這個故事裏,田承嗣是卑鄙的化身──現在我已認定,田承嗣根本就不是學院派,他不配。起初我覺得,老妓女的自我犧牲會把他逼人兩難的境地。假如他接受了老妓女的提議,放了小妓女去打老妓女,崇高的精神就得以實現,他所代表的邪惡就受到了打擊。假如他不打老妓女,繼續打小妓女,那老妓女就要少捱打。按照他邪惡的價值觀,少捱打是好的。老妓女的崇高精神沒有受到懲罰,對他來説是一種失敗。照我看,他是沒辦法了。很不幸的是,田承嗣也有自己邪惡的聰明。他叫手下的人把老妓女捆在另一棵樹上(很不幸的是,鳳凰寨裏有很多的樹),同時加以拷打。小妓女還嘲笑她説:老姨子,瞧你乾的這些事!你真是笨死了。她只好搖頭晃腦地説:真是的,我笨死了。但是,小婊子,我可是真心要救你啊。小妓女乾脆地答道:救個屁──這其實不是一句有意義的話,只是一聲感嘆;然後,她就低下頭去,閉上眼睛,忍受背上的疼痛。在這個故事裏,我想要頌揚崇高的精神,結果卻讓邪惡得了勝,但我決定要原諒自己,因為我已失去了記憶,又是個操蛋鬼,對我也不能要求過高。再説,邪惡也不會老得勝……
鼻血止住之後,我在家裏到處搜索,沒有找到户口本,卻找到了幾頁殘稿,寫道:“盛夏時節,在長安城裏,薛嵩走過金色的池塘,走上一座高塔去修理一具熱水鍋爐……”在我失去記憶以前,這是我寫下的最後的字句。打個不恰當的比喻。這像是我前生留下的遺囑。看來,我想修理鍋爐不是頭一次了。我覺得可以從此想到很多東西。可惜的是,一下子不能都想起來。
以此為契機,我卻想起了這樣一件事:在大學裏,有個同宿舍的同學戴一副斷了腿的水晶眼鏡,不管我怎麼苦苦哀求,他都不肯摘下來叫我修理。這孫子説,這副眼鏡是他爸爸的遺物,他要就這麼戴到死……這眼鏡他小心藏着,不讓我碰。但我一見他用繩子接着眼鏡就心癢難熬。終於有一天,我在宿舍裏把他一悶棍打暈,並在他甦醒之前把鏡腿換上了……然後,他就很堅決地從宿舍裏搬走了。他倒沒有告我打他,只是到處宣揚我有精神病。別人對他説:你可以把新裝上的鏡腿再拆下來,這樣,你父親的遺物還是老樣子。他卻説:拆了幹啥?招着王二再來敲我的腦袋?我沒有那麼傻!從這件事裏,我很意外地發現自己上過大學──我是科班出身的。現在我可以認為自己是個學院派的歷史學家,這是一個好消息。還有一個壞消息:我很可能是個有修理癖的瘋子。正如白衣女人指出的,我所指的自由派,就是些氣質像我的人。現在我知道了自己可能是瘋子,自由派這個名稱就有了問題:我總不好把瘋子算作一派吧。
我對自衣女人用腳來踢我的事很是不滿──就算我犯了瘋病,也是為所裏的器具損壞而瘋,是一種高尚的瘋病,踢我很不夠意思──最起碼應該脱了鞋在家裏踢,穿着鞋在街上踢是不應該的。但細細一想,她還是對我好。繼而想到,她説過,讓我騎車小心,還説自己不願意當寡婦,也是不希望我死之意。這使我從心裏感到一絲暖意。説實在的,我自己也不想早早地死掉。我又回過頭來寫我的故事──我現在能做到的只是在故事裏尋找崇高。在這個故事裏,那個藍色的刺客頭子,也就是田承嗣,逮住了兩個妓女,拷問她們薛嵩在哪裏──在此必須重申,田承嗣不是自由派也不是學院派,他哪派都不是。
這兩個女人──一位學院派的妓女和一位現代派的妓女,表現出崇高的氣節,沒有告訴他。其實他根本多此一間,薛嵩就在他們身後。黎明時分,薛嵩把他的柚木院子高高地升了起來,這片浮動的土地連同上面的花園、房屋,高踞在八根柱子上,而那八根柱子又高踞在林梢頂上,在朝霞的襯托之下,好像一個龐大無比的長腿蜘蛛。薛嵩站在這個空中花園的邊上,隔着十里地都能看見。而寨中心那片空地離得很近,頂多也就是一兩裏地。奇怪的是,那些刺客和兩個妓女都沒有往那邊看。
薛嵩遭人襲擊之後,一直在努力升高他的院子。院子越高,離地面越遠,也就越安全。他長時間地不言不語,好像怯懦已經吞食了他的內心。但到了黎明時分,他忽然吶喊一聲,從地上一躍而起,奔進房子去拿他的武裝。首先,他戴上一頂銅盔,這東西大體上和消防隊員戴的頭盔差不多,只是更高、更亮,盔頂有魚鰭一樣的冠子,用皮帶扣在頦下;這樣他一下子高了有一尺多。然後他又穿上護胸甲,這東西表面是一層發烏的青銅,鐫有大海和海上的星辰。在青銅後面是亮閃閃的黃銅,黃銅背後是厚厚的水牛皮。最裏面的一層是柔軟的黃牛皮。這個結構的奧妙之處在於青銅硬而且脆,可以彈開鋒利的刀鋒;黃銅質地綿密,富有韌性,可以提供內層防護。至於牛皮,主要是用來緩衝甲面上的打擊;這就深得現代複合裝甲結構之精髓。此後他穿上護襠甲,那東西的形狀就如一個龜xx向上的生殖器,其作用也是保護這個重要的器官;只是那東西異常之大,把大象的傢伙裝進去,也未必裝得滿──看到紅線疑惑的目光,薛嵩解釋了兩句:敵人也不知我有多大,嚇嚇他們──他把這個東西拴在腰間,拴上護肩甲、護腿甲、護脛甲,薛嵩威風凜凜,有如一位金甲天神。
但是,所有這些甲胃都只有前面,沒有後面;後面用幾根皮帶繫住。所以,薛嵩也只是從前面看時像位金甲天神,從後面一看,裸露着脊樑,光着屁股,甚是不雅觀。薛嵩用巨雷般的低沉嗓音説道:敵人只能看到我的前面,休想看到我的後面;這話説得頗有氣概。他還穿上了皮底的涼鞋,鞋底有很多的釘子,既有利於翻山越嶺,又可以用來踢人。着裝以後,薛嵩行動起來頗為不便,他有一把連鞘的青銅大劍放在地下。他讓紅線給他拿起來,以便拴在腰上。看到那劍又寬又厚,紅線就用了很大的力氣去拿。結果是連人帶劍一起從地下跳了起來,原因是那劍很輕。薛嵩抹了一下鼻子,不好意思地説道:空心的。把劍佩好,他把銅盔上的面具拉了下來,露出一副威猛的面容。然後,這樣一位薛嵩就行動了起來,準備向外來的襲擊者展開反攻。
有關薛嵩的院子,必須補充説,它不但可以在柱子上升降,那些柱子又可以水平移動。只要轉動一些絞盤,整個院子連同支撐它的柱子就可以像個大螃蟹一樣走動,成為一個極為龐大的步行機械。實際上,薛嵩可以使他的院子向寨中的敵人發起衝擊,但要有個前提:必須有一百個人呆在上面,按薛嵩的口令扳動絞盤。假如有一百個人,這座院子就會變成一架可怕的戰爭機器,連同地基向敵人衝擊。不幸的是,此時院子裏只有兩個人,缺少了人手,它就癱了不能動。細究起來,這又要怪薛嵩自己。他只讓自己和紅線登上柚木平台,換言之,除了紅線,他誰都不信任……
白衣女人説,她最討厭我在小説裏寫到各種機械、器具;什麼絞盤啦、滑軌啦,她都不知道是些什麼東西。她説得有道理,但我滿腦子全是這種東西,不寫它寫什麼?寫高跟鞋?這種東西她倒是很熟悉,但我對它深惡痛絕,尤其是今天被穿着高跟鞋的腳踢了兩下以後,就更痛恨了。她聽了挑起眉毛來説:喲!記仇了。好吧,以後不穿高跟鞋。她就是不肯説以後不再踢我。我的背後繼續受到威脅……
紅線以為,薛嵩會衝出自己的柚木城堡,向聚集在寨中心的刺客們衝鋒。這樣他將面對數十倍於己的敵人,前面雖然武裝完備,後面卻還露着屁股;這樣顧前不顧後肯定不會有好的結果。她對於戰爭雖然一竅不通,但還懂得怎麼打羣架。所以她也武裝了起來:把頭髮盤在了頭上,把家裏砍柴、切菜的刀挑了一個遍,找到一把份量適中,使起來趁手的,拿在右手裏。至於左手,她拿了一個鍋蓋。薛嵩家裏的一切東西都是他親手做的,既結實、又耐用,樣子也美觀,總之,都很像些東西;這個鍋蓋也不例外。它是用柚木做的。有一寸來厚,完全可以當盾牌用。紅線跟在薛嵩後面,準備護住他的後背,滿心以為他就要離開家去打交手戰;誰知薛嵩不往門外跑,卻往後面跑去。他打開了庫房的大門,從裏面推出一架救火雲梯似的東西──那東西架在一輛四輪車上。紅線幫他把這個怪東西推到了門前的空地上,薛嵩用三角木把車輪固定住,把原來摺疊的部件展開來;這才發現它原來是一張大的不得了的弩。原來,薛嵩並不準備衝出去,他打算呆在城堡裏──也就是説,躲在安全的地方施放冷箭。既然如此,紅線就不明白薛嵩為什麼要作張作勢地穿上那麼多的鎧甲。我覺得這個問題的答案應該是:造造氣氛。
薛嵩的弩車停在城堡的邊緣上。弩上的弓是用整整一棵山梨樹做成的,弓弦是四股牛筋擰成的繩子。他和紅線藉助一個絞盤把弓張開,裝上一支箭──那箭桿是整整的一根白蠟杆,我以為叫作一支標槍更對。此時,這張弩的樣子就像一輛現代的導彈發射架,處於待發的狀態。薛嵩登上瞄準手的位子,搖動方向機和高低機,把弩箭對準了敵人。如前所述,這裏離寨中心相當遠,只能看見影影綽綽的一羣人。就這樣一箭射出去,大概也能射着某個人。但薛嵩的伎倆遠不止此。他還有個光學瞄準鏡,由兩個青銅陽燧組成。眾所周知,陽燧是西周人發明的凹面鏡,原來是用來取火的。薛嵩創造性地把它們組裝在一起,變成了一個反光式的望遠鏡。透過它看去,隔了兩裏多地,人頭還有大號西瓜大。他在裏面仔細地瞄準,只是不知在瞄誰。這個目標對我自己來説,是一個懸念。
我説過,從前面看去,薛嵩是一位金甲天神。從反面一看就不是這麼回事,因為他光着屁股。假如全身赤裸,這個部位倒是滿好看的:既豐滿、又緊湊;但單單把它露在外面,就説不上好看,甚至透着點寒磣。這就如一位正面西裝革履的現代人,身後卻露出肉來,誰看了也不會説順眼。我們知道,渾身赤裸時,薛嵩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打扮成這個樣子以後是個什麼人,連紅線都不知道。他就這樣伏在弩車上,仔細地瞄準,然後搬動了弩機;只聽見砰地一聲,那支弩箭飛了出去……
正午時分,空氣裏一聲呼嘯,薛嵩的弩箭穿進了人羣,把三個人穿了起來,像羊肉串一樣釘在了一棵大樹上。這三個人裏就有老妓女,她被兩個刺客夾在中間,像一塊三明治。那根弩箭從她的胃裏穿過去,她當然感到鑽心的疼痛。她還知道,這是薛嵩搞的鬼,就朝他家的方向憤怒地揮了一下拳頭。但馬上她的注意力就被別的事情吸引過去了。在她身後那個刺客痛苦地掙扎着,把腰間的蔑條都掙開了,那個東西硬邦邦抵在她的屁股上,總而言之,他就像北京公共汽車上被叫作“老頂”的那種傢伙。她極過身去,憤怒地斥責道:往哪兒捅?這兒要加錢的,知道嗎?後面那個刺客被射穿了心口下面的太陽神經叢,疼得很厲害,無心答理她。在她前面的那一位被從左背到右前胸斜着貫穿,傷口很長,已經開始臨死的抽搐,不聽使喚的手臂不停地碰到她身上。老妓女又給了他一巴掌,説道:擠那麼緊幹嘛,又不是沒有地方!那人倒着氣,勉強答道:對不起,我也不想這樣……再後來,老妓女自己也沒有了力氣,不再爭辯什麼,就這樣死去了,臨死時,朝柚木城堡伸出右手的中指,這是個仇恨的手勢。這個老妓女留下了一個不解之謎:到底薛嵩是有意射她呢,還是無意的。小妓女總覺得他是無意,我總覺得他是有意。當然,薛嵩自己總不承認自己是有意的。
放完了這一箭,薛嵩搖了搖頭,沒有説什麼。倒是紅線大叫起來:射錯人了!然後,薛嵩在彎上裝上一支新弩箭,轉動絞車把弩張開時,紅線繼續呆呆地站着,也不來幫忙,忽然又大叫了一聲:射錯人了!但薛嵩還是一聲不吭地忙着,張好了弩,他又跑回瞄準手的座位上去,繼續瞄準,而紅線則又一次吶喊道:射錯人了!射着自己人了!薛嵩回頭一看,發現紅線正用反感的眼神看着他,就説:別這麼看我!這是打仗,你明白嗎?戰場上什麼事都會發生……説完,他就回過頭去繼續瞄準了。紅線定了定神,回頭朝寨心望去,發現那片空場上只剩了一個人──無須我説你就知道,原來那裏有一大羣人,現在都不見了。只剩下一個人,就是那個小妓女。説來也不奇怪,那些刺客發現自己在遠程火力的威脅之下,自然要躲起來。假如那個小妓女堅信薛嵩不會射她,她也可以不躲起來。但實際上卻不是這樣──實際上,她也信不過薛嵩,但有一大夥人躲在她的身後,還有一個人從背後揪伎她的頭髮,讓她躲不開。現在,她面朝着薛嵩家的方向站着,滿臉都是無奈。
也許我需要補充説,薛嵩一箭射死了老妓女和兩個刺客,使田承嗣和他的手下人大驚失色,覺得他很厲害。他們趕緊躲了起來──當然,可以躲到大樹後面、躲到河溝裏,但他們覺得躲在小妓女背後比較保險。他們以為,這個女孩和薛嵩的交情非比一般,她和薛嵩太太紅線又是手帕交,薛嵩決不會射她,因此,她身後一定是最保險的地方了。但薛嵩離他們很遠,所在的方位又是逆光,所以他們一點都看不到薛嵩在幹啥;假如看到了,一定會冒出紅線一樣的疑問:敵人都躲了,只剩一個自己人,你瞄的到底是誰呀?假如他們知道這問題的答案,更會大為震驚。實際上,薛嵩瞄的就是小妓女,雖然他不想射死她。他把瞄準鏡的十字線對在那女孩的雙乳正中,心裏想着:天賜良機!他們排成了一串……這一箭可以穿透十二個人。這説明他想要射死的決不是小妓女,而想要穿過她,射死她身後的十一個人。當然,我們知道,這個女孩被穿透後之後,很難繼續活下去。但這一點薛嵩已經忘記了。他只記得射死了十一個人以後,就可以奪回鳳凰寨了。我發現,只要我開個惡毒的玩笑,就可以得到崇高。薛嵩把弩箭瞄準小妓女,就是個惡毒的玩笑;但崇高不崇高,還要讀者來評判。他瞄得準而又準,正待扳動弩機,忽然聽見砰地一聲響,整個弩車猛地歪到一邊──原來是紅線一刀砍斷了弓弦。薛嵩從歪倒的弩車裏爬了出來,扶正頭上的頭盔,朝紅線嚷道:怎麼搞的?你搞破壞呀你!但紅線一言不發,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她的眼睛不瞪就很大,瞪了以後連眼眶都看不到了。
那個白衣女人看過我的故事,搖搖頭,説道:你真糟糕。在這個故事裏,薛嵩一箭射死了老妓女,又把箭頭對準了小妓女;她就是指這點而言。我問:哪裏糟糕?她説:想出這樣的故事,你的心已經不好了。我連忙伸手去摸左胸時,她又喝道:往哪兒摸?沒那兒的事!我説你品行不好!如你所知,我現在最關心這類問題,就很虛心地問道:什麼品行叫作好,什麼品行叫作不好?她説出一個標準,很簡單,但也很使我吃驚:品行好的男人,好女孩就想和他做愛。品行不好的男人,好女孩寧死也不肯和他做愛。我現在的品行已經不好了,這使我陷於絕望之中。
實際上,是薛嵩的品行有了問題。我發現他很像我的表弟:如前所述,我表弟的手腳都很小,他的皮膚是棕色的,留着一頭板寸。傍晚我們到王府飯店去看他,坐在lobby裏,看着大廳中央的假山和人造瀑布。我表弟講着他的柚木生意,有很多技術性的細節,像天書一樣難懂。許多年前,薛嵩就是這樣對紅線講起他行將建造的鳳凰城。他在砂地上用樹枝畫了不少波浪狀的花紋,説道,長安城雖然美麗,但缺少一箇中心,所以是有缺點的。至於他的城市,則以另一種圖樣來表示,一個圓圈,周圍有很多放射出的線條。紅線沒看出後一個形狀有任何優點,相反,她覺得這個圖樣很不雅,像個屁眼。不過她很明智,沒把這種觀感説出來。實際上,薛嵩説了些什麼,她也沒聽懂。薛嵩是説,這座城市將以他自己為核心來建造。它會像長安一樣美麗,但和長安大不相同。它將由架在眾多柱子上的柚木平台組成,其中最大最高的一個平台,就是薛嵩自己的家。這個建築計劃我表弟聽了一定會高興,因為這個工程柚木的用量很大,他的柚木就不愁賣不出去了。
身在鳳凰寨內,薛嵩總要談起長安城。起初,紅線專注地聽着,眼睛直視着薛嵩的臉:後來她就表現出不耐,開始搔首弄姿,眼睛時時被偶而飛過的蝴蝶吸引過去。在王府的lobby裏當然沒有蝴蝶,她的視線時時被偶爾走過的盛裝女郎吸引過去,看她們猩紅的嘴唇和麪頰上的腮紅,我猜她是在挑別人化妝的毛病──順便説一句,我覺得她是枉費心機,在我看來,大家的妝都化得滿好──對於我們正在説着的這種語言,她還不至全然不懂,但十句裏也就能聽懂一到兩句。等到薛嵩説完,紅線説:能不能問一句?薛嵩早就對她的不專心感到憤怒,此時勉強答道:問吧!這問題卻是:雪是什麼呀?身為南國少女,紅線既沒見過雪,也沒聽説過雪,有此一問是正常的。但薛嵩還是覺得憤怒莫名,因為他這一番唇舌又白費了。我的表弟一面説柚木,一面時時看着我的表弟媳,臉上也露出了不滿的神色,看得她説了一聲:“Excuseme”,就朝衞生間走去了。那位白衣女人説了一句:“Excuseme”,也朝衞生間走去。後來她們倆再次出現時,走到離我們不遠的沙發上坐下了──女人之間總是有不少話可説的。現在只剩下了我,聽我表弟講他乏味的柚木生意。
我已經知道柚木過去主要用於造船,日本人甚至用它來造兵艦,用這些兵艦打贏了甲午海戰──由此可以得到一個結論:這種木頭是我們民族的災星──而現在則主要用來製造高檔傢俱,其中包括馬桶蓋板。他很自豪地指出,這家飯店的馬桶蓋就是他們公司的產品,這使我動了好奇心,也想去廁所看看。但我表弟談興正濃,如果我去廁所,他必然也要跟去。所以我坐着沒有動:兩個男人並肩走進廁所,會被人疑為同性戀,我不想和他有這種關係……我還知道了最近五年每個月的柚木期貸和現貨行情,我表弟真是一個擅長背誦的人哪。我雖然缺少記憶,但也覺得記着這些是浪費腦子一──這種木頭讓我煩透了。後來,我們在一起吃了飯。再後來,就到了回家的時刻。我表弟希望我們再來看他,不知道為什麼,我有點不想再來了……
晚上我回家,追隨着那件自色的連衣裙,走上樓梯。走廊裏很黑,所有的燈都壞了。我不明白為什麼沒人來修理。樓梯上滿是自行車。我被車把勾住了袖子,發起了脾氣,用腳去踢那些自行車。説實在的。穿涼鞋的腳不是對付自行車的良好武器──也許我該帶把榔頭出門。那個自衣女人從樓梯上跑了下來,把我拉走了。她來得正好,我們剛上了樓,樓下的門就打開了,有人出來看自己的車子,並且破口大罵。假如我把那些罵人話寫了出來,離崇高的距離就更遠了。此時我們已經溜進了自己的家,關上了門,她背倚着門笑得透不過氣來。但我卻笑不出來:我的腳受了傷,現在已經腫了起來。後來到了牀上,她説:想玩嗎?我答道:想,可是我品行不好呀;她又笑了起來,最後一把抱住我説:還記着哪,這似乎是説,白天她説的那些關於品行的話可以不當真。有些話要當真,有些話不能當真。這對我來説是太深奧了……
有件事必須現在承認:我和以前的我,的確是兩個人。這不僅是因為我一點都記不得他了,還因為懷裏這個女人的關係。我一定要證明,我比她以前的丈夫要強。現在我們在做愛。我不知別的夫婦是怎樣一種作法,我們抱在一起,像跳貼面舞那樣,慢條斯理──我總以為別的姿勢更能表達我的感情。於是,我爬了起來,像青蛙一樣岔開了腿。沒想到她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説:別亂來啊,就在我頭上敲了一下。正好打中了那塊傷疤,幾乎要疼死了。不管怎麼説罷,我還是堅持到底了……
我現在相信薛嵩的品行的確是不好的。以前紅線不知道他有這個缺點,所以愛過他,很想和他做愛。現在看到他射死了老妓女,又想射死小妓女,覺察出這個問題,就此下定決心,再也不和他做愛。她甚至用仇恨的目光看看薛嵩的頭盔,心裏想着:這裏沒盛什麼真正的智慧;裏面盛着的,無非是一包軟塌塌的、歷史的臍帶……
3
薛嵩的所作所為使紅線大為不齒,我也被他驚出了一身冷汗。如你所知,我因為寫他,品行都不好了。但我總不相信他真有這麼壞。他不過是被自己的事業迷了心竅而已。身為一個男人,必須要建功立業……
我説過,薛嵩在長安城裏長大。後來,他常對紅線説起那座城市的美麗之處。他還説,要在湘西的草地上建起一座同樣美麗的城市,有同樣精緻的城牆、同樣縱橫的水道、同樣美麗的水榭;這種志向使紅線深為感動。從智力方面來看,薛嵩無疑有這樣的能力。遺憾的是,他沒有建成這座新長安所需的美德──像這樣一座大城,可不是兩個人就能建成的啊。
身在鳳凰寨內,薛嵩總要談起長安城裏的雪。他説,雪裏帶有一點令人賞心悦目的黃色,和早春時節的玉蘭花瓣相仿。這些雪片是甜的,但大家都不去吃它,因為雪是觀賞用的。等到大地一片茫茫,黑的河流上方就升起了白色的霧;好像這些河是温泉一樣……假如能把長安的雪搬到這裏就好了──起初,紅線專注地聽着,眼睛直視着薛嵩的臉;後來她就表現出不耐,開始搔首弄姿,眼睛時時被偶而飛過的蝴蝶吸引過去。
薛嵩描述的長安城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在雪地上縱橫着黑色的河岸。在河岸之間,流着黑色透明的河水,好像一些流動的黑水晶。但這也沒什麼用處。住在這裏的人沒有真正的智慧,滿腦子塞滿了歷史的臍帶。河水蒸騰着熱氣,五彩的畫肪靜止在河中,船上佳麗如雲。這也沒什麼用處,這些女人一生的使命無非是親近歷史的臍帶,使之更加疲軟而已。她們和那位建造了萬壽寺的老佛爺毫無區別……
忽然間薛嵩驚呼一聲:我的媽呀!我都幹了什麼事呀……然後他就坐在地上,為射死了老妓女痛心疾首,追悔不已。首先,他在弩車的輪子上撞破了腦袋,然後又用白布把頭包了起來。這一方面是給死者帶孝,另一方面也是包紮腦袋。然後,他又在肩上挎了一束黃麻,這也是給死者戴孝之意。這都是漢人的風俗,紅線是不懂的,但她也看出這是表示哀痛之意。然後,薛嵩就坐在地下嚎啕痛哭,又用十根指頭去抓自己的臉,抓得鮮血淋漓。這些哀痛之舉雖然真摯,紅線卻冷冷地説:一箭把人家射死了,怎麼哭都有點虛偽。後來薛嵩拿起地上那把青銅劍,在自己身上割了一些傷口,用這種方法來懲罰自己。但紅線還是不感動。最後他把自己那根歷史的臍帶放在側倒的車輪上,想把它一劍剁下來,給老妓女抵命,紅線才來勸止道:她人已經死了,你也用不着這樣嘛。薛嵩很聽勸,馬上就把劍扔掉了。這説明,他本來就不想失掉身體的這一部份。不管你對上述描寫有何種觀感,我還是要説,薛嵩誤殺了老妓女之後,是真心的懊悔。其實,我也不願給薛嵩辯護。我對他的故事也感到厭惡。假如我記憶無誤,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薛嵩在鳳凰寨裏,修理翻掉的弩車。如前所述,紅線一刀砍斷了弓弦。假如它只是斷了弦,那倒簡單了;實際上,這件機器複雜得很,很容易壞,而且是木製的。不像鐵做的那麼結實;翻車以後就摔壞了。薛嵩把它拆開,看到裏面密密麻麻裝滿了木製的牙輪、塗了臘的木杆、各種各樣的木頭零件。隨便扳動哪一根木杆,都會觸發一系列複雜的運動。這就是説,在這個龐大的木箱子裏,木頭也在思索着。這東西是薛嵩的作品,但它的來龍去脈,他自己已經忘掉了。所以,薛嵩馬上就被它吸引住了。他俯身到它上面,全神貫注地探索着,呼之不應.觸之不靈。紅線在地下找了一根竹籤,拿它扎薛嵩的屁股。頭幾下薛嵩有反應,頭也不回地用手攆那不存在的馬蠅子;後來就沒了反應。這件事使紅線大為開心。她也俯身到薛嵩緊湊的臀部上,拿竹籤扎來扎去;後來又用顏色塗來塗去,最後紋出一隻栩栩如生的大蒼蠅。此後,薛嵩在挪動身體時,那蒼蠅就會上下爬動,甚至展翅欲飛。這個作品對薛嵩很是不利──以後常有人伸手打他的屁股,打完之後卻説:哎呀,原來不是真蒼蠅!對不起啊,瞎打了你一下。由此看來,假如紅線在他身上紋一隻斑鳩,他就會被一箭射死。那射箭的人自會道歉道:哎呀,原來不是真斑鳩!對不起啊,把你射死了……
在鳳凰寨裏,此時到了臨近中午的時分。天氣已經很熱了,所以萬籟無聲。所有的動物都躲進了林蔭──包括那些刺客和小妓女。但薛嵩還在修理他的弩車,全不顧烈日的暴曬,也不顧自己汗下如雨。起初,紅線覺得薛嵩這種專注的態度很有趣,就在他屁股上紋了只蒼蠅,後來又在他脊樑畫了一副棋盤和自己下棋。很不幸的是,這盤棋她輸了。再後來,她覺得薛嵩伏在地上像一匹馬,就把他照馬那樣打扮起來一一在他耳朵上掛上兩片葉子,假裝是馬耳朵;此後薛嵩的耳朵就能夠朝四面八方轉動。搞來一些乾枯的羊鬍子草放在他脖子上,冒充鬃毛;此後薛嵩就像馬一樣的噴起鼻子來了。後來,她拿來一根孔雀翎,插在他肛門裏當作馬尾巴。這樣一來,薛嵩的樣子就更古怪了。
後來,那根孔雀翎轉來轉去,趕起蒼蠅來了──順便説一句,自從紅線在臀部紋上了一隻蒼蠅,這個部位很能招蒼蠅,而且專招公蒼蠅。這不僅説明紅線紋了只母蒼蠅,而且説明這隻蒼蠅很是性感,是蒼蠅界的電影明星──這根羽毛就像有鬼魂附了體一樣,簡直是追星族。一隻金頭蒼蠅在遠處嬉戲,這本是最不引人注意的現象,這根翎毛卻已警惕起來,自動指向它的方向。等它稍稍飛近,羽毛的尖端就開始搖動,像響尾蛇搖尾巴一樣,發出一種威脅信號;搖動的頻率和幅度隨着蒼蠅逼近的程度越來越大。等到蒼蠅逼近翎毛所能及的距離時,它卻一動也不動了;靜待蒼蠅進一步靠近。直到它飛進死亡陷阱,才猛烈地一抽,把它從空中擊落。你很難相信這是薛嵩的肛門括約肌創造了這種奇蹟,倘如此,人的屁眼兒還有什麼做不到的事情呢?我倒同意紅線的意見,薛嵩有一部份已經變成馬了……
這種情形使紅線大為振奮,她終於騎到他身上,用腳跟敲他的肋骨,催他走動。而薛嵩則不禁搖首振奮,搖動那根孔雀翎,幾乎要放足跑動。照這個方向發展下去,結果是顯而易見的:薛嵩變成了一匹馬。在紅線看來,一個丈夫和一匹馬,哪種動物更加可愛是顯而易見的。特別是她覺得這匹馬沒有毛,皮膚細膩,騎起來比別的馬舒服多了……
但是,故事沒有照這個方向發展。薛嵩對紅線的騷擾始終無動於衷,只説了一句“別討厭”,就專注於他的修理工作。這態度終於使紅線肅然起敬。她從他身上清除掉一切惡作劇的痕跡,找來了一片芭蕉時,給他打起扇來了……雖然這個故事還沒有寫完,但我已經大大地進了一步。
現在,萬壽寺裏也到了正午時節,所有的蟬鳴聲嘎然而止。新粉刷的紅牆莊嚴肅穆,板着臉述説着酷暑是怎樣一回事。而在鳳凰寨裏,薛嵩蹲在地上,膝蓋緊貼着腋窩,肩膀緊夾着腦袋,手捧着木製零件,研究着自己製造的弩車──他的姿式純屬怪涎,絲毫也説不上性感。但紅線卻以為這種專注的精神十足性感。因為她從來也不能專注地做任何事,所以,她最喜歡看別人專注地做事,並且覺得這種態度很性感……與此同時,薛嵩卻一點點進入了這架弩車的木頭內心,逐漸變成了這輛弩車。就在這時,紅線看到垂在他兩腿之間的那個東西逐漸變長了,好像是脱垂出來的內臟──眾所周知,那個東西有時會變得直撅撅,但現在可不是這個模樣。僅從下半部來看,薛嵩像匹剛生了馬駒的老母馬。那東西色澤深紅,一端已經垂到了地上。這景象把莊嚴肅穆的氣氛完全破壞了。開頭,紅線用手捂着嘴笑,後來就不禁笑出聲來了。薛嵩傻呵呵地問了一句:你笑什麼?紅線顧不上回答。這種嘻皮笑臉的態度當然使薛嵩惱怒,但他太忙,顧不上問了。那個白衣女人對這個故事大為滿意,她説:寫得好──你們男人就是這樣的!這句話使我如受當頭棒喝。原來我們男人就是這樣的沒出息!
我終於明白了我為什麼對自己不滿:我是一個男人,有着男性的惡劣品行:粗俗、野蠻、重物輕人。其中最可恨的一點就是:無緣無故地就想統治別人。在這些別人之中,我們最想要統治的就是女人。這就是男人的惡行,我既是男人,就有這種惡行……
看過了《甘澤謠》的人都知道紅線盜盒的故事是怎麼結束的:薛嵩用盡了渾身的解數,也收拾不了田承嗣。最後是紅線親自出馬,偷走了田承嗣起卧不離身的一個盒子,才把他嚇跑了。現代的女權主義文論家認為,這個故事帶有婦女解放的進步意義,美中不足之處在於:不該只偷一個盒子,應該把田承嗣的腦袋也割下來。這真是高明之見,我對此沒有不同意見。我要説的是:的確存在着一種可能,就是薛嵩最終領悟到大男子主義並不可取,最終改正了自己的錯誤。但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一個人在改變中,也會有反覆。因為這個緣故,每次看到薛嵩的把把變粗變直,紅線就會奮起批判:好啊薛嵩!你又來父權制那一套了!讓大家都看看你,這叫什麼樣子?而這時薛嵩已被改造好了,聽了這樣的指責,他感到羞愧難當,面紅耳赤地説:是呀是呀。我錯了……下次一定不這樣。
可借僅僅認錯還不能使那個東西變細變軟,它還在那裏強項不伏。於是,紅線就吹起銅號,把整個寨子裏的人都招來,大家開會批判大男子主義者薛嵩,那個直挺挺的器官就是他思想問題的鐵證。説實在的,很少有哪種思想問題會留下這樣的鐵證──而且那東西越挨批就越硬。久而久之,薛嵩也有了達觀的態度,一犯了這種錯誤就坦白道:它又硬了,開會批判罷──這哪叫一種人過的生活呢。好在有時紅線也會説:好吧,讓你小孩吃巴巴,就躺下來,和薛嵩做愛──像這樣的生活能不能叫作快樂,實在大有疑問……
這樣寫過了以後,我忽然發現自己並沒有統治女人的惡劣品行。我能把薛嵩的下場寫成這個樣子,這本身就是證明……我和他們沒有任何關係。順便説一句,我想到了自己對領導的許諾──我在工作報告裏寫着,今年要寫出三篇《精神文明建設考》──既然説了,就要辦到。這個故事我準備叫它《唐代鳳凰寨之精神文明建設考》。白衣女人對此極感興奮,甚至倒在雙人牀上打了一陣滾;這使我感到一定程度的滿足。滾完了以後,她爬起來説:可別當真啊。這又使我如墜五里霧中:我最不懂的就是:哪些事情可以當真,哪些事情不能當真。
不久之前,萬壽寺廁所的化糞池堵住了,噴湧出一股碗口粗細的黃水。這件事發生在我撞車之前,這段時間裏的事我多半都記不起來,只記起了這一件。它給我帶來了極大的痛苦,因為我只要看到那片黃水,就有一種按捺不住的慾望,要用竹片去把下水道捅開──連竹片我都找好了。而那位自衣女人見到我的神情,馬上就知道我在想什麼。她很堅決地説:你敢去捅化糞池───馬上離婚。因為這個威脅,那片黃水在萬壽寺裏蔓延開來。這種液體帶着黃色泡沫,四處流動。領導打了很多電話,請各方面的人來修,但人家都忙不過來。後來,那片黃水漫進了他的房間。他只好在地上擺些磚頭以便出入,自己也坐在桌子上面辦公。有些黃色的固體也隨着那股水四下漂流。黃水也漫進了資料室,裏面的幾個老太太也照此辦理,並且戴上了口罩。與此同時,整個萬壽寺瀰漫着火山噴發似的惡臭。全城的蒼蠅急忙從四面趕來,在寺院上空發出轟鳴……這種情形使我怒髮衝冠。沒有一種道理説,所有的歷史學家都必須是學院派,而且喜歡在大糞裏生活。豁出去不做歷史學家,我也一定要把壅塞的大糞桶開。
在此情形之下,那個白衣女人斷然命令道:走,和我到北京圖書館查資料去。我坐在圖書館裏,想到臭轟轟的萬壽寺,心癢難熬。而那位白衣女士卻説:連個助研都不給你評(順便説一句,我還沒想起助研是一種什麼東西),你卻要給人家捅大糞!我的上帝啊,怎麼嫁了這麼個傻男人!後來,我逃脱了她的監視,飛車前往萬壽奪,在路上被面包車撞着了。因為這個緣故,她在醫院裏看到我時,第一句話就是:你活該!然後卻哭了起來。當時我看到一位可愛的女士對我哭,感到莊嚴肅穆,但也覺得有點奇怪:既然我活該,她哭什麼呢?我絲毫也沒有想到這種悲傷的起因竟是四處漫延的大糞。當然,大糞並不是肇事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是:我是現代派,而非學院派。現代派可以不評助研,但不能坐視大糞四處漫延……那白衣女人現在提起此事,還要調侃我幾句:認識這麼多年,沒見過你那個樣子。見了屎這麼瘋狂,也許你就是個屎克螂?我很沉着地答道:我要是屎克螂,你就是母屎克螂。既然連被撞的原因都想了起來,大概沒有什麼遺漏了。薛嵩走上塔頂去修理鍋爐的故事跨過喪失的記憶,從過去延伸到了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