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長篇小説是斯-茨威格的遺稿,於一九八二年由法蘭克福S-費歇爾出版社首次出版,本譯本曾於一九八七年十一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當時書名譯為《富貴夢》。
奧地利的每個鄉村郵電所都差不多:知其一而盡知其他。它們都是在弗蘭茨-約瑟夫時代①仰仗同一筆經費、用同樣寥寥可數的陳設裝點起來或不如説劃一起來的,處處顯示出官府財政衙門那種不耐煩的神氣,就是走到極為偏僻的、嗅得到冰川氣息的蒂羅爾②山村,也處處清一色地散發着一聞便知的奧地利舊衙門氣味:冷冰冰的煙草味和積滿塵土的文牘黴味。到處是千篇一律的佈局:一道中間裝着玻璃板的木板牆把房間按嚴格規定的比例分成兩半:一邊誰都可以進來,另一邊則是公務重地。國家不怎麼歡迎它的公民在人人可以進入的那一側滯留較長時間,這一點從那裏既無落座處也不提供任何別的方便上看,就一目瞭然了。在公眾區域內,惟一的傢俱多半隻是一張顫巍巍的、瑟瑟縮縮倚牆而立的斜面寫字枱,鋪在上面的那塊破舊不堪的油布,被不可勝數的斑斑墨跡染成了烏黑色——雖然誰也記不起那嵌進桌面的墨水瓶中除了積滿灰塵、幹得無法蘸寫的一團濃漿之外還見過什麼別的東西。如果這張桌上的筆槽裏偶爾放着一杆鋼筆,那也肯定是斷了筆尖的,根本無法書寫。對於美觀,節儉的國庫也像對陳設一樣毫不關心:自打共和國③從牆上取下了弗蘭茨-約瑟夫的肖像以來,現在頂多可以把貼在骯髒的石灰牆上那些刺眼的廣告畫説成是屋內的藝術裝飾品了。這些大紅大綠的招貼,還在那裏為早已過時的展覽會招待觀眾,或者為彩票招攬生意;在某些邊遠局所,甚至還有宣傳購買戰時公債券的④。這些廉價壁飾,充其量再加上一張無人理睬的“禁止吸煙”的張貼,便是國家在公眾室內表現出的全部慷慨了。
①弗蘭茨-約瑟夫時代,指奧地利皇帝(1848-1916)、匈牙利國王(1867-1916)弗蘭茨-約瑟夫一世(1830-1916)統治時期。
②蒂羅爾,奧地利西南州名,地勢高,阿爾卑斯山橫貫命境,一九一八年南部劃歸意大利。
③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奧地利成立共和國。
④此時距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已經八年。
界柵另一側的景象,倒頗有幾分令人肅然起敬。在這裏,國家在一塊小小的地盤上十分密集地、象徵性地、清清楚楚地展示着它的權力和幅員。屋子一角放着一隻鐵錢櫃,從窗户加了鐵柵可以推測,那櫃裏的確經常收藏着可觀的財富。一架有活動底座、擦得鋥亮的黃銅莫爾斯電報機,是室內的豪華奢侈品。相形之下,旁邊那台放在黑色鎳制托架上的電話就遜色多了,僅僅這兩件為屋子增添着某種喜氣和敬畏感的物品就佔據了較大的空間,因為是它們接上銅絲以後把這個偏僻的小鎮同全國廣大地區聯結在一起。不過這樣一來,其他郵政用品和器具就只得委屈一下了。稱郵包的磅秤、信袋、書籍、文件夾、賬簿和登記冊,還有嘩啦作響的存放郵資的圓筒、天平、砝碼、黑的藍的紅的和淡紫色的鉛筆、回形針、夾子、繩子、印油、海綿、吸墨器、膠水、小刀、剪子和裁紙刀——這些郵政業務所需的五花八門的用具,亂糟糟地堆在寫字枱上兩尺見方的小塊地盤上。在那許多抽屜、櫃子裏放着多如牛毛的、不斷更新的大疊大疊紙張和表格。然而這種表面的鋪張和闊氣,實際上只是眼睛的錯覺罷了。原來,國家對於它這些不值錢的用品,每一件都是暗中記錄在案,毫不含糊的,從用剩的鉛筆頭到撕破的郵票,從殘破的吸水紙到鐵皮洗手池中被水漂走的肥皂片,從公務室照明的燈泡到鎖門的鑰匙,無論是在使用着的還是已經報廢的,國庫都要求它的僱員——登記造冊,不得有半點馬虎。鐵爐子旁邊掛着一張用打字機打印的詳盡的物品清單,上面加蓋了公章,再加上一個字跡潦草得無法辨認的署名,這就使它具有了權威的力量,它用鐵面無私的數字,將郵務所內哪怕最小、最不值錢的公務用品全部開列出來。凡是清單上沒有的物品,一律不得放在公務室內。反之,清單上開列的任何物件,則必須放在室內,隨時可以拿到手。這是公務、規章和法度的要求。
嚴格説來,這張打印的物品清單還應該包括一個人。這個人每天早晨八點鐘推開窗口玻璃板,使那些原本沒有生命的用具活動起來。他打開郵袋、加蓋郵戳、支付匯款、開收據、稱郵包,他用藍紅黑各色鉛筆在紙上書寫那些稀奇古怪的符號,他拿起電話聽筒、搖動莫爾斯電報機手柄。但也許是出於某種照顧吧,這位多半被公眾稱為郵政助理或郵務官的某君並未列入這張硬紙清單。他的大名記錄在另一張公文紙上,放在郵政管理局另一個科室的另一個抽屜裏,然而同樣是經過嚴格審查、核實,有案可查的。
這間籠罩在雄鷹紋章的神聖氣氛中的郵政辦公室,從來也沒有發生什麼顯著的變化。自然界永恆的生滅法則,碰到國庫的圍牆也會撞個粉碎;屋外四周樹木從開花到禿枝,小孩長大成人,老人離開人世,舊房衰敗坍塌,新樓拔地而起,可是公務所卻以它永世不變的氣派,昭示着它那超乎自然的神奇力量。你看,在這塊領地上的每樣東西,不論是用舊了的或丟失的,還是磨損變形而報廢的,經過向上司呈報之後又補發同樣的一件,從而為變化多端的世界作出榜樣,顯示出國家的優越性。內容更換了,外形卻依舊,牆上掛着一份日曆,每天撕掉一張,一週七張,一月三十張,到十二月三十一日變成一張薄紙,用完,就報領一本新的,同樣紙型,同樣大小,同樣規格:這就是説,新的一年來到了,可日曆還是原樣,桌子擺着一本分欄結算賬冊。左邊一頁數字寫滿了,就在右邊一頁接着寫上累計數字,這樣一頁頁寫下去。到最末一頁寫滿,賬冊用完,便開始一本新的:同樣類型,同樣大小,同前一本毫無區別。今天消失的,明天又出現,千篇一律,就像每天上班那樣,所以,那同一張木板桌面上總是擺着那些東西,毫無變化,老是那些一色一樣的紙張、鉛筆、直尺、表格,無休止地在更換,但始終是同樣的東西。在國庫屬下的這間屋子裏,既無所失亦無所得,主宰這裏的是沒有花開花落的、一成不變的生活,或者不如説是一成不變的、持續不斷的死亡更為確切。在這批形形色色的物品中,所不同的只是損耗和更新的疾徐,而不是它們的命運。一支鉛筆可使用一星期,然後便有一支新的、完全相同的取而代之。一本郵政記事冊可使用一個月,一隻燈泡三個月,一本日曆一年整。為藤椅規定的更換期是三年,為坐在這把椅子上蹉跎歲月的某君呢,估計是三十至三十五年,屆時將有另外一位某君被安插到這把椅子上,説到底,沒有什麼差別。
一九二六年,在離維也納約有兩小時火車路程、距克雷姆斯市①不遠的一個小小村鎮——克萊因賴芙林的郵務所裏,“公務員”這個可更換的設備部件是位女性,而且,由於本所屬於郵政系統一個較低的等級,她的官方職稱叫做郵務助理。透過窗玻璃,只能窺見她那使人頓生愛慕之心的文靜的少女側影。她嘴唇略嫌單薄,臉色蒼白,眼圈下面一抹淡淡的灰色;晚上,當她照例打開那驅除昏暗的電燈時,如果細看,會發現她的前額和鬢角已有一些皺紋了,然而無論如何,同窗台上的錦葵和她今天放在鐵皮洗手池裏的一大把杜松枝比較起來,她終究是克萊因賴芙林郵務所諸多物品中最富生機的一件,看來至少還可以讓公家使用二十五年。那隻手指蒼白的嬌小的手,還要成千上萬次地將那格格作響的玻璃板推起、放下。它還能以同樣機械的動作,將幾十萬甚至幾百萬封信扔到郵戳台上,幾十萬、幾百萬次地將蘸了黑色印油的黃銅郵戳砰砰蓋在郵票上,也許那熟練的腕子會越來越靈巧、越來越機械化,動作會越來越變成下意識的、越來越不受中樞神經支配,幾十萬封都是不同的信,然而終究是信;郵票也不是同一張,但都是郵票,日子不斷過去,今天不是昨天,明天不是今天,可都是同樣的一天:從八點到十二點,從兩點到六點。在這宇宙萬物不斷新陳代謝、新舊更迭的年月裏,公務卻始終不變,永遠是老樣子。
①克雷姆斯,多瑙河畔奧地利古城,在維也納西七十餘公里。
在這萬籟俱寂的夏日上午,坐在小玻璃窗後面的頭髮淺黃的女郵務助理也許正沉浸在這一類遐想之中,也許她只是在慵懶發呆。總之,她那無所事事的雙手已從桌上滑落在懷裏,一動不動地交叉着,顯得瘦削、疲憊、蒼白。在這赤日炎炎、火燒火燎的七月天的中午,克萊因賴芙林郵務所不必擔心有多少事要做,早班郵件已經處理完畢,信件早已由那個嘴裏時時嚼着煙葉的駝背郵差辛特費爾納送到各家各户,天黑以前工廠不會再送包裹和貨物樣品來辦託運,要説寫信吧,農民這會兒是既無興致又無時間。他們靠頭上戴着大寬檐草帽遮蔽烈日,此時正在鎮外老遠的葡萄園裏耙地。孩子們現在也不上學,光着腿在小河裏追逐嬉戲,郵務所門前那一塊塊鼓鼓的路石,在中午時分灼熱似火的驕陽下空蕩蕩地靜卧着。現在要能在家裏小憩,做個清夢該有多好!放下來的百葉窗提供了人工的蔭涼,紙張、表格都在它們各自的抽屜和架上入睡了,電報機和電話機,在朦朧的金色光線中懶洋洋地、有氣無力地微微閃光,寂靜宛如一層厚厚的金色塵霧覆蓋着所有物品,只有蚊子發出的像小提琴一般尖細的嚶嚶聲和一隻褐色黃蜂發出的像大提琴一般低沉的嗡嗡聲,在關閉着的幾扇窗户間演奏着一種小人國的夏日樂曲。這間涼快的屋子裏惟一不停地運動着的東西,是掛在牆上兩個窗子之間的鑲着木框的掛鐘。它每秒鐘輕輕嘀嗒一聲,就吞掉一滴時間,但是,這微弱、單調的聲響與其説在喚醒人,不如説催人入睡。女郵務助理就這樣在一種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半麻醉狀態中,在她四周那個小小的沉睡的世界包圍中木然閒坐着。她本想做點手工活,這從她準備好的縫衣針和剪刀便可以看出來。但那沒有完成的針線活皺成一團滑落在地上,她不想把它拾起來,也懶得費這點力氣。她渾身放鬆、呼吸十分平緩地仰身靠在椅背上,閉着眼睛,盡情地領略着這種無所事事怡然自得之感——一種不可多得的美妙感受。
這時,突然“嗒”的一聲使她猛地驚醒過來。接着是更響亮、更清脆、更急切的嗒、嗒、嗒聲。莫爾斯電報機像掙脱羈絆的小鹿東突西撞,鬧鐘也丁零零響起來。這意味着:一份電報——克萊因賴芙林鎮的稀客——在鐘鼓齊鳴中駕臨了!女郵務助理猛的一下襬脱了懶洋洋、軟綿綿的精神狀態,一個箭步來到電報機旁,裝上了紙帶。她幾乎還沒有看清電碼頭幾個字,便覺心潮騰湧,熱血一直升到髮根。因為,自打她在這裏工作以來,她還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印在電報紙上!她一遍又一遍翻來覆去讀着這打好的電文,一點也摸不着頭腦。這是怎麼回事呀?有什麼事?是誰從蓬特雷西納①給自己拍來電報?“奧地利,克萊因賴芙林,克麗絲蒂娜-霍夫萊納:竭誠歡迎,隨時等待你,日期不拘,行前電告抵達時間即可。祝好!克萊爾及安東尼。”她尋思着:等着她去的這位安東尼是誰呢?是女的還是男的?是哪個好友同她開個好心的玩笑吧?可是接着她突然想起,好幾個星期前媽媽就對自己講過,説姨媽今年夏天要到歐洲來,對了,她是叫克拉拉②呀。還有安東尼,這準是她丈夫的名字,只不過媽媽一直管他叫安東。唔,現在她記得更清楚了,幾天前不正是自己親手把一封瑟堡③的來信交給了媽媽,而媽媽總是做出一副神秘的樣子,絲毫沒有透露信的內容嗎?然而電報分明是打給自己的,這又怎麼解釋?難道竟是要她上蓬特雷西納到姨媽那兒去?這可是從來沒有説起過的呀。於是她盯着這張還沒有貼到信紙上去的紙條、這份她在這裏接到的第一封打給自己的電報,一遍又一遍地、好奇地、將信將疑地、心神慌亂地、茫然不知所措地讀着這張奇怪的字條。不,決不能等到中午了。她得馬上去問媽媽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她下狠心拿起鑰匙,鎖上郵局大門,向街對過自己的住處跑去,激動中竟忘記關上電報機的制動手柄。於是,在這間空無一人的房間裏,那黃銅電報機打字鍵就在空白紙帶上不斷嗒、嗒、嗒地空打下去,彷彿氣呼呼地對人們忽視它的存在表示憤慨。
①蓬特雷西納,瑞士旅遊、療養勝地。
②克拉拉,即克萊爾的德語稱呼。
③瑟堡,法國科唐坦半島著名港口。
電報的迅速每每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因為它往往比人們的思想還快。你看,像一道無聲的白晃晃的閃電照進奧地利死氣沉沉的公事房的這幾行字,是僅僅幾分鐘前才在距此有三國之遙的恩加丁①地方,在龍膽般純淨的天空下,在那使人神清氣爽的、淡淡的藍色冰川的陰影中寫的,現在,發報人填寫的電報表格還墨跡未乾,而電報的內容和呼喚已經如迅雷一般襲入一顆震驚的心了。
①恩加丁,著名的療養勝地,蓬特雷西納即屬上恩加丁。
那個地方發生瞭如下的事情:安東尼-凡-博倫,荷蘭籍,多年定居美國,在南部諸州經營棉花生意。好了,這位安東尼-凡-博倫,一個脾氣温順、不動感情的人,嚴格説來是個地地道道的凡夫俗子,剛剛在皇宮賓館那陽光燦爛的、有着一色落地玻璃窗的露台上用完了早點。此刻他正在給這頓早餐錦上添花,悠然地抽起他那裝在特製密封煙盒裏從原產地帶來的、粗大的深褐色哈瓦那雪茄。為了帶着一個抽煙行家那種老練的、賽過“活神仙”的感受品嚐最為沁人心脾的第一口煙,這位略微發胖的先生把腿高高抬起,放在對面一張藤椅上,然後展開《紐約先驅報》那巨帆般的大張方紙,在行情、匯率、經紀新聞的茫茫字海上開始遨遊了。他的夫人克萊爾,從前的稱呼是極為普通的克拉拉,坐在他斜對面,在百無聊賴地把每天早晨的柚子切成小塊。她根據多年的經驗,知道想用談話攻破她丈夫每天早上樹起的這堵紙牆是毫無成功希望的。所以,當頭戴褐色小帽、長着紅嘖嘖的臉蛋、舉止有些滑稽的旅館侍者突然拿着晨郵徑直衝她走來時,她心裏對此毫無反感,托盤上只有一封信。儘管如此,這封信的內容顯然使她心情十分激動,因為她竟然忘記了多次的教訓,開口去打斷她丈夫的早讀了:“安東尼,你聽我説一句話。”她請求道,報紙紋絲不動。“安東尼,我不想打擾你,我只要你聽我説一句話,這事挺急呢。Mary①——”她無意間用英語説出這個名字來,“Mary剛剛來信説她不能來了。她説她真的很想來,可就是心臟不好,唔,簡直很糟糕。醫生説,海拔兩千米的高原她會經受不住的。這件事根本不能考慮,可是如果我們同意,她想讓克麗絲蒂娜來我們這裏呆兩個星期。你一定還記得吧,是最小的、頭髮金黃的那個孩子,戰前有一回你還收到過她一張照片呢,她在一家郵局工作,還沒有正經休過假,如果現在她提出申請,馬上就能得到批准。信上又説,孩子在過了這麼些年後能‘到你身邊給你、親愛的克拉拉,和敬愛的姨爹請安’,當然是太高興啦,等等,等等。”
①Mary,即德語Marie(瑪麗)的相應的英語稱呼。
報紙仍然不動,克萊爾急了。“喂,你到底是什麼意見,要不要讓她來呀?……到這裏來呼吸幾天新鮮空氣對這可憐的孩子恐怕是不會有什麼害處的,説到底,這也是應該做的事。我既然已經到了這裏,無論如何總該見見我姐姐的孩子,我們同姐姐家簡直沒有什麼聯繫了,我打算讓她來,你不反對吧?”
報紙微微一動,發出一點點——聲,一個圓圓的、藍瑩瑩的哈瓦那雪茄煙圈從報紙的白邊後面冉冉升起,然後,才聽見那沉重、冷漠的聲音:“Notatall,WhyshouldI?①”
①英語:一點不反對,我怎麼會反對呢?
這一言簡意賅的表態,結束了這場談話,同時也決定了一個人的命運,中斷了幾十年的聯繫,就這樣又重新恢復了。因為,雖然姓名裏的“凡”字——在荷蘭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姓氏罷了——聽起來簡直有點貴族味道①,雖然夫婦間是用英語交談,但這位克萊爾-凡-博倫夫人不是別人,正是瑪麗-霍夫萊納的妹妹,從而毫無疑義地是克萊因賴芙林女郵務助理的姨媽。她在四分之一世紀多的時間以前就離開了奧地利,這是一個不大光彩的故事中的一段插曲。這件往事,如今只在她腦海裏留下依稀的記憶(人的記憶力總是很照顧人的),她姐姐也從未對女兒們講過事情的細節。但當時這一事件的確曾經鬧得滿城風雨,如果不是某些聰明人的妙手扭轉了局勢,從而使這聳人聽聞的事件得不到新的資料補充,就不知道還會產生什麼嚴重的後果了。那時的克萊爾-凡-博倫夫人不過是菜市區一家華貴時裝店的時裝小姐克拉拉,一個普普通通的時裝模特兒。然而,當時體態輕盈、顧盼多情的她,竟把一位陪伴夫人前來試衣的年近半百的木材廠老闆弄得神魂顛倒。短短幾天內,這位養尊處優的富商闊老,以一個惟恐趕不上末班車的人那種拼命狂奔的勁頭,迷戀上了豐腴、活潑的金髮時裝女郎,而他那種即便在富有人家也算得上是異乎尋常的慷慨大方,又使他的追求進展得頗為神速。不久之後,十九歲的時裝小姐克拉拉,就已經可以穿着原先她只有資格在鏡子前穿上給好挑剔、多半眼光很高的顧客觀賞品評,如今已是自己財產的那些最最漂亮的衣裳和皮外衣,坐在旅館的講究馬車裏在大街上兜風了。這怎麼能不使她的正派親友們感到十分氣憤?她愈是穿得華美,這位韶華已過的恩主就愈加喜歡她:而這位被突如其來的桃花運弄得神魂顛倒的老闆愈是愛她,就愈加流水般地花錢打扮她。短短幾個星期,她就使他銷魂到如此地步,以致他已經在一位律師那裏極為秘密地辦理離婚手續,她只差幾步路就將成為維也納最富有的女人之一了——可就在這時,得到匿名信告急的老闆太太採取了一個斷然的魯莽行動,攪亂了一切,她為三十年的平靜婚姻突遭破壞、為自己像一匹瘸腿老馬被甩開而妒火中燒。盛怒之下,她買了一支手槍,突然襲擊了這對正在一家新開張的旅館幽會的、年齡懸殊的情侶。狂怒中她二話沒説,瞄準這個破壞她的幸福婚姻的女人連開兩槍,一槍未命中,另一槍擊中她的上臂。雖説事後證明傷勢很輕,但隨槍聲而起的這類事常有的結果卻十分令人難堪:慌忙跑來的鄰居、從打破的窗子傳出的大聲呼救、砸開的門、這個暈倒那個昏過去、搶救的忙亂、請醫生、叫警察、作案情記錄,在這一切之後的,便是那好像不可避免的出庭審判,由於害怕醜事傳揚,所有的當事人都憂心忡忡。幸而有錢人不光在維也納,而是處處都有詭計多端的律師,善於遮掩令人惱火的各種桃色案件,他們當中久經考驗的老手、司法顧問卡爾普魯斯快刀斬亂麻,立時制止了事態向着令人不寒而慄的方向進一步擴大,他客客氣氣地把克拉拉請到自己的辦事處。她來了,穿着極為人時,臀上纏着花哨的繃帶,滿懷好奇地看一份律師擬就的合同書,該合同書要求她在提審證人之前動身去美國,在那裏,除得到一筆一次性的賠償金之外,如果她不把事情張揚出去,將可以連續五年每月月初從一位律師處得到一筆錢。在這件醜事發生之後,克拉拉本來也無心繼續在維也納當時裝女郎,加之現在她又被家裏趕了出來,所以,平心靜氣讀完了寫滿四大張紙的合同書,迅速估算了錢的總數,認為數額高得出人意料,又順口加了一條一千盾的要求。這筆錢人家也同意給她了,於是,她莞爾一笑,在合同上籤上字,接着就遠渡重洋,對自己的決定絲毫不後悔。在飄洋過海途中,就出現了好些擇偶的可能,不久之後又來了一個決定自己命運的機遇:在紐約的一家旅館裏她認識了她的凡-博倫,當時還僅僅是荷蘭某出口公司的小小的代辦商。然而他當機立斷,用她帶來的這一小筆他萬萬沒有料到竟有一段羅曼蒂克來源的資本,在美國南方開始了獨立經營。三年後他們有了兩個孩子,五年後有了一所房子,十年後有了一份相當可觀的產業,這份產業在戰爭期間,不像在歐洲,戰爭會把你辛苦掙來的東西殘酷地踐踏成齏粉,而是在其他各大洲大大增值了。現在兩個兒子都已長大成人,而且精明能幹,已成為父親商號裏的得力幫手,所以二老可以在多年辛苦之後心安理得地、無憂無慮地作一次舒坦的歐洲旅行。説也奇怪:此時此刻,當瑟堡那平緩的河牀從朝霧中逐漸顯現出來,在閃電般迅速的一剎那間,克萊爾驟然感到自己對家鄉的感情大變了。在內心深處她早已成了美國人,然而現在僅僅從眼前這片土地已是歐洲這一事實,她就感受到一陣突如其來的對自己青少年時代的強烈懷念:夜裏她夢見那些帶欄杆的小牀,她和姐姐童年時就肩挨肩地在那上面睡覺,此刻,成百上千件細小的事情又在腦海裏浮現,猛然間,她為自己多年不曾給她那貧窮、寡居的姐姐寫過隻言片語而深感羞愧。這種感情使得她坐卧不寧;於是船一靠碼頭她就發出一封信,附上一張一百美元的鈔票,邀請姐姐到這裏來。
①荷蘭姓氏中的“凡”(van)同德、奧貴族姓氏中的“封”(von)發音接近,因而説有點貴旅味道。
現在既然要將這一邀請改為向外甥女發出,凡-博倫太太輕輕一擺手,一個穿深褐色號衣的侍者便流星般迅捷地跑到跟前,略微示意之後,就去取來了電報單,然後緊了緊號帽,拿着填寫好的電報單像離弦的箭一般飛奔郵局而去。幾分鐘後,電碼符號便從嗒嗒響的莫爾斯電報機跳上屋頂,進入那微微搖曳的銅線,比鏗鏗的列車還快,較之揚起滾滾黃塵的汽車更是迅速無比,僅僅一個電火閃光,這信息便馳過了千里導線。瞬息間,它越過國界;瞬息間,它穿過阿爾卑斯山的重巒疊蟑、蕞爾小國列支敦士登、千壑萬谷的蒂羅爾,瞧,這幾個神奇地幻化為電波的字眼已從冰川之巔噝噝呼嘯着直奔多瑙河谷,在林茨進入了變換器。只休息了幾秒鐘之後,用比説出“快”字更快的速度,這條信息便通過裝在克萊因賴芙林郵局屋頂上的接線柱衝入那驚恐的接收機,又從那裏進而闖入一顆驚訝、惶惑的心,把它淹沒在一股巨大的好奇的熱流之中。
橫過街口,又拐一個彎,走上那昏暗的、又窄又陡的木樓梯,克麗絲蒂娜便到家了——這是蓋在一座狹小的農家宅院上的、僅有一扇矮小窗户的合用閣樓。毗鄰的一道冬天能擋雪的長長前伸的人字牆,使最頂層白天也見不到一線陽光,惟有在黃昏時分,間或有一抹淡淡的孱弱的光爬上窗台,才能照到那盆天竺葵上。所以,這間幽暗的閣樓小屋裏總是散發着一股潮濕的黴味,一股來自發黴的屋脊和牀單的氣味,陳年的怪味如同黴菌那樣附着在屋樑上。在以往的太平年月,這間簡陋小室也許只當儲藏室用。然而戰爭年代的嚴重房荒,使人非常知足,只要能容兩張牀、一張桌子、一箇舊櫃子支在四堵牆中間就謝天謝地了。甚至那張祖傳的皮沙發,也因為太佔地方而廉價賣給了舊貨商,這件事,後來證明是大大失策,因為,現在每當霍夫萊納老太太那雙水腫的腳出問題時,就只剩下牀是她惟一的休息處所了。
這兩隻腫成大嘟嚕的病腿纏着法蘭絨繃帶,下面露出股股十分危險的青筋,這些累贅,是這位勞累過度過早衰老的婦女在一家戰地醫院當了兩年管理員、成天守在一間潮濕的小屋裏留下的紀念。有什麼法子,得掙錢餬口啊!打那時起,她一走路就氣喘噓噓,每次乾點力氣活或是心情激動時,這個肥胖的女人會突然感到心口陣陣疼痛。她知道自己活不長了。因此,帝國被推翻①以後,她那個在政府供職、有個參事頭銜的小叔子在當時還很混亂的局勢下及時為克麗絲蒂娜撈到個郵務助理位置,就是莫大的幸事了。雖説薪金微薄,又在一個十分偏僻的小鎮,然而不管怎麼説,這總意味着生活有了一點點保障,上有片瓦,下有喘息之地。大小剛夠棲身,或者不如説,這是讓人習慣於將來鑽進那口更狹小的棺材。
①指一九一八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奧匈帝國解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