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這沒有必要……我對自己的情況心裏完全有數。’”
那聲音遲疑了一會兒。斟滿酒的杯子在黑暗裏又閃了一下。
“好吧,請您接着聽吧……不過,清您首先花片刻時間,設法把這事好好考慮一下。一個男子在孤寂之中俏沉下去,冷不防有個女人闖到他的跟前,幾年來這是第一個白種女人踏進他的房間……突然之間我感覺到,屋裏有了什麼不祥的東西,有一種危險。我感到一陣寒噤:這個女人的鋼鐵般的堅定使我毛骨悚然。她走進屋來,滔滔不絕他説個沒完,接着一下子就提出她的要求,就像拔出一把匕首一樣。因為她所要求於我的事,我已經知道,我馬上就知道了——女人們要求我做這樣的事,這並不是第一次。不過她們來的時候都是另外一副模樣,要麼羞慚滿面,要麼苦苦哀求,她們是流着眼淚來求我的。可是這一位……是啊,這一位卻是鋼鐵般的男子漢似的堅決……我從第一秒鐘起就感覺到,這個女人比我堅強……她要我屈服,就能使我屈服於她的意志,可是……可是……我心裏也有一些惡的東西,我心裏的男子漢在抵抗,有那麼一股子怒火,因為……我剛才已經説過了……從第一秒鐘起,是啊,我還沒看見這個女人,我就覺得她是個敵人。
“我先保持沉默,沉默得執拗而頑固。我感到,她隔着面紗盯着我,目不轉睛,帶着挑戰的神氣,想逼我説話。可是我並不那麼輕易就屈服。我開始説話,可是……説得拐彎抹角……我無意識地也模仿起她那種喋喋不休、漫不經心的口氣。我假裝不明白她的意思,因為——我不知道,您是否能夠體會這點——我要逼得她把態度放明朗點,我不願意自己湊上去,而是要……人家來央求我……尤其要她來求我,因為她是這樣的專橫偶做……因為我知道,就是女人的這種驕矜傲慢、冷若冰霜的態度使我覺得自愧不如,低她們一頭。
“於是我信口胡謅,説這不是什麼嚴重的病,這種昏厥是婦女正常的生活現象,非但不是什麼壞事,相反,它幾乎還保證健康發育。我廣為引證醫學雜誌上登載的病例……我一個勁他説啊説啊,隨隨便便,輕描淡寫,始終把她的情況看成是無足輕重的小事一樁……
我一直等着她來打斷我的話頭。我知道,我這麼説她是受不了的。
“果然她插嘴了,口氣很尖利,還做了個手勢,彷彿要把這些安慰人的空話全都抹掉似的。
“‘大夫,使我不安的不是這個。在我生我兒子的那會兒,我的身體比較好……可是現在我的身體不是那麼al1right……我的心臟有病…
“‘啊,心臟有病,’我重複了一遍,假裝焦慮不安的樣子,‘那我得馬上檢查一下。’我動了一下,像是想站起來去取聽診器似的。
“可是她馬上就插嘴了。她的聲音現在又尖利又堅決——就像在下命令。
“‘我的心臟有病,大夫,我必須請您相信我跟您説的話。我不願意進行體格檢查浪費許多時間——我認為,您可以對我表示更大的信任。我至少已經向您表示了足夠的信任。’
“現在戰鬥打響了,這是公開的挑戰。我接受了她的挑戰。
“‘信任的前提是坦率,無保留的坦率。請您把話説清楚,我是個大夫。首先請您把面紗摘了,坐下來,別去摸那些書,別繞圈子。沒有人戴着面紗去瞧病的。
“她盯着我,身體挺得筆直,神情高傲。她猶豫了一會兒,然後坐下來,撩起面紗。我看見了一張臉,就像我所害怕的那樣,是張看不透的臉,表情嚴峻,不露聲色,具有一種不受年齡影響的美,長着一雙灰色的英國人的眼睛,看上去異常平靜,實際上在這雙眼睛背後可以想象出各式各樣熱烈的情慾。這張嘴唇極薄、抿得很緊的嘴,如果自己不願意説,是不會泄露任何秘密的。我們互相盯着看了一分鐘之久——她的眼睛裏既含有命令,同時又含有詢問的神氣,一種冷酷的、鋼鐵般的殘忍的表情,我忍受不住,情不自禁地把眼光移到旁邊。
“她用手指的關節輕輕地敲着桌子。這麼説她也心煩意亂。然後她突然很快他説道:‘大夫,您知道我找您幹什麼嗎,還是説,您並不知道?’
“‘我想我是知道的。可是讓我們攤開來明説吧。您想結束您目前的狀況……您要我使您擺脱昏厥和噁心,辦法是……把病根徹底清除。是這個意思嗎?’
“‘是的。’
“就像刑斧墜落,咔嚓一響,這兩個字吐了出來。
“‘您是否也知道,這樣的嘗試是危險的……對我們雙方都危險?
“‘知道。”‘法律是不許我這樣乾的?’
“‘有那麼一些情況,非但不禁止這麼幹,反而還認為有必要這麼幹呢。’
“‘可那是要有一份醫生的診斷書的。’
“‘您會找到這份診斷書的。您是醫生。’
“她説這話的時候,目不轉睛地盯着我,目光明亮,眼睛眨也不眨。這是一道命令,我這個軟骨頭渾身顫抖,對她的意志這種魔鬼似的專橫跋扈暗自欽佩。可是我還在掙扎,我不願意暴露出自己已經被踩得粉碎。——‘千萬別讓步得太快!多添點麻煩!逼得她來求你。’一種莫名的慾望在我心裏一閃。
“‘這事並不永遠取決於大夫的主觀意願。可是我準備和醫院裏的一位同事……’
“‘我不要您的同事……我是來找您的。’
“‘我可以問一下嗎,幹嗎偏偏找我?’
“她冷冷地看我一眼。
“‘我不怕把實話對您説。因為您住在偏僻的地方,您並不認識我,——因為您是個醫術高明的大夫,因為您……’説到這裏她第一次遲疑了一下——‘大概不會在這個地區再呆多久,特別是您……如果您能帶一大筆錢回家去的活。’
“我感到渾身一陣寒噤。這樣精確的盤算,這種鐵一樣的生意經使我震驚暈眩。到現在為止,她還沒有開口央求過我——可是一切早已計算得清清楚楚,首先對我進行多方偵察,然後一下把我抓住。我覺得她這種魔鬼般的意志咄咄逼人,可是我憑着全部的怒火奮起抵抗。我再一次強迫我自己採取就事論事的態度——幾乎是嘲諷的態度。
“‘而這一大筆錢您打算……打算給我支配?’
“‘為了酬謝您的幫助,也為了讓您立即動身。’
“‘您知道嗎,這樣一來我的退休金可就吹了?’
“‘我將賠償您的損失。’
“‘您的意思非常清楚……不過我要求您更明確些。您打算提出多大一筆款子作為酬金?’
“‘一萬兩千盾,阿姆斯特丹銀行兑現的現金支票。’
“我渾身哆嗦……我渾身發抖,因為憤怒……也因為讚佩。她什麼都計算好了,這麼一大筆款子,還有支付的方式,這樣我就被迫動身離境,她還不認識我,就已經掂了我的分量,把我給收買了,她的意志早已預先在支配我了。我恨不得扇她兩個嘴巴……可是我,我渾身哆嗦地站了起來——她也站了起來——四隻眼睛互相逼視着,我看到這張不肯央求的緊閉的嘴,和她那不肯屈服的傲氣凜然的額頭,這時我突然產生……一種……一種殘暴的慾念。她想必也有所感覺,因為她揚起了眉毛,就像人家想攆走一個討厭的傢伙似的。我們兩人之間的仇恨突然赤裸裸地表現出來了。我知道,她恨我,因為她需要我,而我恨她,因為……因為她不肯夾求我。這一秒鐘的沉默實際上是我們兩人第一次真正開誠佈公的交談。然後像條爬蟲咬了我一口似的,我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我就對她説……對她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