説到這裏他又遲疑了,又沉默了……又只聽見嘩嘩的水聲,彷彿月亮的清輝一瀉千里。接着終於又響起了他的聲音。
“房門砰的一聲給關上了……可是我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我似乎被她的那道命令給催眠了……我聽見她走下樓梯。關上大門……我聽見了一切,我一心只想追上去,我不知道,是想把她叫回來,還是想打她或者掐死她,反正想追上她,追上她……可是我動彈不得,我的四肢像觸了電似的全都麻痹了……我被這道目光的專橫的閃電擊中了,一直擊中我的骨髓……我知道,這是無法解釋的,無法敍述的……這後也許聽上去很可笑,可我確實就那麼站着,呆若木雞……過了好幾分鐘,也許是五分鐘,説不定是十分鐘,這才從原地挪動了腳步……
“可是我剛挪動第一隻腳,就急不可耐地快跑起來……我一下子飛奔下樓,……她可能只走完了那條通向鎮裏去的馬路……我衝到車棚去取自行車,發現忘了帶鑰匙,於是我使勁扳開竹子編的棚門,弄得劈啪亂響,折斷了好些竹子……我縱身跳上自行車,飛快地向她追去……我必須……我必須趁她還沒走到小轎車跟前,就追上她。我非跟她談談不可……
“馬路從我身旁掠過……現在我才發現,我剛才在樓上木雞似的呆呆地站了有多久……因為我發現她已經到了樹林那兒拐彎的地方,就在鎮子口上,聽差陪着她,她正邁着直挺挺的僵硬步伐急急忙忙地向前走去……可是她大概也看見了我,因為她跟聽差説了幾句話,聽差就停步留了下來,她一個人繼續往前走。……她想幹嗎?……她幹嗎要把聽差留下?……她想和我談話,不讓他聽見?……我拼命蹬我自行車的踏腳……突然之間有樣東西從馬路邊上向我撲了過來……是那個聽差……我剛來得及把車往邊上一拐,就一下摔了出去……
“我罵罵咧咧地爬起來……情不自禁地舉起拳頭,想給這個蠢貨一下,可是他跳開了……我扶起自行車,想重新上車……可是這個混蛋又跳過來一把抓住自行車,用他那蹩腳的英語説道:‘youremainhere’。
“您沒在熱帶地區呆過……您不知道,這樣一個黃種混蛋抓住一個白人‘老爺’的自行車,還命令這位‘老爺’呆在那兒不許動,在那兒是怎樣的放肆行為。我非但不予回答,反而照着他的臉一拳打去……他晃了幾晃,可是抓住自行車不放……他那雙眼睛,那雙膽怯的小眼睛睜得大大的,流露出奴性十足的恐怖神情,可是他的手緊緊抓住車把,死也不放……‘youremainhere,’他又囁嚅了一遍。幸虧我身邊沒帶手槍,要不然我會一槍把他打死的。‘滾開,你這個流氓!’我只吼了一聲。他縮着脖子,盯着我看,可是他的手抓着車把不放。我又照着他的腦袋打了一拳,他還是不鬆手。這下我可火冒三丈了……我發現她已經走了,説不定已經溜掉了……於是我用真正拳擊的方式,在他下巴頦上猛擊一拳,他像一陣旋風似的倒了下去。現在自行車又到了我的手裏……可是等我跳上去,車子卻騎不動……剛才使勁把車子奪來奪去,鋼絲擰彎了……我兩手哆哆嗦嗦地,企圖把鋼絲扳直……可是不行……我就把車扔在道上,就扔在那個無賴身邊。他流着血從地上爬起來,趕緊往旁邊一閃……然後,啊不,您沒法體會,在那兒大庭廣眾之下,這是多麼可笑,一個歐洲人……咳,我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我心裏只有一個念頭,跟着她,追上她……於是我就跑,活像個瘋子沿着馬路往前飛跑,兩邊茅屋裏那些黃種人十分驚訝地擠在門口,看一個白種人,看這個醫生在那兒猛跑。
“我汗水淋漓地趕到鎮上……我第一句話就問:小轎車在哪兒?……剛剛開走……大家都非常驚異地望着我,我在他們眼裏,大概活像個瘋子,滿身塵土,一頭的汗,人還沒站住,就大叫大嚷地發問……我看見馬路那頭汽車風馳電掣而去,捲起一股白煙……她逃跑成功了……成功了,正如她那堅定的盤算,堅定到殘忍地步的盤算的一切細節都必然成功一樣。
“可是逃跑對她也無濟於事……在熱帶地方的歐洲人當中是沒有秘密可言的……大家彼此全都認識,事無鉅細都會引人注目……她的司機在鎮公所的平房裏小是日白待了一小時的……幾分鐘之後,什麼情況我全都知道了……我知道了她是誰,……她住在城裏……住在首府,從這兒坐火車去要八小時的路程……她是,咱們就這麼説吧,她是一個大商人的妻子,家資萬貫,出身高貴,是個英國女人。我知道,她丈夫到美國去了五個月,過幾天就要回來,接她一起回歐洲去……可是她——這個念頭像毒藥似的燒的着我周身的血液——她目前的狀況至多隻能再維持兩三個月……
“到此為止,所有發生的一切事情,我還能使您明白……之所以能使您明白,大概只是因為到這一瞬間為止,我還能理解我自己……我還能作為醫生對我自己的狀況作出診斷。可是從此刻起,我就像發了高燒似的……我失去了對自己的控制……這就是説,我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多麼荒誕不經,可是我已控制不住我自己……我已經不再理解我自己……我像着了魔似的,奔向我的目標,一個勁地往前跑……您且等一等……説不定我還是能使您理解……您知道馬來狂是怎麼回事嗎?”
“馬來狂?……我好像記得……這是在馬來人當中流行的一種癲狂症……”
“不僅是癲狂……這是一種瘋病,一種狂犬病……一種狂暴的、荒誕的偏執狂的發作,任何一種酒精中毒都無法與它相提並論……我住在當地的時候曾經親自研究過幾個病例,——觀察別人的情況總是非常聰明非常冷靜的——可是並沒有揭示出這種瘋病起源的可怕秘密……反正無論如何總是和氣候有點關係,和這種鬱閃壓抑的氣氛有關,就像一陣暴風雨壓迫着人的神經,直到神經崩裂……所以説馬來狂……是啊,馬來狂……就是這樣:一個馬來人,隨便哪一個,非常普通,非常和善,慢慢地啜飲着自己家釀的酒……就這麼坐在那兒,神情呆滯,樣子冷漠,有氣無力……類似我坐在自己房間裏那樣……突然猛的一下子他跳起身來,抓了一把匕首便跑上街去……他筆直地往前跑,一個勁地往前跑……自己也不知道往哪兒跑……不論是人還是畜生,如果攔住他的去路,他就用馬來匕首把他捅倒在地,這種嗜血的醉意只有使他更加激昂暴烈……他一面狂奔,一面口吐白沫,像瘋子一樣嚎叫……他不斷地跑呀跑呀……不東張西望,不左顧右盼,只是一個勁地尖聲嚎叫,握着血淋淋的匕首,筆直往前狂奔猛跑,叫人看了毛骨悚然……村裏的人都知道,沒有任何力量能夠攔住一個馬來狂人……所以只要有個狂人跑來,大家都高聲喊叫,互相警告,‘馬來狂!馬來狂!’大家都四下奔逃……可是他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只是一個勁地跑,見人捅人,見什麼捅什麼……直到人家把他像條瘋狗似的一槍打死,或者他自己口吐白沫倒地身亡。
“我有一次從我那平房的窗口看到了這麼一幕……真叫人毛骨悚然……可是正因為我看見過這種場面,我才理解自己那些日子的行為……因為我恰好就是這樣,可怕的眼光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既不左顧右盼,又不東張西望,就這樣着了魔似的奔了出去……去追這個女人……我已經記不清楚,這一切事情我是怎麼幹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在狂奔瘋跑之中以快到荒唐的速度從我身邊一掠而過……我知道了這個女人的一切事情之後,知道了她的姓名,她的住宅,她的命運之後,不出十分鐘,不,五分鐘,不,不出兩分鐘,我就騎上一輛迅速借來的自行車衝回家去,扔了一套衣服在箱子裏,取了點錢,坐上一輛汽車趕到火車站……乘火車走了,沒向鎮上的官員請假,也沒找個人來代替我行醫,屋子也沒上鎖,就扔在那兒不管了……僕人們圍着我,那些女用人一臉驚奇,連連發問……我一句話也不回答,頭也不回……便乘車到火車站,坐下一班車到城裏去……這個女人踏進我的房間不過一個小時,我就把我的全部生活拋在身後,像個馬來狂人似的奔到一片空虛之中……
“我筆直向前跑,用我的腦袋去撞牆壁……晚上六點鐘我到達城裏……六點十分我趕到她家裏,讓用人給我通報……您可以理解,這是我所能做的最荒唐、最愚蠢的事情……可是馬來狂人在狂奔的時候是睜眼睛,他看不見自己在往那兒跑……幾分鐘之後用人出來了,彬彬有禮,冷淡地説……夫人有點不舒服,不能見客。
“我踉踉蹌蹌地走出大門……又繞着這幢房子轉了一個小時,着了魔似的還抱着這樣一種荒誕的希望,她説不定會來找我……最後我才在海濱飯店要了個房間,帶着兩瓶威士忌到房裏去……這兩瓶酒和雙倍劑量的安眠藥幫了我的忙……我終於沉入夢鄉……這昏昏沉沉的睡眠是我在生死之間狂奔時惟一的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