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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第四章

    第四章

    我到出版署的那個女孩家裏去,帶去了一瓶人頭馬。她住在郊區的一所花園公寓裏,院子裏有一棵櫻桃樹。每回我到她那裏去,她都要帶我去看那棵樹。那棵樹很大,彎彎曲曲的,能供好幾個人上吊之用,看到它,心裏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晚上花園裏黑森森的,一棵老樹一點都不好看。看完了那棵樹回到客廳裏,她讓我陪她玩一會兒,還説:輕鬆一下。咱們是朋友嘛。最早一回“輕鬆”時,我是前俄國海軍上將波將金,這個官兒着實不小;但她是沙皇葉卡婕琳娜。所以我要單膝下跪去吻她的手,並且帶來了一個蛋糕,説是土耳其蘇丹的人頭。她讓我把它全吃下去,害得我三天不想吃飯。上一回她是武則天;我是誰就不説了,免得辱沒了祖宗——總而言之,我奏道:臣xxxx偉岸,她就説:拿出來我看看——就這個樣子也叫偉岸?搞得我很難堪。這一回她不過是個上世紀的女紅衞兵,紮了兩條羊角小辮,身穿綠色軍裝,手舞牛皮武裝帶,而我穿了一件藍色中山服,頭上戴了紙糊的高帽子。她大喝一聲道:你們這些知識分子,三天不打,皮肉就發癢啊。我則哭咧咧地答道:思想沒改造好——噢!錯了,回小將的話,思想沒改造好嘛。她説:那就要先觸及你的肉體,後觸及靈魂。你可有不同意見?我説:小的哪裏敢。她説:胡扯。“小的”是什麼時候的話,虧你還是史學家。我還真不知該説些什麼(紅衞兵哪有打人前問被打者意見的?),只好説:就算我罪該萬死,你來砸爛狗頭好了。然後她就説:去!刷廁所!我去刷洗了廁所、廚房,回來的時候四肢痠痛,遍體鱗傷。奇怪的是她好像比我還要累,但要把我背上的淤傷算在內,也就不奇怪了。後來她往沙發上一躺,説道:和歷史學家玩,真過癮!二十世紀真是浪漫的世紀,不是嗎?但我實在看不出它有什麼浪漫的。假如讓我來選擇,我寧願當波將金。這就是説,我以為十八世紀更加浪漫。但我也不想和督導大人爭。

    後來我就是哲學家了,這件事是這麼發生的:我交了一篇哲學論文,通過了答辯,就得到了哲學博士學位;憑此學位,就拿到了哲學家的執照,前後花了兩個月的時間。考慮到出版署執照處文史督導,也就是我師妹給我打了招呼,這個速度還不算太快。但假如沒有人打這個招呼,我就是亞里士多德以來最偉大的哲學天才了。我現在有兩張照,一張是粉紅色的,上面有三個洞。另一張是大紅色的,嶄新嶄新,也沒有洞,像處女一樣。從皮夾裏拿出來一看,感覺真好。但我要時刻記住,我不是武則天,不是葉卡婕琳娜,也不是紅衞兵。從本質上説,我和我舅舅是一類的人。雖然我舅舅拿不到執照,我能夠拿到執照,但我拿到了執照,也只是為了在上面開洞。用督導大人的話來説,這就叫賤。我和我舅舅一樣,有一點天才,因此就賤得很。

    《傳記報》來約我把我舅舅的傳記寫完,並且説,我想寫啥就寫啥,他們連稿都不審了。這個故事告訴我們説:同樣一件事,如果你説是小説家的虛構,問題就很嚴重;假如説成歷史事實,問題就輕微,但還是有問題。假如你説它是高深的隱喻,是玄虛的象徵,是思辨的需要,那就一點問題都沒有了。在第一種情況下,你要回答:你為什麼要虛構成這樣,動機何在,是何居心,簡直一點辯解的餘地都沒有。在第二種情況下,你固然可以辯解説這件事真的發生過,人家也可以把眼一瞪,説道:我覺得這種事就不該發生!在第三種情況下,則是你把眼一瞪,説道:要我解釋為什麼這麼寫?我解釋出來,你能聽懂嗎?很顯然,這最後一種情形對作者最為有利,這也是我拼命要拿哲學照的原因。報紙關心這些事的原因是:作者出了問題,報紙也會被停刊、罰款。所以我舅舅的傳記又開始連載時不叫人物傳記,而叫哲理小説了。讀者反應還不壞,有人投書報社説,狄德羅寫過《拉摩的侄子》,現在我們有了《我的舅舅》,實在好得很。還有人説,不管它是人物傳記也好,哲理小説也罷,總之現在又有得看了。討厭的是哲學界的同行老來找麻煩,比方説,有一位女權主義哲學家著文攻擊我説:《我的舅舅》描述的實際上是一個父權制社會下個人受壓制的故事,可惜這個故事被歪曲了。那位舅舅應該是女的(這樣她就不是我舅舅,是我的姨媽),而F應該是男的(這樣他就不叫F,叫作M)。這真叫扯淡,我舅舅是男是女,我還不知道嗎。有一個公開的秘密想必你也知道了:大多數女權主義哲學家,不管她叫菊蘭也好,淑芬也罷,淨是些易裝癖的男人,穿着高領毛衣來掩飾喉結,裙子底下是一雙海船大小的高跟鞋,身上灑了過量的香水,放起屁來聲動如雷;搞得大街上的收費廁所都立起了牌子:哲學家免入。你可以説我舅舅是數學家、小説家,但不能説他是哲學家;故而不管他所處的社會是不是父權社會,他都是男的。當然你也可以説,他不過湊巧是男的罷了。

    説到我舅舅是男的,我就聯想到我的哲學論文。眾所周知,我是免了資格考試去拿哲學博士的,這種情況非常的招人恨。學位委員會的人勢必要在答辯時給我點顏色看,故而做什麼論文十分關鍵。假如我做科學哲學的論文,人家就會從天體物理一直盤問到高深數學,稍有答不上,馬上就會招來這樣的評語:什麼樣的阿貓阿狗也來考博士!學兩聲狗叫,老子放你過去。我做的是歷史哲學論文,結果他們搬出大篆、西夏文、瑪雅文來叫我識,等到我識不出來時,他們就叫我自殺。我賴着不肯死,他們才説:知道你有後門我們惹不起。滾罷,讓你通過了。從以上敍述可知,哲學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相關學科。女權主義哲學其實是最好的題目,只要你男扮女裝到學位委員會面前一站,那些女委員都會眼前一亮。再説,除了花木蘭、樊梨花,她們也真盤不出什麼了。這種情況可以説明現在女權主義哲學家為什麼特別多。我師妹也勸我做女權主義哲學,她説在這方面朋友多。我寧願忍辱偷生,也不肯扮作女人。雖然我已説過,身為婦女兒童,不管是真還是假,都是一個護身符。還有一個最管用的護身符,那就是身為低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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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舅舅和F熟了以後,就常到F家裏去作客,有時候他是臭老九,有時候他是波將金,有時他是猶太人;F有時是紅衞兵,有時是女沙皇,有時是納粹。在我的故事裏,他始終也沒有變成老屁,始終保持了一頭黑油油的頭髮和沉鬱的神情。這和歷史不符,但我現在是哲學家,另有所本。所謂沉鬱的神情,實際是創造力的象徵。這是生命的一部分。我説我舅舅到死時還保有創造力,這也與事實不符。其實,在這個意義上,生命非常短暫。有的人活到了三十歲,有人活到了四十歲。有的人根本就沒活過。我們知道,海明威在六十歲上感到自己喪失了創造力,就用獵槍把腦子轟掉。川端康成在七十歲上發現自己沒有了創造力,就叼上了煤氣管。實際上,從喪失了創造力到自己覺察到,還要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兩位實際死掉的時間要早得多。

    我現在還保有創造力,有關這一點,小姚阿姨是這麼説的:你有點像你舅舅,就是比他壞得多。而我那位作督察的師妹有另一種表達方式:一見到就想揍你一頓!眾所周知,捱揍不是什麼好滋味。她為什麼那樣的愛揍我是一個謎。她的頭髮有點自來卷,膚色黝黑,總愛穿黑色的內衣。她還有件夏天穿的縐紗上衣,是白底黑點的,領子上綴了一條黑絲帶。説實在的,我就怕執照出毛病,但還是出了毛病。我給我師妹打電話,她説:連哲學照你都給弄上了洞,本事真不小啊!説吧,這一回你想要什麼照?我説:這回什麼照都不想要。你能不能介紹我到出版署工作?她沉吟了一陣説:師哥,你可要想好了。你要是在我們這裏工作,寫什麼是都方便。但是出了毛病,就要往腦袋上打洞了。我説:打就打。晚上我到你那裏去,要不要再帶瓶人頭馬?這件事告訴我説,所謂創造力,其實出於死亡的本能。人要是把創造力當成自己的壽命,實際上就是把壽命往短裏算。把吃飯屙屎的能力當作壽命,才是益壽延年之妙法。

    我和我舅舅不同的地方是我有點駝背,皮膚蒼白,胸前只有一些肋骨,沒有肌肉。這是很不體面的,所以我加入了一個健身俱樂部,到那裏去舉啞鈴,拉拉力器。練了一天,感覺肌肉痠痛,就再也不去了。夏天我也到海濱去過,在那裏的沙灘上曬太陽,不過我又沒耐性在沙灘上躺太久。所以我的皮膚還是像一張白色的無光紙。唯一像我舅舅的是那杆大槍,我師妹見了這個模樣就捂着嘴笑起來説:師哥,你真是逗死了——快收起來吧。我不是我的舅舅,我師妹也不是F。我覺得她有點喜歡我,因此很放鬆,嘻嘻哈哈的,再加上她老叫我“收起來”,所以什麼事也搞不成。因為這個原故,後來我就沒當成出版署的公務員,也沒當上我的師妹夫,這後一種身分又稱“出版署家屬”,非常好的護身符。我還拿着打了兩個洞的哲學家執照鬼混——用它還能把我舅舅的故事寫完,以後怎麼辦,再想辦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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