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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早上我醒來之前,又一次闖進了埃及沙漠,被釘在十字架上,就如一隻被釘在牆上的蝙蝠。實際上,蝙蝠比我舒服。它經常懸掛在自己的翅膀上,我的胳臂可不是翅膀,而且我習慣於用腿來走路。這樣橫拉在空中,一時半會兒的還可以,時間長了就受不住。我就如一把倒置的提琴被放置在空中,琴身是肋骨支撐着的胸膛——胸壁被拉得薄到可以透過光來。至於琴頸,就是那個直挺挺的東西。別的部份都不見了。我就這樣高懸在離地很遠的地方,無法呼吸,就要慢慢地憋死了。此時有人在下面喊我:她是克利奧佩屈拉,裹在白色的長袍裏,問我感覺如何。我猛烈地咽口吐沫,潤潤喉嚨,叫她把我放下去,或者爬上來割斷我的喉嚨。我想這兩樣事裏總會有一樣她樂意做的。誰知她斷然答道:我不。你經常調戲我。這回我看清楚了:她不是克利奧佩屈拉,而是“克”。我説:我怎麼會……你是我的上司,我尊敬還尊敬不過來呢。她説道:不要狡辯了,你經常寫些亂七八糟的故事給我看——你什麼意思吧。事已至此,辯亦無益。我承認道:好吧,我調戲了你——放我下來。她説:沒這麼便宜。你不光是調戲,你還不愛我——你還有什麼可説的?我無話可説。沉默了一會兒,我忽然咆哮了起來……就這樣醒過來了。我失掉了在夢裏和“克”辯白清楚的機會:別以為光你在受調戲,我管着七個人,他們天天調戲我……你倒説説看,他們是不是都愛我?!這個情景寫在紙上,不像真正的小説。它是一段遊戲文章。我整天悶在辦公室裏,做做遊戲,也不算是罪過。這總比很直露地互相傾訴好得多。
昨天晚上,“棕色的”對我説,她要寫真正的小説,這就是説,沒有人要她寫,是她自己要寫的——正如亞里士多德説過的,假話有上千種理由,真話則無緣無故——她還扯上了亞里士多德,好像我聽不懂人話似的。我還知道假話比較含蓄,真話比較直露。而這句話則是我聽到過的最直露的一句話。如你所知,男女之間有時會講些很直露的話,那是在卧室裏、在牀上説的。我實在不知道在什麼人之間才會説:“我要寫真正的小説”!我的小説就如我在寫的這樣。雖然它寫了很多遍,但我不知道它哪一點夠不上“真正的”。
但“棕色的”所説的那些話就如碘酒倒到我的腦子裏,引起了棕色的劇痛。上班以後,我開始一本正經地寫着,這肯定有助於小説變成“真正的”。我覺得這一段落肯定是真正的小説:“那天晚上,我一直抱着老師,直到天明,嗅着她身上的女性氣味——我覺得她是一種成熟的力量。至於我,我覺得自己是個小孩子。這種想法不能説沒有道理,如你所知,現在我剛剛開始青春期,嘴角上正長粉刺疙瘩,當時就是更小的孩子。晚上校園裏起了霧,這種白霧帶有辛辣的氣息。我們這樣擁抱着,不知所措……忽然間,老師對我説道:乾脆,你娶了我吧——我聽了害起怕來。結婚,這意味着兩股成年的力量之間經常舉行的交媾,遠非我力所能及;但老師讓我娶她,我還能不娶嗎……但我沒法乾脆。好在她馬上説道:別怕,我嚇你呢。既然是嚇我,我就不害怕了。”有關成年力量間的交媾,我是這麼想出來的:我現在是室裏的頭,上面的會也要參加,坐在會場的後排,手裏拿着小本本,煞有介事地記着。公司的領導説得興起時,難免信口雌黃:我們是做文化工作的,要會工作,也要會生活!今天晚上回家,成了家的都要過夫妻生活……活躍一下氣氛,對寫作也有好處。如你所知,我沒成家。回到室裏高高興興地向下傳達。那些成了家的人面露尷尬之色。到了晚上九點半,那些成年的力量洗過了淋浴,脱下睡衣,露出臃腫的身體,開始過夫妻生活。我就在這時打電話過去:老張嗎?今天公司交待的事別忘了啊。話筒裏傳來氣急敗壞的聲音:知道!正做着——我操你媽……説着就掛掉了。我坐在家裏,興高彩烈地在考勤表上打個勾,以便第二天彙報,成年力量的交媾就是這樣的。我和老師間的交媾不是成年力量間的那種。它到底該是怎樣的,我還沒想出來——我太困了。
我忽然想到:在以前的十稿裏,都沒有寫過老師讓我娶她——大概是以前寫漏了。現在把它補進去大概是不成的:“克”或者別的上司會把它挑出來,用紅筆一圈,批上一句“脱離生活”。什麼是生活,什麼不是生活,我説了不算:這就是説,我不知道什麼叫作生活。我搖搖頭,把老師要我娶她那句話抹去了。
有關夫妻生活,還有些細節需要補充:聽到我傳達的會議精神,我們室的人憂心忡忡地回家去。在晚上的餐桌上面露曖昧的微笑,鬼鬼祟祟地説:親愛的,今天公司交待了要過生活……聽了這句話,平日最温柔體貼的妻子馬上也會變臉,抄起熨斗就往你頭上砸。第二天早上,看到血染的繃帶,我就知道這種生活已經過完了。當然也有沒纏繃帶來的,對這種人我就要問一問。比方説,問那朵最美麗的花。她皺着眉頭,苦着臉坐在那裏,對我的問題(是否過了生活)不理不睬,必須要追問幾遍才肯回答:沒過!我滿臉堆笑地繼續:能不能問一句,為什麼沒過?她惡狠狠地答道:他不行!我興高彩烈地在考勤表上註明,她沒過夫妻生活,原因是丈夫不行。每當上面有這種精神,我都很高興。
羅馬詩人維吉爾有詩云:下雨天呆在家裏,看別人在街上奔走,是很愜意的。所以,老師要我娶了她,我當然不答應。萬一學校里布置了要過夫妻生活,我就愜意不起來,而且我也肯定是“不行”。
我繼續寫道:“我對老師百依百順,因為她總能讓我稱心如意。當然,有時她也要嚇嚇我。我在長椅上冥思苦想時,她對我耳朵喊道:會想死的,你!我抬頭看看她的臉,小聲説道:我不會。她説:為什麼你不會?我説:因為你不會讓我死。她愣了一下,在我腿上直起身來説:臭小子,你説得對。然後,她把綢衫後的Rx房放在我臉上,我用鼻子在上面蹭起來。校園裏的水銀燈顏色慘白,使路上偶而走過的人看起來像些孤魂野鬼,但在綢衫後面,老師的Rx房異常温柔——你要知道,在學校裏我被視作尼斯湖怪獸,非常孤立。假如沒有她肯讓我親近,我可真要死掉了。”
因為這部小説寫了這麼多次,這回我想用三言兩語説説我和老師的性愛經歷:“那時候老師趴在牀上,仔細端詳我的那個東西。顛過來倒過去看夠了以後,她説道:年復一年,咱們怎麼一點都不長呢。後來,她又在我身上嗅來嗅去,從胯下嗅到腋下,嗅出這樣一個結論:咱們還是沒有男人味兒。我一聲不吭,但心裏恨得要死。看完和嗅完之後,老師跨到我身上來。此時我把頭側過去,看自己的左邊的腋窩——這個腋窩大的不得了,到處凹凸不平,而且不長毛,像一個用久了的鋁水勺。然後又看右面的腋窩。直到老師來拍我的臉,問我:你怎麼了?我才答道:沒怎麼;然後繼續去看腋窩。鋁製的東西在水裏泡久了,就會變得昏暗,表面還會有些細小的黑斑。我的腋窩也是這樣的。躺在這兩個腋窩中間,好像太陽穴上扣上了兩個鋁製水勺——我就這樣躺着不動了。”
“從老師的角度來看我,就會看到一張大臉,高鼻樑、高顴骨,眉稜骨也很高,一天到晚沒有任何表情——我知道自己長得什麼樣子。老師送我到醫院去看過病,因為我總是不笑,好像得了面部肌肉麻痹症。經過檢查,大夫發現我沒有這種毛病,只是説了一句:這孩子可真夠醜的。這使老師興高彩烈,經常冷不防朝我大喝上一聲:真夠醜的!做愛時我躺着不動,就像從空中看一條氾濫的河流,到處是河水的白光;她的身體就橫跨在這條河上。我的那個東西當時雖小,但足夠硬梆,而且是直撅撅的;最後還能像成年人一樣射xx精。到了這種時候,她就舔舔舌頭,俯下身來告訴我説:熱辣辣的。因為我還能熱這一下,所以她還是滿意的……”這些段落和以前寫的完全不同,大概都會被打回來重寫,到那時再改回原樣吧。我知道怎麼寫通得過,怎麼寫通不過。
但我不大知道什麼叫作生活。對於性愛經歷,有必要在此補充幾句:如你所知,這種事以前是不讓寫的。假如我寫了,上面就要槍斃有關段落,還要批上一句:脱離生活。現在不僅讓寫,而且每部有關愛情的小説都得有一些,只是不準太過份。這就是説,不過份的性愛描寫已經成了生活本身。自從發生了這種變化,我小説裏的這些段落就越來越簡約。那些成了家的人説:夫妻生活也有變得越來越簡約之勢。最早他們把這件事叫作靜脈注射,後來改為肌肉注射,現在已經改稱皮下注射了。這就是説,越扎越淺了。最後肯定連注射都不是,瞎摸兩把就算了。我的小説寫到最後,肯定連熱都不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