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利卡沒有想到,對於這次突然來臨的情慾,她的反抗是多麼虛弱。她覺得在自己心裏要重新看到他的要求勝利了,即使從遠處,從很遠的地方,在沒人注意,在他根本沒想到她在看他和盼他的情況下看到他也好。她把他的照片又拿了出來。這張照片放在一個隱蔽的櫃子裏,上邊幾乎落了一層灰塵。現在照片使她產生一種特別的崇敬。她以強烈的吻照片上他的嘴,然後又把照片放在自己面前,説她想對他本人説的激動的話:但願他能原諒她,因為當時她的舉動是孩子氣的,是受到驚嚇的。然後她又用很急速的語句對他講述自己的渴望,講述她現在又是多麼無限地愛他,遠遠超過他過去所能理解的程度那樣愛他。但是所有這些極度興奮的言語都不能使她感到滿足,因為她想要重新看到他本人。她在他往常要經過的大街拐角處等了許多天,但是白費力氣。於是她心巾的不耐煩情緒猛升起來。有時候她心裏產生——當然是惶恐不安地和不大明確地產生——這樣的想法:她應該到他的住所去,為自己當時的行為向他表示道歉。但是這時候她在報紙上看到一則消息,説他最近要在自己的一次音樂會中出場。這是一條使艾利卡感到幸福陶醉的新聞,因為現在她有了在他想不到的時候看到他的最好機會。於是在現在的她和確定將要來到的那個急切盼望的晚上之間的這些日子就緩慢地,非常緩慢地流逝起來。
宏偉的音樂大廳有上千盞燈照耀。艾利卡是最早進入大廳的人之一。把幾分鐘延長成幾個小時的焦躁盼望情緒從天亮時候起就貫注了她的全身。今天必須全力以赴的思想從那時起就從眼瞼上趕走了睡眠。自那以後的時時刻刻她都是在夢鄉行走的,儘管職業的具體要求不斷把她從思念的等待中和平靜的渴望中驚醒。晚上來到了。她取出自己最好的衣服,用只有女子在期待情人觀看時才有的鄭重其事的細心穿在身上。提前一個小時她就動身往音樂廳去了。大概她的計劃是先散一會兒步,讓她顯然興奮起來的神經有個短暫的休息。但是她走到大街上就感到一種模糊的力量,有磁性似地逼她走向一個方向。她開始時從容不迫的步子變得不平靜了,也加快了。突然她自己也驚訝地站到丁音樂廳寬大的台階前邊。她為自己的煩躁不安感到羞愧。她下意識地在那裏來回走動了一下。第一批車子丁零當啷慢條斯理地來到的時候,她已經不再努力剋制自己,而是帶着思量好的表情走進了剛剛照亮的音樂大廳。
大廳裏邊這種瀰漫開來的,空蕩蕩的,幾乎成為可怕的夢境一樣的沉默沒有持續很久。觀眾愈來愈擁擠。艾利卡看不清一個個人,只是感到了蜂擁而入的一大羣人,只感到化妝的生動的形象在眼前流動,碰來擦去,模糊、混亂。她覺得許多面孔變換不停,如同戴了假面具一樣。她心裏只有煩躁和期待,眼睛裏只有一個名字、一個願望、一個單詞。
突然間嗡嗡説話和來往走動開始了。這是在沉默之前的騷動,有取觀劇鏡的輕微聲,長柄單眼鏡的丁零聲,人的活動聲,物件移動聲,還有消溶在暴風雨般的喝彩聲裏的多音部聲音。她覺察到,他走進來了,現在走進來了。於是她閉上眼睛。她知道,自己太軟弱,在這樣令人自豪的時刻,很難做到沉默無言地看着他。她幾乎要歡呼起來,要不就高呼他的名字,站立起來,向他招手示意。但是不管怎樣作,都是愚蠢之舉,都是輕率的行為,都是可笑的舉動。她覺得自己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兒。她等待着。她眯縫起眼睛看着一切,等待着看他如何登上舞台,如何鞠躬,現在——現在必定應該是——該拿起琴弓了。她等待着,終於他那小提琴最初奏出的聲音像唱歌一樣升高了,就像是田野間歡叫着慢慢飛起,然後直衝藍天的雲雀。
然後她抬頭觀看,悄悄地,小心翼翼地,就像在刺眼的強光下看東西那樣。一看到他,她就覺得熱血沸騰,彷彿被昏暗沉默的大海推擁起來。反光的眼鏡和找人的眼睛都像顫動的浪花兒峯頂一樣使大海處處閃射亮光。她感受到了他的演奏,又感受到了從前的全部奇妙威力。隨着音響的增高和逐漸加強,她的心也感到充實起來。她的心在歡笑,在哭泣。這是激動的洪流,這是温情顫動的波濤。她感覺到了歡呼。歡呼從無數陽光一樣的跳動光線裏飛迸進她的心裏。她感到浪花兒湧起,直達咽喉,如同噴水池升起了歡騰的水柱那樣。音樂的情緒又誘騙了她。她於是像個不認識的盲人,很樂於信賴一隻陌生的和可愛的手。然後爆發起了歡呼聲。大廳裏黑壓壓的,彷彿中魔睡着了的人海突然間波起浪湧,濤聲咆哮。各方面都傳來滾滾如雷的喝彩聲。這時候她心裏驟然升起一種自豪感。她的靈魂在憶起被他追求的念頭,歡呼起來。當初那幾分鐘裏的厭惡和痛苦現在都消融在這種自豪感的意識中了,都消融在他的藝術事業取得勝利的這個時刻裏了。
就這樣,對於她煩躁的內心來説,這個晚上成了一個真正的,深沉的節日。現在她感到憂慮的只有一個問題:他是否還會想到她呢?此時此刻她是很謙卑的,是但願能委身於他的渴求者。現在她不再想自己,而是完全想着他,只看他在迷人的提琴演奏中的渴求和熱情,而不再理會聲音和旋律。
現在她來了一個奇特的,令人無限愉快的回答。在暴風雨般的長時間鼓掌以後,他決定再加演一曲。他剛拉了幾個樸實無華的緩慢節拍,艾利卡的臉色就變得蒼白了。她着迷似地聽呀,聽呀。她在嚴肅的驚駭中聽出來,這就是他們那第一個晚上的歌,也就是他為了讓她高興在黃昏時分結結巴巴唱過的那首歌。於是她夢想到表示敬意。她感到這一首歌是給她唱的,是唱給她聽的。她把這首歌只當作越過其他人傳到觀眾廳向她提出的一個問題。她看到一首歌的靈魂為了找到她而在昏暗的大廳裏飛舞。迅速的確信使她晃悠悠地進入了愉快的夢中。她認為他在想她,一直在唸念不忘地想她。於是無限的幸福向她急馳而來。又是音樂欺騙了她,使她超乎一切現實情況之上。她感到一種向上的飛翔,一人來高,離開了地面。情況就像他們那時站在喧鬧的市區上邊一樣,只是更高,更高得多地超越了命運和人世生活,也超越了一切瑣碎問題和猶豫思考。在這次幾分鐘的加演期間,她在幸福的夢裏飛越了一切和實際情況。
他演奏以後隨之而來的前所未有的歡呼把艾利卡從她出世的夢境裏驚醒了。為了等候他,她急忙擠來擠去往出口處走。現在對於使她擔心和阻止她委身於他的最後一個問題,她知道了明確的和令人愉快的答案。她覺得,顯而易見的是,他還一直在愛她,而且愛得更加熱情,更加美好,更不可遏制和更為急切。否則他今天不會給這些人唱起他為了對她表示祝賀,並且是根據她的愛情創作的這首光輝的頌歌。這首歌的威力那時就攫住了她,征服了她,可是今天她要把精心護理的愛慕之心的果實放到他的腳前。他會使她更幸福…
她費盡力氣才擠到藝術家通常下舞台後走的出口處。人們來到這裏都不再擁擠了。於是她能以再次不受干擾地沉醉於她在幸福的自信中的夢境。她要是能早些,很早些他不會忘記她就好了。這個想法一再出現,並且與對未來日子的愉快希望結合到了一起。她帶着傲慢的微笑想,如果毫無思想準備地走下階梯,看到也許他剛才還在夢想的願望變成了現實,那麼,他會大吃一驚的。還有如果……
但是現在傳來了真實的腳步聲,愈來愈響,愈來愈近。艾利卡不由自主地退縮到了更昏暗的地方。
他邊説邊笑走下了階梯,向一位身穿花邊衣服的小姐,即正在哼唱某個小歌劇中旋律的嬌小可愛的女歌手,温情地鞠躬。艾利卡渾身顫抖起來。現在他發覺了她,便本能地伸手去摘帽子。但是他把手舉了一半,又懶散地垂放下來。嘴唇上還潛藏着憤怒的,受傷害者的和嘲諷的微笑。他頭轉向旁邊,然後就領着穿花邊衣服的嬌小女士向他的車子走去。他幫助那女子上了車,然後自己才上車。對孤零零地同她被背叛了的愛情站在那裏的艾利卡,他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
這樣的事件常常用突然的力量喚醒非常可怕,極其深沉,以致她不再感覺到是痛苦的痛苦,因為在猛烈撞擊中,她失去了理解能力和自覺的感受能力。她覺得自己在沉落,從令人眩暈的高峯上屏住呼吸,沒有意志,也沒有抗拒能力地摔了下來,摔向一個從來不知道,但是想象得到的深淵。隨着每一秒鐘,隨着螺旋沉落的每一個迅速消逝的極小時間單位,她接近了,接近了,愈來愈接近了她知道會粉身碎骨的可怕的終點。
為了能夠平靜地正視重大事件,艾利卡·埃瓦爾德承受的小痛苦已經太多了。她的生活裏充滿了瑣細的精神痛苦。這些精神痛苦在她心裏支撐起一種奇怪的幸福感,因為精神痛苦導向憂鬱夢境的時刻,導向那些柔腸寸斷的絕望,導向那些甜蜜的悲哀,詩人就是從這中間創作出最真誠、最感傷的詩篇。可是她認為,在那樣的時刻裏她已經覺察到了命運強有力的利爪,然而那不過是它威脅性地伸出來的手的流逝的陰影。她原她已經承受過了生活的最最黑暗暴力,並在這種意識的基礎上建立起了堅定的自信,而現在她的自信在現實中崩潰了,就像一隻兒童玩具落到一隻神經質的手掌中那樣。
因此,她的靈魂完全失去了約束力。生活對於她來説,如同是打爛秧苗和鮮花的一陣冰雹。在她眼前剩下的只有荒蕪和遼闊而無法穿越的黑暗,這黑暗隱蔽起一切道路,使得人人失明,並且毫無同情地吞噬了引起迴響的恐懼呼聲。她內心裏只有沉默,一種昏昏沉沉,氣喘吁吁的沉默。那也就是死亡的寂靜。這是因為在那個瞬間裏,她心裏的許多東西都已經死去了;一種爽朗歡樂笑聲,它還沒有生出來,可是要在她心裏生存,就像一個爭取出世的孩子。許多青年人都具有那種急切的受願望:相信未來,並且想象出在一切關閉的,應他們的要求打開的門後邊都有歡樂和光輝。而許多純真的和相信人世的感受就是對全體人的獻身,對只給虔誠學生展示節日和奇蹟的大自然的獻身。最後是一種無限豐富的愛情,因為這種愛情在黑暗的痛苦源泉裏洗了澡,並且為了找到完善而在變換更替的人物中間穿行。
但是在這樣的失望中也有新的胚芽。這就是對她周圍的一切的強烈厭惡和還不知道如何起步的強烈報復願望。她的面頰上火辣辣地疼,兩手顫抖,彷彿她隨時都要用憤怒的力量出擊,去反對什麼。軟弱和羞恥都離開了她。在她心裏行動的催逼力量愈愈明顯,也愈來愈急躁不安。由命運造就和操縱的人現在要迎着命運走去,要和命運搏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