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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比爾.11

    可是陽春麪卻很執著。她有些認死理的,一旦決定了要與阿三好,便決不改變了。倒真合了她紙條上的誓言:我一定對你忠心。阿三的熱水瓶已經由她承包,阿三的衣服不是她搶去洗,就是搶着收,搶着疊,整整齊齊地放回到阿三的牀上。晚上,她泡方便麪,必定也要替阿三泡一袋。出操站隊,她則不時地隔了幾個人回過頭,朝着阿三頗有含意地笑一笑。

    起初,阿三採取視而不見,置之不理的態度,可到底經不住這樣堅持不懈地對她好,就對陽春麪説,只要不來搗蛋就行了,完全不必如此厚待,叫人受之有愧。不料她卻正色説道:阿姐,你一定還在為以前的事生我的氣,我其實已經向你認錯,你為什麼還不肯原諒我。阿三説:我並沒有不原諒你,你我之間的事就算兩清了。她則説:你這麼説,就是不原諒我,説罷眼圈就紅了。要哭的樣子。阿三不勝其煩,趕緊説:好了,好了,算我沒説過這些話。於是,一切如故,陽春麪繼續待她好,她繼續置之不理。

    這裏的生活,只要不去多想,也還是容易習慣的。由於起居的有規律和受約束,阿三反倒氣色好起來,長期以來的黑眼圈消失了,身體比以前健壯了,有時候,她被生產大隊長召去討論一個技術問題,得了允許走出中隊的鐵門,走在寬闊的大院裏,竟還有着自由的感覺。她想:這有什麼不好?這樣也挺好。在這青山環抱中的四堵白牆裏面,人幾乎談不上有什麼慾望,便也輕鬆了。阿三又不像那些女孩,會為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個不休。她們明裏和暗裏比較着誰比誰長得好,誰比誰家裏闊,誰比誰男朋友多,然後藉着些由頭搶佔上風。阿三好笑她們無聊和愚頑,看不開事理,落了這樣的地步還凡心不滅。豈不知其實她是比她們都要來得危險,因為她不像她們那樣,一小點一小點地釋放了慾望。她把慾望壓抑着,積累着,説不定哪天會爆發出來,釀成事端。

    工作不那麼忙的時候,七點來鍾就放了工,梳洗完畢,離熄燈還有一刻鐘二十分鐘,阿三就搬個小凳子坐在門前,望着碧藍的夜空,心裏是安寧的。好,現在可以去想些別的了,可是想些什麼呢?她並不知道,於是什麼都不想,只看那天空。這是城市裏所沒有的天空。沒有一點遮掩和污染,全盛着一個空了。這才叫天空呢!使人想到無窮的概念。這種仰望的時間也無須多,正好就是熄燈前的一小會兒,讓人將心裏的雜念沉澱下去,卻不至覺着空落落的沒意思,就夠了。人也乏了。呵欠一個接一個,起身回到屋裏,上了牀轉眼間便睡熟了。

    時間這麼過去,春節就要來臨,由於阿三勞動出色,大隊批准她在春節期間接受家屬探望。批條發到阿三手裏,她並沒有寄出而是悄悄撕了,誰都沒有注意這個。直到春節來臨,並沒有人探望阿三,也不使人奇怪。因這些女孩們的家屬,不少是大為惱怒,發誓永不見面的。發出去的接見批條沒有迴音,是常有的事。陽春麪卻來管閒事了。大年初一,大家坐在禮堂裏等着場部電影院來放電影,陽春麪硬擠在她身邊,湊到她耳邊説:阿姐,為什麼不讓家裏人來接見?阿三偏偏頭,躲開她嘴裏的熱氣。這個女人,總是使她感到污濁,壓抑不住嫌惡的心情。你不要多管閒事,好不好?阿三説。你家裏人不肯認你了?陽春麪依然熱切而同情地湊着她的耳根,毫不顧忌阿三的臉色。阿三決定不理睬她,就再不回答,陽春麪便不追問了。阿三以為完了,不料停了一會,她卻無窮感慨地吐出兩個字:作孽!

    接下來的幾天裏,陽春麪都對阿三無限體貼,幾乎稱得上是温柔。她替阿三打飯,阿三這邊一吃完,那邊茶已經泡好了。阿三要睡覺,被子就鋪好了。阿三鑽進被窩,閉上眼睛,避免去看她那張佈滿同情的傷感的面孔。感覺到她正將自己脱下的衣服一件件理好,放在椅子上。還輕着手腳,小心翼翼地替她掖了掖被角。這大晚上,因為過節,大家都去中隊長辦公室看電視,只有她們兩個,一個躺,一個坐。阿三斂聲屏息地躺在被窩裏,沒有一點睡意。她又生氣又發愁,不知應當如何結束這種滑稽可笑的"單戀"。

    春節過去,即便是在這樣單調的滿目空曠的環境裏,依然可以感受到春意。遠處的山影由黛色變為翠綠,好像近了一些似的,幾乎可以分辨出那造成濃淡陰影的不同顏色的樹木。四周圍的茶林開始長葉了,有嫩綠的星星點點。風裏面,是夾着草葉子的青生氣。陽光,也變得瑰麗了,尤其是傍晚時,彩霞佈滿天空,有七八種顏色在交替變幻。這一切,合在一起,形成一股熱鬧的氣氛,人心也變得活躍了。

    就因着這種活躍,事情也多了。

    最初是兩個女孩因為錯用了茶缸而鬥起嘴來。這類事情以前也三天兩頭的不斷,可是這次卻不知怎麼,其中一個忽然火起,將手裏一盆菜湯兜頭向另一個潑去,然後就扭打成一團。隊長聞聲過來,喝都喝不住,只能叫人們將她倆拉開。人拉開了,罵聲卻不斷,互相揭着底,都是以往好成一團時交的心,如今都拿來做攻擊的武器。最後是以雙方都關禁閉而告結束。這事以為是過去了,其實是個開頭。不過兩大,又發生了一起,其中一個甚至試圖自傷,用摔碎的茶杯的玻璃片在胳膊上割出血來。這一回是連手銬都用上了。這種暴烈的事件,就像傳染病似的,迅速地在各個中隊蔓延開來,並且越演越烈,都得了人來瘋,每人都要發作這麼一場。這一陣子可真是亂得不成樣子,成天雞飛狗跳。有時從工場間回到宿舍,才只幾分鐘,就聽那邊鬧起來了。一場驚天動地過去,之後則是格外的平靜,那哭過吵過的,就變成了個乖孩子,抽抽噎噎地上了牀,能太平好一陣子。問題是東方不亮西方亮,這裏太平了,那裏呢,就該登場了。什麼時候能有個完呢?

    開春的日子,人們處於一種失控的狀態,個個都是箭在弦上。同時又人人自危,生怕會遭到侵襲。那些隊長們,比她們更緊張,時時不敢鬆懈,想盡了安撫的辦法:放電影,改善伙食,個別談心,增加接見。可這些就像是火上澆油,反使得人們更加肆意放縱。這是個可怕而危險的時期,天天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平時相處熟悉的人,忽然都變得陌生了,不認識了,大家都彆扭着,誰也碰不得誰。隊長召集那些所謂"自控能力強"的勞教開會,阿三也是其中之一,動員她們一起維持正常秩序,在各自的宿舍裏產生穩定的影響。可是,事情還是一樁接一樁地發生,釀成越來越劇烈的後果。終於有一個採取了最慘烈的行為,並且成功了。那就是將一把剪刀吞進了肚子。救護車連夜將她送進總場的醫院,汽車的引擎聲在暗夜裏分外的刺耳,久久縈繞於耳邊,將這丘陵地帶的夜晚突出得更加寂靜,而且空曠。

    這一夜,人們悸動不安的心,被巨大的恐懼壓抑住了,個個都斂聲屏息。關於這類事件的傳説聽得很多,親眼所見卻是頭一道。人們想,那女孩子立即就要死了。她的衣服,被子,碗筷,靜靜地放在原先的地方,已經染上了死亡的氣息,看上去陰慘和感傷。人們睡在牀上,卻都沒有閤眼。月亮是在後半夜升起的,格外的明亮,院子裏一地的白光。阿三起來上廁所,在院子裏停了一會兒,她呼吸着帶着潮氣的清新空氣,心裏一陣清爽。這時候,她隱隱地體會到,在一場暴戾過去之後,那股寧靜的心境。她甚至想,這麼安寧的夜晚是以那女孩的生命換來的。

    可是,當早晨來臨,有消息説那女孩當晚在總場醫院動了剖腹手術,生命已經沒有危險,再過一週就可拆線出院。大家就又像沒事人一樣。昨晚的事變得平淡無奇,那恐懼的氣氛煙消雲散。然後,又有一種説法興起了。那就是吞剪刀根本死不了人,農場曾經發生過吞縫衣針的,並且,那縫衣針至今還在肚裏,那人不還好好的,勞教期滿,回了上海,現正在青海路賣服裝呢!好了,事情就這麼過去了,波動的情緒沒有一點改變,繼續釀成事端。

    現在,鬧事已變成家常便飯,人們見多不怪。好像是非要引起大家注意的,事情的激烈程度也不斷升級。但所能喚起的反應已經不那麼嚴肅,大家都有些看熱鬧似的,還跟着起鬨,嬉笑,越來越成了鬧劇,這類事對阿三的刺激,也逐漸為厭煩的心情所替代。這天,她們寢室裏又在鬧了,人們也不知是勸解還是激將,把兩個當事人推推搡搡地轟來趕去。阿三推開門走出去,抱着胳膊站在院子裏,等事情過去再回房間。不一會兒,陽春麪也來了,頗有同感他説:真是煩死了。阿三照例不理她。過了一時,她忽湊到阿三耳邊,神秘地問:你知道她們都是為什麼吵嗎?阿三不回答。她接着説:春天到了,油菜花開了,所以就要發病了。

    阿三不由驚愕地看她一眼,這一眼幾乎使她歡欣鼓舞,便加倍聳人聽聞他説道:對於這種病,其實只有一帖藥,那就是——説着,她做了一個手勢。阿三曾經在來農場的汽車上看見過這個手勢。阿三厭惡地掉轉頭,向寢室走去。陽春麪先是一怔,隨後便漲紅了臉,她衝着阿三背後破口大罵道:你有什麼了不起的!給外國人X有什麼了不起的!她的罵聲又尖又高,蓋過了整個院子的動靜。有一剎那,院子裏悄無聲息,連那正進行着的吵鬧也戛然而止,就好像是,意識到有更好更新的劇目登台,就識趣地退了場似的。

    阿三衝進房間,將房門重重一摔,那"砰"的一聲,也是響徹全院的。這種含有期待的靜默鼓舞了陽春麪。她被壓抑了很久的委屈湧上心頭,她想她一片真心換來的就是這副冷麪孔,她怎麼咽得下這口氣啊!她撲簌簌拖掉了一串眼淚,然後指着那扇被阿三摔上的門罵開了。

    為了和阿三交朋友,她其實一直違着她的本性在做人。她極力討阿三喜歡。因為阿三不罵髒話,所以她也不罵髒話;因為阿三對人愛理不理,她也對阿三以外的人愛理不理;甚至因為阿三拒絕家人探望,她也放棄了一次探望的機會。她暗中模仿阿三的舉止行動,衣着習慣。雖然每個人只被允許帶每季三套衣服,可她們依然能穿出自己的個性。然而,這一切努力全是白搭,阿三根本看不見,她的心高到天上去了。可這又有什麼區別呢?不是還和大家一起喝青菜湯。陽春麪心裏的怨,只有自己知道,不想還好,想起來真是要捶胸頓足。

    她壓制了幾個月沒説的污言穢語,此時決了堤。她幾乎不用思想,這些話自然就出了口,並且,是多麼新奇,多麼痛快,她又有了多少發明和創造。人們圍在她身邊,就像看她的表演。她越發得意,並且追求效果,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引起陣陣鬨笑。她的眼淚乾在臉上,微笑也浮在臉上,她只遺憾一件事,那就是阿三為什麼不出來迎戰。因此,她又氣惱起來,更加要刺激她。她的謾罵基本圍繞着兩個主題,一個是給中國人X和給外國人X的區別,一個是收錢和不收錢的區別。她的論説怪誕透頂,又不無幾分道理。有時候,她自覺到是抓住了理,便情不自禁地反覆説明,炫技似的。

    她罵得真是髒呀!那個年輕的還未結婚的中隊長,完全不能聽,她捂着耳朵隨她罵去。這些日子她也已經厭倦透頂,疲勞透頂,只要動嘴不動手,她就當聽不見。

    陽春麪被自己的謾罵激動起來,情緒抖擻。她還有無窮無盡的話要説呢!並且都是妙不可言。她的眼睛放光,看着一個無形的遙遠的地方。她完全沒有發覺,在她面前的人羣閃開了一條道,從那裏走來了阿三。煞白着臉,走到她跟前,給了她一個巴掌。她的耳朵嗡了一聲,就有一時什麼也聽不見。這時她才恍惚看見了面前的阿三,似乎將手打疼了,在褲子上搓着,搓了一會兒,又抬起來給了一下。這一下就把她的牙齒打出血了。她抹了一下嘴,看見了手上的血,這才明白過來。她説不出是氣惱還是歡喜。阿三到底還擊了。她不理她,不理她,可到底是理她了。她帶着些撒嬌的意思,咧開嘴哭了。

    阿三卻一發不可收拾了。她掄起胳膊,一下一下朝陽春麪打去,她感覺到手上沾了陽春麪的牙齒血,眼淚,還有口水,心裏越發的厭惡,就越發的要打她。她感覺到有人來拉她的胳膊,抱她的腰,可她力大無窮,誰也別想阻止她打陽春麪。這時,她也感到一股發泄的快感,她也憋了有多久了呀!她原先的鎮定全都是故作姿態,自欺欺人。她體驗到在這春天裏,油菜花開的季節,人們為什麼要大吵大鬧的原因。這確是一樁大好事,解決了大問題。她根本看不見陽春麪的臉,這張臉已經沒了人樣,可阿三還沒完呢!她的手感覺到陽春麪的身體,那叫她噁心,並且要陽春麪償還代價,誰讓她叫她作嘔的?

    人們都驚愕了。不曾想到阿三也會發作,就如同隊長們所認為的,阿三是屬於自控能力強的一類,在這樣的地方,她還保持着體面,人們稱她是有架子的。可大家也並不排斥她,因她是生產大隊長的紅人,卻並不仗勢欺人,如同有些人一樣。於是都與她敬而遠之着。而她的這一發作,頓時縮短了她們之間的距離。人們一擁而上,強把她拉住,拉又拉不住,反遭到她的不分青紅皂白的攻擊,只得放開手,鬨笑着四下逃散。這鬨笑嚴重地刺激了阿三,她忘記了她已經錯過嚴肅的鬧事階段,正處在一個輕桃的帶有逗樂性質的時期,別指望誰能認真地對待她的發作。現在,阿三的攻擊失去了目標,她抓住誰就是誰。院子裏一片嘈雜,大家嘻笑着奔跑,和她玩着捉迷藏。最後,阿三筋疲力盡,由於激動而抽搐起來,頹然躺倒在院子的水泥地上。正午的日頭,鐵錘般的,狠狠砸在她的胸口。

    自此,阿三開始絕食。起初,中隊長為防止她自傷,給她上了手銬,後來以為她的絕食是為抗議上銬,便卸下了。可她依然不吃不喝,躺在牀上。人們都去工場間了,只剩下民管和她。民管開始還守着她,與她説着開解的話,可統統沒有回應,便也覺着無趣,自己坐到了門口。太陽很温和地照耀着,地上爬着一個奇怪的小蟲子。她説:你來看呀,這裏有一個怪東西,我保證你從來沒見過!沒有回答,她只得嘆口氣,不再説話了,等到晚上收工回來,人們看見她牀邊放着一動未動的飯盒,便都輕着手腳,不弄出一些兒聲響,好像屋裏有着一個重病的人。隔壁寢室的人也都過來,伸頭張望一下。還有的陪坐在阿三的牀邊,對着她嘆氣。她的牀邊堆起了各種吃食,凡是小賣部能買到的,這裏都有。有剛接受家人探視的,就將家人帶來的好吃好喝貢獻出來。似乎,這些能夠誘使阿三放棄絕食,重新開始吃飯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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