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林,我要走了。」
他裝沒有聽見,逃跑似的跑出了屋,穿過院子,跑下台階。巷子的碎石子路,硌得腳底生疼。一輛拉糞車在石子路上搖搖晃晃地過來。黃顏色的糞水在柏油桶的口裏晃盪,晃盪。他側過身子硬擠了過去,跑出巷子。
「三林,我要走了。」
他一頭鑽進一條窄窄的巷道,跑不動了,倚着牆站了下來,他氣喘得不行。他倚着牆喘氣。
「三林,我要走了。」
他倚着牆,抬起頭,順着牆往上看。牆高,把巷子夾窄了。高處有一方小窗眼,亮着黃黃的燈光。他慢慢緩和下來,氣喘平了。他聽見有一把二胡在拉着一個悽悽涼涼的調門,顫顫微微的巡迴在這僻靜的小巷上空。他漸漸平靜了下來。
文工團上班的鈴聲在響。當他在一溜煙騎到大門口時,鈴聲止了。他沒下車,徑直騎進了大院。練功房裏正點名。
他一直往練功房騎去,停在窗外。等着點他,答過「到」後,才下車,慢慢地到自行車棚去放車。看見梁爽從男廁所出來。
「梁爽,」他叫着,「從武漢回來了?」
「昨天半夜到的。」梁爽眼圈有點發青,人也消瘦了許多,精神卻很好,眼睛虎虎的有神。
「怎麼樣?」
「太棒了!」梁爽興奮得臉都紅了,「那才叫藝術!」
「怎麼個藝術?」楊森被他感染得也有點興奮。
「棒!」梁爽崩脆地説,「馬上,點好名,我們就要彙報了。」
「那你快去吧,我放了車就來。」楊森雙手扶着把,一腳蹬在踏腳上,「(同:口茲)」的溜了過去。當他跑回來的時候,梁爽已經開始彙報了。
這次去湖北歌劇院學《洪湖赤衞隊》,大大開了眼界。文工團雖然演過好幾出歌劇,可是象《洪湖赤衞隊》這樣的歌劇,還是第一次見識。團裏立即排了計劃,造了預算,爭取春節在本市上演。樂隊,演員隊,舞美隊,宣佈了嚴格的紀律,這套紀律也是梁爽從湖北帶來的。總之,雄心勃勃。
排練廳裏在放錄音,是現場實況錄音,效果不好,加上電壓不穩,混沌得很,遠不如梁爽描繪得鼓舞人心。可大家還是緊緊圍坐着認認真真地聽,每個人的態度都變得很不同起來。似乎,文工團的新紀元開始了。
總譜已經拿在老田手裏,正安排着各聲部抄分譜。
「老田,我這就去抄,給我吧!」楊森擠到老田跟前,動手去拿總譜。
老田只給了他序幕和一場的總譜。
總譜密密麻麻的,鉛筆淡淡細細地點出小小的符頭。他望着它們,有些疑惑。它們毫無表情地排列組合着各種毫無意義的隊形,默然着。他跑到樂隊排練室裏,趴在角落裏的定音鼓上,攤開總譜。
他先用首調的唱法哼了幾行旋律,然後再學着用固定調哼。逢到升號或降號,他總唱不準,必須要用首調唱一唱,聽準音之間的關係,再回過來換成固定調的唱名。他吃力地哼着旋律。而那旋律又不老老實實地在一行上待著,它一會兒跑到長笛上,一會兒跑到大提琴上,一會兒跑到圓號上,一會兒乾脆沒了,上哪兒也找不到了。他索性不去管它了,一行一行地唱。一邊唱一邊在想象中把它們重迭起來,壘在一起,他開始唱出一些意思了。
有人來,是圓號小軍,他走到定音鼓跟前,把楊森嚇了一跳。
「咱一起抄好嗎?」小軍説,他手裏拿着譜紙和一把鉛筆,「給你兩支,老田叫發的。」
楊森接過鉛筆,沈吟了一會兒:「小軍,我幫你抄吧,我抄得快。」
「怎麼好麻煩大哥你。」小軍客氣着。
「沒關係,我抄得很快。」楊森牢牢地接着總譜,不打算丟手了。
「那多謝了,我的鉛筆給你。」
「不要了。」楊森推着,推不過,還是接下了。
「我生爐子。清冷!」小軍在門背後找着半個破板凳,提出去,幾斧頭就劈碎了,捧進來,再去端炭,忙得很歡。材料備齊了,他便仔細地往爐膛裏填廢紙、木柴,一邊自言自語:
「人要實心,火要空心。」
填好了料,他站起來,往後退了幾步,跺跺腳,撣撣身上的灰,搓搓手,準備點火。臉上的表情很鄭重,好象是一座高爐要點火了似的。
火,蓬的一下着了起來,他喊道:
「大哥,你抬頭看看。煙道里出煙了沒有?」
楊森無可奈何地抬起頭,往窗户上方瞅了一眼,一大蓬黑煙從煙囱裏噴然而出,「出了。」
「沒治了!這爐子,沒治了!」小軍往爐裏添着炭,興奮地大叫。然後忽然想起了什麼,又對楊森説:「大哥,你把休止小節數查清楚了啊!要不,岔口對不上,指揮又訓。」
「知道了。」楊森有點不耐煩了。音符一無意義地盯替着他,好象白痴的眼睛。
屋子裏陡然暖和起來,同時也逐漸充滿了一股煤煙味。小號彭少揚進來了,也是要抄分譜的,楊森向他説:
「我替你抄。」
少揚把自己的兩支鉛筆給了他,作為酬勞。
尹欣的譜子,楊森也答應下來了。她便拿着琴到一邊去練了,練的是帕格尼尼的練習曲,拉得十分熟練,技巧一無困難。可是,要她當首席,她卻總挑不起來。
鄭瑛瑛來了,帶了一隻紅芋,要求在爐子裏烤。小軍不讓,除非她答應烤熟了給他吃。鄭瑛瑛只答應給他一半。
「那不行。」小軍説。他霸道地壟斷着爐子。
「給你一半還不行?」鄭瑛瑛和他商量。
「不行。」
「這又不是你家的爐子。」
「就是我家的,我生的。」
「我拿一盆水潑滅了它!」
「你敢!」小軍把火鉗對着鄭瑛瑛的鼻子尖,鄭瑛瑛也不躲,只是格格地笑。
尹欣埋頭對着牆壁拉琴。
楊森嘆了一口氣,索性攤開分譜紙,決定抄譜。一下子攬了這好幾份譜,夠他抄一氣的。可是,倒也能熟悉各個聲部了。他安慰着自己。
「讓她烤。」少揚説話了,「和他鬧啥,讓她烤。」
小軍這才把火鉗放下來。
鄭瑛瑛勝利地笑着,把紅芋小心地放進爐門裏邊,然後説:「替我看着點兒,別烤糊了。」
「你上哪兒去?」小軍問她。
「不上哪兒去,就在這屋裏。」她心情愉快地在屋裏走着舞步,嘴裏哼着:
「北風那個吹,雪花兒那個飄……」
她戴着兩隻大紅色的手套,手套邊上翻出白茸茸的毛毛,懶洋洋地張着兩隻胳膊,走着「北風吹」的舞步。雖然棉衣穿得脹鼓鼓的,可是仍然能顯出頎長的線條。兩條長腿很有彈性,臀部、胸部都很高,肩有些窄,卻圓圓的豐滿,兩條小辮垂到肩上,繫着紅毛線繩。小軍和少揚在後面看她。
「體型不錯,就是太憨了。」小軍説了一聲,不屑地轉過頭去給爐子加炭。
少揚不説話,看她。
她忽然轉了個身,問道:「熟了沒有?」
「想的!哪有這麼快。」小軍沒好氣地説。
「快了。」彭少揚卻説,手裏的火叉子撥弄着紅芋。
「熟了叫我。」她説。
「叫你。」少揚答應,火叉子卻在紅芋上左一下右一下地捅,捅成了個馬蜂窩。
她慢慢地捱到角落裏,站在定音鼓旁邊:
「抄譜子啊!」
「抄譜。」楊森答應。
「眼花吧?」
「眼花。」
「歇歇再抄。」
「歇歇。」
「吃花生吧?」她摘下手套,在方格格的蒙襖褂子口袋裏掏着。
「不吃。」
「才香哩,大油果花生。東站買的。」
「不吃。」
「不吃算。」她自己剝着吃起來,撲鼻的花生香,他想打噴嚏,硬忍住了。他揉揉鼻子,説:
「少吃點吧,吃得太胖,跳不動了。」
「我才不問這些事哩,能吃就吃。」她説。又説,「我飯吃的少。你別看我老吃零嘴,我飯吃的少,早飯從來不吃,中午,晚上,二兩飯都吃不了。」
見她絮叨,便打斷了問道:「《洪湖》沒你的事?」
「沒我的事。」
「赤衞隊裏也沒你?」
「嫌我太高了,不整齊。」
楊森看了她,她倒也不是太高,就是有點突出,也不知是為了什麼。她只能跳領舞,不能跳羣舞。確實不整齊。
「那你也練練功。」
她不響,倚着定音鼓剝花生,花生殼扔了一地。紅紅的花生衣撒在他的譜上,他一口氣吹掉了。
「鄭瑛瑛,給我吃點花生!」小軍叫道。
「不給。」
「我奪啦!」小軍站起來,還沒邁步哩,鄭瑛瑛已經笑軟了:
「給你,幹啥的呀!」她走過去,把花生分給他們,「我的紅芋哩?」
「烤的才好。」小軍從爐膛裏扒出灰拓拓的一大疙瘩,上面滿是?人的窟窿眼。
鄭瑛瑛噁心地説:「誰?這麼缺德!」
「誰?我。」少揚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這樣才能烤透呢!」
她又笑,什麼都覺得怪有趣似的。
楊森把譜子捲起來,走了。
一股清冷的空氣迎面撲來,來不及呼吸,先嗆了一下,打了一個寒噤,精神卻抖擻了起來。他推出自行車,出了大院。陽光刺得眼睛睜不開,他眯着眼。天很藍,陽光很暖,風有點割耳朵。他一手扶車把,一手捂住耳朵。騎一段,再換手。前邊是下坡,他任憑車子往下溜,風在耳邊呼呼地吹。他在心裏唱着《洪湖》的序曲,那序曲似乎是有一種磅礡而激越的力量。
他騎過鬧哄哄的開明菜市,進了丁字巷,碎石子地上潑着糞水,糞車剛過去。小孩兒蹲在院門口台階上,高高的拉屎。
他扛着車子上了台階,七繞八拐到家門口。大嫂愛玲正在淘米,招呼道:
「回來了?」
「回來了。下班了?」
「廠裏停電,就來家了。」愛玲柔聲柔氣地説,也不抬頭,在米里撿着砂子,手給冷水冰得通紅通紅的。陽光下,她眼角的皺紋顯了出來,細細的,象一張網。
「我做飯吧。」他客氣。
「我做了,你忙去吧。」她背過身去,揀着米里的砂子。
他進了屋,剛坐定,就聽院裏有人喊。推門一看,是指揮老田。
「開過隊長會,我就找你,他們説你走了。」老田説。
「團裏沒地方抄譜,我拿家來抄了。」他解釋。
「和你商量個事。」老田進了屋來。
「坐,坐。」他從東屋搬來一張藤圈椅。
「不客氣,你別倒茶,我一會兒就走。」老田謙讓着,「和你商量,借幾個人。」
「借人?」
「咱們商量着,一定把這個大戲搞上去,好好幹一番。四人幫打倒了嘛!」
「是啊,四人幫打倒了嘛!」他笑了,老田也笑,兩人笑了一陣。
「咱們商量,演員樂隊都要充實一下,不能湊合,不能混。樂隊,我想和你商量一下,還缺什麼,能借到什麼。你在業餘界挺熟,借人的事你辦了。這回借人不是白借的,有報酬,按臨時工的價,一天一塊五。咱們怎麼也要把個單管樂隊置齊了。」老田興沖沖的。
三林不由的也有些熱血沸騰,他把椅子朝老田跟前挪挪:「我説,小提琴最好能借兩把。《沂蒙頌》時來幫過忙的丁齊現在正在待業,請他來沒報酬都幹。還有,雙簧管能不能借一個,我知道鐵路有一個,是二零四宣傳隊下來的,我聽過他吹。」
「小號呢?」老田有些遲疑地説。
他沉默了一下:「小號的譜子我看了一點,怕少揚對付不了。可是假如借一個來,會不會影響他的情緒?」
「換了別人沒事,就是他難纏。我也怕借了外邊的人,他給我搗。」
「那時你們怎麼弄來這麼個小號呢?」
「説起來話就長了!」老田抓起放在膝蓋上的皮手套,重重地抽了一下扶手,停了一會兒,還是説了,「他們不是一家都下放在令橋嗎?文化局張局長,那陣子也下放在令橋,和他家挨着鄰居,處得不錯。後來張局長解放了,回城了,就把他帶來考我們團。那時他才這麼點高,黑不溜秋的,穿得象個要飯的。他沒下放時,在學校是少先隊的號手。那時,我們還沒有買號哩,就到花園巷小學借了把隊號,讓他考的。聽他吹得還亮。那陣子,此地哪有吹號的哪!把他留下了。」
「其實他刻苦還是刻苦的。」
「刻苦得太過了,生了肺病。想退他回去吧,又有點太那個了。」他搖了搖頭。
「那陣子收了不少人啊!我們在農村就聽説文工團招兵買馬,蠢蠢欲動的。」
「排《紅色娘子軍》嘛!鄭瑛瑛她們一批舞蹈隊的,全是那會兒進的。要説起來,咱們這個團還全靠着《紅色娘子軍》呢。排《紅色娘子軍》,我們樂隊第一次用線譜,在這以前,不用分譜的,大齊奏。大提琴拉旋律也可以,拉每小節第一個音也可以。拉累了,也可以歇歇。」
楊森笑了:「尹欣、姜小莉幾個上海人也是那次來的吧?」
「可不是。尹欣的業務沒話講。姜小莉考鋼琴時,還有一個男知青考了,那小夥子比姜小莉彈得好。我們本要取他的。可姜小莉的父親提出,假如錄取姜小莉,就贈送我們團一架鋼琴,八成新的。就這樣,來了。那時姜小莉在雲南兵團哩,是我去辦的手續,腿都跑腫了。」
「唉——」楊森感嘆了一聲。
「都説我們團有過兩次黃金時代,一次是《紅色娘子軍》,一次是《沂蒙頌》。這一次,《洪湖赤衞隊》也許就是第三次了。」老田笑了。他正坐在陽光裏,平時看着很白淨的臉兒,這會兒顯著發灰。皺紋裏像是嵌進了灰,洗不乾淨似的。一頭挺漂亮的捲髮有些稀疏,陽光透進去,照出了頭髮。肚子大了起來,行動便露出了些微的遲鈍。
「真要是這樣的的話,文工團就有希望了。」楊森由衷地説。
「照我的意思,樂隊那幾個搗蛋孩子,全換了。象小軍,那圓號吹的!」
「這孩子人倒挺單純,」
「我管他單純複雜,業務不行就滾蛋!」老田又激動起來。他常常這樣,把樂隊的人得罪得不輕。大家都與他合不來,獨獨楊森還能和他拉拉。而他看不起所有的人,卻奇怪地器重着楊森,這便使楊森慚愧起來,深知不配得到他的厚愛。老田本是「前線」歌舞團打定音鼓的,參加過世界青年聯歡節,出訪過好幾國,是開過大眼界的。也難為他在這樂隊裏呆下來了。
「可是,老田。」楊森委婉地勸他,「咱們這一級的團,總不能和『前線』比啊!要真有好的,『前線』,『省歌』,又該要去了。」
「這話也是事實。」老田垂下了頭,握着那一雙黑皮手套,一下一下抽打着藤椅扶手,然後,站了起來,「借人的事,你放心上,想定了,開出介紹信,咱倆一起去跑。」
「那麼,小號借不借?九中有個學生,據説是跟省歌的小號學的。學的時間不長,倒很有出息。」
老田抿嘴唇,然後鬆開來説:「借。管他孃的!」
楊森送他出門,看着老田下了台階,推起自行車朝巷口走。
巷口赫赫然堵着一具大立櫃,棕色的,穿衣鏡反射着中午的太陽,雪亮。它巍然屹立在一掛小小的三輪車上,挺進窄窄的巷道,把老田和所有的行人一步一步地堵了回來。楊森趕緊拉開院門,開始緊張地視察道路:這寵然大物怎樣才能進入這個分割得七零八落的院子,通過這條崎嶇的道路,最後到達二林的新房。
不久,排練開始了。小號還是借來了,可是兩把小號的節奏常常到不了一起去,尤其逢到三連音。少揚不能把一小節平均分配給三個音。
合唱隊按着聲部的位置,站在二提的後面。鄭瑛瑛也擠在女低音聲部裏,合唱隊長老黎看中了她的大憨腔,要她充數,反正她也沒事。前奏奏完了,合唱隊提了一口氣,剛要亮開嗓門,不料老田一揮手,停止。他向合唱隊轉過身,説道:
「合唱隊注意,不要光看譜子,一定要看我的手勢。」他的指揮棒在空中划着優美的路線,「在這個點上出來。看清了嗎?在這個點上,出來。我們的合唱隊,總是不習慣看指揮,這太業餘了。要學會用餘光看指揮。」他又講了一番「餘光」的重要性,講完了,轉回身,把譜子朝前翻了幾頁,「樂隊注意,九十八小節。」
剛起來,他又揮了一下手,「小提琴的音不準,雙簧管,給個A音。」
於是,一片定音聲,定音聲裏還夾着一些別的聲音,好象是關於八一大樓新到的滌卡。
小提琴嘰嘰嘎嘎定音。
終於定好了,他重新提起指揮棒,定音鼓,小號出來:
「達達達,達達達,達達達,達達達。」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揮了一下手。
樂隊停住。
他抿緊嘴唇,指揮棒輕輕地打着總譜。
有人在討論滌卡的顏色和質地。
小提琴輕輕的練着快弓,練得糊裏胡塗。
他一甩頭髮,難得的微笑着,對少揚説道:
「少揚,這裏一個小號就夠了,是不是讓小朱吹,你歇歇。讓他也鍛鍊鍛鍊,你身體不好……」
少揚臉紅了。他放下號,把號嘴擰開來,朝地上到了幾滴水,然後對身邊的小朱説:
「你吹吧。」
排練進行。他放下號,走了出去,出去了很久,還沒回來。已經九點半了,老田宣佈:
「再拉一遍就結束。要不要休息?」
「不要了,不要了,接着來吧,練完了回家睡覺!」大家紛紛説。
「也好。」他抬起手,又放下了,「少揚呢?誰去找找他?」他四面看了一遍,最後看到了鄭瑛瑛:「你去叫一下少揚好不好?」
她一扭身,不幹:「他要在廁所裏我怎麼好找!」
大家都樂了。
正談着,他來了。
「你到哪裏去了?」老田剋制着脾氣問道。
「撒尿,憋得慌。」他望着老田。
大家又笑。
「都在等你。知道吧?」
「我有這麼重要?不敢當。」他笑嘻嘻地看着老田。
大家笑得更歡了。
「好了,你趕緊坐了吧,別囉嗦了。」
「我早就坐好了,是你還在囉嗦。」他回敬道。
笑聲稀落了一些。
排練結束了,大家湧出排練場,到自行車棚推車子。楊森推出車子,打打座墊,剛要上車,卻被人拉住了後座:
「帶我,帶我走。」鄭瑛瑛説,她的兩頰叫風吹得通紅,象一個熟透的蘋果。兩個大眼睛愣愣地瞅着他,什麼心眼兒也沒有。
「我和你不順路呢!」他説,「你找別人帶吧。」
「你把我在八一大樓那裏放下,就不用管了。」
「那有啥意思,反把你繞遠了,你家不是住下洪?」
「那裏有小路可以繞呢!」她纏着楊森,楊森煩了。這時,少揚從旁邊走了過來:
「我帶你吧!」
「你也不順路。」楊森説。
「我可以繞一繞,雷鋒叔叔又回來了嘛!」他衝着鄭瑛瑛一抬下巴,鄭瑛瑛又笑了,扶着他的腰上了車。上了車,手還不松,圍着他的腰。
「憨妮子!」楊森在心裏説道,也上了車。
家裏人都沒睡,在生氣,為了二林的大立櫃。
三林一進門,便被爸叫到東屋去了。爸從抽屜裏拿出一個信封,從裏面數出十張十元錢,遞給三林:
「把那一百元錢還了人家去。」
三林不接:「我沒借人家錢,是打會。我不過領了頭一會罷了。」
「變相借債。我們家從來沒有欠債的規矩,更何況是為了大立櫃。」
「大立櫃也並不是什麼奢侈品。」三林説了這麼一句。
「畢竟沒有借錢去買的必要。」爸説。
「二林結婚,也該盡力辦好一些,爸。」三林説。
「有能力就買,沒能力就不買。有多少錢結多少錢的婚罷了。」
「二林插隊八年才回來,沒有積蓄,也有他的難處。」
「想想農村那些艱苦的日子,就更應該節儉才好。」
「那麼説,插隊落户的就該苦一輩子了。」他忽然動了氣,提高了聲音。説完就走,還把門簾摔了一下。他很窩囊,心裏明明都是反對二林和大立櫃的,可是一站到爸跟前,卻不知不覺和爸對抗起來,二林聽見了,不知要怎麼得意呢!到頭來,倒是他和爸吵了一架,而且吵得亂七八糟,好象一句一句都沒對上茬口。彼此都氣惱得要命,道理還都沒説明白。
他推開二林的房門,卻見二林正站在大立櫃前,滿意地打量着那個龐然大物。欣賞一陣大立櫃,又對着穿衣鏡自我欣賞一回。來回欣賞着,樂趣無窮。聽見三林進來,便説:
「錢你拿了?」
「沒拿。」三林回答。
「不拿白不拿。」
三林正想刺他兩句,卻看見了牆上掛着的結婚照。
二林和妮妮偎依着,親暱又有點不好意思,兩人臉上都顯出了蒼老,與那親暱和羞怯不協調着。他不再説什麼了。
月亮婆婆的臉兒圓圓,銀盤似的懸在中天。院子裏的石板地,水洗過似的乾淨。石板上鋪了一張席子,他們躺在席子上,望着滿天的星星。小慧楞要數星星:
「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
四淇楞要亂她:「三十七,二十八,八十,九十九……」
小慧從頭數:「一,二,三,四,五……」
四淇從頭亂她:「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九十……」
小慧爺爺坐在竹榻上,説四淇:「四淇子,你叫她查數,你去亂她又是為啥?」
巷子裏響起二胡聲,三林忽然一機靈,欠起身子問道:
「爺爺,這是個啥調調?」
「『夜深沈』唄。」
三林吼住四淇,「別鬧了!」他側耳靜聽着,二胡聲遠去了,消失了。他回過神來,遙搖爺爺的膝頭:
「『夜深沈』是個啥意思?」
於是,爺爺就講了一個霸王別姬的故事,他魔魔道道地講了許久:
「秦漢之交,楚霸王就在咱們這塊腳底下建的都……」然後他從項羽講到劉邦,「劉邦是咱們此地人。此地風氣好,人傑地靈,仗打亂了,把城打平了……」
都睡了,他還在講,對着滿天的星星。月亮把院子的石板地照得清冷冷的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