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幢雅淨的小屋,屋裏總計住了九名樂伎,原本兩人一間房,青兒落了單,獨個兒住最裏頭的一間。
叫開門後,帶着濃濃睡意的青兒出現眼前,她髮辮稍嫌凌亂,一張素臉有一種嬌慵,燈下看美人,郝總管不禁目瞪口呆,尤其她那雙眼睛,正晶晶亮亮閃着,亮麗得令人無法自持,郝總管心神一陣恍惚。
忽聽青兒説:這麼晚了來擾人清夢,有事嗎?
聲音冷得像冰,白馬莊哪個樂伎敢這樣跟他説話?要有,他不惱怒才怪,但現在,他不惱也不怒,反而微微一笑,輕佻道:青兒,你剛來就大喜羅!莊主瞧着你中意,召你明晚陪伴他。
青兒愕然抬起頭。
我們莊主最是憐香惜玉,你的運氣太好了,以後的好日子享用不盡。
一雙眼睛肆無忌憚盯住她。她的臉,俊得叫人又愛又恨。愛的是,那俊俏,忍不住想去掬捧,恨的是,自己又無膽去掬捧。他後悔不迭,當初就不該引她進白馬莊,他大可私自藏她,為她購屋買婢,閒時去找她逗逗樂子,如此,可不也是豔事一椿?
三更半夜,你就為這事?
這不是小事。
你們白馬莊太奇怪了,三更半夜鑼聲喧天把人吵醒,好不容易睡着了,又有來擾人清夢的。
他本就另有目的,聽她一説,他立刻單刀直入:鑼聲喧天的時候,你在哪裏?
她一怔,説:在屋裏。
做什麼?
她沒好氣:三更半夜,除了睡覺,還能做什麼?
他微微一笑:你知道為什麼鑼聲喧天?
她搖搖頭。
有人來奪白馬莊的寶物。
哦?本懶得追問,看他一臉狡詐,她起了警惕之心,追問:什麼寶物?
彩虹神劍,聽説過吧?
她搖頭,繼續問:奪走了沒有?
奪是奪走了。他瞅緊她,嘴邊一環嘲笑,説:卻又教我們逮到了,人劍俱獲。
青兒幾乎失聲驚呼。剛才在屋頂,師父讓她趴伏在屋脊上。她只聽得一陣混亂,想來師父必能順利走脱,豈料。她咬緊牙關,眼前一黑,渾身軟乏無力。
郝總管見她神色不對,微微一笑,道:怎麼回事?青兒。
她深吸一口氣,冷然道:我困得很,你們要沒事,別待這兒。再不搭理他。
郝總管朝護院使使眼色,説:好吧,不擾你,明晚把自己打扮整齊了,我着人來接。
走到門口,故意説:那奪劍的飛刀娘子,現在何處?
旁邊一人道:在地窖。
好生看着,別讓她走脱了。説罷揚長而去。
青兒這端哪裏還待得住?繞室彷徨,心煩氣躁,很想到隔房打聽一下,地窖在哪裏?卻又不敢,忽然腦中一動,決定到崔鳳那裏走上一遭。
主意既定,剛要開門出去,卻在院子裏發現一條黑影。
她驀地縮回腳,悄悄奔回去,到了房門口,耳畔忽聽得問:哪裏去?
她吃了一驚,聽着聲音耳熟,正納悶,對方説:進你屋裏。聲音極端的柔,她愣住,崔鳳嗎?
進你屋裏去,外邊有人盯着。
不錯,她辨出是崔鳳了,不由隨她往房裏走。剛輕輕關起房門,聽得崔鳳説:你師父很好,已經離開白馬莊。
可是那郝總管
就料到他會來這一招。小青青,你太小,全不知人心險惡
青兒賭氣道:好了,現在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我知道你嫌棄我,可是有些話,我不得不説
她冷然道:好,你説
聽説白世傑喚你去?
她一愣,隨即説:怎麼樣?不成嗎?
崔鳳喟嘆一聲:如果你愛惜自己,不應該去的。
不應該?為什麼不應該?
你年輕幼嫩,白世傑是陰險狡詐之輩,你去了,他豈肯饒你?
哦?青兒冷冷一笑:你説錯了,只怕不饒人的,是我不是他。
崔鳳怵然而驚:小青青,你
我不是你什麼人,不要攔我,也不要壞我大事。
小青青。
我跟我師父、師叔練功十餘年,為的就是這一刻,不像你,十幾年來,你全忘了馮家的血海深仇,你在白馬莊出賣琴藝,出賣色相,你
崔鳳先是惶恐驚愕,隨即黯然神傷,她默然半晌,説:你現在罵我、恨我,我沒話説,可是那白世傑,你不是他的對手。
不是對手也要跟他拚!
我是替你擔心。
哼!十幾年來你沒有擔心過我們,此時此刻,你替我擔心?
小青青,沒有一個做母親的不愛她的子女,十幾年前,馮家那一場劫難誰都想像不到。你父親因為擁有彩虹神劍,人人都稱他彩虹大俠。他的劍法跟他的劍一樣,高深莫測,無人能擋。他不輕易拔劍,可是隻要他的劍出鞘,沒有人能逃過。我嫁給他後,他厭倦江湖無休無止的恩怨,決定退隱,原以為可以過半輩子安逸日子,不料那把彩虹神劍卻引來一場大禍,他們趁你父親不在來奪劍,結果造成滿門血腥,奪走馮家五十餘口人命,身為馮家人,情何以堪?往事歷歷在目,身為馮家人,不能報血海深仇,那種日子
她不勝唏噓,珠淚早已奪眶,淚眼看青兒,心思激盪,哽咽着,語無倫次説:如果早知道你還活着,説什麼也要去尋你!
你的意思,最好我死在那一場浩劫中,你就無牽無掛?
一句話頂得崔鳳欲辯不能,欲語還休,她靜靜注視青兒半晌,突然嘆了一口氣:你非要在這時候去拚命嗎?白世傑不是等閒之輩。
你的意思,要我等到什麼時候?像你這把年紀嗎?你已經不是馮家人了,馮家只剩我一個人!
不!馮家崔鳳突然地噤住口,以青兒的年輕氣盛,此時此刻,若把馮家另一秘密揭穿,怕要引來一場大禍,她長嘆一口氣説:馮家就只剩你這個女兒,你若真要去,有件事我要告訴你。
青兒驀然抬起頭,狠狠盯過去:你有興趣説,我未必有興趣聽!
崔鳳愣了一愣,臉上閃過一絲苦笑:不管你有沒有興趣聽,我還是要告訴你,以你的功夫,未必能勝白世傑。
青兒傲然道:能不能,跟你什麼相干?
崔鳳嘆了一口氣:小青青,你要知道,跟你有大相干的。白世傑這人能在江湖上縱橫三十幾年,不是沒緣故的,當初除了你父親,誰也沒在他眼裏。像這樣一個人,絕對是個最可怕的對手,還好他也有軟弱的缺點,這缺點,除了我,沒有任何人清楚!
青兒的眼睛在黑暗裏灼灼發亮。
你有沒有注意到,偌大一個白馬莊,百花皆有,唯獨沒有桂花?
知道青兒正凝神細聽,她把聲音壓到最輕聲:他怕桂花,當他看到桂花,聞到桂花香味,他整個人變得非常軟弱,他暈眩、四肢乏力、功力漸失
青兒訝異:為什麼?
他小時候,最疼他的母親吊死桂花樹下,他受不了這個刺激,從此痛恨桂花,桂花成了他最大的弱點。
黑裏,青兒雙眼更晶亮,但隨即黯了下來:這麼説,你有的是報仇的機會,可是你
她咬牙切齒説:你這沒心沒肺的女人!
崔鳳聲音異常平靜:馮家的仇家,除了白世傑,還有郝總管,白世傑怕桂花,郝總管卻是什麼也不怕的!
説完,飄然而出,青兒情不自禁跟前一步,崔鳳突然住了腳:留神你自己,郝總管從開始就派人盯牢你
他
他讓你同一屋住的姑娘看緊你,只不過,他算計錯了!崔鳳説:有什麼事,不必直接來找我,這屋裏每個姑娘都可以替你傳口訊。
青兒愕然而立,吶吶説不出話來,崔鳳在黑裏消失了。
掌燈時分,歡樂廳擺上一桌酒宴,青兒到時,已有樂伎佇立一旁。
白世傑微笑凝視她,忽然一僕婦上來,低聲道:姑娘請隨我來。
青兒不知她要做些麼,隨她進入一間內室,那僕婦取來一件粉紅紗衣與她,説:姑娘請更衣。
這是
老規矩,姑娘今天大喜,衣裳是莊主賞的。
便上來要幫她寬去衣裳,青兒霎時明白,與其説是幫她寬衣,毋寧説是搜身來得好些,想來這白世傑是疑她,怕她藏了刀刃。
青兒心裏有幾分得意,不覺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