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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倆人鬧矛盾了老隊長的臉全隱在黑影裏

    老隊長的臉全隱在黑影裏,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她左右看看,黑團團的一片,只有一圈燈光搖搖晃晃的。她嘴裏發苦,身上打了一個寒噤。她手扶了地想試着站起來,不料老隊長突然地説話了,把她驚得又坐倒了。老隊長説:

    “媳婦,你出來。”

    女人像一具幽靈一樣,悄無聲息地閃出,倚在秫秸的門邊。

    “你讓孩子起來。”老隊長説。

    “孩子在睡呢。”女人説。

    “鬧他起來。”老隊長説。

    “小的呢?”女人問。

    “鬧他起來。”老隊長髮怒似的。

    女人倏忽間不見了。過了一會兒,一手牽了一個孩子站在了門前。

    “過來。”老隊長説。

    娘三個朝前了挪了一步。孩子揉着眼睛,小身子軟軟地直朝下墜,無奈叫他娘牽得緊緊的。

    “過來!”老隊長抬高了聲音。

    娘三個站在了李小琴的面前。李小琴張着嘴望了她們不知道她們要什麼。

    “跪下。”老隊長説道。

    女人遲疑了一下,然後拖了兩個孩子“咚”地跪在了李小琴的面前。李小琴險些兒叫出聲來,不由向後靠去,背脊撞在門板上。那女人倔強地撳下頭,頭髮披下來,遮住了臉。

    “對她説:‘高抬貴手。’”老隊長一字一句地説道。

    “高抬貴手。”女人説。

    “可憐咱娘三個。”

    “可憐咱娘三個。”

    “可憐咱老爺老孃。”老隊長的聲音微微有點顫抖。

    “可憐咱老爺老孃。”

    “你在大楊莊一日,供你一日吃喝。”

    “你在大楊莊一日,供你一日吃喝。”

    “天證地證老爺爺作證。”

    “天證地證老爺爺作證。”

    “饒了楊緒國個孫子!”

    “饒了楊緒國個孫子!”

    女人跟了老隊長一字一句地説,聲音在空蕩蕩的屋脊下飄蕩。孩子昏昏沉沉口齒不清地喃喃着,油燈“嗶嗶剝剝”爆着燈花兒。

    李小琴白天黑夜地在屋裏哭。哭得姓楊的學生不敢回屋,睡到一個要好的姊妹家裏去了。她便一個人在屋裏啼哭。不吃也不喝,哭累了就昏昏沉沉地睡去.睡醒了再接着哭。有好心的人怕她這樣哭出事來,要去勸解,卻見門從裏槓上了,就拍了門喊:“學生,照你這樣哭法,咱們一莊男女老少,就得去南湖跳大溝了。”她什麼也聽不見,一個勁地哭,撕心裂肺,拍門的人不由也紅了眼圈。白天倒還好,怕就怕夜深人靜,雞不叫狗不跳,就聽那一陣陣的哭聲,在大楊莊的上空迴盪,好多人都睡不安穩了。就這樣,哭了大約有一個星期左右,有一日早起做活,走過她那小破土坯屋,卻發現門敞着,伸頭一看,屋裏空空的。牀上被褥很凌亂,人不見了。人們就有些慌神,去向小隊長楊緒國報告。

    楊緒國這幾天不知怎麼,臉黃得像個蠟人似的,茶飯無心,老蹲在當門地上一袋袋地吸煙。聽了這話,臉卻白了。他從嘴裏拔出煙袋,朝地上磕着,磕出一堆煙灰,臉色漸漸轉了過來,才説:“我知道了。”人們很不放心地下地做活了。他又在當門地上蹲了一會兒,就讓大閨女去叫姓楊的學生來。姓楊的學生來到後,他囑她進城去,到李小琴家看看她是不是回家了。姓楊的學生答應着走了,他便站起身,出了門。他溜溜地下了台子,沿了村道向西頭走,直走到李小琴住的台子下面。這時候,人們都上工去了,莊子裏靜悄悄的,只有幾個老婆婆,抱了孩子在牆根曬太陽。他立了一會兒,就上了台子,走到李小琴的破屋跟前。門果然是敞着的,灶頭冰涼冰涼。鍋底剩了一點水,積了一圈紅鏽,看來長久沒有燒火做飯了。燒草撒了一地,一把笤帚疙瘩撂在上面。牀沒有疊,亂糟糟的,牀下橫七豎八地扔了兩雙舊鞋。他走過去,提了提那牀花被,被子還有些温熱氣兒似的,他想:“人還沒走遠哩。”他又去摸摸褥子,褥子濕漉漉的,留着他所熟悉的人體味兒。他只顧站在那裏,不料門口已聚攏了老人與孩子,站着看他。他轉過身去,對他們説:“要保護現場啊。”他們聽不懂這話,都沒應聲,很嚴肅地望着他,讓開一條路,讓他走了出去。他將門帶上了。

    這一天,他沒怎麼幹活,東遛遛,西遛遛。姓楊的學生老也不來,一想,她再怎麼趕,到街上也得正晌午頭,總得讓她吃了晌飯再往回趕,怎麼説,也要到傍黑了。有人向他建議,用一張網在南湖溝裏撈魚般地打撈打撈,他乾笑道:“哪至於跳大溝?”朝那人擺擺手;又有人説,將東西頭兩眼井淘一淘,他就有些惱怒,説:“怎麼盡往絕處想。”説罷,背了手忿忿地走開。人們便發現這大半日下來,楊緒國好像老了許多,背又駝了一些,腰都彎了。“多麼像老隊長啊!”人們對着他的背影説。然後的半日裏,楊緒國就好像害怕什麼似的,總也不往南湖的大溝和東西兩眼井邊靠。他家前家後地走,不時鑽到誰家的紅芋窖裏看看,或者扒開哪家的秫秸堆摸摸。人們便又氣又笑道:“姓李的學生也不是一塊磚或者一片瓦,就能藏到那樣的地方去了?”天黑的時候,姓楊的學生氣喘喘地回來了,説到李小琴家時,她家老奶奶正帶了兩兄弟吃飯。老奶奶耳聾,以為是來找李小琴爹媽的,就説,爹拉貨到蚌埠去了,娘早在前二年死了。後來總算聽明白了,就説李小琴沒來家,入了冬就沒來過家。她也沒敢對老奶奶説李小琴不見了的話,就趕着回來彙報了。楊緒國的正裝煙袋的手止不住地顫抖起來,汗如決堤的大河,從背脊上直瀉下來,一片冰涼。人們這才真正地急了,嚷着要去大溝裏打撈。不等楊緒國發話,就分頭跑了去找漁網。

    月亮照着南湖,大溝的水白亮白亮的,三張網拉開一里地的樣子,一網一網地打着,水聲在寧靜的夜晚傳得很遠,此起彼落。莊裏則開始淘井,女人抱着孩子遠遠地站了一圈,望着男人們一桶一桶地淘,清冷冷的井水一桶一桶地潑在井台上,潺潺地流淌。直到深夜,孩子在女人的懷裏睡熟了,也沒有打撈出哪怕是李小琴的一隻鞋,一根頭繩。呼呼直喘的人們納悶着:這妮子是到哪裏去了呢?三星已經偏西,地凍得堅硬,人們提了水桶和漁網回家睡覺了。這一夜,特別地安靜,最兇的狗都沒有叫一聲。

    第二日,楊緒國派人到鄰近凡有學生下放的地方去查一查,也許李小琴賭氣跑到同學那裏去了。老隊長親自囑咐他們,萬不可漏出不見了人的事,只不過是得了空走親戚,隨便問問罷了。此外,楊緒國私下還讓本家的堂兄弟,裝作賣豬苗的樣子,到縣委五七辦公室門口轉轉。他想:李小琴會不會真上那兒去了呢?想到李小琴也許會上五七辦公室,李小琴就像真上五七辦公室了。他腦子裏出現了公安警察拿了銬子來逮人的情景,心不由得一徑向下沉去。他沒有一點做活的心思,就在空蕩蕩的村莊裏來回地走着。人們都出工了,在暖烘烘的太陽下挖着凍土。他摸摸自家園子的籬笆,見有一截鬆了,便找了些繩頭重新紮了扎。他望着園子裏的土,心想,開春了要點幾株豆和幾秧瓜。他想了一會兒就從自家園子跟前走開,村道上有幾個驢屎蛋子,他順腳踢到路邊人家的菜園裏,豬在牆根哼哼着蹭癢,小孩在地上抓土疙瘩耍。太陽明晃晃地照着,照得背心發熱。雞在村道上走着啄食,落了葉的樹枝條伸展着映在碧藍的天幕上,好像是一幅畫兒。他想想:大楊莊多麼的好啊!這麼一想卻差點兒落下淚來。他淚濛濛地看見一個老婆子抱了個娃娃,一顛一顛地攆雞回窩下蛋,嘴裏“咯咯”地叫着。他心裏忽然生出一個很古怪的感覺,他覺得那瘸腿癟嘴的老婆子其實是他的奶奶,而那癩頭疤眼的小子是他楊緒國自己。他奶奶抱了他“咯咯”地攆雞,不一會兒,便下了個大雞子兒。他這時候又像是聽到奶奶死時釘壽材“嘭嘭”的聲響,他喊道:“奶奶,躲釘;奶奶,躲釘!”他的很稚嫩的聲音在一片嗚嗚咽咽的哭泣中,就好像嘹亮的歌唱。他的眼淚“啪”地落了下來,將他自己驚了一跳,如同夢醒一般回過神來。他很害臊地用手指頭捻了捻眼睛,眼角上還糊着眼屎,早起忘了洗臉了。這時,他看見有兩個女人心急火燎地往莊子裏跑,曉得是歇歇回家奶娃娃的,心裏還跳了一陣,怕是有什麼事情要臨頭了。兩個女人沒看見他,一徑上了台子。各人往各人家裏去了。

    他往家後小學校去了。小學校里正在做操,抬腿舉胳膊,踢起一片塵土。他沒敢往跟前去,遠遠地瞅着他的大孩,也夾在裏面一起做操,小的那個,還輪不上唸書,家裏又沒人看管,日日跟了姐姐來學校,這會兒就坐在邊上樹底下看。他忍不住朝前走了兩步,小的眼尖,一下瞅見了他,就高喊着“爸!爸!”跑了過來。他想躲也沒躲及,被小子抱住了腿。也不知咋的,他這會兒竟想到了小子娶媳婦的事,吹吹打打的,院裏扯起帳篷,擺開流水席,全莊男女老少都來坐席,吃着大肉丸子大鯉魚。他將小子抱了起來,抱回到樹底下。小學生收了操,正回教室,老師落在後頭,看見了他,就説:“怎麼?得空來學校瞧瞧。”他便問道,每日有哪幾樣課。老師回答説,每週一共有多少節語文,多少節算術,多少節圖畫、唱歌、體育,他就説,很好。然後説還有事,轉身走了。他又走到了隊部,會計撥着算盤珠子“嘩嘩啦啦“地在算賬。他沒打擾,悄悄走開了。當他從學生住的破土坯屋下走過時,強忍着不去看那屋。那屋的窗洞裏本來塞了麥穰子,叫搗蛋的孩子一點點掏均勻了,就像一隻黑洞洞的眼睛。他覺着,李小琴的冤魂正從裏面慢慢地,像水一樣流了出來。他害怕地想:李小琴啊,可不是我害的你,是你自己心窄啊!

    夜裏。他就做了噩夢,夢見李小琴披着頭髮,血紅的眼睛,血紅的舌頭,慘笑着朝他逼過來,他不由驚叫起來。女人將一張牀搖得“咯吱吱吱”響才將他搖醒。搖醒過來,他一躍躍得老高,然後坐倒在牀上,汗如雨下,女人卻將頭蒙在被裏,悽悽地哭了。女人已經好久沒跟他説話了。就在李小琴槓了門沒日沒夜哭的時候,女人也是尋死覓活來着。家裏將剪刀,繩子還有兩瓶“樂果”藏的藏,扔的扔。直到李小琴在一夜之間,猶如上天入地一般不見了,大傢伙慌起來,她心裏暗暗地其實比誰都急,這才漸漸地不鬧了。這時候,楊緒國坐在牀上,一陣一陣地出冷汗,太陽穴的青筋突突地跳着。女人在潮漉漉的被窩裏傷心斷腸地哭。楊緒國喘了一會兒,慢慢地將頭垂下,然後説道:

    “好了,你別哭,也別惱了,我總是要得報應了。”

    女人的哭聲小些了,夜晚顯得格外地靜。“李小琴死不見屍,活不見人,不論是死是活,她不會就這樣放了我的。”

    女人不哭了,也不抽鼻子,有老鼠吱吱的叫聲。

    “她要活着,得告我下大獄,要死了,鬼魂也要來纏我。”

    屋裏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的聲音迴盪着,發出回聲。

    “你要再饒不了我,我更是死也不成,活也不成,乾脆跳大溝去吧!”

    “你不跳不是漢子。”女人嘎啞着嗓子説話了。

    聽了這話,他卻笑了:“你倒和我説話了。”

    女人便唾:“呸!”

    他這又正色道:“説實在,跳也就跳了,我是舍不下你,還有孩子,尤其是那小的。”

    “放屁!”女人罵。

    “我現在是連個屁也不如了。”他苦笑。

    女人不作聲了,他也不再作聲,過了好久,他長嘆了一聲,倒下睡了。

    下一日,四下去“走親戚”的人相繼回來了。有説那裏的學生不認識李小琴;有認識的但關係淺淡,向不與她往來;有關係近的近日也並沒走動。回來的人還説,學生們近日都在忙招工,走的走,散的散,找着他們多半很不容易。那賣豬苗的本家兄弟悄俏與楊緒國説,他在縣五七辦公室院子外遛達了許多時,見有無數男女學生往那裏跑,他眼睛都沒敢眨一眨,到底沒有看見李小琴。楊緒國略微寬了寬心,那堂兄弟卻還不走,覷了他幾眼,又説,在街聽人傳,政府正抓姦污女知青、卡扣知青口糧等等的典型。他聽了心裏又是一緊,那人便拍拍腿走了。楊緒國蹲在當門,手裏的煙袋在地上左一道右一道地划着。這時候,女人湊在他耳邊小聲説:

    “出去躲幾日吧!”

    他不由怒從中來。直眉瞪眼地説。“躲什麼?老子沒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

    女人沒作聲,只從鼻子眼裏哼了一聲,走開了。

    他心裏亂糟糟的,罵道:“這是個什麼事啊!聽你個娘們沒日沒夜地鬧。”

    女人心裏有氣,可見他煩惱的樣子,也不敢再招惹了。

    他便更加趁性,抬手將桌上一個大磁碗摔成了八瓣,又將煙袋折了。

    女人過來將碗碴子掃掃,在門前挖了個坑,埋了,生怕紮了孩子的腳。他發泄了一通,心裏好像鬆快了一些,卻十分軟弱,找個地方哭一聲才好。女人這才又對他説:

    “上回我娘就捎話來,説她又犯心口疼,我有心回去,這邊孩子,豬苗,雞啊鴨的又撇不下,不如你趁這幾日隊裏活不緊,騎車去看看。我給你蒸兩鍋饃饃捎上,到了那邊,也不必急着回來,好歹住幾日,她老人家心裏快活,病也就好了八成。”

    他悶了頭蹲着,沒有回嘴,女人説完了,也並不怎樣勸他,兀自拿了黃盆就和麪了。白麪裏摻了蕎麥麪,又摻了些豆麪,和上了面頭,坐在鍋裏等着發。然後就提了鐵鍬,上工去了。他望着女人走去的背影,心想:“這媳婦是百裏挑一的。直到現在,他才兜心底裏開始後悔了。

    雞才叫頭遍,女人就打發他走了。天還黑着,啓明星在天上靜靜地亮着,拾糞的老頭也還沒有起來。他打着寒噤,迎着刺骨的寒風,自行車軲轆壓過坑坑窪窪的村道,一顛一顛的。他努力穩住車頭,不叫弄出太大的動靜,終於騎出了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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