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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講 《九月寓言》

    今天講《九月寓言》,作者是張煒。這是個寓言性質的故事,形式上接近童話。但這個童話世界和我們的現實世界不是直接對應象徵的,它是另外一個世界,完全獨立的一個特定的世界。這個世界是怎樣的一個世界呢?

    再複雜的東西其實也是可以用一句話來表現,《九月寓言》實際上是一個跑和停的故事。它發生在一個村莊,名為“小村”。小村是從很遠的地方遷徙過來的,不是那種土生土長、有着幾百年甚至幾千年歷史的村落,這是一個外來户組成的村莊。小村的居民被周圍的人歧視。周圍的人給他們起了個名叫“廷鮁”。書中註解説這是一種劇毒的海魚。所有的人都“廷鮁廷鮁”地這麼叫他們,顯然是一種蔑稱。

    我懷疑這是“停吧”的諧音。因為這是一本寓言,張煒特別標明瞭它是《九月寓言》。我為什麼把《心靈史》和《九月寓言》作為我開始講的兩篇?因為它們都給我證明我想法的一種方便。它們具有一種簡單化的形式。《心靈史》的簡單在於它使用的是現實世界原封不動的材料;《九月寓言》的簡單則在於它具有着神話的外形,顯示着“好小説就是好神話”的定義。就是説,假如我們稱現實世界和心靈世界為此岸和彼岸,那麼它們在這兩岸中總有一岸是呈現原始狀態,這使我們在初步進人時可輕鬆簡便一些。好,話再説回來。“廷鮁”我認為是“停吧”的諧音,它表明了小村是一羣外來人奔跑過來以後停留的狀態。我們再來看看小村的生存環境。小村是在平原上,有着一望無際的紅薯地,小村的人就是靠紅薯來維持他們的生命,一代又一代。

    小村人的死於非命,往往是出於兩個原因,一個是紅薯歉收餓死,一個是給紅薯噎死,這是他們的命運。最壯觀的景象是豐收之年,紅薯全都紅了,那就是一個火紅的世界。這是小村頭一件寶物。

    小村裏有一些非常奇特的人物。儘管別人都看不起他們,叫他們“廷鮁”,用石頭扔他們,可是有一樣東西卻足以使小村自豪,這是個大姑娘,叫趕鸚。她長得非常漂亮,黑黝黝的臉,腿很長,非常結實。她的漂亮使得沒有一個小夥子會以為“我配得上她”。她有幾個特長:一、她很會唱數來寶,她如果喜歡誰,她就給誰唱數來寶;二、她非常善於奔跑。她是小村夜晚奔跑的孩子們的首領。由於她,小村的青年們晚上才有了事做——奔跑。我懷疑,“趕鸚”的“趕”字是個動詞,因為她老是領着大家在奔跑,好像在追趕着什麼。小村的人則懷疑她是一匹寶駒投胎的,也是一個寶物。

    接下來的寶物源自於紅小兵這個人物。他是趕鸚的爸爸,會用紅薯的蔓子釀一種酒,使得整個小村充滿醉醺醺的氣氛,這種氣氛使停留的狀態令人迷戀。酒是用非常廉價的東西——地瓜蔓子釀成的,釀得非常之好,要麼不喝,一喝就永遠忘不了。這是他們第三個寶物。

    第四個寶物是白毛毛草,似乎是蘿蔔花或者蒲公英之類的東西。

    它是小村人禦寒的東西。他們把這種白毛毛草採來以後,當作棉花做成棉襖、棉被、枕頭。小村人吃的是紅薯,蓋的是白毛毛草,他們的生存就這麼維持下來了。

    還有一樣東西也是他們的寶物,那就是莊稼人的葷腥——豬肉凍。

    他們有個屠宰手,專門殺豬,劁豬。他把很多豬殺掉以後,把皮留下來,去了毛,就做成豬肉凍。這本是一個骯髒的東西,卻被屠宰手方起製成非常鮮美的下酒的葷腥,這是小村人很大的享受。

    他們再有種特產就是煎餅。煎餅的來歷也是很神奇的。小村的人雖然以紅薯為生,但吃起來卻沒有多少辦法,或者蒸了吃。蒸了吃的紅薯特別容易噎死人,很多人就是被紅薯噎死的。還有就是把它切成片、剪成片煮,那又非常容易發黴,也很難吃。他們成年到頭的口糧,就處於一種很難處理的狀態。忽然之間,他們有了一樣寶物,就是煎餅。是一個逃荒過來的女人帶給他們的煎餅技術,從此小村的食品更加完善了,生存也更加有保障了,他們停留的狀態也日見美好了。

    小村有個長年不息的活動,就是憶苦思甜。這是小村人的夜生活,是他們的娛樂,他們的精神生活。憶苦思甜基本上由兩個人來進行,一個叫金祥,一個叫閃婆,一男一女。他們的苦處都是怎麼樣從很遠的地方奔跑而來,怎麼怎麼千難萬險,然後提醒大家如今的停留狀態是非常幸福的。這個憶苦思甜的場面非常有趣。

    從這幾件事物,我們基本可以知道小村人的生活是怎樣一種面貌,紅薯是他們的命根子。紅薯幹吃下去很燒胃,很鬧心。鬧心的結果是丈夫打老婆,把女人的心火打掉;老婆則給丈夫拔火罐,把男人心裏的火拔出來,所以小村婦女的絕活就是拔火罐;而年輕人就在黑夜裏奔跑,漫無目的地跑來跑去,懷着很大的激情,很大的活力,很強的生命力。

    小村附近有個工區。這是個煤礦,逐步向小村的方向開掘過來。

    礦井在小村的地下縱橫交錯,四通八達,形成了另外一個世界,和上面的世界很不相同。首先,它非常黑,靠燈光照亮,沒有日光。其次,他們不吃紅薯,他們的食品是黑麪肉餡餅。再則,工區的人都有個很奇怪的特徵,他們説話用語非常意識形態化,像報紙上的話一樣。其中有個工程師,他非常喜歡女人,他到小村來,看見一個婦女,高高大大的,他很想上去摸她的手,他就説:“我和你握個手。”當他握着手,就不肯放了,他仔細握着人家的手説:“真是勞動人民的手啊!”小村是一種非常自然的狀態,吃的是紅薯,最多加工成一張煎餅,白毛毛草採來了就放在棉襖裏面,也是他們最大的文明瞭。工區的生態卻是另外一種狀態,是加工過的,進化了的,也就是文明的,正與小村相反。

    現在,我們把小村和它周圍的情況作了一些基本的瞭解。然後我分三個部分來敍述這本書的故事。這個故事是停和跑的故事。小村處於“停”的狀態,而“跑”則延伸於“停”的兩頭:一頭,小村的人是從外面跑過來的;另一頭,小村的人最終又跑出去了。所以我分成三段:第一段是停留的故事,我把它命名為“現在時的故事”;跑過來和跑出去,我命名為“過去時”和“將來時”。可能我的命名不是太準確,我只是為了敍述的方便。

    小村“現在時事件‘”主要有兩類;第一類是小村和工區人的關係。這一類事件比較普遍的就是偷雞。工區慢慢向小村靠近過來以後,小村的雞就少掉了。雞少掉以後,他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工區的人來偷雞了,所以他們很諷刺地稱人家工人階級為“工人撿雞兒”。後來,小村的年輕人説:“我們也去偷他們的雞。他們偷我們的雞,工人撿雞兒,我們也是農民撿雞兒。”他們跑到工區偷雞,雞沒偷成,發生了一場糾紛,就此出現了一個人物叫挺芳,是工程師的兒子。這個工程師就是我先前提過的,説“我和你握手”的那個,他一生中犯了無數次生活作風的錯誤,因為這些錯誤,他老是在不斷地遷徙。現在,他帶着妻子——一個四川女人和兒子挺芳到了這個偏僻的工區,是帶了些懲罰的意思,但他還是很不老實的。他的兒子在這次小村人偷雞的行動中,注意到了小村的姑娘肥,我懷疑肥的各字是“飛”的諧音。

    挺芳看見肥,就死死地盯着她,死死地跟着她,結果是被小村的年輕人揍了一頓,揍得非常之慘,皮開肉綻,渾身是血,幾乎要死過去。

    這實際上是挺芳和肥的關係的一個萌芽,也預示了後來的跑的故事。

    小村和工區還有什麼故事呢?還有趕鸚和工程師。趕鸚這個女孩子,非常非常漂亮,沒有男朋友。別的女孩子都有對象也就是婆家,比如肥就有,叫龍眼。唯獨趕鸚是孤獨的一人,就她自己。她那麼崇高,那麼美,大家都喜歡她,都跟隨她,可是沒有一個人會對她有那樣的想法。而這個女孩子愛上了挺芳的父親,就是工程師。工程師是那樣的一種男人,他一到工區,就發現小村的女人很美。他頻頻光顧小村,首先去的是村長家,就和村長的妻子——她的名字也很奇怪,叫大腳肥肩——勾搭上了。他和大腳肥肩握手,企圖和她做筆交易,他説:“我是一個唯物主義者,唯物主義是講物質第一的,你重視不重視物質?”,然後就把錢拿出來。當他一看見趕鸚,立刻被她迷住了,為了能經常去趕鸚家,他和趕鸚的父親紅小兵打得火熱。這個紅小兵,非常具有挑戰性,是小村的一個衞道士這樣的人物,給他取名“紅小兵”也是有用心的。他能看出工程師來幹什麼的——他就是來勾搭趕鸚的,他已經有這種防備。但是他覺得和工程師進行那種唇舌的鬥爭,那種智鬥非常令人激動和興奮,因此內心實際上很歡迎他來。

    他們之間的對話非常有意思,比如,工程師説:“你們的酒非常好喝。”“當然我的酒非常好喝了,是我自己釀的私酒。”紅小兵説。

    工程師馬上就問了一句:“趕鸚也喝嗎?”話就扯到趕鸚身上去了。

    紅小兵也很機智,説:“喝,不過好酒不能讓癩蛤蟆沾了嘴。”工程師也聽懂了他的話,説:“您老也不能這麼談話嘛,説東搭西的。你這叫偷換概念。”他很會來這一套的。紅小兵就大笑起來,他説:“偷換鍋蓋?不錯,鍋裏煮了不同的東西,一鍋肉,一鍋菜,有心眼的人偷偷摸摸換了鍋蓋,你就不知道了。”非常之聰明。

    他們兩人的智鬥寫得非常有意思。工程師説的都是意識形態化的語言,對方回過來的話則是充滿生活經驗的,而且有些像讖語一樣。

    比如當工程師一連串概念化的語言説出來後,紅小兵回答他説:“看哪,一隻大鴨飛回來了。”又説:“俺看見過老猴捉蝨子,蘿蔔絲包餃子,不用放肉了。”它沒什麼邏輯,可是這就是小村的邏輯,往往把工程師打得一敗塗地。可是依然擋了住趕鸚對工程師有好感,她對工區的生活也有好感。她到工程師家裏去玩,工程師讓她在他家洗澡,這也叫她高興。她爸爸紅小兵想了很多辦法去阻擾他們來往。他發動人在工程師來小村的路上挖陷阱。但工程師很聰明,他總是繞過陷阱。

    最後沒有辦法了,就把趕鸚鎖在屋裏邊。趕鸚就和她年輕的崇拜者裏應外合地挖地道,然後跑也會。這卻是一個悲劇性的結局。她跑到了工區的地下巷道,發現了另外一個小村,可是這個村莊沒有太陽,沒有月光。她在黑暗的巷道里到處跑,可是她找不到工程師,她沒有一個熟悉的人,有的只是非常粗魯的工人的聲音,最後她只能順着原路跑了回來。從此以後,趕鸚就收心了,她也不跑了,經過了很長的一段養息的時間以後才繼續奔跑。

    再説三蘭子的故事。三蘭子是個女孩子,長得沒有趕鸚漂亮,可是照我們流行的話來説,蠻性感的,一雙眼睛特別勾人。當她很小的時候,她有一個習慣就是挎着籃子到工區去拾東西。她不是拾蘑菇,她是去拾工區的螺絲帽什麼的。這時候工區比較小,周圍還有些雜樹林子,她在林子裏發現了一個小男人。這個男人的形象其實就是那種獐頭鼠目的,但是她把他描述得非常可愛,説他眼睫毛是白色的,小胸脯瘦瘦的,特別靈巧,可是很有力,很像鼴鼠。她就老和那個小男人一塊玩,玩到後來,小男人就把她培養成一個很刁蠻很放蕩的女子。

    小村男人都説:“三蘭子行了。”有一日三蘭子再到工區撿螺絲帽時,發現那片雜樹林已經被砍掉了,造了新的房子,工區在慢慢擴大、延伸。就在她彷徨、尋找、等待的時候,出現了一個新人,叫語言學家。

    聽聽名字也曉得,這個人説話是怎麼樣的腔調,他比工程師還要厲害。

    他穿了一身制服,別了支金星牌金筆,就這麼個形象。三蘭子玩得高興了,就拿大頂、翻跟務、打滾,然後褲子就撕開一個口子,這個語言學家心裏很騷動,看她褲子上的口子看了半天,忽然説了句:“要注意安全。”他説話全是這類腔調。三蘭子和他好了,結局就像我們在很多小説中看到的:語言學家是個有家庭的人,三蘭子在他那兒吃了大虧,然後只能回到小村去,她母親去找語言學家算帳,意思是:“你把我女兒弄成這個樣,你下面怎麼説?”語言學家沉默了半天,回答這麼句話:“我傾其所有。”這句話除了語言上的意義,實際上一無所用。

    還有個小豆,是金友的媳婦。金友是小村裏的惡霸,一個很壞的色鬼,凡是女人他都要敗負的,姑娘也好,媳婦也好,甚至上了歲數的他都要欺負。小豆這個媳婦是從南山過來的,小村裏的媳婦都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自從來了工區後,有件事非常吸引她們,就是洗澡,到工區澡堂裏去洗澡。工區燒鍋爐的工人叫小驢,他很歡迎小村的女人去洗澡,因為整個工區只有一個女的,是個理髮師,又小,又特別喜歡哭,説話稍微冒昧點她就要哭,很惹不起的。每天工人洗過澡後小驢就請這些女人來洗。他在澡堂裏面走來走去,也不迴避,説:“我試試水温。我要一去的話,你們就洗不成了。”這些媳婦都聽他的,並不計較他的在場。小豆特別喜歡洗澡,她覺得身上有幾千年的土渣全都洗掉了。然後,小驢和小豆就有了一手,金友聯合起全村的男人,活活把小驢打了個半死。從此以後,洗澡這個活動就不可能再有了。肥、趕鸚、三蘭子、小豆的故事都屬“現在時”裏那類和工區有關係的事件,雖然發生在“停”的狀態,卻為“跑”埋下了前因。

    “現在時事件”的第二類是小村內部的關係,主要的情節就是劉幹掙的造反。這個人在小村裏是個家世淵源的人物。他的兒子叫龍眼,是書中很重要的人物。他怎麼會造反呢?有兩個原因。第一,劉幹掙的父親是第一個逃荒到小村,第一個紮下窩棚的人,可是後來劉幹掙出去當兵了,小村的權利落到另一人手裏,就是賴牙,當了村長。劉幹掙自然很不服氣賴牙。他在外面的世界裏闖蕩過,有不少見識,説話也是非常意識形態化,比如,他探親回到小村,小村的最高領導賴牙出來迎接他,很熱烈,劉幹掙卻揮手把他一趕,説:“你太不衞生了。”從此以後,他們兩人就結下了仇。賴牙為報復他,時常當眾不給他面子,這就是他要造反的第二個原因。劉幹掙被仇恨折磨着,一天到晚就是喝酒,吃豬皮凍,然後打老婆。因為豬皮凍是屠宰手方起的拿手絕活,所以劉幹掙和方起就成了知己,好到對坐之間沒有話可説,不是用眼睛對視而是用心對視。方起看到劉幹掙的肺已經燒焦掉了,知道這個人是有鋼火的。劉幹掙能看見方起的腸子,腸子裏沒有油水,像樹葉一樣蒼白,他知道這是個知苦的人。劉幹掙給方起看他的寶貝,他從部隊裏帶來的子彈、皮帶,表示他特別想造反的心情,方起則熱烈響應他。他們在一起商量造反的時候説:“我們一定要有武裝,沒有武裝是不行的。”方起就向劉幹掙介紹了一個人物,小村的民兵頭子,然後他們三個人就一起喝酒。想不到這個民兵頭子是賴牙的人,一下子把他們出賣了。他們的造反失敗了,結局非常慘,兩人都受盡了折磨。方起因為把一個奸細引進來過於自責,用劁豬刀把自己劁了,然後死去。這些就是小村“現在時的事件”。接着再説小村“過去時事件”。首先要説的就是龍眼家。他的父親是劉幹掙。在他還沒出生的時候,他爺爺帶着他的伯父——一個大頭娃娃,還有他的奶奶一路逃荒過來。在雪地上跋涉,雪的反光把爺爺的眼睛刺瞎了,是大頭娃娃牽着爺爺的手,跑到了小村。奶奶在小村裏生下了劉幹掙,龍眼的父親。後來,他伯父死了,他爺爺奶奶也死了,留下他們一家三口——劉幹掙,龍眼媽,和龍眼。龍眼的頭髮是全白的,他一出生就是個白頭髮。書裏寫他是個愁根,幾輩子受罪的源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他們一家人從很遠的地方跑過來,走過了綿綿無盡的丘陵,最早吸引他們住下來、紮下窩棚的是白毛毛花。白毛毛花,它是多麼好,多麼温暖,他們從雪地裏來,特別需要暖和的東西,就用白毛毛花做了棉被,做了窩棚,做了牀鋪,然後安下他們的家。他們是小村最早的居民。那時小村還沒有紅薯,只有一片白毛毛花。

    然後是大腳肥肩。她是賴牙的老婆,是個很結實、很豐滿,照我們現代的説法很性感的女人。她精力極其旺盛,可是她不生孩子。因為她丈夫的勢力,她在莊上很跋扈。她是個健康的女人,像鐵塔似的,很吸引男人。那個工程師一見她就迷上她了。她的來歷很神秘,我們一直不知道她的來歷。有一天,小村邊上忽然來了一羣流浪漢,他們非常快樂。女人懷裏抱着雞,雞就在女人懷裏下蛋。他們破衣爛衫,喝着酒。在溝裏燒起篝火烤東西吃。這些流浪漢非常吸引小村的人,首先吸引了光棍。小村安於停留的因素有兩個,一個是紅薯,另一個就是結親,如果男人有了媳婦,就可以安心地停下來,讓媳婦拔火罐來發泄心裏的奔跑慾望,否則就會騷動不安。已經過了奔跑的年齡,夜裏不能再和年輕人去奔跑的光棍漢,便會闖下很多禍事。這些光棍漢一看見流浪漢馬上就跑過去和他們匯合了,和他們一塊兒喝酒,把家裏的鹹菜拿過去會餐。還有一些人也非常喜歡流浪漢,就是年輕人。

    流浪漢在小村的日子就像是小村的節日。可是他們很快又走了。流浪漢是從來不停步的。他們走的時候,小村人都覺得非常惋惜,留戀地看着他們留下一大堆破衣爛衫,還留下一個老頭。這老頭是個獨眼,他沒走,曬着太陽睡了一覺,然後拍拍身上的土,走到賴牙家去了。

    他會針灸,進了賴牙家就給他扎針。因為他扎針技術非常好,比拔火罐效果棒多了,賴牙就讓他在村裏住下了。每天這個獨眼都到賴牙家去,而且總是挑賴於不在家的日子去。從他和大腳肥肩的對話裏,你能看出他們好像有點認識。後來,當老頭眼看着快要死的時候,他開始敍述自己的故事了。他説他是從很遠的地方往這兒跑的,為了找一個負心的姑娘——這個姑娘是因為吃不飽負心跑掉的。他一輩子就在找這個女孩,走過了很多窮山溝,吃的苦簡直沒法兒説。曾經有一次跑到一個山溝,這個山溝窮得沒法子,他被人硬拖住,綁到這個村莊裏德高望重的一個老太婆家裏,問他:“由你選,你願意做她的兒子呢還是做她的男人了?”他看到這個老太婆的年齡實在太大了,説:“你必須要我選一樣,我就選做她的兒子。”從此,他就等於伺候她了,為她種地挑水,還要給她抓癢癢,什麼都要幹。他實在忘不了那個負心姑娘,就從那個老太婆家裏逃出來了。可是村莊裏的人把很多關口都卡住了,要過關口就會被抓住,所以他夜裏不敢找客棧宿店,白天不敢跑路,就在夜裏趕路。可是他還是不屈不撓,還是拼命地往一個方向跑,其實是很盲目的,他根本不知道該跑到哪兒去找他的負心女人。曾經有一次,他夜裏走過一個村莊,看見一個房子亮着燈,裏面坐着個女人,特別像他的負心姑娘。他不由看出了神,結果被那個女人發現,用針戳他的眼睛,把他的眼睛戳瞎了。他找了個鄉間醫生把他的瞎眼取出來,從此以後就變成了一個獨眼。他跑啊跑啊,最後跑到了一羣流浪漢裏面,加人了他們流浪的隊伍。他對大腳肥肩説,當我跑到你們小村,看到你們這兒大片的紅薯,正好是9月,9月是紅薯豐收的季節,紅薯蔓子一壟一壟的,一直連到天邊,火紅火紅的,我一看見平原,一看見這麼肥的紅薯,心裏想:“女人你跑不遠,你肯定就在這兒。”他説完這句話就死了,大腳肥肩不由嚎啕大哭,其時我們也看出來了,大腳肥肩就是他要找的負心姑娘。大腳肥肩就是從獨眼龍來的路上來的,他走了多遠,大腳肥後就走了多遠,她也是從遠處奔跑而來的女人。

    還有個女人叫慶餘。從“慶餘”這個名字來看,她大約有過非常富庶的生活。就是她帶來了煎餅的技術,這也暗示她來自一個文明的地方。她最早出現在小村的時候是一個破衣爛衫的討飯女人,牽着一條黃狗。她説的話別人都聽不懂,是很奇怪的外來語言。別人聽不懂她的話,也不知道她為什麼跑到這兒來,她的來歷非常神秘。到了晚上,她就被壞蛋金友強xx了。也因此得以留在小村。後來給一個叫金祥的光棍漢做了媳婦。這個光棍已經50多歲了,他那種奔跑的慾望還在燒着他的心,他有的時候會無緣無故地嚎叫,需要很多人捆住他,揍他,把他的心火給打掉。他沒有女人幫他拔火罐,所以他心裏的火就特別旺。自從他娶了慶餘以後,便安靜下來了。他就是小村憶苦思甜能手的那個金祥,他的憶苦思甜非常火爆,就是説很有激情。自從他結婚以後,憶苦思甜起來就温和多了。女人是能把一個奔跑的人的火氣消融掉的。他和慶餘結婚後不久,慶餘就生下個孩子,這孩子不曉得是誰的,説不定是金友的。這一年,他們的紅薯豐收以後又受到雨打,都發黴了,全年的口糧處在了困難之中。想不到慶餘居然在一塊破了的水缸瓦片上烙了煎餅,這煎餅簡直是個大發明。金祥成了小村最受羨慕的人了,大家覺得他能吃上煎餅,能把紅薯做成這樣好吃、這樣旱澇保收的東西,非常羨慕。隨後,煎餅的技術開始在小村蔓延開了。這時候,慶餘説:“我們那兒的煎餅是在鏊子上煎的,不是在瓦片上煎的,這瓦片實在是因陋就簡,是很難用的。”那麼到哪兒去找這個鏊子?金祥在他的晚年做了件大壯舉,就是去找鏊子。他翻山越嶺,走過的路不知有多少,終於看到樹底下有一個老頭在吃煎餅,旁邊放着一個鏊子。他雖然從沒見過鏊子,但他認識煎餅,他一看見煎餅就知道這是鏊子了。他簡直樂瘋了,鏊子是他最親愛的親人。這一路上,昏死、餓死、渴死好幾回,九死一生,終於把這鏊子捧回小村。金祥背鏊子的路,其實就是慶餘來小村的路,慶餘就是從那麼遠的地方來的。慶餘到了小村後,先後嫁了兩個光棍漢,第一個叫金祥,第二個叫牛趕。慶餘很奇怪,嫁誰誰死。金祥揹回鏊子不久就死了,然後她由村頭賴牙作主嫁給了牛趕。牛趕是個放牛的,也是個老光棍。

    她和牛趕結婚以後,牛趕也死了。她到了小村以後接連送走了兩個男人,可她自己越來越壯實了。這種女人是不能停的,一停就有毒的,她是又一個從外邊跑來的人。再有兩個重要人物,一個叫閃婆,一個叫露筋。我懷疑“露筋”也是諧音,它其實是“鹿精”。露筋是個男人,也是小村人。他的形象像開發美國西部的牛仔,就像萬寶路廣告中的那種人物。隆鼻深目,個子瘦高,他的習性類似“垮掉的一代”,不幹活,喜歡喝酒,搗蛋,作惡。當他喝了酒以後,就對人好得不得了,特別喜歡幫人家做事情,推車呀,抱孩子呀,什麼都幹。可是他壞起來的話可以破口罵他們的族長。他們就説:如果露筋在別的村,他早就被處於族法,死了。他做的壞事太多了。他對田地、農活沒有感情,他老是往野地裏跑。但是他不知怎麼總是餓不着,總是有吃有穿的。他父親不要他這個兒子了,他正好可以名正言順地四處流浪。

    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到了一片丘陵上,看見一個小房子,房子裏面好像沒有人似的。他在外面喊,忽然窗口露出一張女人的臉,這女人是閉着眼睛的,很啓皙的皮膚。他一看見這個女人,就走不動了,他的魂好像被她抓住了,這個女人叫閃婆。她為什麼叫閃婆呢?很奇怪的,她是個瞎子,並不是説她沒有視力,只是她的視力非常短暫,短暫得睜開一下眼睛趕緊閉上了,就只一眼,她就把世界全都看清了。

    她的眼睛在那一瞬間是非常明亮而且美麗的,所以大家就叫她閃婆。

    露筋愛上閃婆,他離不開她了,就每天坐在她的小房子前。閃婆被她的父親保護得非常好,給了她一杆槍,讓她對着窗洞,這樣她家的房子就成了一座碉堡。有一天,露筋實在是忍不住了,就在小屋前放聲大哭,他心裏又是愛又是抑鬱,簡直説不出來的難過。閃婆的父親走過去説:“小夥子,你哭什麼?”他説不出話來。閃婆父親就把他帶到家裏去,他們兩個終於接上火了。露筋要帶她走,閃婆很害怕,最後露筋就幾乎是把她搶走的。兩個人在野地裏奔跑,跑到了小村。露筋的父親不讓進門,説:“我們家不要瞎子。”讓他們走。他們倆再回到小山坡上閃婆的家,閃婆的父親拿着槍在門口對他們開槍。他們又只能掉頭跑。這時,他們兩個無家可歸,只能在野地裏生活。他們在野地裏過着像野獸一樣的生活,喝的是露水,吃的是野果,住就在茅草堆裏。一直到露筋的父親死了以後他們才回到小村,住進房子裏去。這時候,露筋安靜下來,他開始糊房子,把房子糊得嚴嚴實實,一點風都不透。糊好房子後,他們便生下了孩子,取名叫歡業,這也是個重要人物,後面要説的。又過了兩年,露筋就覺得自己不行了,他和閃婆説:“我一定要死了,現在就由這個孩子歡業來保護你。”這個露筋也是個不能停的,一停下來就要死。他把這個家安頓好,把兒子生下來,然後就死了。

    在“過去時”裏還有一個故事形態,就是憶苦思甜。憶苦思甜,閃婆和金祥是兩個好手,他們憶苦思甜就是圍繞一箇中心——跑。他們老是往平原上跑,被人抓住就苦苦哀求説:“你放了我吧,我跑了一輩子還沒看見平原,還沒看見紅薯。”他們憶的是他們跑來的苦處。

    在這羣跑來的人中還有一批人物,她們全是南山上嫁過來的媳婦,這裏面有小豆,還有龍眼媽和憨人媽。憨人媽到小村幾十年了,孩子都這麼大了,她還保持一個習慣,就是每到9月收穫了紅薯,一定要回到南山去,和她的一箇舊相好住幾天。就是這麼撒野的幾天幫助她在小村維持着停滯的生活。她每次到南山去會過她的相好回來,都會顯得壯實一點,滋潤一點,快活一點。在小村的停滯生活中,憨人媽和龍眼媽是很要好的姊妹,經常講真不該嫁到小村來。她們都是奔跑的人,覺得在這兒不行,人都枯竭了。

    現在我們説“將來時事件”。那就是小村往外跑,往外飛的人物和故事。最重要的人是歡業,就是露筋和閃婆的兒子。這個男孩子有個特別的地方,他長了一頭黃頭髮,他父親也是黃頭髮,但不是他那樣的黃,他是金燦燦的黃。這是個很特別的男孩子,他很嚴肅,很漂亮,瘦高,不説話,絕對不近女色。可他是那麼漂亮,很多女孩子想和他好,卻遭到拒絕。他只和老人在一起,和老人在一起,他感到很温暖。他對母親非常孝順。當他很小,還不懂得什麼的時候,他就親眼目睹金友欺負他媽媽,他那時就下定決心:“我以後一定要殺死金友。”他時時防備着金友,發生過很多激烈的爭執。閃婆死了以後,歡業一點都沒哭,他只是拿塊白布把他的金色頭髮包裹起來。有幾個女孩子在歡業面前哭,表示同情,歡業把其中一個女孩子的下巴托起來,很仔細地看了看她的牙齒,然後把她一撥,還是不哭。把他媽媽埋葬掉,接着就去殺金友了。殺金友時,金友正在打老婆小豆。前面説過。小村裏,最日常的活動就是丈夫打老婆,這是給女人去火的,就像倒過來老婆給丈夫拔火罐,也是給男人去火的。這兒的人都吃紅薯,非常燒胃,渾身説不出來的熱情,精力也沒地方發泄,必須打老婆和拔火罐。歡業把金友殺了,殺金友這一段小説寫得特別痛快:“他脖子上面有許多青筋,就像許多根鬚糾纏在一起,他毫不費勁地把這些根鬚都割斷了。”他殺了金友後,小豆就大聲喊起來:“歡業殺人了!”然後全莊都喊了起來。這時歡業早就準備好了,他把家裏的東西全都收拾乾淨了,這時夾了包裹就跑。他忽然發現一件奇怪的事情,他的兩隻腳掌一接觸到地面,自己就會跑,而且當他跑起來時,渾身是那麼有力,那麼輕快,那麼歡樂。因為他殺了人了,他知道這一輩子他都得跑,他別無選擇。一直往前跑,他就想起了他的爸爸媽媽,想起了他媽媽以前總是和他説的一句話:“你要接我們的班。”他沒有想到接班是這個意思,他剛剛明白接班是接這個奔跑的班。他這才發現他實際上是真正的野地人,他爸爸媽媽都是野地人,他也是野地人。他到了野地,覺得這才是他的家。他沒有傷心,沒有悲痛,甚至很高興被人追着,非常快樂地就這麼跑。這是從小村跑走的人,是叫一件命案逼跑的。他跑上了丘陵,一走上丘陵,他就覺得這丘陵上佈滿了腳印,這腳印都是小村先人的腳印,他其實就跑在他們跑過來的路上。後來他碰到一羣流浪漢,裏頭有個小女孩特別喜歡他,給他做了媳婦。這個時候,他忽然非常強烈地懷念起他的小村,渴望回小村去看一看,那個媳婦怎麼都留他不住。不知道最終他去了還是沒去,其實這時,小村已經沒有了。

    接下來要説龍眼。龍眼是個白頭髮,這白頭髮是一輩子的愁,他生出來就知道發愁。他們是從逃荒路上過來的,這一路的艱辛全都傳續和積蓄在他心裏。生活很悲苦,他父親劉幹掙是一個心懷仇恨的人,心裏火爆,沒有地方去發泄,最大的樂事就是揍他媽媽。他母親一生就擔心龍眼的白頭髮,很想把他的白頭髮治好,所以她有次昏了頭,把丈夫叫她去買酒的錢買了一種藥丸,給她兒子治白頭髮,可是沒有用,他的頭髮還是白的,永遠治不好。龍眼總是在發愁,他的名字也是有意思的,他就是龍的眼睛,他好像總是在暗中注視小村的動靜,他目睹了小村很多的犯罪。慶餘被金友強xx,小村只有一個人知道,就是龍眼。龍眼是個很孤獨的人,從來不和年輕人一起奔跑,總是落單的。他一個人看着小村的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犯罪,還看着別人手拉手在那兒戀愛,他從來不説,埋藏在心底。他的心屬於一個人,就是肥,他們從小定下親事,所以有一天晚上,在一種很衝動的情況下,龍眼強迫着肥和他做了愛。我想他渴望佔有肥,是因為他意識到肥是可能飛出小村的人。當肥和工程師的兒子挺芳走了以後,龍眼非常消沉,去工區做了一名礦工。工區越來越擴展,就到小村來招工,憨人一批小夥子都一同被招去。龍眼在底下挖礦,心裏想的是上面的小村。

    他覺得快挖到小村了,他是親手把他們小村挖塌掉的人,是小村的罪人,可是他又不能不挖。所以在別的工友嬉笑玩鬧時,他總是一個人在巷道里茫然地走。我們感覺到,他好像在小村的心裏走。他邊走邊想,這是樹林子了,這是村道了,這是大碾盤子了,他就這麼茫茫然地走。當他受傷了,工長把他調到地面上來,龍眼還是要求下井挖礦。

    大家都覺得很奇怪,因為大家都巴不得在地面上工作,他卻要下井。

    好像是一種宿命,他覺得小村的地底是非得由他自己去挖塌挖空的,他滿懷着痛苦又滿懷着熱情在挖礦。他每挖一鍬煤,聽到那種轟隆隆的聲音,他就感到小村在慢慢消失,無可阻擋,沒辦法避免。他必須來挖,好像自我懲罰又好像自我安慰。有一次他孤獨地走到一個炮區裏去——龍眼在小村時老是在地上走,到了礦區後,他老是在地下走,好像要把小村心裏的角角落落都摸清楚一樣——這個炮區正好是小村的底下。最後塌方了,把他活活埋在裏面。在最後一刻,他聽見母親在喊:“我孩兒快跑快跑!”他的祖上是來到小村的頭一人,他必須親手摧毀小村,才可以奔跑出去,結局卻是同歸於盡。

    然後就是肥,最後成功地一去不回的唯一的人就是肥。剛才我説過,我懷疑她的名字是“飛”的諧音。她最後能成功地走出去,有很多條件:第一,她沒爹沒媽,這裏的爹媽都是很強的牽掛,尤其是媽。

    她的爹叫老轉兒,是餓死的,死了以後魂還經常回小村來看看,有很多人在村口碰到他。她的媽是給紅薯噎死的。第二,她心裏的火力非常大,比趕鸚還強烈。她從很小的時候就得了一種病,她的母親給她從外村請來一個赤腳醫生治病。這個赤腳醫生戴了一到沒有鏡片的眼鏡,手裏的針簡像擀麪杖那麼粗,鏽跡斑斑。她拒絕治療,參加到夜晚奔跑的人羣裏去,可是奔跑仍然不能使她泄火。她心裏的火力總是不可抑止,龍眼把她按在大碾盤上,強行使她做了他媳婦,還是不能使她安分,她心裏的火力還是不能消除,她還是要跑。第三個也是最重要的條件就是她和挺芳的愛情。挺勞和他父親完全不同,他父親是個泛愛主義者,他母親這個四川小女人,受夠了他的罪,她教給了挺芳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這個世界上你什麼都可以拋棄,可是有一件事情,你一定要學會,就是鍾情。”他學會了鍾情,他對肥非常鍾情,永遠不會忘記肥。他被別人打成這樣子,還是牢牢地追着肥。小村的人都是成幫結夥,他在一種非常危險的境地裏,緊緊跟隨着肥。最後他成功地把肥帶了出去。整個小説結束於肥和挺芳將要離開的時候回到這個小村。當他們走進這個小村,他們説:這是一個多麼纏綿的村莊。其時小村已經夷為平地,非常荒涼。工區挖空了下面的煤,已經撤退,上面的村莊遷走了,只剩下一個大碾盤子。看着大碾盤子,肥是熱淚漣漣。小村這種停滯的狀態是那樣使人痛苦,可是它給人情感上的牽掛真是無窮無盡的,要跑出去是那麼困難,那麼不可能,直要到無路可走,無家可歸。肥是和挺芳坐着汽車跑的,終於離開這裏。

    當他們走出去時,看見了一匹馬駒,這其實是趕鸚的化身。趕鸚是沒有結局的人,可是她主持了這個村莊的奔跑,她使小村永遠保持了奔跑的活力。

    故事講完了,就此可以看出《九月寓言》是怎樣一個心靈世界。

    我以為它是一個奔跑的世界。這裏的人必須要奔跑,這個世界必須要奔跑,一奔跑就有生命,一停下來就沒有生命。可是為了跑,卻要付出身心兩方面的代價,這種代價幾乎是九死一生,牽腸掛肚的,但它必須奔跑,不奔跑就要死亡,犧牲是無可避免的。《九月寓言》就是這麼一個火熱的、奔騰的世界。

    然後我想談談這一個心靈世界的建築方法,也就是它與現實世界的關係。我感到有兩點:一、我們都知道張煒在此之前有部小説叫《古船》,非常轟動,大家都很認可的。我對《古船》的看法是一般,當然很好,可是不是那麼超乎我意料。我當面和張煒説過我的看法,他非常贊同,我説:“《古船》和《九月寓言》比較,《古船》是用人物、情節、故事講述歷史,《九月寓言》卻是用歷史作材料創造了另一個世界。”二、大家也都不會忘記,前幾年有個尋根運動,產生了很多鄉土化的小説,就是文化小説。究根問底,其實就是擺脱意識形態的束縛,到人類生存的原初狀態中去尋找材料,以期建構一個和現存的固定的世界別樣的天地。可是我們細細看來,尋根小説是什麼樣的景觀呢?是用非意識形態的情節、人物,就是那種非常鄉土化原始性的材料,最後做成的還是個意識形態化的小説,就是説,它依然是現實世界的再現。而《九月寓言》正相反,它用意識形態化的語言創造出的卻是非意識形態化的一個世界。它絕對不是我們所熟悉的公認的現存世界,它是獨立的,有自己的邏輯,這個邏輯順理成章,但不是我們這個現存社會的邏輯,而它所使用的材料非常具體。比如它使用我們的歷史,劉幹掙的造反,實際上借用了我們的“文化大革命”。還有憶苦思甜,也是使用了現實生活裏的概念和形式。另外,工區和小村的關係,也是用了現實社會里工業化發展過程中的一些形態。它使用一些非常政治化的用語,很有意思,比如,肥想自己是那樣的又白又肥,而她父母是吃不飽的,自己怎麼能夠這麼胖的?想了許久,她想起了一句歌詞,幫她解決了問題,就是我們經常唱的一句革命歌曲:“陽光雨露,撫育我們茁壯成長。”在露筋臨死時終於回想起他們在野地裏奔跑的時候,耳邊始終響起的一句旋律,這是什麼旋律呢?“我們都是飛行軍”。我一定要提醒你們注意,他不是諷刺,這本書絕對不企圖象徵什麼,諷刺什麼,對應什麼,批評什麼,它絕對不是那麼狹隘的。它就是用我們的現存世界來創造一個特殊的東西,為此採取了童話式的手法。你會覺得小村和工區的人都非常孩子氣,或者説是動物化。比如憨人爸彎口的形象:“他的臉長得非常可愛,他的五官好像前面有隻無形的手把它用力揪了一下。他吃煎餅的樣子是那麼專注,再在自己的嘴上插一杆葱,看上去像只老兔子。”三蘭子不是看到過一個鼴鼠一樣的小男人嗎?他非常靈活,非常可愛,她老是忘不了他。當她和語言學家好的時候,她向語言學家描繪了這個小男人,語言學家的話很有意思,他説:“這是一個侏儒。”這句話的意義何在?這是一個意識形態,他是在為小男人定義,這個定義很簡單,“是個侏儒”。可是在三蘭子眼裏,他沒有名字,他是一種狀態,非常可愛,非常自然。《九月寓言》所描繪的一切都帶有一種奇異的狀態,但這些狀態的細節卻是我們所認識的具體現實的細節,只是到了這裏,一切都改觀了。張煒把這些已經成型的東西重新打碎,再重新組織起一個寓言世界。

    這是一本非常有意思的書,我建議你們好好讀一讀。這種建築方法實際也反映了張煒的一種世界觀和藝術觀,像我第一堂課所説的,這個世界已經是一個固定的世界,一個意識形態的世界了,我們伸手都已經是成品,拿不到最最原初的東西了,所以他只能用我們已經用過的東西,把舊房子拆成了磚,用這個磚再建新房子。這已經是磚,不是土了,他不可能再重新燒磚,只能這麼做。

    《九月寓言》和《心靈史》是我大綱裏僅選的兩部中國當代的作品。我為什麼要求來這裏上課呢?我特別希望你們以後能夠懂得什麼叫好書。這兩本書命運都很奇怪,《心靈史》沒發表就直接成書了,説明刊物不能認定它好還是不好。《九月寓言》則經過退稿,最終被接受時,出版社對它不得不抱了懷疑態度,不知道它好還是不好。我心裏很難過,好和不好是那麼清楚地放在我們的面前,可是很多人都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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