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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講 《紅樓夢》

    今天我們講《紅樓夢》。它有着極高的寫實成就,在寫實的層面上,它幾乎使我們看不見作家的存在,好像這就是生活本來面目的顯現,真可稱得上“天衣無縫”。它似乎不是一個寫作者片面的、主觀的、帶有個人侷限性的描寫,而是一個天然的場赴,你看到一些東西,也看不到一些東西,有一些是蛛絲馬跡,有一些是雲裏霧裏。應該藏的藏,應該露的露,應該有的有,應該沒的沒。它留下了那麼多的懸案,就像真實的生活。人們研究它,不像是研究一個虛構的作品,而是在研究一個社會的一段歷史。

    《紅樓夢》就是給我們這麼一種強烈的印象。多少年來多少學科都在研究《紅樓夢》,公説公有理,婆説婆有理。因此可見它在寫實上可説是嚴絲合縫,特別密實,針插不入,水潑不進。這種情形使得分析工作特別困難,因為特別容易將現實和虛構混淆起來,難以看清它作為一部小説的獨立的景觀。它的創作者有着極深的涉世經驗,才可能使其現實性達到這樣一種程度。它看起來是那麼日常,甚至有些瑣碎,可能會使有些讀者感到不耐煩。那些起居的細節,小兒女的心思,倫常的禮數,客來客去。而在這些日常小事中,若仔細琢磨,會發現包含了很深的涉世經驗,而涉世經驗裏包含的則是文化內容。我用兩個字形容它,就是“世故”。它世故極深,舉幾個例子:黛玉剛進榮國府時,鳳姐看到黛玉,説了一段很恭維的話,意思是:呀,這個妹妹真是出息的好,這麼漂亮,這麼出眾,看起來不像是老太太的外孫女兒,倒像是嫡親孫女兒。這句話是很有意思的一句話。上海曾經搞過一部越劇電視劇,它把這段話編成一段唱詞,意思是這個妹妹這麼不同尋常,不像老太大的外孫女兒,卻像是九天仙女下凡來。它也是恭維,可是恭維錯了對象,這就犯了大錯誤。為什麼風姐要説,不像是老太大的外孫女兒,倒像是嫡親孫女兒呢?因為外孫女兒是外系的,孫女兒是老太太的直系,鳳姐説的話表面是恭維林黛玉,內裏則是恭維老太太的。所以才説鳳姐會説話嘛。這種細節比比皆是,還有,紫鵑有一次試探寶玉説,我們林家人終究是要回林家的祖籍,早晚要走的,於是寶玉大發作,又是病,又是鬧,怎麼也不讓林黛玉走,這局面是相當難堪的,誰都能窺察出一些有違綱紀的隱衷。而這時候賈母亦已經對林黛玉不怎麼感興趣了,她把興趣轉移到寶釵身上了。

    當時的情景非常狼狽,這時薛姨媽,即薛寶釵的母親,她的勸慰就極其得體,把這個尷尬的局面糊過去了。她的話大意是:他們兩個人從小一起長大,突然的一下子要分手,別説是他這麼個傻孩子,實心眼的,就是我們大人都受不了。她這幾句話,是很給賈母面子的,給了個大大的台階下。為什麼林黛玉始終是那麼彆扭,又要探賈寶玉的口徑,又不讓他把話説明,賈寶玉一旦把真情表露出來,林黛玉就覺得受了冒犯,大生其氣,這是什麼道理呢?這就是中國女性的尊嚴。即便是對賈寶玉這樣視女兒為尊貴,視男人為糞土的人,林黛玉也不得不防着一手。倘若她認可了她對賈寶玉的私情,她的價值就會一落千丈,所以她特別不能容忍賈寶玉向她吐露情感,將其視作輕薄,而內心又非常迫切得到愛情的保證,心情便非常複雜。多年前,吳祖緗先生給我們説《紅樓夢》,他非常痛恨越劇電影《紅樓夢》,不知同學看過沒有,他説原作裏有一個關鍵的情節,順序被改編者弄顛倒了,這一顛倒不要緊,整個意思就都錯了。那就是寶玉為了戲子蔣玉涵捱了父親的打,捱打之後,黛玉去看望他,很是傷心,黛玉就説了一句話:“你就改了吧。”寶玉回答説:“妹妹你放心,為了這些人,縱是死我都甘心的。”吳祖湘先生認為這話實際上是寶玉的一次真正的袒露心跡,話中的“這些人”説的是蔣玉涵之流,指的卻是包括與林黛玉的兒女私情在內的叛逆性情感,這話林黛玉也聽懂了,認可了,從此之後便平靜下來,再也沒有鬧過彆扭。而在越劇《紅樓夢》裏,這個探病的情節,卻被安排到前面去了,於是在賈寶玉説過此話之後,又發生了他們吵嘴的過節。吳先生認為這是大大的把曹雪芹誤解了,同時也大大的缺乏對中國倫理文化的常識。這就是它的寫實情節的嚴格和縝密,不會有一絲一毫的疏漏,有着對中國歷史社會深刻的解釋和經驗。也正是因為《紅樓夢》的寫實的層面是這麼嚴絲合縫,毫無漏洞,栩栩如生,它便使我們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我們忽略了這部作品的主觀世界。

    長期以來,曹雪芹在我們頭腦裏一直是一個非常矛盾的形象,一方面他是一個唯心主義者,另外一方面他又是一個唯物主義者。他從他的唯心主義出發,卻因他對社會的深刻認識,走上了批判現實主義道路,最終以唯物主義為歸宿。但是因為他主觀上,自我的意識是一個唯心主義者,因此他自己也永遠不能瞭解他在批判現實主義道路上走了多麼深多麼遠,他是不自覺的唯物主義者。我們就是這麼解釋曹雪芹,否則我們怎麼來解釋《紅樓夢》,怎麼來解釋它的現實和虛無共存一體。我們只得把這個矛盾推到曹雪芹身上,認定他是一個矛盾體,是一個唯心主義和唯物主義結合的,虛無主義和現實主義結合的矛盾體,我們把責任推到他身上,用侷限性來解釋這個作品中的矛盾現象,這樣就可能要我們所要的,不要我們所不要的。但其實我們就將一個完整的作品分裂了,結果是損失了我們的獲得。

    我有一種好奇心,我覺得好的作品,它就像一座大房子,裏面房間再多,像迷陣一樣,但它的線索卻是簡單的。我們只要找到一扇主要的門,這扇門一旦打開,我們就會非常順利地走遍它所有的房間,並且發現所有的房間其實都是連成一體的。假如我們找到的不是一扇主門,只是一扇邊門旁門的話,那我們就只能把一部分房間走通,或把樓上的房間走通,或把樓下房間走通,或把左側的走通,或把右側的走通,而不可能把所有房間都那麼一氣呵成地、那麼不重複、不往返地走通。所以當我面對一部巨大的作品,當我意識到它是一部鉅作時,我特別想找到一扇門,我要把它們全部走通。

    現在,在我面前,《紅樓夢》是怎樣一所房子,它的門在什麼地方,這是特別引起我興趣的事情,我們應該嘗試去把它走通一下。這工作非常難,當我想做這件事,想走通《紅樓夢》這本大書的時候,我一走,就走到寫實的層面上來,而不得不棄下那一個虛無的層面。

    但我們不妨這麼試着走走看,如果走不通我們再換條路,我們暫且走點彎路,不要急,相信不會白花工夫。所有的作品基本上都是由兩種關係構成,一種是橫向的關係,就是人物的關係,還有一種是縱向的關係,即情節縱深發展的關係,我們先從這兩個關係上看看《紅樓夢》是怎麼樣一部作品。

    我想從橫向關係上來講,基本上的人物關係是建立在一個家族關係上的,我們可大體上把這家族排列一下。賈家分寧國公和榮國公兩系,寧國府榮國府相隔一條街而立。寧國公的一系是賈演,賈代化,然後是賈敷和賈敬,接下來是賈敬的兒子賈珍,下來再是賈榮。榮國公一系是賈源,這一代都是以三點水為偏旁的名字,接下來是賈代善代字輩的,再接下來這邊是賈赦和賈政,賈赦的兒子是賈璉,賈政的大兒子寶珠早夭了,小兒子就是賈寶玉。這兩大系,還包括有他們各自的姐妹妻妾女兒。故事主要展開在榮國府裏,因此這一系人物更繁多了。榮國府一系還派生出了三個小系,一個是賈代善之妻史太君,即賈母的孃家,史家也是個望族,史湘雲就是她們史家的孩子;還有一個派系是王夫人孃家,即王子滕家,王家是做官的,王熙鳳就是王家的女兒,王家和賈家可説是親上作親;再有一系則是薛家,薛姨媽是王夫人的妹妹,是個商賈之家,算得上是新生資產階級,薛家有一子一女,即薛蟠和薛寶釵。除了這些家族關係之外,另外還有兩大類人是圍繞周圍的,一類是僕傭,丫環,奶媽,小廝,賬房一大批,一類是賈家的朋友、世交。基本就是這些人物。從這些人物的關係我們能看到一個什麼狀態呢?這是以家族關係為主的,家族關係是個自然關係,不是情節組織的關係,也可説是一個先天的關係。就是説他們為什麼在一起,因為他們是一家人,沒有別的原因,只是這個很簡單的原因。在這個家族的先天的關係之上,也產生了一些後天的選擇的關係,比如寶玉、黛玉、寶釵的婚戀關係,他們三人組成了一個故事的關係,這就是選擇的關係。還有尤二姐,尤三姐,秦可卿的故事,但是這些故事,在書中都不是左右全局的地位。戲曲,連環畫,那些演義型的《紅樓夢》裏,寶黛釵三人的關係總是主要的關係,也有單寫二尤的。但事實上當我們看原作的時候,發現這些故事所佔篇幅都不多,零散在各處,彼此間也沒什麼關係,幾乎都是分道揚鑣,自己管自己在活動,沒有很緊密的聯繫。我現在就是要找一個使它們聯繫在一起的一個東面,它們為什麼要存在於一體的一個理由。人物關係看來很自然,是先天的關係。再來看情節縱向發展的關係,是由什麼在推動情節的發展呢?我們稍稍列舉一點段落,比如黛玉進府以後的一段情節。黛玉從船上下來,上岸,進賈府,先見祖母,再見舅母王夫人,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然後大家聊些閒話,互問吃些什麼藥之類的事情,鳳姐就進門了,人還沒到,聲音先到,進門就哭,哭過就説,再吃茶點,然後大家再去看舅舅,到了舅舅住處,舅舅説我看到外甥女兒,不免就要想起死去的妹妹。彼此都難過,暫且就不見了吧,於是打道回府,吃飯、吃完飯又談會兒讀書的事,寶玉就來了,這才有點事故興起來:寶玉摔了玉,他説這麼好的妹妹沒有玉,那我要這玉幹什麼,然後大家哄他,又好了,終於散了,晚上黛玉就一個人在房間裏傷心,她想我第一天來就惹出這樣的事,多不好,襲人,寶玉的大丫頭就勸,你剛來,這點事情就哭,那以後哭的日子還多着呢,這個爺們很古怪的,常常會做出不可思議的舉動的,勸畢,一天總算結束,第二天黛玉又見過賈母,又向舅母請安,去請安時見到王夫人和鳳姐正好在看南京的來信,就是王夫人孃家的來信,信中提到薛蟠,即薛夫人的兒子的案子,話題便轉到案子上。你看它的情節是順時間的順序,自然的發展。因此《紅樓夢》的人物關係和情節關係都體現出一種自然經營的狀態,一個是家族的關係,一個是時間的順序,空間和時間都是自然性的。這麼些人在一起,做了這麼些事情,我們所看到的理由就是他們是一家人,他們在同一個時間順序上,除此之外似乎沒有更必要的理由了。這就是我面前展開的《紅樓夢》的寫實層面上的圖畫。

    然而這能不能説服我們呢?在這個寫實的領域裏,我們並沒有找到一個特別有力的東西,能夠把所有的人物、細節、情節都一網打盡,我們所能看到的人物關係和情節發展,都只是一些孤立的人和事。當然這些人和事寫得很有文化內涵。可是我們必須找到一種邏輯的力量,這力量必須能把所有的人、事一網打盡,一網打盡也就意味着我們找到了這扇門,進入了這個大房子。所以我覺得有必要從頭來看這本書。

    我們讀《紅樓夢》,時常能感到它向我們透露一些隱秘的信息。

    我們是否做過一些工作,把這些隱秘的信息串聯起來,看看這些隱秘的信息能夠組成一個怎樣的世界?在這個寫實的世界之後是否還有着另外的一個世界,這兩個世界是否有着一些關係?我們可以試着做這件事。當我們從頭來看這本書時,會發現這本書的寫法非常像現代小説中的“元小説”的手法。就是説它一邊進行着故事,一邊交代這故事形成的原委和過程。於是我們便讀到了一個故事的故事,也就是小説的小説。它明確告訴你這是一個創造物,這是一個小説。我想起有些小説裏會有這種句子,我看到就好笑,什麼句子呢?譬如説要形容一件很戲劇性的事情,便説哎呀,這簡直太像小説了!這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它本來就是小説嘛。還有一種現代戲劇,演員從台上下來,走到觀眾席裏去表演,似乎想告訴你這不是戲劇,而是真實。其實他走到哪裏,都改變不了戲劇的非真實的本質。這些都是掩耳盜鈴的把戲。“元小説”則首先告訴你一個事實:這是一個創造物,是一個人為的做出來的東西。《紅樓夢》是怎麼做出來的呢?這就是小説開首第一回的內容。説是有一個地方叫大荒山無稽崖,女媧為了補天,在這裏煉了很多石頭,高十二丈,寬二十四丈的大石頭,共有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補好天,最後還剩下一塊石頭,留在大荒山無稽崖底下。

    這塊石頭很傷心,説是我沒有才能,否則為什麼別人都去補天,獨剩我在這兒。有一天當它又在那兒自嘆自傷心時,走過來一個和尚和一個道士,這兩人在石頭邊坐下來,大談山海經,談到很多神仙怪事,雲天霧海的,又談到許多塵世間的榮華富貴,情愛故事。石頭聽了之後便説道,我在這大荒山無稽崖底下太寂寞了,聽你們這麼説,紅塵之中真是很好,又富貴又温柔,你們兩位仙人能否帶我去走一趟。和尚和道士就勸它説,這紅塵中確有快樂,但總是美中不足,好事多磨,沒有一件事是能夠順順利利來的,很是折磨和煎熬,而且瞬息之間,又樂極生悲,人非物換,你忙了半天,又苦又累,又傷心又難過,到頭來卻是竹籃打水一場拐,到最後你還是在這兒做塊石頭,所以這過程還不如免了,何必去受這場罪呢。這石頭則苦苦求他倆,説情願受苦,也要去嚐嚐味道,在這兒太沒意思了,我聽你們説得這麼有趣,我願不惜代價的去嘗試一下。和尚説,你這真是無中生有,無事生非。

    但它還是一徑地請求,無奈之下,和尚和道人只得同意,卻要先立規矩,把話説在前頭。他們自然會施法保佑它和幫助它的,然而紅塵中的事情都是有定數的,當劫數已盡,就該恢復本性,他們只能幫它一世,等到塵緣了盡,就要當斷立斷,回頭是岸,這些都要事先講好,他們也不是佛法無邊的。這石頭只要肯帶它下凡去,什麼都肯答應。

    於是僧道二人就把石頭變變變,變成扇墜這麼小,揣在口袋裏走了。

    石頭在口袋裏問你們要帶我去哪裏呢?和尚説去了自然就知道。然後又過了幾劫幾世,那可是很多很多日子,不是以百年千年萬年計算的了。這時,有一個空空道人,又從這大荒山無稽崖邊的青埂峯底下經過,看到那裏有塊大石頭,石上有着很多字跡,寫的是此石頭無才補天,然後墮人塵世,悲歡離合的一段故事。這裏有一大段,很有意思,是寫空空道人和石頭討論它所經歷的故事。空空道人説你這段故事實在太平淡了,塵世間有很多悲歡離合,起伏跌宕的事情,相比之下你這些事情就沒什麼意思了。石頭説不見得,它説我也不是不知道世間所流傳的話本、傳奇,無非那麼幾種俗套,一種是淫,教男男女女怎麼苟合,另外一種是教人怎麼欺人騙人,官場上怎麼沉浮,也就是我們所説的言情小説和黑幕小説吧。石頭説這些都是瞎編出來的,而我在塵世中所親身經歷的那一段事情,你別看他們只是吃飯、睡覺、喝喝酒、做做詩,悠哉遊哉的,其實倒別有一種情趣。空空道人又説你這段故事也沒有年月日的,到底算哪朝哪代呢?這石頭就又發表了一段見解,説年月日都是次要的,天下萬事其實只有一理,哪個年代都是這一理。空空道人一聽,覺得這話挺有道理,就把這故事抄下來,昭示天下。

    故事是以這兩個人物開頭的,一個叫甄士隱,一個叫賈雨村。前者其實是真事隱,後者則為假語村。這已成為定論,大家都知道,我也願意接受:這是個諧音。故事發生在蘇州,蘇州有個閶門,閶門外有個十里街,街裏有個仁青巷,巷裏有個古廟,叫葫蘆廟。廟旁邊住了一户鄉宦人家,主人就叫甄士隱。有天中午甄士隱看書看乏了,不知覺打了個盹,做了個夢,夢中看到遠處走來一個和尚,一個道士,道土問和尚説:你帶了這個蠢東西去什麼地方呢?和尚回答他説:如今正好有段風流公案要了結,這羣風流冤家到現在還沒投胎入世,我準備將這蠢東西夾在裏面,讓它投胎去,去經歷經歷。道士説,我不曉得原來近日內風流冤孽又要造劫哩,就是説又要生事,生出風波的意思。和尚就和他細説了些緣由,為什麼這些冤家要投胎?是一段什麼風流公案?原來在三生石畔,有一株絳珠草,有一個神瑛侍者,赤暇宮的一個仙人,他天天用甘露去灌溉這株仙草。這絳珠草聽説神瑛侍者準備下凡,已經在警幻仙子處掛號報到了。絳珠仙子正在發愁怎樣還他的甘露之恩,現在就有了主張,心想他下凡我也跟他下凡去,用我的眼淚還他的甘露,於是便幻化為一個女身,也去警幻仙子處報到了。甄士隱聽到這話,便走過去,説非常想看看你們所説的蠢物是什麼。那和尚拿出來朝他晃了一眼,見是塊玉石,晶瑩剔透的,上面寫“通靈寶玉”四字。甄士隱還想再仔細看,和尚卻一把收起就跑。

    他追上前去,看到他們走向一個大門樓,上面寫着“太虛幻境”四個字,他們徑直走了進去。他正要追過去,卻一下子夢醒過來。醒來之後,夢中的情景也就想不太起來了。但事實上他已窺到了天機,人説天機不可泄露,而他卻窺到了端底。因此説他這人是有慧根,有佛緣的。至此,他在塵世中便屢遭不幸,一連串的打擊接踵而來。首先發生的禍事,是他中年才得的女兒英蓮被人拐賣了,然後房子被一把火燒光,他只得回鄉,又碰到災荒連連,無奈中去投奔岳父,岳父則把他委託買房的錢款扣下,最後是又老又病,貧困交加,不由心灰意懶。

    他深感萬事皆空,好沒意思。有一天他在路旁坐着,無聊之極,見路上走來一個道士,唱着一支《好了歌》,意思是説什麼都是好,可什麼又都是了。他聽着似懂非懂,就對道士説你這歌很有意思,但我聽不真切,聽來聽去就是一個“好”,一個“了”。道士説倘若你能聽出這兩字,説明你還行,還是有點佛緣的。甄士隱一聽這話站起來跟着他就走,一去不回頭,入了空門。再回過頭去説賈雨村,説起來也算個世家,可無奈家道中落,人口衰退,最後只剩他孤家寡人一個。

    進京趕考,因盤纏不夠,滯留途中,借了蘇州閶門十里街仁清巷內的葫蘆廟住下來,寫點字,畫點畫賣了度日,日子過得非常悽慘寂寞。

    住在葫蘆廟附近的甄士隱,有時就把他叫到家裏來,和他喝酒,聊天。

    彼此都是讀書人,聊點詩文什麼的,還挺投機。有一天賈雨村在甄士隱的書房裏看見一個丫頭,這丫頭也是好奇,回頭看了他兩眼。這兩眼可不得了,不由他激動萬分,心想自己潦倒到這一地步,還有女人來看他,可見自己還行,一下子就有了自信心。心情也好起來了。在一箇中秋的晚上,他和甄士隱賞月喝酒,作詩作文,他寫的詩都是胸懷大志的氣概,甄士隱便覺此人不凡,有心幫他一把,就説你是個有才能也有志向的人,這樣吧,我來資助你進京趕考。從此賈雨村時來運轉,他進京趕考,一舉中了進士,當了官。可是此人命多乖蹇,不久又犯了事,被貶了官職,乾脆做一名遊士,四方遊歷,或給人做塾師,就是當家庭教師。後來到了南方一户官府人家教他家女兒,就是林黛玉。不久他的案子又平反了,官復原職,要去京城上任,正好林黛玉的母親死了,父親決定讓林黛玉去京城她外婆家,於是便託賈雨村護送,一路進了賈府。

    開頭這一段發生的兩件事是很有用意的,一邊是這個叫甄士隱的人識破了玄機,離開紅塵,遁入空門,於是“真事隱”。另一邊是那個名為賈雨村的人,走進了賈府,這個紅塵世界,“假語村”則開了張。在這第一回裏,一個在幕後作好了準備,真事隱進了空門,只流露出一點信息;一個是邁入了富貴温柔之鄉的賈府,塵世便拉開了帷幕,前台的戲要開場了。

    隱入了幕後的“真事”,其實主宰着前台故事的進行,是通過一些神秘事情而透露出來的。就像僧道兩人事先對石頭的承諾:我將你放至人間,我會不斷施法保護和監督你。這保護和監督是體現在什麼時候和地方的呢?我想有這麼一些值得注意的情節。一是第五回:“遊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圖曲演紅樓夢”。這天寶玉到寧國府來玩,喝多了酒,被賈蓉的媳婦秦氏安排在自己房內午睡。秦氏名叫秦可卿,要論輩份是寶玉的侄媳婦,這麼安排是有些不妥,但就如秦可卿説的,“他能有多大呢,就忌諱這些個!”於是便不忌諱了。寶玉也很滿意素可卿的房間,因為房間的佈置有着一種豔情的氣氛,照現代用語説也就是性感的氣氛。寶玉在這裏做了一個奇異的夢。夢中他隨了一個酷似秦可卿的女子去到一處人跡稀少、飛塵不到的地方,心裏很覺歡喜,想“這個去處有趣,我就在這裏過一生,縱然失了家也願意,強如天天被父母師傅打呢。”然後就有歌聲傳來,是啓發他的意思,唱的是“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閒愁。”意思是很明顯的。但寶玉並不覺得什麼,只是心曠神怡,十分自在。

    歌還沒有落音,便走出一個仙姑,自我介紹是太虛幻境的警幻仙姑,專門掌管塵世中的兒女之情,現在就是來視察的,並且指出她和寶玉的相遇不是偶然,而是受了某種指示。接着就帶寶玉四下裏去遊玩。

    她帶他走入太虛幻境,進到一座宮殿,宮內有許多配殿,掛着許多匾額,有“痴情司”、“結怨司”、“朝啼司”、“夜怨司”等等。警幻仙姑帶他進了“薄命司”,讓他看冊子,冊子的每一頁上都是一幅畫配一首詩,暗示着賈府裏女子的命運,結局大都是不幸。寶玉看了似有觸動,卻並不理解內中含義,警幻仙姑只得作罷,帶他走出,去另一處聽新制《紅樓夢》十二支曲子。歌詞大意都是表達情感愛怨的無奈和無果,再怎麼也是水中月,鏡中花,到頭一場拐,還不如趁早抽身退步。寶玉聽了只覺得聲韻悽婉,還是聽不出個名堂,一片茫然。

    警幻仙子只得拿出最後一着,那就是讓寶玉親身經歷一場性事,於是便把他引入一間繡閣,許配他一名叫可卿的仙姑。意思是“仙閨幻境之風光尚如此,何況塵境之情景哉”‘。讓他曉得,情愛到了頭也不過如此,再是快樂也擋不住時間的轉眼即逝,有還不如沒有,無須傷感。但寶玉依然不覺悟,反是“柔情繾綣”、“難解難分”,和可卿仙姑攜手出遊,幾乎誤入迷徑,被警幻仙姑大喝“作速回頭要緊”。就此結束了這個具有啓迪意義的白日夢,可説是無功而返。這其實是一次“回家”,從“假語村”回到“真事隱”的經歷,也可説是那僧道兩人對他塵世遊歷的一個提醒,以免他陷得太深,受苦太多。可惜沒有成功,也是他塵緣未了,還須閲歷一番。

    在這個家族中,還有一人也受到過來自幕後的啓迪,那就是王熙鳳。如先前和尚所説,是有一夥風流冤家一同下凡,石頭是夾帶其間,它充當了個情種,也可説是個情聖。王熙鳳也是個其中的尖子,她是在權勢上的拔尖,代表着另一派的,所以也是配受“太虛幻境”啓迪和照應,並且聆聽幾句“真事”的。那是在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龍禁尉,王熙鳳協理寧國府”。這一晚,鳳姐在睡夢中,恍惚見到秦可卿進來,向她告別,説要走了,卻有一件心事未了,和別人説是沒用的,只有和嬸子鳳姐説。她説,“嬸嬸,你是個脂粉隊裏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你如何連兩句俗語也不曉得?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生悲,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的詩書舊族了!”王熙鳳聽了覺得大有道理,便問怎麼才能永保無虞。素可卿則冷笑了,説“否極泰米,榮辱自古週而復始,豈人力能可保常的。”然而卻是可做一點補救的,那就是在盛時籌劃下衰時的家業,即“豐年不忘災年”的意思吧。然後她就向王熙鳳提了兩條意見,也就是指出她管理上的兩個漏洞:一是沒有固定的祭祀祖宗的錢糧,二是沒有固定的開辦家塾的錢糧。這兩項支出沒有列入財政開支計劃,是大大的失誤。祭祀上的費用可置辦地產房舍,這是可以永保的,因為將來即便遭到罪貶,凡物都要充公,這祭祀產業卻是不充公的,其時,子孫回家也可務農讀書。而辦家塾這一條則重在抓教育,確保書香門第的根基。有意思的是,秦可卿對王熙鳳交了這盛極則衰的底,又指出激流勇退的路之後,還告訴王熙鳳説很快就會有件喜事,指的其實是元妃省親。所以這就説明賈家的上坡路還沒走到頭,王熙鳳還大有用武之地。同第五回的結果一樣,事情還早着呢,温柔和富貴還有着享用,所以也還不到覺悟的時候。

    到此,我們似乎可看到,太虛幻境的使者是以秦可卿來擔任的,她來啓迪過兩個人,賈寶玉和王熙鳳。對前者的教育是情愛的無意義,後者則是榮華富貴的不長久。無奈這兩人都在興頭上,怎麼也不開竅,一昧的我行我素,以至遭來暗算。其實這也是一次斬斷塵根的機會,可到底兩人劫數未盡,又中途返回。那就是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姊弟逢五鬼,紅樓夢通靈遇雙真”。事情是這樣的,王夫人讓賈環替她抄“金剛咒”,這個賈環是賈政的小老婆趙姨娘生的,本來就低人一等,生性又委瑣,很不招人喜歡,被人輕視慣了,此時受到王夫人重用,好比領了聖旨,十分張揚。他命人點燈、倒茶、剪蠟燭花,又責備人擋了他的亮,很惹人煩。只有一個丫頭,叫彩霞的,同他要好,還聽他的,也教他些做人識相的道理。然後呢,鳳姐和寶玉來了,寶玉一來就上炕,滾來滾去的撒嬌,非讓彩霞拍他睡覺。賈環見他受寵的樣子自然心生妒意,再見他去招惹彩霞,更來氣了,便裝作失手,將蠟燈推翻,蠟油兜頭澆在寶玉臉上,燙得不輕。這可闖了大禍,王熙鳳罵了賈環,又罵趙姨娘不教導兒子,這話提醒了王夫人,立即把趙姨娘叫來訓了一頓。這天恰巧有一個馬道婆進賈府來請安,這馬道婆是個窮道姑,是寶玉的乾孃。富家孩子認窮乾親,是為了好養。馬道婆看了寶玉,又各處走了走,最後來到趙姨娘房內。趙姨娘正憋了一肚子的氣,見了馬道婆,不由向她大嘆苦經,並且賄賂馬道婆,讓她施魔法暗害賈寶玉和王熙鳳這兩個寵兒。然後馬道婆就施展開了,剪了兩個紙人,各寫上那兩人的年庚八字,再各合上五個紙剪的鬼,讓掖在各自的牀上,她再回家去作法。不幾天,那兩人就大發作了,先是發瘋,接着昏迷,然後就人事不省。百般問醫求藥,求神拜佛,沒一點效果,最後連氣都快沒了。正在這千鈞一髮之時,卻聽有隱隱的木魚聲,也是病急亂投醫,趕緊請進來,見是一個癩頭和尚和一個跛足道人。那道人對賈政説:“你家現有希世奇珍,如何還問我們有符水?”賈政聽這話心裏不由一動,想到寶玉的那塊玉,那和尚就讓他把玉取來,説是持頌持頌興許能好。玉取來了,和尚放在掌上,長嘆道:“青埂峯一別,展眼已過十三載矣!人世光陰,如此迅速,塵緣滿日,若似彈指!股羨你當時的那段好處——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也無悲,卻因鍛鍊通靈後,便向人間覓是非。可嘆你今日這番經歷——粉漬脂痕污寶光,綺櫳晝夜困鴛鴦,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33天后,兩人便痊癒了,再接着在塵間闖蕩。從這段情節來看,我們可瞭解那僧道二人確實履行了關照那石頭的諾言,同時也表示了它在人間的閲歷還沒完。

    現在,我們是否可以確定以下幾點:

    一、在賈府上演的人間戲劇幕後的那個所謂“真事隱”的神仙世界,是以“太虛幻境”命名的。

    二、太虛幻境其實主宰着賈府的劇情發展,或者説賈府的一切都早已在太虛幻境有了安排。三、賈府的年輕人物均是由那僧道二人攜下凡間投胎入世的一夥“風流冤家”。四、在這夥風流人物中,秦可卿可説是始終仙緣未斷,是率先退回去的一個,她似有責任啓發這批同行者及早醒悟,打道回府。五、賈寶玉和王熙鳳是這夥風流冤家的精英人物,他們可説是被放在塵世的最中心,風口浪尖,他們歷經的是這人間戲劇的最精髓:温柔鄉和富貴場。六、這温柔鄉的人間形態便是以大觀園為舞台的兒女情愛悲歡,寶、釵、黛是故事的中心;富貴場的人間形態則是賈府的權力階層,以賈母為首,王熙鳳地位雖不高,卻因種種原因是個具有實權的執政者,探春可説是個後起之秀,也是個有權力理想的人。然後我們再來仔細看看這温柔鄉、富貴場的幕前形態,也就是人間形態——賈府的狀況,看看在那個具有主宰性質的太虛幻境裏的規則,究竟是如何在人間形態的賈府裏得到實現的。

    據那位冷子興介紹,賈家是一個淵遠流長的世家,始祖是東漢時期的封侯,叫賈復,《後漢書》上都有記載,所謂“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後來又有女兒選入宮中,則成了皇親國戚,顯赫一時。然而,當故事開頭之時,也就是石頭下凡的時候,賈家已經走在下坡路上了。原因有很多,總起來看有這麼幾條,一是兒孫對仕途經濟沒了興趣。賈敬一心煉丹,把世襲的官位直接傳到兒子賈珍手裏,賈赦雖襲了官,卻生性庸俗,心思放在討小老婆上,只賈政做官比較積極,可無奈下一輩的沒一個像他,賈珍是個紈絝,寶玉是個自由民主派,有個好孩子賈珠,又早死了。其他子弟,也都是吃着皇糧封地,只顧享樂,無心讀書,教育水準日益下降,呈墮落的趨勢。二是財政上開銷龐大,揮霍無度,管理混亂,鄉下年成又不好,收租總不能令人滿意,可説是入不敷出。這其實也是封建經濟走向衰微的一個表徵,而寶黛的愛情悲劇也就是在這個大背景下拉開了帷幕。賈寶玉可説是典型的賈家末世的產兒,只有在這樣一個綱紀鬆懈的環境裏,才可能醖釀成他這樣的情聖,自由縱情地去戀愛。但也正是走在危途上的賈家,必須要他放棄他的最愛,與薛寶釵結合。這一樁婚姻具有挽救賈家的可能性條件,一是傳宗,因林黛玉體弱有固疾,性格乖張,身心都欠健溝,薛寶釵則正相反,各方面都表現出賢妻良母的特質,對於矯正寶玉的壞毛病也有好處。二是從經濟上補充實力,薛家是商賈之家,是新生資產階級,與他們的聯姻是對賈家前途的一種保障。關於這些,人們説的已經夠多的了,我要説明的只是,賈府這個温柔鄉、富貴場的人間場所是如何合情合理的執行它幕後的裁決,體現出太虛幻境裏的對於人生和歷史的抽象定理,這就是幕前的“假語村”和幕後的“真事隱”的關係。

    我們不要小勾那個虛幻的後景,把它稱作“唯心主義”的侷限性,這其實是一個形而上的境界,倘若沒有它,那麼前台的一切細節,便如一盤散沙,孤立地存在着,而它們的聚合則是出於偶然性。唯有在那個後景的籠罩下,它們才是一體的,並且這堆瑣碎的事物才不再是瑣碎的,終與日常的生活有了區別,不只是現實世界的局部的翻版,而成為曹雪芹的《紅樓夢》一個完整的獨立的心靈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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