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琴娜·塞德拉克,是遠近聞名的“骷髏頭”;這個醜陋的女人生了一個孩子。一九年秋天,這個不可信不足信的消息在南波希米亞的小城多比岑引起了數不清的街談巷議。她那可怕的,簡直能把人嚇破膽的醜陋是常常引起譁然的原因,與其説是幸災樂禍,不如説是憐憫同情;即使最不拘俗套的愛開玩笑的人也不敢相信,這麼一個無用的髒罐子還能找到它的蓋子。但是這個叫人胃口倒盡的奇蹟卻被一個年輕的獵人證實了:在塞德拉克居住的那片遠離城市的森林裏,他曾看見一個呱呱直叫的嬰兒偎依在她懷裏咂着嘴吃奶。與此同時,那些農家女便帶着她們的提桶把這個五光十色的新聞傳進了多比岑城所有的商店、小鋪、飯館和住宅。在整個十月的灰暗的晚上,大家不談別的,只談這個意外誕生的嬰兒和他的假定的父親。在老主顧固定不變的餐桌上,兩個地道的酒徒狡黠地相互碰杯,一個人格格地笑着懷疑另一個人是那孩子的倒胃口的製造者,而那個正兒八經的藥劑師則用那麼逼真的色彩描述他想象中的作愛場面,弄得他們又喝了不少燒酒才恢復平靜。二十八年以來,這個不幸的造物第一次給她的同胞帶來一個節疤橫生、含義莫測的笑談。
誠然,第一個笑談是一個無比殘酷的,但在很久以前大自然就允許它與這個可憐的畸形人同在了;大自然使她這個長梅毒的啤酒工人的私生女在孃胎裏就給壓扁了鼻子,而那個令人恐怖地附着在她身上的渾名是跟她本人同時降生的。因為還沒來得及細看這個新生兒,那個四十年裏看見過無數醜胎怪胎的接生婆便手畫十字,失口喊了一聲:“一個骷髏頭!”在一張人的臉裏,為了保護眼睛和把嘴唇罩在陰影裏,那鼻子的線條應向上聳立着,光和影在臉上不停地變化着。但在這孩子打呵欠的地方卻是一個低低的虛無所在:只有兩個呼吸的窟窿,黑得像兩塊彈傷似的,空蕩蕩地令人作嘔地點在粉紅色的肉的平面上;這麼看上一眼(不忍久看的一眼),便逼着你想起死人的頭顱,在那瘦骨嶙峋的前額和白白的牙齒之間也是這樣的一個虛無所在,一個這樣令人膽戰心驚的虛無所在。後來,當那位被第一陣驚恐緊緊縛住的接生婆繼續檢查嬰兒時,她發現嬰兒形體正常,器官良好,十分健康。這個可憐的孩子和別的幼兒一樣,除了一英寸的骨頭和軟骨,除了一指寬的肉,什麼也不缺少。但大自然使我們如此習慣了它的正常的勻稱性,以致同它的經過考驗的和諧有微小的偏離也使我們反感、驚懼,並激起對這失敗的造物的憤怒。我們是以令人吃驚的方式,把這厭惡不是投向隨心所欲的創造者,而投向無辜的被創造者了:在個)人的痛苦之上,每個致殘者和發育不全者都不得不像吞食惡果似的蒙受健全發育者的令人難以忍受的不快。這樣一來,由大自然的一次錯誤造成的一隻斜眼,一片錯位的唇,一張豁嘴就逐漸變成一個人持續增長的痛苦,一個靈魂的不可消除的災難,一種惡魔似的災難,由於它的緣故人們竟很難相信在我們這個旋轉着的星體——地球上還有什麼精神和正義可言。
路琴娜·塞德拉克叫骷髏頭,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她就理所當然地知道:人們在教給她説話的同時也告訴了她的缺陷是什麼;每一秒鐘都使她重新記起:她由於骨頭的缺分短寸而被無情地驅逐出公正的人羣。孕婦要是在大街上遇到她,就急忙轉身離去;,到市場上來賣雞蛋的陌生的農家女,見到她就用手在胸前畫十字,因為這些純樸的女人除了以為是魔鬼壓扁了這孩子的鼻子外,別的任何原因也想不出來。就連那些親切友好地照料她的人在交談時也露骨地低下眼睛。動物看不出入的醜陋,只能感受到人的善,除了在動物那裏,她從來也記不起她曾清楚地從近處看到一隻眼睛的瞳孔。幸運的是她有些呆鈍,感覺不靈。所以,由於神的不公正,她在眾人面前只是陰鬱地忍受。她無力恨他們,但也無心愛他們。她很少關心這個完全陌生的城市,因此當好心的牧師諾薩爾從中斡旋在城外森林裏為她找到一個看房人的位置時,她非常滿意,那森林離城有八小時步行的路程,十分偏僻,幾乎見不到一個人影。那無盡的樹林從多比岑一直延伸到遙遠的黑山森林地帶,就在那樹林中間R伯爵命人按照外國的風格為他的狩獵客人建造了一座原木壘成的木屋。那木屋除了秋天的幾個星期,一直無人居住;就在那裏,在與人隔離的時間裏,路琴娜·塞德拉克被安排在一個底層房間裏當看守。除了看房子和在嚴冬喂鹿和野生動物,她沒有別的事情要做。她可以隨心所欲地去做一切,實際上,她也就是這麼做的;她飼養山羊、家兔、母雞和其他小動物,搗騰些雞蛋、母雞和小母山羊的小買賣。她就這樣完全在森林裏生活了八年,由於有心愛的小動物在身邊,她把人都給忘記了,人們也忘記了她。都説是出了這樣的奇蹟,一個雙目失明的或喝醉了酒的漢子找到了她,給骷髏頭弄出了一個孩子(對生孩子這件令人迷惑不解的事他們也不可能有別的解釋);過了多少年月之後,就是這件奇事又把多比岑人注意的熱點引到神的這個被遺忘了的醜陋的造物身上。
然而在城裏只有一個人聽到這奇聞不發笑,而憤怒地吼叫,他就是市長。儘管大自然有時會不友好地處置它的一個生物,上帝會忘記他的一個造物,但是如果可以允許政府忘記一個人,政府就不成其為政府了,一部管理得有條不紊的納税人名冊不能容忍違反法規。一個五個月的孩子竟然還沒有呈報,還沒有登記入冊,——市長(此外又是麪包師)憤憤地抱怨不止,牧師也跟他一起氣哼哼地説:一個五個月的孩子竟然還沒有洗禮!這是異教徒行為。在世俗和神權的兩位掌權者進行了詳細對話以後,市區書記長萬德拉克便被派到森林裏去勸説路琴娜·塞德拉克牢記她對國家應盡的義務。一開始,她就粗暴地斥責了他一頓,她説孩子是她的,誰也休想插進來管閒事,這事只跟魔鬼有關。但胖得發喘的萬德拉克斬釘截鐵地回答説,她是完全正確的,一個未洗禮的孩子當然屬於魔鬼,魔鬼很快就會來管這事了,如果她拒絕孩子洗禮,她將同他一起進地獄。這時,這個糊塗女人對那好心的牧師諾薩爾怕得要死,便在第二個星期日用藍花布裹起孩子順從地孩子帶到城裏去了。為了避開好奇的發笑者,洗禮被安排在大清早舉行,證人是一個半失明的女乞丐和為人正直的萬德拉克,那又哭又鬧的男孩取了他的前名,也叫卡萊爾。難堪的事是在官府辦手續,當時為了填清表格,市長詢問孩子的父親,無論他或者好心的萬德拉克都無意中露出不該有的微笑。路琴娜沒有回答,只是緊緊地咬着嘴唇。於是,這個未知者的兒子便寫上了她的姓,從此名叫卡萊爾·塞德拉克。
誰是這個小卡萊爾的父親,事實上,路琴娜這個“骷髏頭”也説不上來。在去年十月一個多霧的晚上,她背了個木桶,很晚才出城。在樹林深處,迎面出現三個小夥子,也許是偷木賊,也許是野賊或吉普賽人,總之是生人。濃密的樹葉遮得陰暗無光,看不清他們的臉;他們也同樣弄不清站在他們眼前的是誰(這也許就避免了對她的自作多情),他們僅只從胸前鼓脹的衣衫上辨認出眼前是一個女人,便色迷迷地向她逼近。路琴娜急忙身想逃,但一個人比她還快,從背後跳過去,狠狠地把她摔倒在地,使她的後背在被壓碎的木桶下邊格格作響。她想喊,但那三個人急速把她的裙子拉到她頭上,撕開襯衫,用打成結的布條她亂抓亂推、狠命猛擊的雙手捆綁起來。於是,事情就發生了。他們是三個人,在被蒙上衣衫以後她分辨不清他們的面孔,他們全都一句話也不説。她只聽到~陣笑聲,是咕咕的深沉的獰笑,然後是一陣舒適的滿足的喘息聲。她只聞到煙味,覺察到鬍子拉碴的臉,突然在痛苦中被死死地抓住,用力地翻,然後又是疼痛。當最後那個漢子離開她的身子,她想站起身來擺脱他們時,一個人用棍子使勁打她的頭,使她又栽倒了:跟他們是開不得玩笑的。
他們已經跑得遠遠的了,她才敢站起來,渾身是血,滿腔憤怒,受盡侮辱,筋疲力盡。由於疲倦和憤怒,她的膝蓋索索發抖。倒不是她感到羞臊:她自己的令人厭憎的身體對她沒有什麼重要,她經受過太多的,以至對這可惡的襲擊不再感到有什麼特別;但她的襯衣被撕碎了,綠裙子和圍裙也被撕碎了,此外,這些無賴還打碎了她的寶貴的木桶。她思索,要不要回城立刻告發這些毛賊,但城裏那些人只知嘲弄她,能幫她的人一個也沒有。想到這裏,她便憤怒地吃力地一步一步回家去。跟她的温柔善良的動物在一起,那些動物還不時用柔軟的嘴輕輕地舔她的手呢,——這時,她便把那卑鄙無恥的突然襲擊完全忘在腦後了。
幾個月以後,當她發覺她就要做母親了,她才感到驚恐。她立刻下決心把這個不受歡迎的孩子消滅。可不能像她自己那樣再生一個怪胎!可不能讓一個無辜的孩子去經受她本人所經受的一切。最好立刻把它弄掉,清除,埋葬。.為了不讓人知道她的現狀,她在最近幾個星期避免到城裏去,後來在產期快臨近的時候,她預先在漚肥的烘堆旁邊挖了一個深坑。她打算在孩子出生時立刻把它埋進坑裏;誰會知道呢,她想。甚至沒有一個人到林子裏來。
在五月的一個夜裏,陣痛突然可怕地向她襲來。就好像有一些灼熱的利爪狠抓她的五臟六腑,她蜷縮在地上嗷嗷叫個不停,老天爺竟連點燈的時間都沒給她留。嘴唇被牙齒咬得直流血;像動物一樣,孤零零,沒有幫助,受盡折磨,她在赤裸裸的地面上生下她的孩子。餘下足夠的力量讓她正好蹭到自己的牀上去。她一頭撲在牀上,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簡直是一堆濕漉漉、血淋淋的東西。她一覺睡到大天亮。在光亮中醒來,她才想起發生了什麼事,而且立刻想到該做什麼。所幸,她無須再去殺死這個野孩子了;所幸,他已經死了。她側耳細聽,她聽到有一絲線那麼細的尖尖的聲音悄悄地從地上傳來。她緩步蹭過去一看,原來那孩子還活着。她用顫抖的手輕輕地觸摸孩子。先是前額,然後又摸那小小的耳朵,下巴,鼻子,她顫抖得越來越厲害,一陣恐懼,一陣既粗野又愜意的恐懼攫住她的心:一件聞所未聞的事發生了,那孩子長得很健全。生來奇形怪狀的她,竟生了一個純粹的,真正的,健康的孩子;恥辱已到了盡頭。她驚異地呆呆望着這個粉紅色的肉團。那孩子看上去很伶俐,她甚至認為很美,他不是骷髏頭,他長得跟所有的孩子一樣,蝌蚪似的小嘴上還露出一絲細淺的微笑呢。於是,她再也無力去實現她的決心了,她把那輕柔呼吸的小東西抱在了懷裏。
現在,許多事都好了。現在,日子過得不再百無聊賴了,孩子細淺地呼吸着小聲地哭叫着偎依過來,用兩隻小小的嬰兒的手觸摸她。直至今日,她除了自己的構造壞的身體以外從未佔有過什麼,現在則有點什麼屬於她了。她創造的這個東西,要比她壽命長,比她存在得久,她需要這東西,這東西也需要她。在這五個月時光裏,路琴娜·塞德拉克完全沉浸在幸福中。孩子為她一個人成長着,所有其他人都不知道他:這很好。他沒有父親:這很好。世上沒有人他父親是誰:這很好,因此,這孩子完全屬於她,完全屬於她一個人。
正因如此,當可憐的萬德拉克從官署帶來消息,讓孩子去洗禮並登記入冊的時候她才如此憤怒地朝他大喊大叫。她那模糊的農民的自私心理以不可理解的直覺認為:人們一旦知道了她的孩子,就會從她手裏把孩子奪。眼下,這孩子屬於她,只屬於她一個人,但是如果官府裏的人、市長,國家要把他的名字寫進一個討厭的冊子裏,那麼這個原本只屬於一個人的人就屬於國家了。然後,國家就以某種方式把他縛住,然後它就可以召喚他,命令他。實際上,她把她的卡萊爾帶到城裏人們中間去,那也是惟一的一次。而使她自己無比驚異的是,他長成了一個寬脖頸、黑紅臉膛的英俊少年,有一個漂亮的令人好奇的鼻子,兩條敏捷的筆直的腿;他長成了一個愛好音樂的小傢伙,全會畫眉鳥似的吹口哨,會模仿鳥和杜鵑的鳴叫,同時能像貓一樣輕捷地爬樹,跟那個名叫霍賽克的白狗賽跑。他遠離人羣,看見她那扭曲變形的臉根本不知道害怕,他總是嘿嘿地笑,沒有一點兒惡意;當她跟他説話,他那栗子般圓圓的眼睛只看自己時,她感到很幸福。他已經能用他的結實有力的手幫她擠羊奶,採漿果,劈木柴了。這時,很少到教堂的她,又開始作祈禱了。不過恐懼卻從來沒有離開她,就像他來到她身邊一樣,他很可能被人從她身邊奪走。
但是,有一次當她進城賣小山羊的時候,萬德拉克突然擋住她的去路,這對他簡直是輕而易舉的,因為七年以來他那個地道的波希米亞肚子變得更寬更鬆弛了。他喃喃地對她説,他突然碰到她,這很好,這樣就省得他作討厭的旅行,進森林裏去了。他必須跟她一起商量着辦一件事。塞德拉克是否不知道,一個七歲的男孩需要進學校。她則氣哼哼地回答道,她的男孩幾歲了,需要幹什麼,這關他什麼屁事。這時,萬德拉克緊了緊褲腰帶,在那寬闊的圓臉上罩了一層官方人士帶威脅性的莊嚴的陰影,現在市區書記長先生堅定地説,因為她不聽話他要對她採取嚴厲措施。她是不是從未聽説過國民教育法,她是否相信人們在兩年前就修建了寶貴的新校舍。她必須馬上到市長先生那兒去,市長將向她講解在奧地利王國人們是否可以讓一個教徒孩子像可愛的動物一樣地成長。如果她不樂意,那麼狗棚裏總還有一個角落給她留個空位置,孩子嘛,人們會從她手裏奪走,送進孤兒院。
聽到最後的警告,路琴娜臉色變得煞白。誠然,這一點她早就想到了,但她又總希望他們忘卻她的孩子。不過,那早就在市政公署的那本該死的冊子裏了。誰進了那個名冊,誰就不再屬於他自己了。現在他們已經開始要從她手裏奪走他了。因為她的卡萊爾儘管有兩條強健的腿,也不能每天走八個小時的路去上學呀,再説,要是住在城裏,他靠什麼生活呢?最後,向她伸出援助之手的,和經常一樣,還是諾薩爾牧師。他願意每星期都把孩子接到他那兒去,每星期六星期日和假期孩子到她身邊。在他那裏,女管家會無微不至地照顧孩子。路琴娜用兇狠的目光凝視那個善良的胖女人,而她卻對她友好地確認此事。她真想縱身向她撲去,因為那個女人擁有她的卡萊爾的時間比她自己多得多。但在牧師面前,她沒敢那麼。她別無良策,只好同意。然而,她變得面如死灰,從她那畸形的臉上突然憤怒地出現兩個漆黑可怕的窟窿,女管家好像看見了魔鬼似的,嚇得在廚房裏直畫十字。
從此以後,她經常進城。整個夜裏她必須步行八個小時,才能從一個角落自豪地張望那麼一小會兒,只見她的卡萊爾穿着整潔,寫字石板上有一塊擦拭用的海綿來回擺動着,在其他小男孩中間向學校去,他強壯,活潑。比大多數孩子英俊,不像她似的膽怯而可憎。看這麼一次也就只有幾分鐘,她卻要八個鐘頭走來,又八個小時走同去。從森林裏來,她總帶着一些雞蛋和奶油,而且變得更熱情更會做生意,一心他做一件新衣服。如今,她也第一次知道有星期天了,上帝是把鎏樣的日子當作慶典的禮物送給眾人的。他學習踏實,成績良好,牧師甚至起要出資送他到別的大城市裏去進高級學校。但這時她像發瘋似地堅決反對,説:不,他必須留在這裏,現在就指定他到她的森林裏去做伐木工人。這是一個重活,但離她更近,從她開闢的森林小道走只需四個小時。這樣一來,她就能時不時地他送飯,在他那裏坐上一個鐘頭了。即使她見不到他,只遠遠地聽到那結實有力的斧頭砍樹的聲音,她在心裏也就歡快地鳴響:這是她自己的血液,她自己的力量啊!
除了他,她什麼都不認識了。就連那些動物她也不怎麼放在心上了。除了他,世界上別無他人。因此,她幾乎沒有發覺,一九一四年爆發了戰爭。很奇怪,她從這裏發覺的事卻只是令人高興的。因為成年男人走了,林場給青少年工人加了工資;當她帶着雞蛋和母雞進城送上門時,也無須像從前那樣恭順地站在門廳裏等待那些婦人了,不,她們總是到街上來老遠地追她,迅速地出高價用鎳幣買走她的新鮮雞蛋。她藏了一滿箱銀幣和鈔票;再有這樣三年時間她就能跟她的卡萊爾一起搬城裏住了。這便是她從戰爭得知和想到的惟一的一件事。
但是在這幾乎不能用月份計算的時間裏,有一次,當她把飯送到兒子的勞動場所時,他,低着頭,一邊喝湯一邊説:這個星期天他不能回到她那裏去了。她很驚訝。為什麼呢?這是自她把他生下來以後他第一次不在她身邊過星期日。他一邊咀嚼,一邊:因他必須跟其他人一起去佈德威斯入伍服兵役。服兵役,這個詞她不懂。他解釋説,現在男子到了十八歲都要去當兵,報上早就刊登了,昨天他們又從官府收到了通知。
路琴娜立時臉色蒼白了。一個趔趄,血液從她臉上飛散了。她從來不曾想過他也十八歲了,這孩子人們也可以從她身邊奪走了。現在她才明白:他們當初把他登在市公署的那本該死的冊子上,原來就是為了這個,這些強盜,原來是為了把他拖進他們的戰爭,那該詛咒的戰爭。她僵直地坐着,當卡萊爾驚異地抬頭朝她望去時,他頭一回被他母親嚇了一跳。因為坐在那裏的,簡直不再是人了,他第一次親自感覺到“骷髏頭”這個詞是什麼意思,就是因為這個詞兒他還給了他那個魯莽的夥伴F巴上一拳呢。從一張骨白色的失血的臉裏兩隻黑咕隆咚的眼睛直勾勾地向虛無望着,那個嘴很刺眼地陷在肉上兩個黑窟窿下邊的一個空空的洞穴裏。他不禁有些戰慄。這時,她站起身來,抓住他的手。“來,到那邊去,”她命令道。.她的聲音沙啞地跳動,像堅硬的骨頭一樣。她把他領到旁邊那個工人堆放工具的穀倉裏。那裏沒有人;她把門關上。“你站在那兒,”她嚴厲地要求他,然後又從黑暗裏發出聲音,像發自彼岸世界。她解開衣服鈕釦。用了好一陣時間她才用發抖的手指把那個銀質的耶穌受難像解下來——她是用一個有穗的帶子繫着它掛在脖子上。她把它放在窗台上。“好了,”她命令道,“發誓吧!”他有些驚恐……“要我發什麼誓?”
“對着聖父、聖靈,還有那個耶穌受難像,你發誓聽我的話!”
他想問,但她用枯瘦如柴的手指把他的手放在耶穌受難像上。可以聽到從外面傳來的盤子相撞的聲音,工人的笑聲和大吃大嚼的咂嘴聲,對面田野裏是蟋蟀吱啦吱啦的叫聲,而在穀倉這裏卻是鴉雀無聲,只有她的頭顱骨從陰暗中威脅地閃着光輝。面對這黑色的熱情,他很害怕。但他發誓了。
她舒了一口氣,把耶穌受難像繫到衣服裏邊。“你已經對着耶穌受難像發誓,話了。你不去參加這該死的戰爭,讓他們到維也納去找別人好了。你不去!”
他很驚訝,像孩子似的心中充滿恐懼。“但是,……要受懲罰的。人人都必須去,報上説過。他們大家都去了。”
她兇狠地笑了兩聲。“你不去讓皇帝老兒買別人去吧。”
“他們找我怎麼辦?”
她又兇狠地尖笑了兩聲。“這些蠢驢,他們抓不到你。你跟我到林子裏去讓他們到那兒去找你吧!現在我到城裏去,對所有的人你星期日到佈德威斯去,辭去工作,説你打仗去了。”
卡萊爾從了。他繼承她那能適應一切的模糊的意志。——她預先一件一件地為他準備了衣服,於是在星期六夜裏,他就偷偷地跑到森林管理所去,她指給他看閣樓下的一張牀,他説白天他必須待在那裏,夜裏他可以出去(那時他們不會來),但不要走得離城太近,那條狗霍賽克他必須一直帶在身邊。只要一英里遠有人動,它就會叫。他沒有必要害怕城裏的那些人,除了萬德拉克和那個獵人,還沒有一個人到她的這所房子裏來過呢。但是,那個獵人早就被掩埋在意大利的喀斯特荒原裏了。而那大肚皮萬德拉克也已被她治服了,哈哈哈。
她笑了,只不過為了鼓起她兒子的勇氣;實際上,每到夜裏,恐懼就像原木一樣壓在她的胸膛上。她説得是,除了伯爵和那幫打獵的人,沒有人試圖出城到這所偏僻的隱秘的房子裏來。然而,這個小小的糊塗無知的東西,這裏是指她本人,確實害怕她現在與之進行宣戰的那個政權的不相識者。在多比岑,在佈德威斯,在維也納,他們都有這樣的一些本本,裏面都寫些什麼?到底是幹什麼用的呢?由於這些該死的冊子,他們對什麼事對每個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們把裁縫烏爾巴的兄弟從美國召了回來,天曉得是怎麼回事,也有一個人是從荷蘭回來的:這些可惡的傢伙,他們把所有的人都找到了。難道他們就抓不着這個卡萊爾嗎?難道他們就查不出,他沒去佈德威斯,而是藏在森林裏了?噯,就這樣沒有人可以商量,單獨一個人反對他們大家,多麼難啊!難道她也不該跟牧師説一説嗎!難道他不會勸告她嗎,她在那裏住了這麼久了呀。從上面傳來的她兒子那有力的呼吸聲穿過薄牆均勻地鋸碎寂靜,她一直在痛苦中受着熬煎,一位母親,單槍匹馬反抗世界上的這個龐然大物,人們真是把她看錯了,這夥人啊,他們住在城裏,,手中握有無恥的本本,條子,票子。她在牀上輾轉反側,緊咬嘴唇,生怕那上面毫無覺察的孩子聽見她在嘆息,她就這樣睜着眼睛躺在那裏,面對夜間和黎明的黑暗,直至清晨。終於,她好像了什麼似的,立刻跳下牀,收拾好她的東西,急匆匆地一瘸一拐地進城去了。
她隨身帶了好些雞蛋和幾隻小雞,她帶着這些東西挨門挨户地走。一個婦人想把所有的東西都買下,但她只賣給她兩個雞蛋,因為她想跟許多人説話——這是她事先想好了的詭計——,她想跟城裏所有的人説話,好讓她的話迅速傳播開來。就這樣,她從這一家到那一家到處抱怨:真不像話,她的卡萊爾,她的兒子被帶走了,被帶到佈德威斯去了,今天他們把這樣一些小青年也拖去打仗了。不,上帝也不能容忍啊,他們竟把養活窮老婆子的人給奪走了。難道皇上就看不出,要是他們連這樣一些孩子都需要,那不就要完蛋了嗎,難道他不想罷手嗎。大家都很注意地聽她説,陰沉着臉深表同情,眼睛上像壓着塊烏雲似的緊皺眉頭。有些人小心地轉過身去,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提醒她多加小心。因為捷克全體人民早就從心裏擺脱了哈布斯堡人,在維也納的外國王子;他們早就秘密地做了旗幟和蠟燭,準備迎接人,宣告成立他們自己的王國。通過秘密的看不見的途徑,他們大家口口相傳得知:他們的領袖克拉馬斯和克羅皮奇被監禁了,人們把對他們有影響的馬薩里克監視起來了,士兵從前線帶來不確切的消息,説在或西伯利亞組建了德團。這樣,在個別人付諸行動之前,一個秘密的協調一致早巳在整個地區發生作用,他們一致同意起義和。因此,他們也帶着惋惜的目光滿懷同情地注意傾聽路琴娜,她竊喜感覺到,全城都相信了她的謊言。當她從旁走過去時,她聽到背後有人説,他們連她這個可憐的人的孩子也給奪走了;甚至好心的牧師諾薩爾也跟她打招呼,奇怪地眨着眼睛,對她説,她不要憂慮,據他所知,這事延續不了多久了。當她聽到大家説這些人多麼愚蠢時,這個可憐的傻女人的心猛烈跳動起來。現在她可是一個人愚弄全城了,他們會再把卡萊爾入伍的消息傳到佈德威斯,從佈德威斯再傳到維也納。這樣,他們就會忘了他,將來戰爭過去了,她會承擔一切責任的。為了把她的謊言夯實,為了使別人確信不疑,她現在每週都進城去繼續編造她的謊言,説卡萊爾來信了,他開到意大利去了,在戰爭中他吃的是多麼糟。每週她都寄黃油給他,但天曉得會不會半路被偷走,啊,要是他打完仗能再回來,要是他能再待在她身邊,該多好!
就這樣過了好幾個星期,但有一次,當她又來到城裏嘮叨她那一套的時候,萬德拉克奇怪地碰了碰她,説“到我屋裏喝一杯茶吧!”她不敢説不去。但是,當她在屋子單獨站在萬德拉克對面,感到他想跟她説什麼特別的事兒的時候,她全身一直涼到膝蓋。他起初來回走着,有些猶豫,然後他小心地關上窗,在她對面坐下。“喂,你的卡萊爾在做什麼?”她結結巴巴地説,他該知道,卡萊爾在團隊裏,昨天剛出發到意大利去了。但願戰爭能夠結束,她每天都為她的兒子祈禱。萬德拉克一聲也沒應答,他只是自顧自地小聲吹着口哨。隨後,他站起身來,去檢查門關好了沒有。她從中發覺,他對她沒有半點惡意,雖然他始終連看都不去看她一眼。他喃喃地説,那就好,他萬德拉克只是想她的卡萊爾是不是沒有偷偷地溜掉。天啊,這跟他根本沒有關係呀。最後人們就會明白,誰也不願意把他的骨頭扔到外人的湯裏,德國應該自己去煮它,這蠢到了極點的戰爭。但是(他又轉身看了看門),三天前來了一個作戰小分隊,一個帶着克羅地亞士兵的來自布拉格的憲兵隊,他們現在正挨家搜查沒入伍的青年:鎖匠傑尼什弄殘了自己的食指,昨天也被從家裏抓出來,五花大綁的被牽着穿過市場。作孽啊,這樣一個守規矩的誠實的小夥子。在鄰村,他們開槍打傷一個人,因為他逃跑了。真不像話,他們並沒有就此罷休。他們從佈德威斯或布拉克格來了一張完整的名單,上面寫着所有沒有入伍的人的名字。他不該透露官府的事情,但説不定有些是不對的呢,錯誤地堅持那麼做呢。
在説話的時候,他沒去看她,這個萬德拉克只是一直十分好奇地呆呆望着他煙斗形成的小圓圈升到頂棚。接着,站起身來,冷靜地説道:“如果你的卡萊爾真的入伍,他們也就白辛苦了。這樣,一切都很好。”
路琴娜坐在那裏發怔。現在,一切都過去了。他們的名單幫不了什麼忙,維也納的那些該死的傢伙利用他們的冊子,探查了她的兒子沒有入伍。但她沒有追問,她站了起來。萬德拉克沒有看她,只笨手笨腳地磕他的煙斗:他們二人相互是理解的。她説了聲“謝謝”,便走出去了。
她用僵直的冒着冷風的膝蓋一直走到街的盡頭,然後就突然奔跑起來。只要他們還沒有來到半路上就好——那個傻孩子還不會自衞呢。她越跑越快,筐也扔了,汗濕粘在身上的裙子也撕破了,現在她就知道跑啊跑,更深更深地跑進森林,她有生以來還從來沒有這樣拼命地跑過呢。
夜黑沉沉地罩住了那所房子,這時她從遠處聽到狗吠,她想:這是忠實的霍賽克,它及時地向我們發出了警告。一切都沉浸在寂靜中。謝天謝地,她總算趕到了。她大口喘着粗氣,此刻才覺得疲倦了。她想,我要讓人給做一次彌撒j她又補充了一下:要做兩次彌撒,三次彌撒,捐獻蠟燭,一生中捐獻許多蠟燭。然後,她輕手輕腳地走進屋裏,屏住呼吸,側身細聽。當她一聽到睡覺的人安然無恙,無憂無慮,當她聽到從她身上生出長大的孩子的呼吸時,突然,血液又強有力地順順當當地流回她的全身。她從梯子爬上去來到閣樓,搖搖晃晃的手裏拿着一枝點燃了的蠟燭。卡萊爾正在酣睡。他那又厚又密的棕色的頭髮濕呼呼沉甸甸地耷拉在前額上,那是男子漢的俊俏的前額,寬大的嘴微微張開,露出結實、尖利、閃着光亮的牙齒。燭光一顫一顫地微微搖擺着在那孩子般天真爛漫的臉上,時而現出陰影,時而放出光亮。她又看了看他,他是多麼英俊,多麼年輕。在他那裸露地交叉搭在毯子上面的胳膊上隆起白色樹根一般的肌肉,寬寬的、壯健的、結實有力的肩膀像光滑的大理石把她照亮:在這肌肉裏藴藏着數十年用之不盡的力量,這是她給他的,在這幾乎還沒完全成熟的身體裏有着驚人充沛的生命力。可是卻要她把他交給維也納的那些人,就為了那麼一張愚蠢至極的廢紙,想到這裏她情不自禁地從牙逢裏擠出一聲尖利的笑。卡萊爾被嚇醒坐起,搖晃一子,怔怔地對着燭光眨着眼睛。隨後,認出了是她,他便笑了,是他那波希米亞到處都聽得到的善良的孩子的笑:“有什麼事嗎,’’他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關節都嘎巴嘎巴響,“天亮了嗎?”
但她把他完全搖醒了。她説:他必須立刻起牀,離開這所房子,她將告訴他最近幾天的住處,那是林子的最深處,他絕對不要離開那裏,一個星期的光景她去叫他。她把一捆乾草捆在一個大行李捲裏,然後背起來就領他走上一條秘密的小徑,大約一刻鐘後他們來到人跡罕至的森林最稠密的地帶,那裏早已建有一個很小的獵屋,..
(打字稿在這裏中斷;下面的文字是根據一份手稿由出版者整理出來的,補充了一些省略的詞。)
她命令他説:他必須待在這裏,白天不能露面,什麼也不能碰。她又撫慰他,説她會給他送吃的東西來。卡萊爾像往常一樣聽話。他不明白,但他聽從了。每天中午她將給他送飯和煙草來,她這樣撫慰他。然後她便輕鬆地走了。感謝上帝,她救了他。那所房子騰空了。現在他們可以來了。
他們果真來了。這是一個巨大的勢力。他們為它學過手藝,讀過大學。萬德拉克巧妙地警告過她。她幾乎沒怎麼睡覺,只躺了兩個小時,五點鐘(她不得不整夜地走!)狗就叫起來了。她醒着躺在那裏,心在震顫。這是他們。敵人來了。但沒動彈,就是下面一個強硬的聲音喊“開門”,她也沒動。她慢騰騰,一步一步地走下來,故意大聲抱怨,罵罵咧咧,好像她是被人從酣睡中驚醒似的,裝模作樣是她天生的本事,這個糊塗人。她大聲地打着呵欠。然後,她才開門。下邊,在慘淡的霧濛濛的晨光裏,站着一個憲兵隊的軍官,帽子上掛着露珠,一個外國人,帶着四個士兵和一條狗,那軍官立刻邁步走進門來。他想知道,她的兒子卡萊爾·塞德拉克是不是住在這裏。“以前是,他走了很久了。他到佈德威斯當兵去了,全城人都知道。”她回答得很快,有點太快了,惹人注意的快。同時也沒忘記,人家要察顏觀色的。人們看出她很不討人喜歡,説話太快,無拘無柬,或者説看出了她的恐懼。她也想到了這一點。“我們要看一看。”那軍官沒好氣地説,被霧打濕的紅色的鬍子一動一動的。接着,他用德語發出命令。兩個兵站在門前,兩個兵站在房後,槍都下了肩。狗跳來跳去,嗅了嗅那個叫貝羅的狗,貝羅不信任地躲避着。士兵各就各位,軍官又用德語對他們説了點什麼,然後用捷克話對她説:“現在進屋。”
她跟在後面。她心裏又害怕,又充滿憤怒的喜悦。她,他不在屋子裏,你儘管搜好了。你將一無所獲。他迅速走進房間,推開窗板,灰色的空氣飄浮在一切物件的上面,他四下裏看。他打開櫃子,望了望牀下,掀了掀墊子一一什麼也沒有。“別的房間。”他命令道。好像她把他當傻子累他似的,她回答説:“我沒有別的房間,別的房間都是仁慈的伯爵大人的。在這所房子裏,伯爵大人只准許別人到這兒,我發誓。他沒聽她的只喊:“打開。”她讓他看了伯爵大人的餐室,廚房,用人居室,老爺的睡房。他檢查了所有的房間。他很有經驗,依次敲了敲牆壁。什麼也沒有。他一臉怒色;而她心裏卻笑開了花,那是辛辣的笑,兇狠的笑。他指了指梯階。然後他命令道。“上閣樓。”又是一層喜悦的波濤躍上她的心頭。一點兒不假,卡萊爾在閣樓上睡過覺;幸虧好心的萬德拉克向她發出過警告,不然他們就在這兒抓住他了,這些狗。他順着梯階,走上閣樓,她跟隨在後。那裏擺着他的牀。在一個箱子裏放着他的衣服(現在她剛想起應該把衣服拿走才是)。她發現,那個墊子沒有豎起。她把它忘了。他也看見了那個墊子。他想知道,誰睡在這裏,她裝傻。“是一個僕人一直睡在這裏。伯爵大人的私人獵手,每次打獵的時候來;有時他帶兩個私人獵手來。”
“現在並沒有打獵。最近誰在這兒睡過?”
沒有人在這兒睡過。冬天的時候,那條狗常躺在上面。“這樣——”他尖刻地説,“是那條狗,”然後照桌子捶了一拳。桌上有一個煙斗,還剩半煙斗煙呢。閣樓上灰塵飛揚。“他還抽煙鬥呢——怎麼回事?”路琴娜沒有回答。她急得説不出話來。他壓根兒不等她回答,而是打開箱子,掏出衣服,問那是誰的。“卡萊爾的,他去當兵時留在這兒的。”軍官惱怒地站在那裏。什麼問題怎麼回答,她都心中有數。什麼地方他都敲,他在閣樓上搜尋着。但那裏什麼也沒有,只有那個墊子。終於他停止了搜查:她的心激烈地跳動着,她感到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他把褲子拉直‘,當他轉向梯階時,她想:現在他要走了。可得救了!她的血又在湧流。但那軍官在門檻那兒站住了,他舉起手,把兩個手指放在嘴上,吹了一聲口哨。
路琴娜有些害怕。她哆嗦了一下。那口哨通過她的耳朵撞擊她的心底。這是怎麼了?現在她有點害怕這個陌生人了。狗已經盤旋而上。它驕傲地來了,因為有人喚它,它跳跳蹦蹦的,發出急促的微小的響聲。
這是一種有一雙機敏的眼睛的牧羊狗,尾巴的毛很密,它偎依在那軍官的脛骨旁,抬頭望着他,同時使勁摔打尾巴刷着地面。“注意,海克託,”軍官命令道。接着,他從箱子裏拿出一些衣物,一雙鞋,一件襯衫,都拋在地上。“這兒,去找吧!”海克託走近前。它稍微朝前探了探它的尖頭,把嘴巴拱到衣服裏,又嗅了嗅一隻鞋。它的鼻子顫抖着,伸進靴子裏去聞了聞,抬頭幹叫了幾聲,就此屏住呼吸。它顫抖着,使勁搖着長而多毛的尾巴,又興奮又焦急,它的肋骨,它的內心都在索索發抖,聞到了什麼。一個任務已經派給它了。那軍官大聲對它説了點什麼。他舉起手臂指向牀的位置,狗就跑過去聞。然後,它低下頭朝着地面,按對角線來回跑。
真是狗肚子裏藏了一個魔鬼。它的眼睛閃閃發光。它聞到了在這對角線裏存在過的東西的氣味,現在沿着氣味的蹤跡嗅過去,最後是沿着上邊的梯階嗅。那軍官跟着它。“找……找!”他在激勵它。現在,狗到了門檻旁:它跟着氣味的蹤跡,順着梯階往下嗅去。憲兵隊長官目送着它。
到了下邊,他高聲向士兵發出一道命令。四個士兵走過來,然後緊跟着那條狗走。海克託搖搖擺擺地神經質地從這個樹叢跑到那個房子裏去。最後,它用鼻子哼哼唧唧地叫着慢騰騰地走出門,然後一直向前,進了森林。路琴娜的心都抽緊在一起了。她跑下梯階,不由自主地走到門前;她想在它後面,或在它前面,叫喊,警告,阻攔……她不知道自己怎麼了。但憲兵隊長官兩手掐腰站在門框中,封鎖住她的路,專橫地對她説:“不要走了!坐下!”他指了指繞爐一圈的長凳。她沒敢答話,一屁股蹲坐在那裏。
她聽到士兵的腳步聲。皮帶在抽打。這時,只有她和憲兵長官單獨在一起。那軍官坐在桌旁邊,好像她不存在似的。他從容不迫地磕淨他的高級煙絲煙斗,裝上煙絲。抽起來,他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吸着煙,他儘可耐心地等待,因為他對他的事是有把握的。四周變得寂靜無聲。路琴娜甚至能聽見他怎樣從肺裏噴出煙來的聲音:他的從容不迫弄得她直發毛。她坐在那裏,垂着冰冷的雙手凝視着他。她的血液彷彿衝向了肺腑,這血液一遇空氣就凝固了。同時,她身上的一切都被繃緊被撕碎了,簡直要使人癱瘓了。她使勁憋住呼吸,想聽到點從森林裏傳來的聲音,她感覺到她的呼吸在耳根上跳動,她在自己糊塗的腦子裏自問,掏心窩子地問,卡萊爾能不能脱身。突然,她抬起雙手隔着襯衣摸尋。她觸到了掛着耶穌受難像的位置。她用手攥住把它壓在胸前。她開始祈禱了。她禱告着,禱告着:我們的主啊;還説了一些她所知道的祈禱詞。她無意中出聲地説出了一個詞。那軍官側身子,嚴厲地,如她所想,嘲諷地望着她。他想:你攥在我的手心裏。骷髏頭,走着瞧吧。此刻她是這個樣子:散落的頭髮下面是骨白色的前額,張着嘴,牙齒閃着刺眼的光,着就是那些黑色的窟窿,眼睛和鼻子。他把身子轉了過去。他無意地吐了口唾沫,用腳擦着黏糊糊的煙斗油,慢慢地,平靜地,不慌不忙地擦着。
這氣氛逼得她好像非大聲喊叫不可。她簡直忍受不了啦,但她身上承受着時間的重壓。這是無限的時間啊。她顫抖着:她想衝到他面前,向他跪拜,向他祈求,吻他的腳,他畢竟是人嘛,不過是穿着軍服的,不可接近的,裹在權力的這種不可理解的外表裏面的,……敵人派來的人。但這種做法無疑是違揹她的意志的。説不定他們找不到他呢。她又側耳細聽,她凝神諦聽,可以她使盡了一切聽覺能力。這無限的時間啊。這比她迄今所承受的一切還要可怕,她已經忍受了四十年了。她覺得她等待的時間比她懷胎九個月之久還要長。實際上,她才等了半個小時。後來,外面傳來什麼的叮噹聲,見腳步。接着是雜沓的腳步聲,最後是一個輕微的叮噹聲。那軍官站起來,隔門瞅了一眼,嘿嘿地笑了兩聲。狗跳跳蹦蹦地來了,他討好它説:“好極了,海克託,太好了。”接着,他頭也沒回就走出去了。一陣恐懼揪住了路琴娜的心。
她就這樣呆滯地站了一會兒。接着,她猛地抬起重似千斤的腿,衝到外邊去。太可怕了,他們抓到了他j卡萊爾,她的卡萊爾站在他們中間,兩手倒揹着被鎖在手銬裏,人都走了形,佝僂着腰,目光羞澀地瞅着地面:他正去小溪邊洗臉的時候,他們抓到了他,把他帶來了,他光着腳,穿着褲子,襯衫敞着懷。母親突然刺耳地尖叫一聲,撲向那個軍官,跪倒在他面前,抓住他的腳。她懇求他把兒子留給她,兒子是她惟一的親人,她的惟一的親人啊l看在救世主的分上,把他留下吧,卡萊爾還是一個孩子啊,還不滿十七歲呢。他十六歲,才十六歲啊,他們弄錯了。他有病,病得很重,她可以起誓,大家都知道,這段時間他一直卧牀不起。.
這個憲兵軍官很不舒服(士兵們都陰沉着臉注視着他),想撥開他的腳。但這個瘋女人把他的腳抱得更緊了。如果他能可憐這個無辜的孩子,主會為此酬謝他的。為什麼偏偏要帶走這個孩子,這個病弱的孩子,天哪!憐憫憐憫他吧,不是還有別的人嗎,那些高大、強壯、結實的人,全國有那麼多人,為什麼偏偏要帶走他呢。在主的分上,把兒子留給她吧。——上帝會酬答他的善行的,她會天天為他祈禱的,天天。為他的母親。他的腳,她簡直想要吻他的腳,果不其然,這個瘋女人俯伏在地上吻起這個憲兵軍官那雙沾滿黏土的骯髒的鞋來。
由於羞怯,那軍官變得很粗暴。他把腳掙脱出來,把那個絕望的女人踢開。她在這兒搞什麼醜劇!有成千上萬的人為了皇上開赴前線,沒有一個人開口叫苦。至於這小子是否有病,那得問醫生。只要不把這個逃跑者立即槍斃,她就應該高興。:這樣一個逃脱兵役的人,本該依法槍決,如果再犯,他就要……
他説不下去了。這時,就在話到一半的時候,一她朝他跳了過去。她抽冷子從底下對着他猛撞,他一趔趄,她就用兩手去掐他的脖子。這個強壯的漢子搖搖晃晃地向後退。他連踢帶打,終於打中了她。他捶打她的身體,一拳打在她前額上。接着,他用他那兩個堅硬的拳頭抓住她,翻來覆去擠壓她的關節,她疼得輾轉反側。,但她已經沒有反抗能力了,她像野獸似的咔嚓一聲咬住他的胳膊,用牙齒死死叼在上面不放。他猛獸般咆哮起來。士兵們跑過來拽開她,把她踩在地下。
憲兵軍官因為疼痛和憤怒(他羞於士兵見到他這個樣子)而全身發抖。“戴上手銬,”他命令道。“要給你點顏色看看,你這個下流坯。”他的胳膊火辣辣地鑽心地疼。牙齒咬穿了大衣和軍服,鮮紅的顏色透到外面來,他感覺到血在一滴一滴地流。但他不願讓人看到。在他們給她帶手銬的時候,他捲起手帕墊在襯衣下邊,然後他又相當冷靜地命令道:“出發!兩個人帶着那個小夥子,兩個人帶着她。”的手已被他們綁在背後。那軍官掏出他的左輪手槍説:“誰動一動,就打死他。’’
士兵把卡萊爾架在中間。他掉過頭去。人家對他説:“走!”他就走了。他目光呆滯地、機械地、毫無反抗地走着,驚恐摧毀了他的力量。母親也毫無自衞能力地走着。暴力已不再需要了。她可以跟卡萊爾一起向任何地方,直至天涯海角。只要現在有他在,只要和他呆在一起!只要還能看見他:他的寬闊的美好的背,他的棕色的濃密捲曲的頭髮披在壯實的脖子上,哦,他的受着折磨的美好的手,現在被揹着綁起來了,粉紅色的指甲,還有細小的可愛的皺紋。沒有士兵,沒有命令,她也會走的,只要不離開他,只要她知道他在左右。她不感覺疲倦,雖然她已經走了很長時間,走了八個鐘頭了;她沒感覺到她的腳火燒火燎地疼,因為在這段時間裏她一直沒有穿鞋;她也感覺不到被綁着的雙手的重壓;她只感覺到,他還在近旁,只感覺到她擁有他,她在他身邊。
他們穿過樹林,沿着積滿塵土的鄉間道路行進。當這不尋常的一行人穿過多比岑主要街道時,正趕上中午報時,鐘聲在城市上空震響,一切都靜止不動。卡萊爾走在前面,左右有累得無精打采的士兵看着,接着是路琴娜·塞德拉克,目光沒有一點表情,被打得破衣爛衫、血肉模糊,同樣倒背手戴着手銬,最後是憲兵隊長官。明顯的精疲力竭疲憊不堪,可竭力保持一本正經,擺着姿勢。(他又把左輪手槍插到皮套裏了。)市場的嗡嗡聲沉寂下來。人們出門來,臉色陰沉地朝他們看。車伕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憤怒地甩着響鞭抽打馬匹,像偶然似的吐着唾沫。男人們使勁皺着眉頭,鬍子一動一動地咕噥着什麼,他們扭過頭去不看,實際是朝着這邊看,真丟人啊,還是個孩子,才十七歲呀,現在倒好,連女人也給抓走了。這是全體的不滿,一個民族的怨恨,這個民族早就感到這場奧地利王國的戰爭是外人的事,只是還不敢握緊拳頭衝上前去反對罷了。這不滿,這怨恨是無聲的,但卻頗具威懾力地表現在多比岑居民千百雙眼睛裏。沒有一個人説話。所有的人都一聲不吭。只聽見大街上士兵嚓嚓的腳步聲。
隨便怎樣,路琴娜的動物本性也必定會感覺到這種怨恨的帶磁性的威力。突然,在街心,夾在士兵中間的這個戴手銬的女人躺倒在地,衣裙都飛飄起來,她用響得刺耳的聲音喊道:“弟兄們,幫幫我吧!看在上帝的份上幫幫我。不能容許這種暴行。”士兵不得不抓住她。接着她又朝卡萊爾高聲説:“躺下j他們是把我們往屠宰台上拖呀!上帝睜眼看看吧。”卡萊爾順從地躺在潮濕的大街中間了。
那個憲兵隊軍官憤怒地趕了過去。“拉起來!”他衝着不情願幹這差事的士兵喊了一聲。他們力圖把路琴娜和她的兒子拽起來。但是她打起滾來,像魚被捆起來拋在沙灘上,她尖聲嘶叫着,喘着氣,撕咬着:看着這情景,真令人震驚。“上帝睜眼看看吧,上帝睜眼看看吧!”她這樣吼叫着。最後他們只好把他們兩個拖着地走,活像把家畜拖到屠夫那裏去一樣。而她發出非常刺耳,非常難聽的尖叫聲,一遍一遍地喊着“上帝睜眼看看吧,上帝睜眼看看吧!”她被拖來拖去,直至增援的士兵到來,他們才把她推到城區拘留所裏去,這時她已半裸着身子,一頭被撕得亂糟糟的石灰一樣灰白的頭髮。是時候了。城裏的人都憤憤不平地聚集起來。目光變得更陰沉了。一個農民唾了一口。幾個女人大聲説起話。響起了口哨聲;人們看見,男人們向他們擁去,警告他們;孩子瞪大眼睛呆呆地望着,心驚膽戰地面對這殘暴的騷亂。
他們被拖進了拘留所,兩人在一起。可以感到對權勢的仇恨。
城區司令官氣憤地撕開他繡着金線的領子,一邊憤怒地在他的辦公室裏來回走着,一邊呵斥那憲兵隊軍官。大白天押着戴着手銬的逃兵,甚至押着一個戴手銬的女人在大街上走,那不是笨蛋嗎,不是連上帝都不要的蠢貨嗎!全縣都在談論這件事,他應該自己跟維也納交涉去。難道在波希米亞這個地方被煽動起來進行反抗的事還不夠嗎!天黑以前本來是有時間收容那個小夥子的。至於那個女人,活見鬼,為什麼把她也一塊抓來了。憲兵隊軍官指着他那被撕破的大衣,她攻擊他了,還咬了他,這個瘋狂的下流女人;為了士兵的安全,他不得不逮捕她。但司令官還在繼續罵。“那就非得大白天拖着他們從城裏走嗎!不可以這樣對待女人。這是大家不能忍受的。幹這種事!要是把女人也牽扯進來,就會惹出事情來。在這裏,一定要把女人置於局外。”最後,憲兵隊軍官嚇得小心翼翼地問,他現在應該怎麼辦。“把那個小夥子弄走,就在今天晚上,跟別人一起送到佈德威斯去。這跟我們有什麼相干,讓那些該……(他本想説:該詛咒的軍隊頭子,但他及時想起,收了口),讓那該負責任的機關去管好了,我們已經盡了我們的職責。在他被送走之前,今天讓路琴娜留在拘留所裏。明天她就會安靜下來了。他一離開,就放她。她一走,那些女人就安靜了。最後她們也就不嚎了。然後,她們不是上教堂,就是上別人的牀。”憲兵隊軍官退了出去,他極為惱火的是,為此他要行軍一整夜了。暗地裏他想,他是最後一次受這個罪了。
確實,估計正確也不難。路琴娜在拘留所完全安靜下來了。她一動也不動。她靜靜地躺在她的板鋪上。但是,她不感覺疲倦。她仔細地聽着。她知道,她的兒子就在這所房子中某處的另一個房間裏。卡萊爾仍然在這裏,她只不過看不見他,聽不見他説話,但她能感覺到他。她只,他就在近處。儘管她天生愚鈍,她仍然能感覺到,她不是孤單的,大門外有同盟者。為了她,還有可能發生點什麼事。也許牧師會伸出援救的手,他一定會聽説人們怎樣把他們倆拖進了拘留所。説不定戰爭已經結束了呢。她聽到某處的一個信號,一句話。卡萊爾還在這兒。只要他在這兒,就還有希望。因此,一切都這樣靜,靜得連呼吸的聲音也聽不到。監獄看守走到上面城區司令官那兒去,他得悉塞德拉克現在安靜了,這他不是剛才説過了嗎。明天人們將把卡萊爾送走,然後又會恢復平靜。
關惠文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