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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備

    克乃西特終於成功地打破了僵局,在他和特西格諾利之間重又開始了令人振奮的來往和思想交流。許多年來一直生活在聽天由命、憂鬱情緒中的特西格諾利,最後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朋友完全正確,他被吸引迴轉卡斯塔裏學園,事實上只因為他渴望獲得精神治療,渴望心靈光明,渴望卡斯塔裏式的快樂。他開始頻繁拜訪克乃西特,即便沒有公務要辦也仍常去,使一旁觀察的德格拉里烏斯產生疑慮。沒過多久,克乃西特便完全掌握了他想知道的一切情況。其實特西格諾利的生活並不如克乃西特第一次發現問題時所想象的那麼特殊和複雜。普林尼奧青年時代曾經遭受過~些屈辱和失望,因天性熱情、積極而更感痛苦。他曾試圖成為世俗世界和卡斯塔裏之間的中介人和協調者,但他不僅沒有成功地以自己的出身背景與個性綜合調和世俗世界和卡斯塔裏的不同特徵,反而使自己變成了~個又孤獨又苦惱的局外人。

    然而卻不能説他是一個純粹的失敗者,因為他已在失敗和放棄的情況中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個性。

    他覺得自己似乎白受了卡斯塔裏的多年教育,至少目前看來,這種教育帶給他的唯有矛盾和失望,以及他的天性很難承受的孤單和寂寞。更為嚴重的是,自從他不得不踏上這條自已無法適應的荊棘叢生的孤獨道路後,又不山門主地幹了形形式式的蠢事,以致更加擴大了艱難的困境。具體地説,他早自學生年代便已與家庭不和,尤其與自己的父親產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

    特西格諾利的父親雖不是一位實際的政治領袖,然而他也和特西格諾利家族的歷代先輩一樣,一生都積極支持保守黨的政府及其政策,一貫敵視任何革新運動,反對一切不利於現政府的要求和分享成果的權利。他不信任沒有聲望和地位的人,他忠於古老的秩序,時刻準備為任何他視為合法與神聖的事業作出犧牲。他雖然不信仰任何宗教,卻一直是教會的朋友;他雖然也並不缺乏正義感、仁慈心,也樂於助人,卻全力頑固地反對佃農們為改善處境而作的努力。他總以自己政黨提出的綱領和口號來證明自己嚴酷的理由,表面似乎辯護得很正確,其實不然,因為他的所作所為事實上並非出自信心和自己的見解,而是盲目地忠實追隨他那一階層人士的觀點以及自己家族的舊傳統。他在崇尚騎士精神和騎士榮譽之際,也同時強烈藐視一切地認為帶有現代、進步或者革新標記的東西。

    像他這樣的人物,一旦發現親生兒子竟在學生時代就已親近某個明日張膽標榜現代化的反對黨派,甚至加入其中時,對他來説不啻是晴天霹靂,難以按捺失望與激怒之情。當時有一位青年才子剛從舊中產階級自由黨中炫人耳目地脱穎而出,組建了一個左翼青年政黨,此人便是政論作家、青年議員、演説家維拉各特。他是一個熱情洋溢的人,偶爾也會被自己的雄辯大論所動而自命為民意代表和自由英雄。

    維拉各特常在大學城中公開演講以爭取青年學子,確實收穫不小,年輕的特西格諾利就是他的許多熱情聽眾之一。特西格諾利對當年的大學教育感到失望,正在尋求新的立足點以替代讓他厭煩的卡斯塔裏思想,他在維拉各特的演講裏聽見了某種新的理想和綱領,立即便被吸引了過去。他欽佩維拉各特的熱情和挑釁精神,他的機智,他的譴責控訴能力,他的堂堂儀表和言詞,不久便加入了純由維拉各特崇拜者組成的學生團體,效力於這個青年黨派及其目標。

    普林尼奧的父親一聽説這個情況,立即動身來到兒子身邊,在盛怒之下生平第一次對兒子大發雷霆,責備他不該結黨營私,背叛父親,背叛家族和家庭傳統,命令他痛改前非,立即與維拉各特及其政黨斷絕關係。這麼做無疑不是影響兒子的好辦法,因為這位青年已甘為自己黨派犧牲生命了。普林尼奧面對父親的盛怒,只是站起身子向父親申明:他赴精英學校就讀十年,又在大學學習多年,並非為了放棄自己的觀點和判斷能力。他決不容許一幫自私自利的貴族地主來規範他對國家、經濟和正義等等的見解。他援引維拉各特為例證,説明維拉各特僅以古代偉大的護民官為楷模,只知道也只執行純粹的、絕對的正義與人性,而不顧及自己的或者他那一階層的利益。

    老特西格諾利發出一聲苦笑,告訴兒子説,至少得修完學業之後才可插手成人事務,並且也認為自己確實不懂得多少人生和正義之類,只知道兒子是一個古老的高貴家族的後裔,如今成了不肖之子,竟從背後向父親插上一刀。父子兩人越吵越厲害,口不擇言,竟説出了傷人的話,直至老人好似突然在一面鏡子裏望見了自己氣得變了樣的臉容,在羞愧中住了口,隨即默默走開了。

    從此以後,普林尼奧與家庭之間原來具有的親密愉快的關係便不復存在了,因為他始終忠於自己的黨派及其新自由主義思想,甚至更進一步,在他完成學業後直接當了維拉各特的親信助手和合作者,幾年之後又成了維拉各特的女婿。也許由於他在精英學校所受的教育,或者由於他回返世俗世界面臨的艱難處境,毀環了普林尼奧的精神平衡,使他受到種種問題的折磨,以致被這種新關係拖入一種又危險又艱難的進退維谷境地。然而,他卻也因而獲得了一些確有真正價值的東西,也就是信仰、政治信念以及個人與黨的關係,這些正是每個嚮往正義和進步的青年所需要的。維拉各特成了他的老師、領袖和年長的朋友,首先是他對維拉各特無保留地景仰和愛戴,反過來對方似乎也很需要他和重視他,於是他的生活有了方向和目標,更有了具體的工作和使命。他的收穫可謂不小,卻也必須付出重大代價。這位青年男子不得不忍受自己被剝奪祖傳家庭地位的苦惱,不得不以一定程度的狂熱殉道心情直面自己被逐出特權階層並遭受敵視的命運。他還有一些自己無法克服的煩惱,至少是使他有一種被啃齧的痛苦感覺,那就是他給自己十分敬愛母親招致了痛苦,使她在父親和兒子之間左右為難,處境艱難,也許還因而縮短了她的壽命。她在他婚後不久便去世了。她去世後,普林尼奧幾乎不再回老家。在父親去世後,他便賣掉了那座古老的祖屋。

    有許多人為了某種生活地位——例如一個官位,一樁婚姻,一個職業而付出了重大犧牲,往往因這種犧牲而更加愛惜和珍重自己所獲得的那個地位,視之為自己的美滿幸福。特西格諾利的情況恰恰全不相同。他無疑一直忠於自己的政黨和領袖,忠於自己的政治信念和工作,也忠於自己的婚姻、自己的理想主義精神,然而隨着時間的推移,一切也逐漸成了問題,就像他對自己整個生活的實質也產生了疑惑。

    當他青春年華時期在政治和世界觀上的狂熱趨於平靜之後,他為證明自己正確而進行的鬥爭,就如同他執拗地承受犧牲和痛苦一樣,越來越難以給予他哪怕極微少的幸福感,再加上職業經驗所賦予的清醒頭腦,最終導致了他的懷疑。他懷疑自己追隨維拉各特是否確屬正義感和真知灼見,抑或只是受了維拉各特的誘惑,被他的能言善辯、舉措得當的英姿所吸引,更何況他吐音清亮,笑聲豪爽,又有一個聰明美麗的女兒呢!

    普林尼奧的疑惑感越來越強烈,他的老父親頑固忠於自己的階層而反對們農,是否純因立場侷限?他也懷疑世界上存在判然對立的善與惡,是與非,歸根結蒂,唯有每個人自己良心的聲音才是獨一無二的有效裁判。倘若這確屬真理的話,那麼錯的人就是他自己了,因為他活着覺得不快樂,不平衡,缺乏信心和安全感,反而總被不安、疑惑和罪疚感所困擾。他的婚姻總的説來不能算不幸,也不能説失敗,卻也經常出現緊張、糾紛和矛盾,這樁婚姻也許還是他所擁有的最美好的事情,卻沒有帶來他極其渴望的那種平靜、快樂、純真和心安理得,反倒要求他為婚姻而勞心費神,尤其是他們聰明可愛的小兒子鐵托,很快成為了他們互要手腕爭奪和互相嫉妒的由頭,直至這個因雙親過分溺愛而變得任性的孩子越來越偏向母親,最後竟成了她的同黨。這便是特西格諾利的最近生活狀況,這顯然也是他一生中最大的煩惱和痛苦。不過他倒還沒有因而精神崩潰,他以自己的忍受方法克服了這一痛苦,以一種嚴肅、沉重而又憂鬱的尊嚴態度化解了這一最辛酸的事實。

    克乃西特經過他們間的若干次會晤之後,逐漸知悉了普林尼奧的一切情況,自己也在相互交談中詳述了許多親身經歷。克乃西特決不讓朋友陷於先坦白後因缺乏對應而懼悔的困境,而是以自己的敞開心胸加強了普林尼奧的信心。他也慢慢地向朋友透露了自己的生活,他過的是一種表面看來很單純、正直、秩序井然的有規則生活,在一個等級森嚴的宗教團體裏獲得了一系列成績和讚譽,而更多的則是艱難的犧牲,因此確切地説是一種真正的寂寞生活。普林尼奧雖然和許多局外人一樣無法完全瞭解這種生活,卻也大致明白朋友的主要思想傾向和基本情緒,當然也較好地領會了克乃西特希望接近青年人的心情,懂得朋友為什麼想要教育未受任何誤導的青少年,想要從事不那麼光彩奪目拋頭露面的樸實工作,想要在低年級學校求得拉丁文或者音樂教師的職位。克乃西特對特西格諾利施行的治療和教育方法,恰恰十分合宜,不僅贏得了病人的極大信任,還啓發病人得出一個幫助對方的想法,而且也確實這樣做了。因為特西格諾利事實上也能夠對遊戲大師頗有幫助,倒不是幫助他解決重大人生問題,而是可以提供無數關於世俗生活種種細枝末節的知識以滿足他的好奇和渴望。

    我們不知道克乃西特為什麼要挑起這副並不輕鬆的教育重擔,使自己苦惱的童年朋友重展笑容和學會快樂度日,我們也不知道兩人間是否有過互相效勞的考慮。

    我們後來至少知道特西格諾利最初不曾有過此類考慮。他後來曾向人敍述説:“每當我試圖弄清我的朋友克乃西特為何要治療我這個業已厭棄生活而又自我封閉的人,我總是越來越清楚地看到,大部分原因在於他身上的魔力,我還不得不説,這也由於他的調皮淘氣。他是一個十足的淘氣鬼,頑皮、機智、狡猾,愛耍魔術遊戲,又善隱匿自己,會驚人地忽隱忽現,他的調皮程度遠遠超出了這裏人們的想象。我深信,我第一次出席華爾採爾會議,他望着我的那一瞬間,他便已決定要捕捉我,也即以他的方式對我施加影響——也就是説他要喚醒我,改造我。至少他從一開始便費盡心機要贏得我。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爭取我?我實在不知其然。我認為,像他那種類型的人,做出這件事大概出自條件反射,而並非有意識的行動,他們面對一個瀕臨困境的人,就會立即感到任務壓肩,必得完成號召才行。他發現我既悲傷又膽怯,根本無意投入他的懷抱,或者換句話説,毫無向他求助的意向。

    “他發現我這個曾經非常開朗坦誠的人,他的無所不談的老朋友,如今變得又消極又沉默了,但是,障礙似乎反倒激發了克服困難的決心。儘管我一再表示冷淡,他卻毫不退縮,結果他如願以償了。我還得説一下,他在我們交往過程中總給對方一種相互幫助的印象,好似我們的能力相當,給予對方的價值相當,而他需要我的幫助與我需要他的幫助也完全一樣。在我們第一次促膝長談時,他就告訴我他早就在期待着像我出現在華爾採爾這樣的情況,甚至近乎渴望出現這般場景了,漸漸地,他讓我也逐步逐步地參與了他辭去官職的計劃。他始終不斷地設法讓我明白,他多麼重視我的勸告,我的參與,以及我的保守秘密,因為他除我之外別無世俗朋友,更不要説任何世俗經驗了。我承認,我很愛聽這類話;他因而獲得了我的全部信任,而且一定程度上受到了他的擺佈。總之,我後來完全信賴他了。但是隨着時間的流逝,我又開始產生懷疑和不真實感,也許由於我完全猜不透他究竟期望我什麼,也揣摩不到他想方設法籠絡我的用意,是真誠的還是外交手段,是天真的還是狡詐的,是正直的還是虛偽的,抑或只是遊戲而已。迄今為止,他一貫處於比我優越的地位,而且始終待我十分關懷體貼,這恐怕也是我不願深入追究的原因。不管怎麼説,直到今天為止,我依然把他杜撰的所謂處境,所謂他之需要我的同情與幫助,也如同我需要他的支持這類故事,視為好心的禮貌,給我營造和編織了一種撫慰心靈的環境和羅網。直到今天,我仍然説不清他同我玩這場遊戲,究竟有幾成出於深思熟慮的預謀,又有多少出於他的純真性情。因為這位玻璃球遊戲大師確實是一位偉大的藝術家。他一方面擅長教育、影響、治療和幫助,為啓發他人而可以千方百計地不擇手段,另一方面又能夠事無鉅細地一般對待,哪怕最細小的工作也總是全力以赴。

    有一件事我確信無疑:他當年待我既是好友,又是良醫和導師,將我置於他的保護之下,而且從此沒有鬆手,直到最後喚醒了我,治癒了我,儘可能地根除了我的病根。還有一個極引人注意的、也極符合他為人實質的情況:當他似乎求我幫助他擺脱華爾採爾官職之際,當他以平靜的、甚至讚許的態度傾聽我對卡斯塔裏進行經常相當粗魯和天真的諷刺挖苦之際,當他自己也在努力掙脱卡斯塔裏的羈絆之際,他卻又同財切切實實在把我吸引回那裏,他重新培養了我的靜坐習慣;他通過卡斯塔裏式的音樂和靜修功夫,卡斯塔裏式的快樂和勇敢教育了我,改造了我,把我再度變成了你們中的一員,——儘管我曾因渴望卡斯塔裏不成而成了非卡斯塔裏乃至反卡斯塔里人。他把我對你們的不幸仰慕變成了幸福。“

    這就是特西格諾利的觀點,他顯然有理由對克乃西特表示仰慕和感激。也許,對兒童和青少年採用我們宗教團體種種經過考驗的教學手段進行教育改造,並不是太難的事情,而要改變一個成年人,何況已年近半百,就絕非易事了,即使這個人對此滿懷善良願望。當然,特西格諾利並未從此變成一個徹底的或者模範的卡斯塔里人。然而克乃西特是完全達到了自己預定的目標:消除了這個倔強而又極度痛苦者的悲傷感,讓他敏感而脆弱的靈魂重新恢復了和諧平靜,用健康習慣取代了以往的不良習慣。當然,玻璃球遊戲大師不能夠親自照料一切具體的瑣事,他為自己尊貴的客人動用了華爾採爾和教會組織的人力和物力。有一段時期,他甚至還派遣教會當局領導機構所在地希爾斯蘭的一位靜修教師按固定時間去特西格諾利家指導和督促靜修功課。整個計劃和方針當然還掌握在克乃西特手中。

    克乃西特就任大師第八年期間,他才第一次應允朋友的再三邀請,前去首都的朋友家庭拜訪。克乃西特獲得領導當局(其最高長官亞歷山大與他關係密切)許可後,便利用一個休假日去看望朋友,其實他已許諾多次,卻拖延了整整一年,部分原因是他希望知道這位朋友是否確有空閒,另一部分原因當然是他天生的多思多慮,這畢竟是他進入世俗世界的第一步啊,這兒是給普林尼奧帶來無數悲哀的地方,又是對克乃西特具有無限神秘性的地方啊!

    克乃西特找到了他的朋友用特西格諾利古老祖屋換來的現代化住宅,發現女主人是一位端莊、聰明而又謹慎的當家人,同時卻又受到她那位漂亮、任性而又很不聽話的小兒子的轄治。這位小主人似乎是全家的中心,對他的父親態度傲慢乖張,顯然是從他母親那裏學來的。

    母子兩人對卡斯塔裏來客都持冷淡與懷疑態度,然而他們不久後便難以抵制這位大師的個人魁力,尤其是他的職務本身便具有一種近乎神聖和神秘的神話氣息。

    儘管如此,克乃西特剛進門時,氣氛仍十分生硬緊張。克乃西特始終持靜觀和期待的態度。女主人款待的禮數周到卻心存抗拒之意,猶如招待一個來自敵國的高級軍官。男孩鐵托是全家中最不拘束的一個,他大概常常以觀望為樂事,顯然也是在諸如此類情況中的漁翁得利者,而他的父親似乎僅僅是扮演一家之主的角色而已。男主人和女主人之間關係的基調是温和,謹慎,互相警惕,似乎必須踞着腳尖走路一般,做妻子的顯然比丈夫更能輕鬆自如地保持此種疏遠姿態。此外,特西格諾利總表示出努力尋求兒子友情的心意,而男孩則似乎反覆無常,有利可圖時表示友好,忽而又蠻不講理了。

    簡而言之,一家三口人相處艱難,生活在一種悶悶不樂的壓抑氣氛之中,充滿了對於相互摩擦的恐懼,充滿了緊張情緒,他們的言談舉止就如同整幢住宅的風格一樣,顯得過分細心周到,過分講究禮數,好似人們試圖建造一道堅固的圍牆,必須厚實得足以抵禦任何意料不到的侵犯和襲擊。克乃西特也同時發現普林尼奧臉上剛剛重新獲得的快樂神情已大都消失不見了。是的,他在華爾採爾或者在希爾斯蘭會議室時,那種沉重和憂鬱是幾近銷聲匿跡了,然而在他自己家裏,他又被籠罩在陰影裏,不僅招致許多批評,而且還得忍受種種憐憫。

    整幢住宅非常漂亮,顯示出主人的富有和不同尋常的文化修養。每一個房間都擺設得當,比例適度;每個房間都以二或三種協調悦目的色彩作為基調;到處都點綴着珍貴的藝術作品,令人心曠神。冶;克乃西特興趣盎然地測覽着周圍的一切。

    但是他看完之後卻認為一切也許過分漂亮,過分精緻,過分設想周到,以致沒有了任何發展的餘地,已經無可更新,無可增刪了。克乃西特甚至察覺到,各個房間及其擺設之美也與主人們的情況一般,具有一種着魔的、刻意防禦的姿態,因而所有的東西:房間、繪畫、花瓶和花卉,雖然顯示出主人對和諧與美的渴望,卻終於枉然,因為正是這種校準得無可指責的環境,讓人們達不到目的。

    克乃西特在這次並不令人舒暢的訪問後不久,便派遣了一位靜修教師去朋友家裏進行指導。自從他在如此緊張壓抑的氣氛中度過一天日子後,他獲得了許多原本不想知道的情況,為了朋友的緣故,甚至還不得不深入加以瞭解。事情也並未停留於第一次訪問,而是再三重複了許多次,他們談話的重點開始轉向男孩鐵托的教育問題。孩子的母親也活躍地參與了討論。遊戲大師終於逐漸贏得了這位聰明卻很多疑的女士好感和信賴。當克乃西特有一次半開玩笑地説,她未能及時把小傢伙送到卡斯塔裏去受教育,實屬可惜。她卻當了真,看作嚴肅指責,趕緊辯白説:她實在擔心鐵托能否獲得批准呢!這孩子雖説頗有天分,卻很難管教,而且她也不願意把自己的觀念強加於孩子,何況孩子的父親也曾作過同類試驗,可惜一無所獲。此外,她和她丈夫都沒有想到替兒子爭取這一古老家族的特權,因為他們早已脱離了與普林尼奧父親的關係,也斷絕了這一名門望族的全部傳統。最後她辛酸地微笑着補充道,反正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和她的孩子分開,除了孩子,她已不留戀世上的任何東西。

    這最後一句未經思索脱口而出的話,使克乃西特不禁沉吟了很長時間。如此説來,她這幢精美華麗的房子、她的丈夫、她的政黨和政治思想、她曾十分崇敬的父親,——所有這一切都不足以賦予她的生命以意義和價值了,唯有她的兒子才能讓她感到值得活下去。然而她寧肯讓孩子在這種有損身心的糟糕環境下長大,也不願為了孩子的健康成長而與他分離。對於這麼一位聰明的、外表也極通情達理的婦女,竟有這番自白,令克乃西特驚訝不已。克乃西特無法像對待她夫君一樣直接幫助她,也沒有絲毫試一試的意圖。然而,他總算偶爾來拜訪幾次,而普林尼奧也始終在他的影響下,多多少少通過折衷方法把自己的勸告不知不覺地灌輸進了這家處於乖戾狀況中的家庭。對於遊戲大師本人而言,隨着一次又一次的造訪,他在這户人家的影響力和權威性也逐漸增強,而克乃西特內心卻對這些世俗人士的生活越來越疑惑不解。但我們對他的首都之行所知甚少,不瞭解他究竟見了什麼,又親身經歷了什麼,所以也只能滿足於方才寫到的些許情況了。

    克乃西特和希爾斯蘭教會當局的前最高領導人之間的關係一向限於公務事宜。

    克乃西特僅在參加最高教育當局全體領導成員會議時才見到他,這位長者大都只是擔任形式性職務,主持迎送應酬禮儀而已,會議的主要事務工作全由他的發言人負責。克乃西特就任玻璃球遊戲大師時,這位就任已久的最高領導人早已年屆耄耋,頗受遊戲大師的敬重,儘管如此,遊戲大師卻從未設法縮短他們之間的距離,因為在他眼裏,這位最高領導人已幾乎不是什麼凡人,也不再只有凡人的個性,而是一位飄浮空中的尊貴祭司,是尊嚴和廣博的象徵,是一位居於整個宗教團體和組織之上的默默無言的領袖和它們頭上的一座冠頂。這位可敬的老人已於最近逝世,團體當局挑選了亞歷山大繼任他的職位。

    亞歷山大正是許多年前克乃西特剛剛就職大師時,由教會當局派去指導他的那位靜修教師。克乃西特從那時開始就對這位出類拔革的教會人員十分敬重和愛戴,至於亞歷山大也因與他曾在一段時期內密切相處,還幾乎可算他的懺悔教師,而對克乃西特的個人品性和行為有過較近的精細觀察,也產生了愛護之心。當亞歷山大成了克乃西特的同事,還成了教會當局的最高領導的那一瞬間,他們兩人同時意識到了相互間早已存在着潛在的友誼,從此便不僅一再見面交談,還常常在一起工作。

    當然,他們的友誼缺乏一種通常意義上的朋友性質,正如他們兩人之間缺乏共同的青年時期的交情一樣,這種友誼是兩位高踞各自職位頂點人士間的同事情誼,他們表露同情的方法限於互相見面時的問候與告別時的致意,比一般人更多些熱情罷了,他們只是能夠較常人更迅速完整地相互理解,例如在開會休息的間歇裏閒聊幾分鐘便已足夠。

    教會當局領導人一職——也稱教會大師——,按照教會章程是與各種學科大師同等的職位,事實上卻因傳統習慣而似乎高出於其他同事們,因為不論是各學科大師均出席的最高教育委員會,還是宗教團體全體領導成員的會議均由他擔任主席,尤其在最近幾十年中,由於教會當局日益重視靜坐入定的修煉功課,使這一職位更顯重要——當然這一切僅僅限於教育學園和宗教團體內部而已。在教育委員會和教會當局的全部領導成員中,教會大師和玻璃球遊戲大師已越來越像卡斯塔裏精神的一對卓越代表人物。因為與古老卡斯塔裏流傳至今的許多傳統學科相比較——如:文法,天文,數學或音樂等——,靜修養心與玻璃球遊戲這兩門功課,相對而言已經是卡斯塔裏更重要的精神財富。如今,這兩項學科的兩位現任大師互相表示友好和親密關係,這不能不説是好兆頭。對於兩位大師而言,是維護和提高各自尊嚴之道,是增添生活樂趣和温暖之道,也是一種激勵他們完成更多任務的鞭策,促使他們更加發揚卡斯塔裏世界最內在、最神聖的精神力量。

    對克乃西特來説,這種關係意味着一種約束力,一種平衡力,完全針對他試圖放棄一切的傾向,針對他試圖突破現狀闖人另一種全新生活領域的願望。儘管如此,克乃西特這種突破傾向始終不可阻礙地向前發展着。自從他自己完全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意願之時——可能在他擔任大師職位第六年或第七年期間——,這一願望就一日強似一日,他就像往昔古老時代的“覺醒者”所做的那樣,義無反顧地把這一思想納入自己自覺自願的生活和思索之中。我們相信我們可以這麼説:自從他一旦意識到自己有朝一日必將放棄官職和辭別卡斯塔裏學園,他就一直堅守這一想法了。

    這種思想有時候使他覺得像一個囚犯深信自己終將獲得自由,有時候又像一個垂危病人自知死期將臨。

    克乃西特重逢青年時代的夥伴,在第一次談話中就把自己的思想化為了語言。

    他這樣做,也許僅為贏得朋友的好感,藉以打開對方緘默封閉的內心,也可能是憑藉這第一次機會,把自己的新覺醒、新人生態度通知另一個人,這是他第一次轉向外面的世界,是他實現目標的第一個步驟。克乃西特在與特西格諾利進一步交談時,表達了自己遲早摒棄目前生活方式而躍入另一種全新生活的決心。這段時期裏,克乃西特始終小心翼翼地為他們間的友誼添磚加瓦,因為普林尼奧如今對他的友誼已不僅出於仰慕卡斯塔裏,而更多的則是病癒者對治療者的感激之情。克乃西特既己擁有這座友誼橋樑,也就可以邁向外面迷-般的世俗世界了。

    這位遊戲大師過了許多年才把自己逃脱現狀的秘密讓弗里茲·德格拉里烏斯略知一二,其實這也並不足為奇。雖然他一貫為人厚道,待友誠懇,卻也懂得保持獨立,懂得使用外交手腕。如今,普林尼奧又再度進入他的生活,無形中成了弗里茲的競爭對手,成了又一個有權關心克乃西特興趣與情感的新的老朋友。德格拉里烏斯的最初反應是強烈的嫉妒,這也在克乃西特的意料之中。是的,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直至他完全贏得了特西格諾利的信賴,並把朋友納入軌道之後,克乃西特都把弗里茲的温怒不滿視為求之不得的舉動。過了一陣子後,另一種顧忌又在他的思緒中佔據了更重要的位置。怎能把自己想要擺脱大師官職逃離華爾採爾的願望親口告訴德格拉里烏斯這樣一個純華爾採爾人,而且説服他呢?倘若克乃西特果真離開華爾採爾,他便永遠失去了這位朋友。至於讓自己攜帶着這個華爾採爾人同行,一起穿越那危險的崎嶇路,那是無法想象的,即或弗里茲出人意料地向他表白了冒險的勇氣,那也是行不通的。

    克乃西特在把弗里茲也納人自己行動計劃之前,遲疑、思忖、躊躇了很長時間。

    在他終於下定離職決心後,又等了一段時期,才把行動計劃告訴了弗里茲。把朋友矇在鼓裏,或者揹着朋友去做多少將打擊對方的準備計劃,完全違反克乃西特的天性。依照克乃西特的願望,當然是讓弗里茲也參與計劃,並且儘可能與普林尼奧一樣不僅是知情人,而且成為真正的或者至少是設想的助手,因為有所行動便可使他的處境較易忍受。

    毫無疑問,克乃西特很早以前就把卡斯塔裏已面臨衰落的情況告訴了德格拉里烏斯,由於他在敍述中傾注了十分關切的態度,這使對方也不得不對他的想法表示了贊同。克乃西特便利用這一點作為溝通的橋樑,把自己離職的意圖告訴了對方。

    情況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也令他如釋重負:弗里茲絲毫不反對這個計劃,甚至也不抱悲觀態度。應當説,在弗里茲眼中,一位遊戲大師把尊貴的職位拋還最高當局,撣去腳上的卡斯塔裏塵土,選擇合乎自己口味的生活,實在是一種既令人興奮,又十分有趣的想法。德格拉里烏斯是一位我行我素者,憎恨一切標準的常規,當然任何時候都會偏袒反抗權威的人。凡是以智慧的方式反抗、嘲弄、甚至制約官方權力的行為,他總是全力附和。

    弗里茲的反應倒給克乃西特提供了一條解決間題的途徑,他鬆了一口氣,展露出一絲會心的笑容。克乃西特聽任弗里茲自由聯想,把整個事情看成反抗腐朽官僚統治的一項壯舉,也沒有分配他擔任合作者或共謀者。事情發展至此,向最高行政當局遞交一份陳述遊戲大師掛冠求去理由的申請書已勢在必行。於是起草這份申請書的任務便由德格拉里烏斯承擔了下來。德格拉里烏斯必須首先掌握克乃西特對卡斯塔裏誕生、發展和現狀的基本觀點,並在此基礎上收集歷史資料以證實克乃西特的願望和建議的正確性。這項任務迫使他不得不進入自己一貫輕視和排斥的專業領域——歷史研究,不過他似乎也沒有因而煩惱,於是克乃西特也加快速度給予他必要的幫助指點。而德格拉里烏斯也立即以自己慣有的熱情和韌勁投身於這項他認為孤立無援的冒險的新任務之中了。這位性格執拗的個人主義者興致勃勃地開始了歷史研究工作,因為這項工作讓他處於挑戰地位,得以挑戰當今的官僚和教會秩序,或者甚至揭露他們的問題和缺陷。

    克乃西特沒有分享德格拉里烏斯的樂趣,也不相信朋友的努力會取得什麼結果。

    他既已下定決心擺脱目前的羈絆,就聽任自己無牽無掛地期待着似乎已在等待他去做的工作。然而克乃西特十分清楚,他並無説服領導當局的合理論據,而德格拉里烏斯也沒有能力承擔自己在這裏的工作,即或只是一部分工作。儘管如此,他還是為弗里茲有事可忙,還可以在他身邊多逗留一段時期而感到寬慰。下一次他再見到普林尼奧·特西格諾利時,也就能夠向他添補一句:“好朋友德格拉里烏斯如今已投入我們的工作,正在彌補他認為由於你再返華爾採爾而遭受的損失。他的嫉妒毛病已基本治癒。他目前為我出力,反對我的同事們,這反倒令他感覺愜意;他現在幾乎變得很快樂了。但是,普林尼奧,千萬別以為我對他的行動存在多少期望,這件事僅僅對這位好人自身有益而已。我們擬議中的計劃想要獲得最高當局的體諒,簡直難以想象,是的,這完全是不可能的,他們至多隻會賜給我們一場比較温和的斥責。我們宗教團體的制度本身就註定我的申請必遭否決。話還得説回來,作為行政當局居然根據自己玻璃球大師自以為是的申請而放他離開,隨他去外界自尋工作,換了我是不會允許的。此外,我瞭解現任教會大師亞歷山大,一位無法動搖的人。不,我必須獨自一人去進行這場鬥爭。我們現在就讓德格拉里烏斯先練練他的洞察力吧!我們不過為他犧牲一些時間而已,我必須這麼對待他。何況我還得把這裏的一切都料理妥當,以便我離開時不致使華爾採爾遭受損害。這期間還得你設法為我尋找棲身之處和某種合宜的工作,倘若有個音樂教師之類的職位,我就很滿意了,我只要有個開頭的機會,有個出發點就足夠了。”

    特西格諾利當即説,他會幫忙找到工作的,屆時就可以住在他家,想住多久就多久。然而克乃西特沒有應承這一建議。

    “不行,”他説,“我不想當客人,我只需要工作。我在尊府作客固然很好,但是日子一長,就會增添許多麻煩和緊張。我對你完全信任,你的夫人待我也日益友好。然而,當我不再是貴客,不再是遊戲大師,而成為一個流亡者,一個常住食客後,情況也許就大不一樣了。”

    “你的態度也太迂了,”普林尼奧答道,“你一旦離開此地,在首都住下來,很快就會獲得合適的職務,至少到大學裏當教授——我敢擔保你能夠獲得這類職位。

    不過辦這類事也需要時間,而且你也明白,我只有在你完全離開此地之後,才能夠替你辦理這件事。“

    “事實如此,”遊戲大師接着説,“直到那時為止,我的決定都必須保密。在我的上級把決定通知我之前,我不能把自己介紹給你們的當局,這當然是不言而喻的。然而我現在根本不想去任何官方機構。我的需求很小很卑微,比你可能猜想的還要小得多。我只需要一間小屋和每天的麪包,最主要的是有一項工作,當一個教師和教育者,我只願教一個或者幾個小學生,和他們生活在一起,能夠讓我對他們施加影響。去大學任教是我最不想要的職位。也許我更樂意,不,更愛做一個孩子的家庭教師,或者與此類似的工作。我尋求的、我需要的是一種單純、樸素的工作,我要教育一個他需要我的人。受聘於一所大學,等於把我一開頭就又納人一個因襲傳統的、神聖而又機械化的官僚機器之中,與我的願望背道而馳。”

    特西格諾利終於躊躇地説出了自己心裏醖釀已久的想法。

    “我有一個建議,”他説,“希望你至少聽一聽,再滿懷好意替我想想。倘若你能夠接受,那就真的是幫了我的大忙。從我第一次到這裏來作客,你就不斷給我幫助。你現在也已熟悉和了解我的生活與家庭情況。我的處境不佳,但比起前幾年已有所好轉。一切問題中最棘手的是我和兒子之間的關係。他被寵壞了,他在家裏替自己營造了一種特權地位,常常出言不遜,事實上,他很小的時候就已被他的母親,和被我慣壞了。他自幼就偏向母親,日子一久,我變得一點兒都管不了他了。

    我也對此死了心,如同我順從自己失敗的一生那樣。如今多虧你的指點,我又多少恢復了信心,對自己也有了希望。你一定早已看出我想追求什麼。目前鐵托在學校里正處於困境之中,倘若有一位教育者願意接受他,管教他一陣子,這將是我的大幸事。我知道,這是一件自私的提議,因為我還不知道這項工作能否吸引你。不過我純粹是因為受到你的鼓勵,才敢説出這番話的。“

    克乃西特微笑着伸出了手。

    “謝謝你,普林尼奧。我覺得這是我最歡迎的建議。萬事俱備,只差你夫人的同意了。此外,你們夫婦必須作出決定,暫時把兒子託付給我全權管理。為了手把手教導他,我必須首先排除來自家庭日常生活的影響。你必須與夫人商量,設法説服她接受這個條件。你得小心謹慎,千萬不要着急!”

    “你深信你對付得了鐵托?”特西格諾利懷疑地問。

    “嗅,是的,為什麼不行呢?他有良好的血統,繼承了雙親的優秀天賦,他欠缺的只是這類大賦力量的協調發展。我很樂意承擔這項工作:喚醒他要求協調發展的願望,努力加強這種願望,直至最後化為他的自覺意識。”

    克乃西特就這樣動員了他的兩位朋友,每個人以各自不同的方式為同一件事情而忙碌起來。當特西格諾利回到首都和妻子商量這個新計劃,以動聽的語言爭取她的同意之際,德格拉里烏斯則端坐在華爾採爾圖書館的小書庫裏,正按照克乃西特的提示為擬議書面申請而收集資料呢。這位遊戲大師在自己開具的書目中放進了誘人的香餌,使我們的憎惡歷史者一口咬住就逃脱不開。德格拉里烏斯迷上了戰爭時期那一段歷史。他以一貫的狂熱工作熱情,不知疲倦地蒐羅着我們宗教團體創建之前那段古老黑暗時期的遺聞軼事,收集了大堆資料,數月後他向朋友交差時,克乃西特只能採用不足十分之一。

    這段時期裏,克乃西特又去首都特西格諾利家訪問了多次。如同一般精神健康和諧的人常常較易為心存煩惱而難相處的人所接受,特西格諾利夫人也越來越信賴克乃西特了。她很快就同意了丈夫的計劃。據我們所知,鐵托曾在遊戲大師某次來訪時,相當傲慢地告訴對方,希望別人不要用你稱呼他,因為現在任何人,包括他的學校老師在內,都很有禮貌地用您稱呼他了。克乃西特客客氣氣地向他表示了謝意,也表示了歉意,隨即向他敍述了卡斯塔裏學園的習慣,凡是老師都稱學生為你無論學生是否已是成人。晚餐後,克乃西特邀請男孩一起出門走走,並讓他指點市內可看的景緻。

    鐵托把他帶到舊城區一條寬闊的大道上,周圍全是具有數百年曆史的富有貴族家庭的住宅,一幢又一幢,鱗次櫛比。在一座高高聳立着的堅實的建築物前,鐵托停住了腳步,指着大門上的一塊牌子問道:“您認識這塊牌子嗎?”當克乃西特表示不認識時,他就説道:“這是特西格諾利家族的紋章,這兒便是我們家的祖屋,它屬於特氏家族已有三百年曆史。但是我們現在卻住在那幢俗不可耐的普通住宅裏,只因我父親在祖父死後莫名其妙地賣掉這座壯麗可愛的祖屋,而建造了一幢如今已不夠現代化的現代住宅。您能諒解做這種事的人嗎?”

    “您很痛惜失去老屋嗎?”克乃西特友好地問。

    鐵托神情激動地作出了肯定的答覆,然後又問道:“您能諒解做這種事的人嗎?”

    “人們能夠諒解一切的,倘若人們能夠換一種角度看問題的話,”克乃西特答道,接着又説:“古宅是一種美好的東西,倘若讓古宅和新宅並列一處讓你父親挑選的話,他也許會保留舊宅的。是的,古建築都是又美又莊嚴的,尤其是我們眼前這幢,壯麗極了。但是,對於一位積極上進的年輕人來説,自己建造一幢新居也是一件同樣美妙的事,因而,他倘若面臨選擇:是住進舒適的舊巢呢,還是另建全新的寓所?他就很可能選擇後者,我們應當諒解這個事實。據我對您父親的瞭解——他在您這般年齡的時候,我就熟識他了——,因出售祖居而受痛苦之深是任何人都無法想象的。他曾與自己的父親以及整個家族有過激烈的衝突,由此看來,讓他在我們卡斯塔裏接受教育似乎不太恰當,至少這種教育並未能抑止他許多次狂暴的情緒衝動。出售祖屋也許就是此類衝動的後果之一。他以為這便是迎頭痛擊舊傳統,便是對他的父親、家族,對他的全部過去和一切依賴性的挑戰,至少在我眼中,這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人類是奇怪的動物,因而我覺得另一種想法也並非完全不可能。這種想法便是:這位出售祖屋的人賣掉這幢老房子,與其説是存心傷害家族,不如説是有意傷害自己。他的家庭讓他感到失望。他們把他送入我們的精英學校,讓他接受我們的那種精神教育,使他日後返歸世俗世界不能適應必須應付的工作、需要和其他種種要求。然而我們現在還是不要進一步作什麼心理分析吧。無論如何,這個出售祖屋的故事顯示了父子之間一場強烈的衝突——表達了一種憎恨,一種由愛而生的憎恨。這類例子在我們世界歷史上並不罕見,尤其表現在某些特別有才能而且生氣勃勃的人身上。此外,我還因而想象出,未來一代的小特西格諾利將竭盡全力為自己家族收回這幢祖屋,他把這件事視之為自己畢生使命,會不惜付出任何代價。”

    “是啊,”鐵托失聲喊叫道,“倘若他果真如此,您不認為他是對的嗎?”

    “我不願充當他的法官。如果一位未來的特西格諾利後人能夠意識到自己先輩的偉大之處和他們賦予他的責任,那麼他便會竭盡全力為自己的國家、城市、正義與社會福利服務,在服務中逐漸成長,強壯,以致最後有能力附帶收回自己的祖屋,到那時他必定是一位不虛此生的受人尊敬的長者;到那時我們也樂意向他脱帽致敬。

    但是,如果他一生中毫無理想目標,只以收回祖屋為最終目的的話,那麼他僅僅是一個佔有狂、盲目熱情者,一個被激情衝昏頭腦的傢伙,尤其重要的是,他或許永遠也無法認識到父子兩代衝突的真正意義,以致整整一生,即便成年之後,始終得肩負着這一沉重的包袱。我們能夠理解他,也會憐憫他,但是他永遠也不可能提高自己家族的聲譽。一個古老的家族世世代代和睦聚居祖屋,固然很美,但是,倘若想要使這個古老家族獲得新生和煥發出新的光芒,唯有它的子孫輩能夠具有為家族服務更偉大的理想才行。“

    鐵托和客人散步過程中,全神貫注而近乎温順地傾聽了自己父親追求理想的故事,他以往在別的場合卻一貫持拒絕和反抗態度,鐵托看到向來互相不一致的雙親眼下卻一致地尊敬這位客人,便不由自主地預感到來人可能會威脅他任性胡為的自由,時不時要向這位貴賓發表一通無禮的言論。不言而喻,每次發作之後,歉意和內疚隨之而來,因為在這位愉悦有禮,好像披着閃光盔甲的遊戲大師面前出乖露醜,讓他覺得自己也受了侮辱。他那顆幼稚而被寵壞了的心也隱隱覺察到,這個人也許確是他理當喜愛和值得尊敬的。

    有一回,鐵托特別強烈地感受了這一感覺:那次他父親忙於家事,克乃西特獨自一人在客廳呆了半個鐘點。鐵托一腳踏進房間,只見客人半閉雙目像雕像一般靜坐不動,正在人定狀態中散射出平靜和諧的光輝,男孩子不由自主地放慢腳步,打算踮起腳尖悄悄退出門外。這時靜坐者忽然睜開眼睛,友好地打了招呼,然後站起身來,指指室內的鋼琴,詢問道:喜歡音樂麼?

    是的,鐵托説,只是他已經好長時間沒上音樂課了,自己也沒有練習,因為他在學校裏沒有學好,因為那裏的音樂教師總是不停訓斥他,不過他一直總愛聽音樂的。克乃西特揭起琴蓋,坐到琴前,發現琴已調好,便奏起了史卡拉蒂的一個慢板樂章,他近日正以這首樂曲作為一場玻璃球遊戲的基礎進行着練習。片刻後,他停下來,發現男孩聽得很人迷,便向他簡略介紹了玻璃球遊戲是如何通過音樂進行練習的,如何把音樂分解後融和進遊戲中,並且舉例説明了若干人們常常採用的分析方法,最後還介紹了把音樂移譯成玻璃球遊戲符號的途徑。

    鐵托第一次沒有把遊戲大師視為客人,沒有把他當作社會名流而加以拒絕,因為這樣的人會損害自己的自尊,如今他看到的是一位正在訓練的人,這個人已掌握某種十分精緻的藝術,能以藝術大師的手腕加以展現,對於這種藝術藴含的意義,鐵托確乎只有模糊的猜測,然而他已覺得它似乎值得一個成年男子為之付出全部身心。而這位男子如今把他也看作了成人,還認為他已有足夠的智慧去嘗試這些複雜的事情,這也大大加強了他的自信心。在剩餘的半個鐘點內,鐵托開始靜下心來思索,這位奇怪人物身上的愉快、沉靜精神,究竟源自何處呢。

    克乃西特任職最後階段的公務繁忙複雜,幾乎可與他剛任職時期的艱苦繁難相比擬。他曾決定替自己屬下的一切部門留下一種無可挑剔的模範境況。他達到了這個目標,但是同時想到了另一個目標:讓別人感到他本人可有可無,或者至少是不難取代,卻始終沒有完成。這種情形在學園的最高領導層中已是屢見不鮮了。我們的玻璃球遊戲大師好似飄浮在空中,在高高的遠處統轄着自己管區的千頭萬緒的複雜事務,他好像是一枚最高的勳章,一種閃光的標誌。他來去匆匆,好似一位善良的精靈,輕輕鬆鬆地説幾句話,點一點頭,揮一揮手,便作出了決定,安排了任務。

    轉眼間,他已經離去,已經到了另一個部門。他指揮他的公務機構恰似一位音樂家擺弄自己擅長的樂器,看着似乎不費吹灰之力,似乎不動什麼腦筋,卻事事有條不紊,順利向前發展。然而這架公務機器裏的每一個公務人員無不清清楚楚,一旦這位大師病了或者離開了,情況將會怎樣,即或有人接替他的工作,哪怕只幹幾個鐘點或者一個整天,將會發生何種情況!

    當克乃西特再一次穿越整個小小的玻璃球遊戲王國,細細審視着每一件瑣事,尤其傾注全力悄悄透選自己的“影子”,以便離開後有人代表自己處理一切大大小小公務時,心裏卻十分清楚,他內心深處早已與這裏的一切脱鈎,早已遠走高飛。

    這個秩序井然的珍貴小世界已不再能令他狂喜,不再能約束他了。他幾乎已經把華爾採爾和自己的大師職位看成是身後之事,一個已穿越過的地域,它曾給予他許多東西,使他獲益匪淺,然而如今卻不能夠賦予他新的力量,誘導他作出新的行動了。

    在這段緩緩掙脱和辭別的日子裏,克乃西特對自己所以背離和逃避的真正原因也看得越來越清楚了。他知道,根本的原因不在於他發現了卡斯塔裏現存的危機,也不是為卡斯塔裏的前途擔心。真正的原因只有一個簡單的事實,他對自己那種不務實事的空虛生活業已疲倦,他的心、他的靈魂如今都在渴求,在爭取獲得充實的權利。

    當年,克乃西特曾再度徹底研究教會組織的規章和條例,發現自己想要脱離這個教育學園,並非如起初想象的那麼艱難,也不是完全行不通的事情。只要以自己的良心為理由,不僅可以辭去官職,甚至可以離開宗教團體。入教時的誓言也並非必須終身信守,儘管很少有人要求享有這種自由,更不要説最高行政當局的成員了,簡直絕無僅有。是的,這一步之所以難行,並不在於規章太嚴,而是宗教團體的精神本身,是自己內心對團體的忠誠。毫無疑問,他不願不辭而別,他正在籌備一份要求離職的申請書,他的忠實好友德格拉里烏斯已把手指都寫得墨黑了呢。但是他對這份申請書的效果全無信心。人們也許會撫慰他,給予他一些忠告,也許還會給他一段假期,讓他去羅馬走走,或者去瑪麗亞費爾逗留一陣,約可布斯神父剛剛在那裏去世。他估計人們不會放他走,他對這一點已看得越來越清楚。允許他離開,這將是違背教會組織以往一切傳統的行為。倘若最高當局這麼做,也就無異於承認他的請求確有道理,尤其一位身居高位的人士竟然要求離開,如果同意他走,更無異於承認卡斯塔裏的生活不能夠在任何情況下都滿足人的需要,卻是能夠讓人產生如坐牢籠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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