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麥克德莫特乘電梯去九樓,克麗絲汀和陪同她去的侍者則要乘到十四樓。在打開的電梯門口,他躊躇起來。“萬一遇到麻煩,就派人來找我。”
“必要時我會喊叫的。”當他們之間的滑門漸漸關上時,她的眼光與他的相遇了。他站在那裏沉思片刻,眼睛瞧着方才他們乘坐的電梯,接着便機警地跨出長腿,大步踏上鋪着地毯的走廊,向總統套房走去。
總統套房是聖格雷戈裏飯店裏最寬敞雅緻的套房——俗稱銅宮——在其歷史上曾經接待過不少貴賓,包括總統和皇親國戚。大多數貴賓對新奧爾良都頗有好感,因為這個城市對來訪賓客歡迎過後,就從不干擾他們的小天地,即使他們行為失檢,也不干涉。目前住在這套房裏的貴賓是克羅伊敦公爵和夫人,他們身份顯貴,只是略遜於國家元首而已。另外還有他們的隨員秘書、公爵夫人的女僕和五頭貝德林頓小狗。
彼得·麥克德莫特站在兩扇裝有護墊、上面飾有金色鳶尾花形紋章的皮門外面,按了一下珍珠母按鈕,聽到裏面發出微弱的嗡嗡聲,接着是一陣更低的狗叫聲。他等候着,心裏在思考自己所聽到和知道的關於克羅伊敦夫婦的一切。
克羅伊敦公爵雖是一個古老家族的後裔,但由於生來就平易近人,頗能適應時代潮流。在過去的十年中,他倚仗自己的夫人(她是女王的表妹,本身就是一個赫赫有名的人物)當上了巡迴大使,是英國政府中頗有建樹的解決困難問題的能手。可是,最近謠傳公爵的事業發生了危機,原因也許是為了他在某些方面有點行為不檢,主要是嗜酒貪杯,還同別人的老婆廝混。然而也有別的一些説法,認為籠罩公爵的陰影是過眼雲煙,無礙大局,而且公爵夫人無疑掌握着全局。持有這第二種觀點的依據是,人們預言克羅伊敦可能即將被提名為英國駐華盛頓大使。
彼得背後一個低低的聲音説,“對不起,麥克德莫特先生,我可以跟你説句話嗎?”
他猛地轉過身子,認出是上了年紀的房間侍者索爾·納切茲。索爾·納切茲瘦骨鱗峋,臉色蒼白,穿着一件白色短外套,上面繡着紅、金兩種顏色的飯店標誌,剛悄悄地從走廊裏走過來。他的頭髮整潔光滑,往前梳成老式的額髮。兩眼暗淡無神,沾滿了稀粘液。他緊張不安地搓着手,手背上青筋凸起,皮肉深陷在一根根象繩子似的青筋之間。
“什麼事呀,索爾?”
侍者的聲音顯得焦慮不安,他説,“我想你是來聽抱怨的——就是對我的抱怨吧。”
麥克德莫特朝那兩扇門看了一下。門還沒有開,除了狗叫聲外,屋內毫無動靜。他説,“告訴我出了什麼事。”
那個侍者嚥了兩口唾沫。他不顧對方的問話,結結巴巴地用懇求的口吻輕聲説,“假如把我辭掉的話,麥克德莫特先生,象我這樣年紀的人要再找活幹可難哩。”他眼睛望着總統套房,露出一副又急又恨的神情。“他們可不是最難服侍的人??只有今天晚上。他們要求過高,但我從來不計較,即使他們沒有給過一分小費。”
彼得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英國貴族是很少給小費的,他們也許認為侍候貴族是一種特權,而能享到這種特權本身就是一種酬報了。
他插嘴説,“你還是沒有告訴我??”
“我正要往下説哩,麥克德莫特先生。”他的年齡足夠做彼得的祖父,一副苦惱憂傷的樣子真令人難受。“大約在半個鐘頭以前,他們,就是公爵和公爵夫人,要了晚正餐,點了牡蠣、香檳酒,還有番茄洋葱蝦仁。”
“不必報菜單了。後來怎麼樣呢?”
“就是那盤番茄洋葱蝦仁,先生。我上菜的時候??唉,闖了禍啦,這麼多年來,簡直很少發生這樣的事。”
“看在上帝面上!”彼得一隻眼睛盯着套房的門,準備等門一開,他就可中止談話。
“噯,麥克德莫特先生。這個,當我端上番茄洋葱蝦仁的時候,公爵夫人從桌旁站了起來,她坐下時,輕輕撞了我的手臂。要不是我對他們比較瞭解的話,我可以説這是故意的。”
“簡直莫明其妙!”
“對,先生,對啦。可是,你知道,公爵的褲子上給濺了一點油漬——我敢發誓,油漬最多隻有四分之一英寸。”
彼得用懷疑的口吻問道,“就是為了這麼點兒事嗎?”
“麥克德莫特先生。我向你發誓,就是這麼點兒事。可是公爵夫人這樣大驚小怪,你可能以為我是犯了行兇罪啦。我向他們賠禮道歉。我用乾淨手巾和清水把油漬擦掉了,但是沒用。她堅持要把特倫特先生叫來??”
“特倫特先生不在飯店裏。”
彼得決定,他得聽聽另一方的説法才可以作出判斷。於是他下令説,“如果你今晚工作完了,最好還是回家去吧。明天再來,該怎麼樣我會告訴你的。”
等那個侍者走了,彼得·麥克德莫特又去掀電鈴按鈕。狗還沒叫,一個圓臉、戴夾鼻眼鏡的小夥子便將門開開了。彼得認出是克羅伊敦家的秘書。兩人都還沒開口,一個女人的聲音從套房裏間叫嚷起來。“不管他是誰,告訴他不要老是撳個不停嘛。”彼得覺得儘管口氣傲慢,聲音卻很動聽,低沉嘶啞,這引起他的興趣。
“請原諒,”他對秘書説。“我以為你們也許沒有聽到。”他作了自我介紹,接着説,“我聽説我們的服務有些不周。我來看看能做些什麼。”
那位秘書回答説,“我們在等着特倫特先生呢。”
“特倫特先生今晚不在飯店裏。”
他們一邊談着,一邊從走廊走進套房的過道。長方形過道里,佈置得十分雅緻,厚厚的闊幅地毯,一對有座墊的椅子,在一幅莫里斯·亨利·霍布斯雕刻的舊新奧爾良市版畫下面,擺着一張放電話的茶几。在長方形過道的一頭,是通往走廊的兩扇門。在另一頭,通向那間寬敞的起居室的門半開着。在過道的左右兩邊,另有兩扇門,一扇通向設備齊全的廚房,另一扇通往那間現正由克羅伊敦家的秘書使用着的辦公室兼卧室和起居室。套房的正室是兩間相連的卧室,從廚房和起居室都可進出。所以如此設計,目的在於讓偷偷摸摸來這裏過夜的人必要時可以從廚房裏溜進溜出。
“為什麼不能把他叫來?”克羅伊敦公爵夫人剛從起居室門口走出來,就開門見山地問道,三隻貝德林頓小狗跳跳蹦蹦地緊跟在她後面。她敏捷地把手指啪地一捻,小狗頓時乖乖地靜了下來。她把懷疑的目光投向彼得。他認識這張漂亮、高顴骨的臉,看到過成百上千張她的照片,因此相當熟悉。他注意到公爵夫人即使穿的家常便服,也是十分講究的。
“老實説,夫人,我可不知道你要找特倫特先生本人。”
灰綠的眼睛端詳着他。“即使特倫特先生不在,我也得要找個高級職員。”
彼得儘管自己就是高級職員,卻臉紅起來。克羅伊敦公爵夫人態度十分傲慢,但反常的是,這種傲慢態度卻出奇地動人。他忽然想起了一幅照片。他曾在一份畫報上看到過這張照片——公爵夫人正縱馬跳過高高的籬笆。她毫無懼色,泰然自若。眼下,他感到彷彿公爵夫人騎着馬而自己卻在步行。“我就是副總經理,所以親自到這裏來。”
她兩眼緊盯着他的眼睛,眼裏顯露出感到有趣的神態。“你擔任這個職位,不是年輕點了嗎?”
“不算年輕吧。現在好多年青人都從事飯店管理工作呢。”他注意到那個秘書已經小心翼翼地走了。
“你有多大年紀啦?”
“三十二。”
公爵夫人笑了。她笑的時候——就象此時此刻這樣——臉上平添了生氣和熱情。彼得心裏想,她的這種神話般的嫵媚姿色,誰都禁不住要看上一眼。他揣測,她比自己大五、六歲,可是比年近半百的公爵要年輕些。這時她問道,“你念過什麼專業嗎?”
“我得過康奈爾大學①的學位——旅館管理系。來這裏之前,我當過華道夫飯店②的副經理。”把華道夫飯店説出口來是需要一股勇氣的,他還真想往下説:由於我行為不檢點,被那家飯店解僱了,還被各聯號飯店列入黑名單,因此我來這裏工作,真是幸運,因為這裏是一家獨立經營的飯店。當然,這番話他是不會講出口的,因為即使人家無意的提問勾起了你內心舊時的創痛,個人的苦痛畢竟也只是個人的私事而已。
公爵夫人反擊道,“象今晚發生的事,華道夫飯店是絕不會容忍的。”
“我向你保證,夫人,如果是我們的過錯,聖格雷戈裏飯店也絕不會容忍的。”他感到這場對話彷彿象一場網球賽,吊高球將球從球場一邊打到另一邊。他等着球再打回來。
“如果是你們的過錯!你們飯店的侍者把番茄洋葱蝦仁潑在我丈夫身上,這你知道嗎?”
顯而易見,這是誇大其詞,為了什麼呢,他感到納悶。而且也沒有特殊的理由,因為飯店和克羅伊敦一家之間的關係歷來是極好的。
“我知道出了事,可能是粗心大意引起的。為此,我代表飯店來這裏向你們表示道歉。”
“我們的整個晚上都被破壞啦,”公爵夫人硬是説。“我丈夫和我兩人打算在我們這個房間裏度過一個寧靜的晚上。我們只出去了幾分鐘,在附近馬路散散步,隨即回來吃晚飯——卻碰到這樣倒黴的事!”
彼得點點頭,表面上表示同情,但對公爵夫人的態度感到迷惑不解。看上去她幾乎是要使他牢牢記住這個事故,永不忘記。
他建議道,“也許我可以代表飯店向公爵道歉??”
公爵夫人堅決地説,“那倒也不必。”
他正要告辭,那扇一直半開着的通住起居室的門敞開了。克羅伊敦公爵①美國著名私立大學,在紐約州伊薩卡市。——譯者
②美國最豪華的大飯店之一,在紐約市。——譯者
出現在門口。
與公爵夫人截然相反,公爵不修邊幅,穿着一件有皺痕的白襯衫和夜禮服的褲子。彼得·麥克德莫特的眼睛本能地去搜尋那個説明問題的油漬,就是公爵夫人所説的納切茲“把番茄洋葱蝦仁潑在我丈夫身上”的那個地方。他看到了油漬,雖然幾乎是看不大出來——那是小小的一點,侍者當時是立刻可以洗去的。在公爵背後那間寬敞的起居室裏,一架電視機正開着。公爵似乎臉紅了,臉上的皺紋看上去比最近幾張照片上所看到的還要多。他一手拿着酒杯,講話聲音含糊不清。“哦,請原諒。”接着對公爵夫人説:“嗨,老太婆。一定把我的香煙忘在汽車裏了。”
她厲聲回答道,“我會給你拿來的。”她的聲調帶着粗暴地打發人走開的口吻,公爵點了點頭,就轉身回起居室了。這個場面使人感到費解不安,而由於某種原因,它更加重了公爵夫人的怒氣。
她轉向彼得,氣勢洶洶地説,“一定得把經過詳細報告特倫特先生,你可以告訴他,我要求他親自來道歉。”
彼得仍然感到迷惑不解,便走出屋去,套房的門在他背後緊緊地關上了。
但是他沒有時間去思考這一切。在外面走廊裏,那個陪同克麗絲汀去十四樓的侍者正在等着。“麥克德莫特先生,”他急促地説,“弗朗西斯小姐要你去1439號房間,請你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