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飯店十五樓他私人專用的有六個房間的套房裏,沃倫·特倫特從理髮椅上走下來,阿洛伊修斯·羅伊斯剛給他剃完了鬍子。一陣坐骨神經痛彷彿象熱針猛刺着他的左大腿——這是一種兆頭,預示着這一天他也許又得抑制自己反覆無常的脾氣。這個私人理髮室設在與寬敞的浴室毗鄰的一個小間裏。浴室裏設備齊全,有蒸汽浴用的箱子,往下凹的日本式浴盆,以及嵌入牆裏的養魚缸,缸裏的熱帶魚帶着沉思的目光,透過薄片玻璃張望着。沃倫·特倫特這時動作僵硬地走進浴室,站在一面與牆壁一樣寬的鏡子前,仔細檢查着刮過的臉。他端詳着映在鏡子裏的自己,挑不出什麼毛病來。
這是一張皮膚粗糙、皺紋深邃的臉,有一張耷拉着、有時卻富於幽默感的嘴,鷹鈎鼻子,一雙深陷而略帶幾分隱秘的眼睛。他年輕時烏黑髮亮的頭髮現在已經變得雪白,但仍然濃密而捲曲。他穿着筆挺的硬領襯衫,整潔地戴了一個領結,十足一副顯赫的南方紳士氣派。
以往,他看到自己這副加意修飾的外表就會感到身心愉快。可是今天卻不一樣,最近幾個星期來他愈來愈沮喪的情緒已經壓倒一切。他提醒自己,今天是最後一個星期的星期二了。他心裏盤算着,他已經這樣盤算了好多個早晨了。包括今天在內,只剩下四天時間了:這是要設法使自己畢生的事業不至於化為烏有的四天。
飯店老闆憂心忡忡,愁眉苦臉,他一顛一跛地走進餐室,餐室裏阿洛伊修斯·羅伊斯已經將早飯餐具擺好。在狹長的櫟木餐桌上,漿過的餐巾和銀餐具十分耀眼,桌旁放着一輛有保熱裝置的手推車,它是幾分鐘前才從飯店廚房裏用最快速度送來的。羅伊斯拉出椅子,沃倫·特倫特動作遲鈍,小心翼翼地坐下,接着用手勢指指餐桌的對面一頭。那個年輕黑人馬上又擺了一副餐具,自己悄悄地坐進那個空座位。手推車上備有另一份早餐,以便老傢伙一時興來,想變換一下經常獨進早餐的習慣時之用。
羅伊斯默不作聲地分擺兩份早餐——烤雞蛋加上加拿大燻豬肉和玉米粥——他知道他的僱主到時會開口的。到目前為止對羅伊斯青腫的臉和昨晚打架後他在傷勢最重處貼上的兩塊橡皮膏還沒有説過什麼。沃倫·特倫特終於推開盤子開口了,“你最好還是儘量吃個飽。你我兩人也許沒有幾天好這樣享受了。”
羅伊斯説,“信託公司還沒有同意續訂合同嗎?”
“他們還沒有同意,而且也不願意。現在還不是時候。”冷不防老頭用拳猛擊桌面。“老天爺作證!——總有一天得由我説了算,而不是跟在他們後面跑。有一天他們會排着隊——銀行、信託公司、其他等等——爭着想貸出資金,迫不及待地要求我接受呢。”
“我們大家所處的時代變啦。”阿洛伊修斯·羅伊斯倒着咖啡。“有的事情變好,有的變糟了。”
沃倫·特倫特不愉快地説,“對你來説可沒有什麼。你還年輕。你還沒有親眼看到過你畢生經營的事業遭到失敗呢。”
然而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他沉思着,感到心灰意懶。從今天算起,四天後——到星期五營業結束之前為止——飯店產業為期二十年的抵押借款就到了需要償還的期限,而掌握着抵押借款的投資辛迪加已拒絕續訂合同。他初聽到這個決定時,感到吃驚,可是並不着急。他認為,許多別的貸主會願意接受抵押的——利率不用説當然要稍微高一些——然而不管條件如何,他們是能夠提供所需的二百萬元的。只是到他接觸的每一個對象——銀行、信託公司、保險公司和私人貸主——都堅決地一口回絕他的要求時,他才失去了原先的信心。他熟悉的一個銀行家坦率地勸告他,“沃倫,象你那樣的飯店已經不受歡迎了。許多人認為獨立經營大飯店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現在只有聯號飯店才能賺取一定的利潤。而且,瞧瞧你的資產負債表吧。你老是在虧本。你怎能指望貸款公司在這種情況下跟你合作呢?”他申辯説,目前的虧損是暫時的,營業好轉後就可以轉虧為盈。但毫無效果,人家就是不信任他。
正在陷於絕境的當口,柯蒂斯·奧基夫打電話來,建議他們這個星期在新奧爾良碰碰頭。“我確實只是想和你隨便聊聊,沃倫,”這位旅館業巨頭説,他那得克薩斯州口音的、從容不迫、慢條斯理的話清晰地從長途電話中傳過來。“你和我畢竟都是上了年紀的旅館老闆啦。我們應該不時見見面。”
然而沃倫·特倫特並沒有為他的圓滑討好的話所矇騙;過去奧基夫聯號飯店也有過這種討好的表示。他想,這些貪婪的兀鷹正在盤旋着哩。柯蒂斯·奧基夫將於今天到達,毫無疑義,關於聖格雷戈裏飯店的經濟困境,人家一定已向他作了詳細的彙報。
沃倫·特倫特暗自嘆了一聲,轉而去考慮眼前急需解決的事情。“夜班報告上提到你,”他告訴阿洛伊修斯·羅伊斯。
“我知道,”羅伊斯説道。“報告我看過了。”當報告象往常一樣一早送來時,他草草地瀏覽了一下,看到報告上批註着:對1126號房間大肆的喧鬧聲提出抗議,接着是彼得·麥克德莫特的手跡:由阿·羅伊斯和彼·麥克德莫特處理。摘要情況客後詳報。
“下次,”沃倫·特倫特咆哮道,“我猜你還要看我的私信哩。”
羅伊斯咧嘴笑了起來。“我沒有看過。你要我看嗎?”
這段對話是他們心照不宣地插科打諢的一部分。羅伊斯心中非常明白,如果他忘了看那個報告的話,這個老頭就會指責他不關心飯店裏的事。接着,沃倫·特倫特以諷刺的口吻問道,“既然大家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如果我想了解一些詳情,不會見怪吧?”
“我想不會吧。”羅伊斯給他的僱主又倒了杯咖啡。“瑪莎·普雷斯科特小姐——那位普雷斯科特先生的女兒——險遭強xx。你可要我講給你聽嗎?”
特倫特的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羅伊斯心裏想是不是自己講得太過分了。他們兩人之間這種無拘無束的關係主要是阿洛伊修斯·羅伊斯的父親多年前傳下來的。老羅伊斯起先是沃倫·特倫特的隨身僕人,後來成為他的同伴和擁有特權的朋友。老羅伊斯談話總是衝口而出,不顧後果,他們早期相處在一起時,這常常使特倫特惱羞成怒,後來發展到相互辱罵,但卻使他倆變得更親密了。十幾年前他父親死去時,阿洛伊修斯還只是一個小孩子,可是他始終記得沃倫·特倫特參加這個老黑人的葬禮時,悲痛欲絕滿面淚痕的情形。他們跟在黑人爵士樂隊後面,一起走出蒙特奧利夫特墓地,樂隊盡情地演奏着“哦,他沒有信口開河”。沃倫·特倫特握着阿洛伊修斯的手,聲音沙啞地對他説,“你跟我留在飯店裏吧。以後,我們會作出安排的。”孩子深信不疑地同意了——他父親的去世使他變得孤苦伶仃,他母親在他呱呱落地時就死去了——所謂“安排”原來是給他上了大學,然後再進法學院,幾個星期以後他就可以從法學院畢業了。同時,因為他已長大成人,便擔當起了管理飯店老闆所住的套房的任務,雖然大多數體力工作是由飯店其他僱工做的,阿洛伊修斯只是做些私人的侍候工作而已。沃倫·特倫特對阿洛伊修斯的恃候,根據他的情緒,有時表示滿意,有時則要説上幾句。他們有時會爭論得面紅耳赤,這種口角多半是特倫特挑起的,而阿洛伊修斯也知道對方預料到他會頂嘴的。
儘管他倆關係親密,阿洛伊修斯·羅伊斯知道自己的言行可以不受拘束(沃倫·特倫特是決不會容忍別人這樣放肆隨便的),然而他也意識到他們之間有一條永遠不能逾越的小小的鴻溝。他繼續説道,“那個年輕的小姐呼喊救命。我碰巧聽到了。”他不加渲染地講了自己當時採取的行動,還講了彼得·麥克德莫特如何處理,既不褒也不貶。
沃倫·特倫特聽他講完後,便説道,“麥克德莫特處理一切事情都恰如其分。你為什麼不喜歡他呢?”
羅伊斯對這個老頭的洞察力感到吃驚已不是第一次了。他回答説,“也許我們之間感情上格格不入。或許我不喜歡那些白人大足球運動員裝模作樣地對黑人小孩子表示友善,來證明他們自己是多麼的善良。”
沃倫·特倫特用好奇的眼光看着羅伊斯。“你是個思想複雜的傢伙。你可曾想過你也許是委屈了麥克德莫特?”
“剛才我説過了,也許是感情問題。”
“你父親生來洞察人性。但是他的度量要比你大得多哩。”
“狗喜歡輕拍它的頭的人。這是因為狗沒有知識,也未受過教育,頭腦簡單。”
“就算你説得對,我不相信他會講這種話。”特倫特沉思着的目光與年輕人的目光相遇了,羅伊斯一聲不吭。羅伊斯一想起父親就感到不安。老羅伊斯出生時,他的雙親還是黑奴身份,阿洛伊修斯認為老羅伊斯就是今天被蔑稱為“湯姆叔叔黑鬼”的那種黑人。不管什麼生活,老羅伊斯總是過得很愉快,與世無爭,從不抱怨叫屈。他對自己有限的天地以外的事情,即使知道了也不為所動。然而他天賦一種獨立自主的精神,這從他與沃倫·特倫特的關係上可看出來,他對共同生活的人還具有一種深刻的洞察力,這種洞察力太深刻了,不能説是一種小小的聰明。阿洛伊修斯熱愛自己的父親,而如今這種熱愛變為思慕了。現在他回答説,“也許我措詞不當,不過意思沒變。”
沃倫·特倫特不表示意見地點了點頭,掏出那只有短鏈的老式懷錶。“你最好通知年輕的麥克德莫特,叫他來見我。請他到這裏來。今天早上我覺得有點累。”
飯店老闆沉思地説,“馬克·普雷斯科特在羅馬,是嗎?我想我該給他通個電話。”
“他女兒堅持不讓我們打電話,”彼得·麥克德莫特説。
他倆這時在沃倫·特倫特套房裏一個陳設奢華的起居室裏。老頭懶洋洋地坐在一隻又深又軟的椅子裏,兩隻腳擱在腳凳上。彼得面對他坐着。沃倫·特倫特怒氣衝衝地説,“我有權作出決定。如果她在我的飯店裏遭到強xx的話,她就必須承擔後果。”
“實際上我們制止了強xx。可是我確實想查清楚到底在作案之前發生了什麼事情。”
“今天早上你看到過那個姑娘嗎?”
“我去檢查時,普雷斯科特小姐正睡着。我留了一張紙條,要求在她離飯店之前見見她。
沃倫·特倫特嘆了口氣,揮揮手,示意不要再講下去了。“你全權去處理吧。”從他的聲調裏可以聽出他對這個話題已經感到不耐煩了。彼得心裏感到寬慰的是,不會打電話到羅馬去了。
“還有一件事情我想處理,是關於房間登記員的。”彼得把艾伯特·韋爾斯的事件講了一遍,看到沃倫·特倫特一聽到隨便調換房間臉色便沉了下來。
老頭咆哮道,“幾年前我們就該把那個房間關起來了。也許最好現在就關。”
“我想不必關,只要旅客諒解我們使用那個房間是迫不得己,並向旅客講清楚他所住的房間是什麼樣的房間。”
沃倫·特他特點點頭,“你去處理吧。”
彼得猶豫不決。“我想訂幾條一般調換房間的專門規定。不久前還出過事哩。我認為需要指出我們不能把旅客象棋盤上的棋子那樣隨便撥來撥去。”
“就先處理那件事吧。如果我需要一般的規定,我會公佈的。”
彼得無可奈何,暗自在想,這種三言兩語的回答就是飯店管理上存在問題的十足典型的表現。事情發生一件,處理一件,難得或者根本就不去追究事情發生的根源。這時他説,“我想你該瞭解一下克羅伊敦公爵和公爵夫人的事吧。公爵夫人要求親自見你。”他把潑出了番茄洋葱蝦仁一事以及侍者索爾·納切茲的不同講法説了一遍。
沃倫·特倫特咕噥道,“我知道那個混蛋女人。除非把那個侍者解僱掉,要不她是不會心滿意足的。”
“我認為不應該把他解僱。”
“那麼叫他去釣幾天魚吧——工資照付——但是千萬不要到飯店裏來。告訴他是我説的,下一次他再潑出東西的話,非得要滾燙的,而且得潑在公爵夫人的腦袋上。我猜她仍舊帶着那些該死的狗。”“好。”彼得笑了。
執行嚴格的路易斯安那州法律禁止將動物帶入飯店房間。至於克羅伊敦夫婦,他們把貝德林頓小狗帶進飯店,沃倫·特倫特已經作了讓步,眼開眼閉,只要它們是偷偷地通過後門進出的。然而,公爵夫人竟挑釁地每天帶着狗堂而皇之地從前面門廳裏走過。早已有兩個愛好玩狗的人表示憤憤不平,提出質問,為什麼他們的愛犬不準從大門進入飯店。
“我昨夜與奧格爾維發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彼得把這位飯店偵探長起先人影不見,以及後來他們對話的情況都作了彙報。
反應是迅速的。“我過去對你説過別去管奧格爾維。他是直接對我負責的。”
“如果要辦什麼事,事情就難辦啦??”
“聽到我的話了吧。別管奧格爾維!”沃倫·特倫特的臉色漲得通紅,彼得覺得這多半是出於窘迫不安而不是由於憤怒。不準干涉奧格爾維這個規定是毫無道理的,飯店老闆心裏也明白這點。彼得感覺納悶,這位前警察到底憑什麼能左右他的僱主呢?
沃倫·特倫特突然轉變話題,宣佈説,“柯蒂斯·奧基夫今天要住進飯店來了。他需要兩個相連的套房,我已經下達通知了。你最好去核實一下是否一切都辦妥了,他一到,就通知我。”
“奧基夫先生會呆長嗎?”
“我不知道。這要看許多情況而定。”
一剎那間彼得對這位老頭油然產生了一種憐憫心。不管目前對聖格雷戈裏的經營管理有什麼樣的批評議論,對沃倫·特倫特來説,聖格雷戈裏不只是一座飯店;它是他的畢生的事業。他眼看它從默默無聞變為赫赫有名,從原來一座普通的建築物發展成為一座巍峨的大廈,佔了城裏大半條街。而且飯店長期來聲譽卓著,在全國可與一些歷史悠久的旅館象比爾特莫爾飯店、芝加哥的帕爾默飯店或舊金山的聖弗朗西斯飯店等齊名。現在簡直使人難以置信,這家一度享有盛譽、令人神往的聖格雷戈裏飯店已經落後於時代了。彼得認為,這種衰落並非定局,也不會招致破產。增加資金,嚴加管理能夠創造奇蹟,或者甚至能夠使飯店恢復它過去那種無與倫比的地位。但是眼下的情況是,資金和管理都必須求助於外界——他認為大概得通過柯蒂斯·奧基夫。彼得又一次想到自己在這裏的日子可能是指日可數了。
飯店老闆問道,“在我們飯店舉行會議的情況怎麼樣?”
“大約有一半化學工程師已經退房;剩下的人今天也要走了。進飯店的——金冠可樂已經住進來了,而且安排好了。他們定了三百二十個房間,超過我們的預計,我們已相應地增加了午餐和宴會數量。”老頭點頭表示讚許,彼得繼續往下説,“美國牙醫協會明天開會,他們有些代表昨天就住了進來,今天將有更多的人到來。他們定了將近二百八十個房間呢。”
沃倫·特倫特滿意地咕嚕了一聲。他暗自思忖,至少,這個消息並不太壞啊。對飯店的業務來説,會議是命根子,而且兩個會議一起召開,雖然令人遺憾的是還不足以彌補最近在其他方面的虧損,可也不無小補。儘管如此,在招攬牙科會議這件事上還是做得很成功的。年輕的麥克德莫特最近風聞到牙醫協會起先的安排已經告吹,便立刻採取行動,飛往紐約,成功地説服了會議組織者來新奧爾良的聖格雷戈裏飯店舉行會議。
“昨晚飯店裏客滿啦,”沃倫·特倫特説。他接着又説,“飯店業務總是時好時壞的。今天的來客,我們都安排得了嗎?”
“今天早晨我首先就核對了旅客人數。應該有足夠的人退房,可是時間很緊。我們接受預定的數字偏高了一點。”
象所有的飯店一樣,聖格雷戈裏飯店接受預定房間經常超過現有的房間數。可是也象所有的飯店一樣,它冒這樣的風險,是因為事先估計到某些預定了房間的客人可能失約不來,所以後來問題變成了去推測不來的旅客到底佔多少百分比。憑經驗和運氣,飯店多半可以取得平衡,所有的房間都住滿旅客——這是理想的情況。但如偶爾估計錯誤,就會給飯店招來嚴重的麻煩。
對隨便哪個飯店的經理來説,其生涯中最可悲的時刻就是向那些已定妥房間、怒不可遏的客人説明房間都已客滿了。他之所以可悲,不僅因為自己也是人,而且是因為他沮喪地知道,被他拒之於門外的那些旅客——只要他們有辦法——以後就決不會再光臨他的飯店了。彼得親身遇到的最糟的一次經歷是,有一個麪包師會議在紐約開會,會議決定延長一天,以便讓一些代表可以在曼哈頓附近作一次月夜漫遊。有二百五十位麪包師偕同他們的妻子繼續留下來,遺憾的是他們沒有通知飯店,而飯店卻期待他們退房,騰出來給一個工程師會議。一想起因此而造成的那種混亂情況,幾百個怒氣沖天的工程師和他們的女眷呆在門廳裏,有的還揮動着兩年前就預定的定單,彼得仍然感覺不寒而慄。結果,由於城裏其他飯店也早已客滿,後來的人就被分頭安排到紐約郊區的汽車旅館裏,直到第二天,麪包師才若無其事地離去。然而,工程師的鉅額出租汽車費用,加上一大筆現金補償(以免受到起訴),都由飯店支付——這筆錢超過了從兩次會議所獲得的利潤。
沃倫·特倫特點了一支雪茄,示意麥克德莫特從他身旁的一隻匣子裏拿一支香煙。彼得取了一支煙,説,“我與羅斯福飯店談過了。如果我們今晚有困難的話,他們能提供大約三十個房間,幫助我們解決困難。”他心裏想,這一點使人感到放心——這是一張備而不用的王牌,當然非到必要時不會使用。即使是你死我活地競爭的飯店,遇到那樣的危機,也要相互支援,因為誰也無法知道下一次該輪到誰來支援誰了。
“好,”沃倫·特倫特説,一縷雪茄煙霧繚繞上升,“那麼秋天的前景怎麼樣?”
“令人失望。我給你寫了一張便條,談到兩個大型的工會會議都吹了。”
“它們為什麼會吹了呢?”“還是我早先提醒過你的那個原因。我們繼續執行種族歧視政策。我們不遵守民權法案,而工會對此深惡痛絕。”彼得無意地朝阿洛伊修斯·羅伊斯看了一眼,後者走進房來,正在整理一堆雜誌。這個年輕黑人連頭也不抬,説道,“不必擔心會使我感到難堪,麥克德莫特先生,”——羅伊斯象昨晚那樣故意加重土音説——“因為我們黑人對此已經是不以為奇了。”
沃倫·特倫特皺起眉頭沉思着,嚴厲地説,“別這麼怪聲怪調。”
“是,先生!”羅伊斯不再整理雜誌,面對他們兩人站着。現在他的聲調恢復了正常。“但是我要告訴你們這點:這些工會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它們有社會道德心。當然,不僅僅是這些工會。更多的會議,即使是普通的人,都要遠避這家飯店,除非它和其他類似的飯店承認時代已經不同了。”
沃倫·特倫特揮手示意羅伊斯住嘴。“回答他吧,”他對彼得·麥克德莫特説。“在這兒説話不必吞吞吐吐的。”
“我恰巧,”彼得輕聲地説,“也同意他的話。”
“為什麼同意,麥克德莫特先生?”羅伊斯譏笑地説。“你認為這有利於業務嗎?使你的工作方便些嗎?”
“這些都是充分的理由,”彼得説。“如果你認為只有這些理由,那説吧。”
沃倫·特倫特用手猛擊一下椅子扶手,“甭管什麼理由啦!問題在於,你們兩人都是笨蛋。”
這是個經常發生的問題。在路易斯安那,雖然有聯號關係的一些飯店幾個月前已在名義上取消了種族隔離,可是有幾家獨立經營的飯店——由沃倫·特倫特和聖格雷戈裏飯店帶頭——卻拒不改變。大多數飯店對民權法案只遵守了一個短時期,開始收斂了一陣,過後它們又悄悄地恢復了根深蒂固的種族隔離政策了。即使在審判法律案例期間,也有這樣的事情:堅持種族隔離的人在當地人的堅決支持下,能夠為拖延訴訟進行鬥爭,或許可以拖上幾年。
“不!”沃倫·特倫特惡狠狠地捻熄了雪茄。“不管別處情況怎樣,嗨,我們這裏就是不準備遵守民權法案。喏,工會會議已決定不在我們這兒開會了。好吧,是停止講空話,採取一些別的措施的時候了。”
從客廳裏,沃倫·特倫特聽到彼得·麥克德莫特走後外面的門被關上,以及阿洛伊修斯·羅伊斯走回到那間四周牆上擺滿着書籍的小起居室的腳步聲。這個小起居室歸這個年輕黑人個人所用。幾分鐘後,羅伊斯就要去法學院上課,他每天總是在這個時候去學校讀書的。
寬敞的客廳裏鴉雀無聲,只有空調設備發出的沙沙聲,偶爾透過厚實的牆壁和絕緣的窗户從下面鬧市傳來一些聲音。晨曦象手指般地漸漸伸入,照射在那鋪着闊幅地毯的地板上,沃倫·特倫特眼睛盯着陽光,感覺自己的心怦怦地跳動得很厲害——這是幾分鐘的盛怒所引起的。他認為,這是他應該經常提防的一個警告。然而如今,彷彿有無數的事情在折磨他,使他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而要沉住氣則更難了。或許這種盛怒只是性情暴躁的表現——是上了年紀的人常有的一種現象。但是更可能的是因為他感覺到大量的東西在消失,而且是永遠地消失了,自己卻又無能為力。此外,他過去一貫容易發怒——只有那短短的幾年裏是例外,那時赫絲特教會他一種不同的處世之道:要有耐心和幽默感,而一度他曾確實做到了這一點。他靜悄悄地坐在客廳裏,想起往事心裏感到激動。這彷彿已是久遠以前的事啦!——距他帶着她這個剛結婚的年輕新娘跨進這個房間以來,已有三十多年了。而他倆一起相處的時間又是多麼短促啊:在那短短的幾年裏,他們快樂無比,想不到她竟生了使人癱瘓的脊髓灰質炎。它不到二十四小時就奪走了赫絲特的生命,留下悲痛、孤獨的沃倫·特倫特去度其餘生——還有這座聖格雷戈裏飯店。
飯店裏現在記得赫絲特的人幾乎是寥寥無幾了,即使有極少幾個老人馬還記得,那也是迷迷糊糊的,不象沃倫·特倫特本人那樣深深地懷念着她:她彷彿象春天裏一朵可愛的鮮花,它給他帶來温存,使他的生活過得豐富多彩,在她之前和之後都從來沒有人象她這樣的。
在一片靜寂中,彷彿有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和綢衣的沙沙聲從他後面的門口傳來。他轉過頭去,只是一種思念的嘲弄而已。房裏空蕩蕩的,他一反常態,淚水模糊了眼睛。
他侷促不安地從深深的椅子裏站立起來,剛站起身,一陣坐骨神經痛象刀割一樣刺痛着他。他走到窗前,眺望着法國居民區——現在人們管它叫老加里,用原來那個老名字——的三角屋頂,一直望到傑克遜廣場和大教堂的尖頂,尖頂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更遠處是那條彎曲、渾濁的密西西比河,在河的中流,有一排船隻停泊在忙碌的碼頭旁,依次等着卸貨。他思忖,這是時代的趨勢。自十八世紀以來,新奧爾良就象鐘擺一樣在富裕和貧困之間擺來擺去。汽船、鐵路、棉花、奴隸苦役、解放黑奴、運河、戰爭、旅遊者,所有這一切不時帶來了一定的財富和災難。如今鐘擺又帶來了繁榮——雖然看來似乎沒有給聖格雷戈裏飯店帶來什麼繁榮。
然而至少對他自己來説,繁榮果真事關重要嗎?這家飯店是否值得為之奮鬥呢?為什麼不放棄,把它賣掉——他這個星期就能把它賣掉——讓時間和變革去把他和飯店吞噬掉呢?柯蒂斯·奧基夫會做一筆公平的買賣的。奧基夫的聯號飯店享有那種信譽,而特倫特自己就可以順利地從中擺脱出來。付去未償還的押款,處理了一些較小的股東後,他可以剩下足夠的錢,生活不成問題,可以隨心所欲地度其晚年。
屈服:也許這是出路。向變動着的時代屈服。畢竟,飯店除了那麼多的磚塊和灰泥外,還有什麼呢?他曾打算好好幹一番的,然而終於失敗了。讓它賣了吧!
然而??如果他真的賣了,還剩下什麼呢?
一無所有。對他本人來説,剩下的將是一無所有,甚至連這裏出現過的鬼魂也不剩了。他等待着,心裏猶豫不決,眼睛環視着展現在他面前的這個市區。這個市區也歷經滄桑變遷,曾先後為法國人、西班牙人和美國人所統治,然而它本身畢竟還是存在了下來——而且它在這個一切都雷同劃一的時代裏獨特地別具一格。
不!他不願意賣掉。現在還不賣。只要還有一線希望,他就要繼續經營下去。還有四天時間可以設法去籌借押款,而況,目前的虧損也只是暫時的現象。潮流不久就會變的,聖格雷戈裏飯店是能償還債務而獨立生存下去的。
把決心付諸行動,他拖着艱難的步履走過房間到對面一扇窗旁。他瞥見高空中一架飛機向北疾飛。這是一架噴氣飛機,正在下降,準備在莫桑機場着陸。他心裏想,不知道柯蒂斯·奧基夫是否在這架飛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