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古怪。”克麗絲汀放下那份精緻的用多種顏色印的菜單。“我這個星期老是覺得有一件什麼嚴重的事要發生似的。”
彼得·麥克德莫特坐在燭光映照着的餐桌的那一邊微笑着,桌上擺着銀餐具和漿得雪白的餐巾,閃閃發亮。“也許已經發生啦。”
“不,”克麗絲汀説。“至少,不象你想的那樣。這是一件令人不安的事。我但願能把它甩開。”
“吃飯喝酒就能把它甩開。”
她看他興致勃勃,也笑了起來,把菜單合上。“都由你點吧。”
他們是在法國居民區的布倫南飯店裏。一個小時以前,彼得從聖格雷戈裏飯店門廳裏的赫茲服務枱租了一輛汽車,開到克麗絲汀的公寓,把她接了出來。他們把車停靠在就在居民區內的埃勃維爾,然後在皇家街的整條街上閒逛,隨便看看古玩店的櫥窗,裏面盡是五花八門的藝術品、進口的小擺設和南部邦聯時期的武器——本盒內的劍,每把售價拾元。這是一個使人感覺不舒服的悶熱的夜晚,新奧爾良各種各樣的聲音在他們周圍響個不停——狹窄街道上公共汽車的轟隆聲,出租小馬車的鈴鐺聲和馬蹄得得聲,還有密西西比河上啓航貨船低沉、陰鬱的汽笛聲。
布倫南飯店——號稱全城最好的飯店——已經擠滿了就餐者。在等餐桌時,彼得和克麗絲汀在燈光柔和、寧靜的小院子裏慢慢呷飲着噴香的古典雞尾酒。
有克麗絲汀作伴,彼得覺得既幸福又高興。他懷着這種心情,與克麗絲汀一起被帶到涼快的主樓餐廳裏的一張桌旁。他此刻同意克麗絲汀的意見,招呼侍者過來。
他點了兩份同樣的菜:一道2-2-2牡蠣,這是該店的名菜,由洛克菲勒牡蠣、畢安維爾與洛芬耐克牡蠣所拼成;另一道是新奧爾良比目魚,肚內塞着美味的蟹肉;波蘭花菜;還有蘋果攀,以及從巡迴的賣酒侍者那裏要來的一瓶蒙特拉謝酒。
克麗絲汀挺欣賞地説,“用不着我出主意點菜,真是太好了。”她決心一定要把剛才自己還提到的那種不安感覺拋之腦後。這畢竟不過是直覺而已,也許只是因為她前一天夜裏比往常睡得少而引起的。
“要是有一個象這兒一樣管理有方的廚房,”彼得説,“那點菜就應該關係不大了,而只是個在同等質量之間選擇的問題。”
她笑着責備他:“你那套飯店經又來了。”
“對不起,也許太多了吧。”
“也不盡然。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話,我倒很喜歡你這樣。不過我有時候在猜你怎麼開始幹起這一行的。”
“是指管理飯店的事嗎?我本來是一個侍者,後來逐漸有了野心。”
“沒那麼簡單吧?”
“也許沒那麼簡單。我還有幾件走運的事。我曾經住在布魯克林,每逢夏天,在假期裏,我就在曼哈頓找個侍者的工作幹。第二年夏天的一個夜裏,我幫一個醉漢睡到牀上——扶他上樓,給他穿上睡衣,把他塞進被窩裏去。”
“是不是每個人都能享受這種服侍?”
“不。正巧那天晚上顧客不多。再説,這種事我做得多了。多少年來我在家就一直這樣侍候我的老頭子。”彼得眼角邊一下閃過一絲哀傷,接着他又説下去,“事有湊巧,事後發現被我扶上牀的那個人原來是《紐約人》的撰稿人。一兩個星期以後,他寫文章追述了這段經歷。我記得他説我們飯店是‘比母親的乳汁還要可親’。人家常拿這個開我們的玩笑,但這使這家飯店出了名。”
“那你被提升了吧?”
“也可以這麼説。不過,主要的是我受到人們的注意了。”
“牡蠣來了。”克麗絲汀説。熟練地放到他們面前的是香氣撲鼻、熱氣騰騰的兩盤菜。盤裏盛着烤好的帶半邊殼的牡蠣,岩鹽襯底。彼得嘗着蒙特拉謝酒,讚不絕口,克麗絲汀説,“為什麼在路易斯安那州,不管是否牡蠣當令季節,人們都能一年到頭吃到呢?”他強調回答説,“其實你隨時隨地都能吃到牡蠣。當令不當令是種老皇曆,那是四百多年前一個英國鄉村牧師這樣説的。這個人大概叫勃特勒吧。科學家們把這種看法當做笑話,美國政府也説這種習慣是無聊的。而人們還是信以為真。”克麗絲汀在細細咀嚼一隻畢安維爾牡蠣。“我一直以為這是因為它們是在夏天繁殖的緣故呢。”“不錯,在新英格蘭和紐約,牡蠣是在夏天繁殖的,時間很短。但在世界上產牡蠣最多的切薩皮克灣就不是這樣。在那裏以及南部,牡蠣一年到頭都能繁殖。所以沒有任何一個站得住腳的理由可以説明為什麼北方人不能象在路易斯安那那樣終年吃到牡蠣。”靜默了一會兒後,克麗絲汀又説,“你學過的東西,你都記得住嗎?”“我想,大多數是記得的。我有一個古怪的腦子,它能粘住東西——有點象那種老式的捕蠅紙。它在某種程度上,給我帶來了運氣。”
他叉了一隻洛克菲勒牡蠣,嚐嚐它那美味的艾香汁。“什麼好運氣?”“唔,就在那個夏天,就是我們剛才説過的那個夏天——他們讓我在飯店裏試幹別的活,包括在酒吧間幫忙。我逐漸對它產生了興趣,於是我就去借了幾本書來看。其中有一本是講配製飲料的。”彼得頓了一下,追憶着那些依稀的舊事。“有一天正好只有我一個人在酒吧間,一個主顧走了進來。我不知道他是誰,但是他對我説,‘我聽説你就是《紐約人》上寫的那個聰明小夥子。你能給我配製一杯拉斯蒂·納爾酒嗎?’”
“他是在開玩笑嗎?”
“不。可如果我一兩小時前沒有從那本書上看到配製成分——杜拉別和蘇格蘭威士忌,我會以為他是在開玩笑的。這就是我説的運氣。不管怎樣,我配出來了,他喝完後説,‘很好。但這樣幹你是學不會飯店經營的。自從《藝術品》這書出版以後,情況變了。’我告訴他我並不幻想自己會成為邁倫·韋格爾,但做個伊夫林·奧察姆倒也沒關係。他聽了大笑起來;我想他一定也讀過阿諾德·班內特的書了。然後他給我一張名片,叫我第二天去看他。”
“我想他大概擁有五十家飯店吧。”
“後來我發現他什麼也沒有。他的名字叫赫勃·菲希爾,是一個推銷員——推銷散裝罐頭食品以及諸如此類的貨物。他還是個精神十足的吹牛大王,總是能吹得你啞口無言。但是他對飯店業務非常熟悉,並且認識其中的許多人,因為他就在這些飯店裏推銷他的貨物。”
牡蠣盤子被拿走了。接着侍者在一個穿紅外衣的領班幫助之下把熱氣騰騰的比目魚放在他們面前。
“我不敢吃了,”克麗絲汀説。“沒有什麼東西會比這個再好吃的了。”
她嚐了嚐這新鮮的、特別美味可口的魚。“嗨!不可思議,甚至更好呢。”
過了幾分鐘她又説,“給我講講菲希爾先生吧。”
“好吧,開頭我以為他不過是個説大話的人——在酒吧間裏這種人有的是。可是一封康奈爾大學的來信使我改變了對他的看法。信上通知我去斯塔特勒樓——旅館行政管理學院——報到,參加選拔審查。結果是,他們給我一筆獎學金,我就從中學直接進入這所學院。後來我知道我進這個學院是由於赫勃纏着幾個飯店人員把我推薦給他們。我猜想他確是一個很好的推銷員。”
“你只是猜想!”
彼得沉思地説,“我從來也沒有肯定過。我得大大地感謝赫勃·菲希爾。但是我有時想,人家替他做些事情,包括給他生意做,是不是隻是要打發他走開。我進了康奈爾以後,只再見過他一次。我想設法謝謝他,同樣我也想喜歡他。可是他不讓我謝,也不讓我喜歡;他只是繼續吹牛,談論他做過的或要做的生意。最後他又説,我上大學得做些衣服——他説得不錯——他硬要借給我兩百塊錢。應該説這筆錢為數相當可觀,因為我後來發現他的佣金並不大。我陸續寄去了幾張小額的支票還他。大多數他從來沒有去兑現。”
“我覺得這真是一個非常美妙的故事。”克麗絲汀全神貫注地聽着。“你為什麼不再去看看他呢?”
“他死了,”彼得説。“我曾經幾次試圖跟他取得聯繫,可我們從來沒有成功過。大約一年前,我接到了一個律師打來的電話——顯然,赫勃是沒有家的。我參加了他的葬禮。我發現去參加葬禮的,有我們八個人,都是他用同樣辦法幫助的。奇怪的是,他那麼愛吹牛,可就是從來沒有對我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人談到其他人的事。”
“我簡直想哭了,”克麗絲汀説。
他點點頭。“我知道。那時我也想哭。我認為這件事應該給我一些教訓,可是我從來也搞不清究竟是些什麼教訓。也許是這麼一回事吧,有一些人在自己周圍築起一道大屏障,一直希望你去拆毀它,如果你不去拆毀,那你就永遠不能真正瞭解他們。”
在喝咖啡的時候,克麗絲汀一直沒吱聲——他們倆一致同意不吃甜食了。最後她説道,“我們每個人是不是都真正知道自己需要什麼呢?”
彼得考慮了一下。“我想不完全知道。可是我知道我要實現的一件事——或者至少類似的一件事。”他招呼一個侍者拿帳單來。
“告訴我。”
“我不僅要告訴你,”他説,“我還要指給你看。”
他們走出布倫南飯店,由於室內涼快,他們在外面停了下來,以便適應一下炎熱的夏夜。整個城市似乎比一個鐘頭前安靜了。周圍的少數燈光逐漸暗了下來,居民區的夜生活轉移到其他區去了。彼得挽着克麗絲汀的胳臂斜穿過皇家街。他們在聖路易斯街的西南角上站住,向前徑直望去。“這就是我想創造的,”他説。“至少要象它一樣好,或者更好。”
在雅緻的有鐵柵的陽台和有凹槽的鐵柱下面,在忽閃忽閃的煤氣燈照射下,皇家奧爾良飯店灰白的、古色古香的正面忽明忽暗。琥珀色的燈光透過弓形、直欞的窗口射出來。在飯店外面可供散步的人行道上,一個身穿華麗的金色制服、頭戴帶舌頭的圓筒帽的看門人來回踱着步。在突然一陣微風中,旗幟與旗索在高高的旗杆頂上嘩嘩作響。一輛出租汽車開過來停下。看門人急忙迎上前去打開車門。車裏的人走進飯店的時候,響着女人鞋跟的撞擊聲和男人的笑聲。門砰的一聲關上。汽車開走了。
“很多人認為,”彼得説,“皇家奧爾良是北美最好的飯店,你同意不同意這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它告訴人們,一家飯店可以好到什麼程度。”
他們穿過聖路易斯街走向那家飯店,這裏曾經是傳統飯店的舊址,一個克里奧耳人的活動中心,後來又成了奴隸市場、內戰時期的醫院、州府,現在又成了飯店。彼得的聲音有些激動。“他們一切都具有特色——歷史、風格、現代化設備和幻想。至於那幢新的建築物,新奧爾良有兩家建築公司——一家因襲舊規,另一家則崇尚摩登。這説明,造新式的建築物也能保留傳統的特色。”
看門人停止踱步,打開大門讓他們走進去。一進門就是兩座巨型的黑人塑像,守衞着通向門廳休憩處的白色大理石階梯。“奇怪的是,”彼得説,“皇家奧爾良具有這麼許多的特色,而卻是一家聯號飯店。”他又扼要地加上一句,“但可不是象柯蒂斯·奧基夫那一類的飯店。”
“更象彼得·麥克德莫特的飯店吧?”
“要達到這個目標還遠着呢。而且我還倒退了一步。我想你是知道的。”
“是的,”克麗絲汀説,“我知道。但是你還是會做到的。我可以跟你賭一千元,總有一天你會做到的。”
他緊緊地握了一下她的胳臂。“如果你有這樣一筆錢,還不如去買進一些奧基夫飯店的股票好。”
他們走完了皇家奧爾良飯店的門廳——大理石花紋的白壁上掛着帶有古風的白色香櫞和柿子圖案的花氈——從皇家街的門口走出去。
他們在居民區各處逛了一個半小時:在倉庫大廈前停下來,忍受着悶熱,坐在擠滿人的板凳上,欣賞標準的迪克西蘭爵士音樂;在河邊法國人的市場裏,他們一邊喝咖啡,一邊享受從傑克遜廣場吹來的習習涼風,又品頭評足地觀看那些在新奧爾良比比皆是的拙劣的美術作品;後來又在兩姊妹宮裏,在滿天繁星、暗淡的光線和花邊似的樹下呷着清涼的薄荷酒。
“今晚過得愉快極啦,”克麗絲汀説。“現在我想回家了。”
他們漫步走向埃勃維爾停車的地方。一個黑孩子,手裏拿着硬紙盒和刷子,走過來和他們搭話。
“擦皮鞋嗎?先生。”
彼得搖搖頭。“太晚了,孩子。”
孩子睜大了眼睛,當頭攔住他們的去路,端詳着彼得的雙腳。“我跟你賭兩角五分錢,我能説出你腳上的鞋是從哪兒來的。我能告訴你哪一個城,哪一個州;如果我説對了——你給我兩角五分。如果我説錯了,我給你兩角五分。”
一年以前彼得在新澤西州的田納弗萊買了這雙鞋。他遲疑了一下,懷着一定輸不了的想法,就點點頭説,“好吧。”
孩子抬起明亮閃爍的眼睛。“先生,你是從路易斯安那州新奧爾良的混凝土人行道上穿着這雙鞋子走來的。記得吧——我剛才説我能説出你穿的鞋是從哪兒來的,而不是説從哪兒買來的。”
他們大笑,彼得給了二角五分錢,克麗絲汀把手挽住他的胳臂。在汽車朝北駛向克麗絲汀寓所的整個路上,他們一直笑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