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麗絲汀·弗朗西斯若有所思地高聲説道,“瞧!——你又來了。兩次了,咖啡一倒好,你就兩隻手抱着杯子,好象這樣抱着,使你感覺舒服一點似的。”
坐在餐桌那頭的艾伯特·韋爾斯象只活潑的麻雀似的,微笑起來。“你的眼光倒比一般人敏鋭得多哩。”
她覺得他今晚好象又變得虛弱起來。臉上又出現了一絲三天前的蒼白色,整個晚上他不時因支氣管炎而咳得很厲害,雖然並沒有因此而減少他的興致。克麗絲汀想,他需要有個人照顧。
他們是在聖格雷戈裏飯店的大餐廳裏。他們到這裏已有一個多小時了,別的就餐者大多數已經離去,只有少數還在喝咖啡和甜酒。雖然飯店客滿,但大餐廳裏整個晚上客人稀稀落落的。
侍者管理員馬克斯小心翼翼地走到他們桌旁。
“還要點什麼嗎,先生?”
艾伯特·韋爾斯向克麗絲汀瞟了一眼,她搖搖頭。
“不要什麼了。你隨時可以把帳單送來。”
“是,先生。”馬克斯向克麗絲汀點點頭,他的眼神使她確信他並沒有忘記他們今天早上的安排。
當侍者管理員走了之後,這個矮老頭説道,“説到咖啡,在北部探礦時,要是想活命的話,你決不會浪費掉任何東西,甚至你手中拿着的杯子裏的熱氣都捨不得浪費。這成了一個習慣。我想我可能把它忘了,不過有些往事有時還是值得回想回想的。”
“是因為過去日子過得不錯呢,還是因為現在生活更好了?”
他想了一想,“我認為,兩者都有點吧。”
“你告訴我你做過礦工,”克麗絲汀説。“可我不知道你還是個勘探家哩。”
“有很多時候,一個人什麼都得幹。特別在加拿大高地區——那是在西北地區,克麗絲汀,接近加拿大的邊界了。當你孤零零一個人在那裏,只有你和凍原——人們稱之為北極沙漠——從打標樁到火燒永久凍土,你什麼都幹。如果你不幹,往往就找不到別的人幹。”
“你勘探的是什麼礦呢?”
“鈾,鈷,主要是黃金。”
“你勘探到什麼嗎?我指的是金礦。”
他肯定地點點頭。“許多人找到過呢,在大奴湖的耶洛奈夫附近。從十九世紀九十年代開始那裏就發現金礦,到一九四五年人們蜂擁去那裏淘金。不過主要是這個國家的礦山太難開採了。”
克麗絲汀説,“那兒的生活一定很艱苦吧。”
矮老頭咳起來,呷了一口水,笑笑表示歉意。“那時我夠苦哩。你稍不留意,那就會在高地區送命的。”他環顧了一下這個佈置雅緻舒適的餐廳,水晶枝形吊燈把餐廳照得亮亮的。“同這裏比,看來真是天壤之別哩。”
“你剛才説主要是金礦太難開採了。總是那麼難嗎?”
“並不總是這樣。有些人的運氣就比別人好。可是即使運氣好,也會碰到倒黴事的。也許部分是由於高地區和不毛之地常跟人開着莫明其妙的玩笑。有些你認為是強者的人——不僅僅是指身體而言——結果反而成了弱者。有些人你以為可以完全信得過,你卻發現不能相信。可是也有與此相反的事。我記得有一次??”他停下不説了,因為這時侍者管理員走過來把一隻裏面放着帳單的盤子放在餐桌上。
她催他説,“説下去呀。”
“故事長着哩,克麗絲汀。”他翻過帳單,仔細看着。
“我很想聽,”克麗絲汀嘴裏這樣説,心裏確實也想聽。她想,隨着時間的推移,她越來越喜歡這個謙虛樸實的矮老頭了。
他抬起頭,眼睛裏似乎流露出感到有趣的神情。他先朝餐廳那一頭的侍者管理員望了一眼,然後又看了看克麗絲汀。他突然拿出一支鉛筆在帳單上籤了字。
“那是一九三六年,”矮老頭開始説,“大約在最末一批蜂擁去耶洛奈夫淘金的熱潮開始的時候。我當時正在靠近大奴湖沿岸的地方勘探。那時我有個合夥的,名字叫海米·埃克斯坦。海米是俄亥俄州人。他曾經做過服裝生意、舊車推銷員,我猜,還做過許多其他事情。他有闖勁,而且能説會道。可是他自有一種討人喜歡的手腕。我想,就是那種所謂的魅力吧。他到耶洛奈夫的時候,身上只有一點點錢。我是分文不名。海米養活了我們倆。”艾伯特·韋爾斯若有所思地呷了一口水。
“海米從來沒有見過雪鞋,從來沒聽説過永久凍土,也分不清片岩和石英。可是一開始,我們相處得很好。也幹得不錯。
“我們出去找了一個月,也許是兩個月。在高地區,是沒有時間觀念的。有一天,在靠近耶洛奈夫河口處,我們倆坐下來卷着煙捲。象其他探礦者一樣,坐着時,我就在一些風化巖——那是氧化了的岩石,克麗絲汀——上鑿着,把鑿下的一兩個碎塊揣進衣袋裏。後來,在湖邊,我把這塊岩石淘洗了一下。當發現它是成色很好的粗金砂時,我高興得直跳。”
“真有這樣的事,”克麗絲汀説道,“那簡直是世界上最使人興奮的事了。”
“也許還有其他更使你興奮的事。就是有的話,也決不會發生在我的身上。噢,我們趕緊回到我鑿巖石的那個地方,用苔蘚把它蓋起來。兩天之後,我們發現這塊土地早已被人立下標樁了。我想,這真是我們倆生平受到的最大的打擊了。結果才知道是一個多倫多探礦者樹的樁。他是一年前來的,後來回到東部去了,也不知道自己佔的是什麼。根據西北地區的法律,他如果不來開採,那麼自立樁之日算起,過了一年,他的開採權就喪失了。”
“滿一年還有多久呢?”
“我們是在六月發現的。如果情況沒有變化,這塊地到九月的最後一天就沒有主了。”
“你不會不聲不響等着嗎?”
“我們是這樣打算的。可是也不那麼容易。一則,我們發現的這個地方和一個已經在生產的金礦正好在一條直線上,況且還有其他探礦者象我們一樣也在這塊土地上勘探。二則,海米和我都已經錢糧兩空了。”
艾伯特·韋爾斯朝一個經過的侍者招招手,叫他過來。“我覺得我還想要杯咖啡。”他問克麗絲汀,“你呢?”
她搖搖頭。“不要了,謝謝。別停。我想聽下文呢。”她想,這種人們夢寐以求的驚人奇遇竟然發生在一個貌不驚人的蒙特利爾矮老頭身上,真是不可思議。
“唉,克麗絲汀,我認為這後三個月是我們兩個人度過的最漫長的日子了。也可以説是最艱苦的了。我們熬過來了。吃魚和野生植物充飢。快到三個月時,我比麻稈還瘦,我的兩條腿由於壞血病而發黑了。還得了這支氣管炎和靜脈炎。海米也不比我強多少,可是他從來不訴苦,我就更喜歡他了。”
咖啡端來了,克麗絲汀等着。
“終於到了九月的最後一天。我們從耶洛奈夫聽到説,先樹的樁一過限期後,別人也想插手進來,因此我們絲毫不敢大意。我們把標樁都準備好了。午夜剛過,我們就把它插好了。我記得——那是個漆黑的夜晚,下着大雪,還颳着大風。”
他的雙手又象剛才那樣抱着咖啡杯。
“這差不多就是我記得的全部經過了,因為在那以後,我就病了,我只知道當時躺在埃德蒙頓的一家醫院裏,離我們立樁的地方大約有一千英里路。後來我才知道是海米把我從高地區送出來的,可是我始終想不出他是怎樣把我送出來的。由一個在無人地帶飛行的駕駛員把我運送到南方。有好幾次,包括在醫院裏,人們以為我活不了啦。可我沒有死。不過當我把事情弄明白之後,我就想要是我死了就好了。”他停下來,拿起杯子喝咖啡。
克麗絲汀問,“樹樁合法嗎?”
“樹樁沒問題。問題是海米。”艾伯特·韋爾斯沉思地摸了摸他的小鈎鼻。“也許我得把故事倒回去一點講。當我們在高地區等待限期到來時,我們簽了兩張賣據。賣據寫明,我們兩人自願將各自的一半產權讓給對方。”
“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這是海米的主意,以防我們兩人中有一個活不了。萬一一個人死了,那個活着的人就可以保留證明全部產權歸他所有的那張賣據,而把另一張撕毀。海米説這樣可以省去許多法律上的麻煩。在那個時候,這樣做似乎很有道理。如果我們兩人都活下來了,那麼按照商定的辦法,我們就把兩張賣據都撕掉。”
克麗絲汀插嘴道,“那麼當你在醫院裏時??”
“兩張賣據都在海米手裏,他用自己的名字登記。當我病情好轉,問起這事時,海米已經取得了全部所有權,並且擁有相當的機器和人力,在進行開採了。我發現已經有一家大冶煉廠肯出二十五萬元向他購買產權,並且還有許多買主等着購買哩。”
“你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嗎?”
矮老頭搖搖頭。“我想我一開始就讓人給吃了。不管怎樣,我一出院,就借了足夠的錢回到北部去。”
艾伯特·韋爾斯停住了,向餐廳那頭揮手致意。克麗絲汀抬起頭來,看到彼得·麥克德莫特朝他們的餐桌走過來。她曾想到不知彼得是否會記得她的話,飯後來和他們一起聊聊。現在看到了他,使她不由得心花怒放。可是,她立刻察覺到他有些垂頭喪氣。
矮老頭熱情地歡迎彼得,侍者馬上端來了一張椅子。
彼得愉快地坐了下去。“恐怕我來晚了一點。出了一些事情哩。”他心裏想,這只是輕描淡寫地提一下而已。
克麗絲汀希望過一會兒能有機會和彼得私下談談,説道,“韋爾斯先生正在給我講一個精彩的故事哩。我一定得聽完它的結尾。”
彼得呷了一口侍者送來的咖啡。“説下去吧,韋爾斯先生。就象半中腰進來看電影一樣,等一會我再看前面的。”
矮老頭微笑着,低頭看看自己生滿老繭、粗壯的手。“沒有多少可講了,可是其中還大有曲折哩。我到了北部,在耶洛奈夫一個被認為是旅館的地方,找到了海米。我使用了所有能説出口的惡毒語言來咒罵他。他卻始終只是咧着嘴大笑,這更叫我火上加油了。我簡直氣得想當場宰了他。當然我是不會那樣乾的。這一點他對我是很瞭解的。”
克麗絲汀説,“他一定是個很可恨的人。”“我當時也這樣想。只是當我把氣稍微平下去以後,海米叫我跟他走。我們一起去看一個律師,律師拿出已經簽字的文件,把我的那一半還給我,很公平——事實上我還佔了便宜,因為在我離開的幾個月裏,海米幹了活,卻並沒有給自己拿到一點好處。”
克麗絲汀搖搖頭,迷惑不解。“我不懂,他為什麼??”
“海米作了解釋。説他一開頭就估計到會有許多法律手續要辦、文件要簽署,特別是如果我們不願出賣而堅持自己開採的話,他知道我是要自己開採的。要買機器,付工資,還有其他等等,這就得向銀行貸款。由於我在醫院裏,好長時期生死不明,如果產權上有我的名字,他就什麼事情也沒法幹。因此,海米就用了我的賣據幹了起來。他一直想把我的那一份還給我。只可惜,他是一個不大寫信的人,因此一直沒法讓我瞭解這件事。可是,一開始他就把法律手續辦好了。如果他死了,除了我自己的那一份外,我還可繼承他的那一份。”
彼得·麥克德莫特和克麗絲汀在桌子對面瞪着眼睛。
“後來,”艾伯特·韋爾斯説,“我也照樣立了一個遺囑,如果我死了,我的一半就歸海米所有。我們對那個金礦作了同樣的安排,一直維持到五年前海米死去。我認為他給了我一個教訓:如果你相信了某人,你就別輕率地改變你的看法。”
彼得·麥克德莫特説,“那個金礦呢?”
“這個,人家出價要買下全部產權,我們堅持不賣,到頭來證明我們這樣幹還是正確的。海米開採了好幾年。現在還繼續在開採——它是北部產量最高的金礦之一。為了懷舊,我時常回去看看。”
克麗絲汀目瞪口呆地盯着矮老頭看,説不出話來。“你??你??擁有一個金礦。”
艾伯特·韋爾斯高興地點點頭。“對。現在還擁有一些其他企業呢。”
“恕我冒昧,”彼得·麥克德莫特説,“其他什麼企業呢?”
“我也不大清楚,”矮老頭在椅子上羞怯地扭動着。“有幾家報館,幾條船,一家保險公司,房產,還有其他零零碎碎的。去年我買進了一家食品聯號。我喜歡新的玩意兒,我對它們很感興趣。”
“是呀,”彼得説,“我想是這樣。”
艾伯特·韋爾斯調皮地微笑着説,“説實在的,有一件事我本來想明天告訴你們,可是現在説出來也一樣。我剛把這家飯店買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