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默不作聲、步履艱難地走回到車廂。走到我門口時,黑密斯拍着我的肩膀説:“本來你很可能會做得更糟,你知道。”説完朝他的包廂走去,把一股酒氣也帶走了。
回到包廂,我脱掉了拖鞋、睡袍和睡衣,它們都已經是濕冷冰涼的了。衣櫥子裏還有睡衣,但我穿着內衣鑽進了被子。我盯着黑暗的包廂,在內心細細琢磨着黑密斯所説的話。他所説的有關凱匹特對我們的期望、我和皮塔的未來,甚至他最後的一句話都很正確。當然,我遠沒有皮塔表現得好。可這並不是問題的關鍵,不是嗎?在十二區,與誰結婚或根本不結婚是個人自由,而現在,對我而言,即使這一點自由也被剝奪了。我不知道斯諾總統是否會堅持讓我們要孩子。如果我們要了孩子,每年都要面臨抽籤的危險。而且,觀看一個區的兩名而非一名勝利者的孩子參加比賽,不是一件很轟動的事情嗎?以前也有勝利者的孩子參賽。此事引起廣泛的興趣,大家紛紛議論這家人的處境多麼不利;而事實往往遠非處境不利所能概括。蓋爾一向確信凱匹特這麼做是有意的,設置抽籤環節好讓比賽更富戲劇性。由於我惹下了一堆麻煩,我的孩子如果參賽,那麼一定成為焦點人物。
我想到了黑密斯,他沒有結婚,沒有孩子,整日沉醉於酒精之中。他本可以在十二區選中任何一位女子,可他卻選擇了獨自一人。不是獨自一人,這聽上去太平靜了,而是孤寂。這是不是因為在經歷了競技場的一切之後,他知道這樣比另一種冒險更好?在收穫節儀式上,當波麗姆的名字被抽中、我眼看着她走向前台(台前)、走向死亡的時候,我就曾有過這樣的念頭。作為她的姐姐,我代替了她的位置,但,對媽媽來説,無論誰去,都是可怕的事情。
我的腦子飛速旋轉,思考着如何應對這一複雜局面。我不能讓斯諾總統將我置於這一境地,即使這意味着要冒生命的危險。在一切成為可能之前,我要設法逃脱。如果我乾脆消失了又會如何?逃到林子裏,再也不出現?我能不能帶着自己的親人一起逃走,在叢林深處開始新的生活?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並非絕對沒有可能。
我搖搖頭,否定了這種想法。現在還不到制定瘋狂的逃跑計劃的時刻。我必須集中精力應對此次的勝利巡演。我此次的表現維繫着許多人的命運。
黎明已至,我一夜未眠,外面傳來艾菲的敲門聲。我匆匆地從衣櫃裏拽出一件衣服穿上,急急地趕往餐車。一切如常,今天一天都在旅途中度過,原來昨天化妝只是為了在火車站露面。今天我的化妝師還要給我化妝。
“為什麼呀?今天這麼冷,什麼也看不到。”我咕噥着。
“在十一區是不會的。”艾菲説道。
十一區。這是我們的第一站,我寧願第一站在其他任何一個區,因為這裏是露露的家啊。可通常,勝利巡演應該從第十二區開始,依次排序,直至第一區,然後到達凱匹特,最後的歡慶活動要在勝利者所在區舉辦。可由於十二區的慶祝活動並不熱烈——一般地就是為勝利者舉辦一場宴會,在廣場舉辦一次集會,參加者似乎也興味索然,因而對於凱匹特來説,最好是讓我們趕緊離開。因此自從黑密斯獲勝以來還是第一次把十二區安排到巡演的最後一站,最終的歡慶活動改在凱匹特進行。
我儘量享用自己的早餐,就像黑茲爾所説的那樣。廚師很顯然要討好我,他們準備了我最喜歡的李子幹燉羊羔肉,還有橘子汁、冒熱氣的熱巧克力等美味。我吃了很多,飯菜的味道也無可厚非,可我吃得並不開心。而且吃飯的也只有我和艾菲,這真令我惱火。
“其他人呢?”我問。
“噢,天知道黑密斯在哪兒?”艾菲説道。説實在的,我也沒指望見到黑密斯,他恐怕剛上牀。“西納一直在忙着弄你的服裝,睡得很晚,他肯定給你準備了上百套服裝。你的晚禮服真是太棒了。皮塔的團隊可能也還在睡覺。”
“他不需要準備嗎?”我問。
“沒有你的那麼複雜。”艾菲答道。
這是什麼意思?這就是説我要花一上午刮汗毛,而皮塔卻在睡覺。我以前對這個也沒多想,但在競技場,至少男孩可以保留汗毛,而女孩卻不行。我記起來皮塔有汗毛,因為我在小溪旁幫他沖洗時有印象。身上的泥土和血沖洗掉之後,露出了金黃色的汗毛。只有臉部是光潔的。男孩也沒有一個長鬍子,可他們已經到了年齡。我納悶他們是怎麼給男選手收拾的。
如果説我挺累的話,那我的化妝師們好像情況更糟,他們靠大量的咖啡和色彩鮮豔的小藥片保持體力。據我所知,除非有我長出腿毛這樣的國家大事,他們都要酣睡至中午才起牀。每當我的體毛又長出來的時候,我很高興,好像這才是一切恢復正常的標誌。當我可以摸到自己腿上柔軟、捲曲的汗毛時,我就把自己交給他們。要是他們碰巧沒有平時那麼喧鬧,我就能聽到自己的汗毛從毛囊裏拔出時發出的聲響。通常我需要泡在滿是怪味液體的浴缸裏,頭髮和臉上抹上了洗滌液。之後還要再進行兩次沐浴,浴液的味道不像前一次那麼刺鼻。然後他們給我再次除毛、沖洗、按摩、塗上精油,直至最後把我弄得渾身刺痛才算完。
弗萊維托起我的下巴,嘆息道:“可惜西納不讓我們改變你的形象。”
“是啊,我們本來可以讓你與眾不同呀。”奧克塔維亞説。
“等她大點,他就會讓我們做了。”維妮婭用幾近冷酷的語氣説道。
弄什麼,把我的嘴唇變成斯諾總統那樣厚厚的?在我的胸部刺上文身?把皮膚染成洋紅色?在臉上刻上裝飾性花紋?給我安上捲曲的假指甲?或是貓鬍鬚?這些我以前在凱匹特人那裏都見過,他們真的不知道在我們眼裏他們有多麼怪異嗎?
一想到要把自己交到這些時尚狂人的手上,我就感到煩亂不安,要知道我身體受虐、睡眠不足、婚姻無自由、加之害怕達不到斯諾總統要求,這些已經夠我受的了。午飯時間我來到餐廳時,艾菲、西納、波西婭、黑密斯和皮塔沒等我就已經開始吃了,而我心情太沉重,不想説話。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着食物,在車上的睡眠很好,對這次旅行感到如何興奮等等。是啊,每個人都在説,可黑密斯除外。他因為宿醉而不太舒服,正拿起一塊鬆餅在吃。我也不太餓,也許今早吃得太多,也許是心緒不佳吧。我懶洋洋地啜飲着一碗肉湯,只喝了一兩口。我甚至不能正眼看着皮塔——我指定的未婚夫——儘管我知道這一切並非他的錯。
大家看我不開心,儘量把我拉到他們的談話中,可我也懶得理他們。到了一個地方,火車停了下來。乘務員彙報説火車不僅要加油,機件也出了故障,需要更換,至少要一小時。這讓艾菲慌了神,她趕快拿出行程表,盤算着這次延誤會在多大程度上影響我們後半輩子的生活。最後,我對她的嘮叨實在忍受不下去了。
“沒人在乎,艾菲!”我猛地打斷了她。桌旁的每一個人都盯着我看,包括黑密斯。他本應該站在我一邊的,因為艾菲也常常逼得他發瘋。我馬上處於自我防禦狀態。“是的,沒人會在乎!”我説着,站起身來,離開了餐桌。
火車裏好像突然很悶,我情緒激動,來到出口,用力把門打開,觸動了警報系統也沒有注意到。我跳到門外的地上,本以為會看到雪,但外面的空氣温暖柔和,樹葉綠綠的。我們在一天的時間裏究竟向南走了多遠?我沿着鐵軌走,在明媚的陽光下眯起眼睛。我很後悔不該對艾菲發脾氣,她不應該因我的處境而受到責備,我應該回去給她道歉,這樣發脾氣是很沒禮貌的,而她對禮貌非常看重。可我的腳步並沒有停下,繼續沿着鐵軌走到了火車盡頭,把車廂甩在身後。要停留一個小時,我完全可以朝一個方向走二十分鐘,然後再折返回來,時間都綽綽有餘。可我沒再朝前走,兩百碼之後,我停下來,坐在地上,朝遠處看去。我要是有弓箭的話,是不是會繼續走下去呢?
過了一會兒,我聽到身後的腳步聲。肯定是黑密斯找我談心。不是我不該聽,而是不想聽。“我可不想聽你的長篇大論。”我眼睛盯着腳邊的一束野草説道。
“我儘量長話短説。”皮塔一屁股坐在我旁邊。
“我以為你是黑密斯。”我説。
“不,他還在吃那塊鬆餅。”皮塔邊説,邊擺放好自己的假肢,“這一天很糟糕,啊?”
“沒什麼。”我説。
他深吸了一口氣,説:“哦,凱特尼斯,關於上次火車上的事,我一直想找你談談,我説的是上一次,咱們回家的那次。我知道你和蓋爾的關係不一般,我在沒正式遇到你之前就嫉妒他,比賽時把你扯進那些事對你是不公平。我很抱歉。”
他的話讓我很吃驚,沒錯,飢餓遊戲結束後,我對皮塔承認自己對他的感情只是演戲,那時他是冷落了我。可我並不怨他。在競技場,我必須扮演羅曼蒂克的角色,因為值得那麼做。那時也確實有些時候我不太清楚自己對他的感情究竟如何,直到現在我也不太清楚,確實如此。
“我也很抱歉。”我説。我説不清為什麼,也許因為我確實曾想過要殺死他。
“你沒什麼可抱歉的。你只是為了讓我們都活下來。可我不想讓大家就這麼下去。在現實生活中不理會彼此,一有攝像機就跌倒在雪堆裏。所以我想,要是我現在處於不同狀態,比如説受傷了,那我們就可以只做朋友。”他説。
也許我的朋友最終都會死去,但拒絕皮塔也不會使他安全。“好吧。”我説。他這麼説讓我感覺舒服些,至少減少了欺騙的成分。如果他早點對我這麼説就更好了,在我得知斯諾總統的計劃之前,在我以為我們還有可能做朋友的時候。但,不管怎樣,我很高興我們又能交談了。
“出了什麼事?”他問。
我不能告訴他,我用手拔着那叢野草。
“咱們從最基本的談起吧。你冒着生命的危險救了我的命,而我連你最喜歡的顏色是什麼都不知道,你不覺得奇怪嗎?”他説。
我臉上露出一絲微笑,“綠色,你呢?”
“橘紅色。”他説。
“橘紅色,就像艾菲的頭髮?”我説。
“更柔和一點,”他説,“類似……落日的顏色。”
落日。我眼前馬上出現了落日的景象,即將落山的太陽被柔和的橘色光暈環繞着,天邊映出一道道彩霞。太美了。我又想起了那裝點着卷丹花飾的甜餅。現在皮塔又跟我説話了,我是否該把斯諾總統的事告訴他呢?但我想黑密斯一定不希望我這麼做。最好還是説些不打緊的話吧。
“你知道,大家都一直在談論你的畫,我從沒見過你的畫,真糟糕。”
“嗨,我的畫裝滿了一車廂呢,”他把手伸給我,“來吧,去看看。”
我們的手指又交叉在一起,不是為了表演,而是因為友誼,這感覺真好。我們手拉手回到火車旁。走到門邊,我突然想起來了,“我得先去給艾菲道歉。”
“別害怕,坦白地承認自己的錯誤。”皮塔告訴我。
我們回到餐車上時,大家都還在吃飯。我給艾菲道了歉,在我看來已經夠低聲下氣的啦,可在艾菲眼裏,我只不過在為自己的無禮進行補償。艾菲優雅地接受了我的道歉。她説,很顯然,我的壓力過大,可必須有人關注時間表,説這些話她不過才用了五分鐘。是啊,我也太容易發火了。
艾菲説完之後,皮塔帶着我穿過幾節車廂,去看他的畫作。我想象不出他會畫些什麼,興許是裝點着花朵的大號甜點,看了他的畫才知道是完全不同的題材,他畫的是飢餓遊戲。如果不曾與他共同經歷過這一切,是不可能馬上理解他的畫作的。水從洞頂的裂縫裏滴落下來,乾枯的池塘,一雙手,是他自己的手,正在挖草根。其他的畫外人可以看懂,金色的宙斯之角、格拉芙正在她的夾克內側擺放刀子,一羣野狗,其中有一隻金毛綠眼的野狗——顯然應該是格麗默,正在衝我們齜牙怒吼。而我,出現在許多畫裏。在樹上、在小溪旁的石頭上捶打襯衣、昏迷後倒在血泊中。還有一幅我説不清在哪兒,好像是我在高燒的皮塔眼中的形象——呈現在銀色迷霧中的一雙眼睛,我的眼睛。
“你覺得怎樣?”他問。
“我不喜歡。”我説。我幾乎可以聞到這些畫的土味、血腥味和野狗呼出的難聞的氣息。“我一直在盡力忘掉競技場的事,可你卻把它帶回到現實生活中。這些事你怎麼能記得這麼清楚?”
“我每晚都能看到。”他説。
我知道他的意思。那是噩夢——我在參賽前也總做噩夢,現在只要閤眼噩夢也就如影隨形。原來的噩夢——爸爸被炸死的噩夢——已漸漸淡去,競技場裏的景象卻時常出現在夢中。我無力救助露露、皮塔流血而死、格麗默浮腫的身軀在我的手中變得支離破碎、加圖在野狗攻擊下慘死,這些是我最常夢到的情形。
“我也常做噩夢,這麼做有用嗎?把它們畫出來?”
“我不知道,我覺得睡覺時不那麼害怕了,或者我這樣對自己説。可那些記憶並沒有消失。”
“也許它們不會消失,黑密斯的就沒有。”黑密斯沒這麼説過,可我敢肯定這就是他不願意在黑夜睡覺的原因。
“對我來説,我寧願清醒的時候用畫筆把它們畫出來,也不願意在睡覺時握着刀子。你真的不喜歡這些畫?”他説。
“是的,可這些畫很特別,真的。”我説。這些畫確實與眾不同,可我不想再看下去了。“想看看我的才藝展示嗎?西納乾得很棒呢。”
皮塔笑了起來,“以後吧。”火車慢慢啓動了,我從窗户裏看到大地在向我們的身後飛馳。“快點,快到十一區了,咱們去看看吧。”
我們來到最後一節車廂,這裏有椅子和沙發,最棒的是車窗已經收回到車廂頂部,跟户外一樣,在這裏可以呼吸到新鮮空氣,視野也更加開闊。大片的原野上成羣的奶牛在悠閒地吃草,這裏與林木茂密的家鄉截然不同。車速慢了下來,我以為我們到站了,可是隨着列車的運行,一道足有三十五英尺高、頂端有成卷的帶刺鐵絲網的隔離網出現在我們面前,相比之下,十二區的隔離網簡直就是小兒科。我掃視了隔離網的底端,是用巨大的鐵皮圍起來的,根本不可能鑽過去,也不可能越過去打獵。隨後,我看到了沿隔離網均勻排列的瞭望塔,上面有武裝警察,他們與鮮花滿布的原野是多麼的不協調。
“這裏與咱們那裏很不一樣。”皮塔説。
露露的話給我的印象是十一區的統治確實更加嚴苛,但我從未想象到會到這個程度。
前面出現了麥田,一望無際。正在收割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們頭戴草帽遮住炙熱的陽光,火車經過時他們直起身來朝我們這邊看着,算是得到暫時的休息。我看到了遠處的果園,我在想那裏是否就是露露曾經勞動過的地方,她把果子從最細的樹枝頂端摘下來。一片片的小棚屋散落在不同的地方——“夾縫地帶”的房子與之相比要高級得多。但棚屋裏沒有人,所有的人都去收割糧食了。
火車一直在前進,十一區這麼大,令人難以置信。“你覺得有多少人住這兒?”皮塔問。我搖搖頭。在學校時,老師只説這是一個很大的區,僅此而已,並沒有提到人口的確切數字。可我們在電視上可看到的收穫節儀式上等待抽籤的孩子們,他們不可能只是一些代表吧。當局幹了些什麼?讓他們預先抽了籤,然後把抽中的人放在人羣裏,只要最後抽籤時他們在場就行?露露又是怎樣被抽中的?怎麼沒人願意代替她?
我看厭了這大片大片、一望無際的原野。這時艾菲叫我們去穿衣服,我沒有反對。我來到自己的車廂,任憑化妝師給我擺弄頭髮,化妝。西納拿着秋葉圖案的上衣走進來,我心想皮塔對這種顏色該有多喜歡。
艾菲把我和皮塔叫到一起,最後熟悉一遍我們的行程。有些區,勝利者在城市內穿過,居民夾道歡迎。但在十一區,所有的人集中在廣場歡迎勝利者到來,這也許是因為這裏沒有像樣的市中心,居民區散落各處,也許是不願在收穫季節浪費很多人手。歡迎活動就在他們的法院大樓前進行,這座樓由大理石建造,也許它有過曾經的輝煌,但歲月的侵蝕已使它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即使在電視畫面上面能看到它爬滿青藤建築的牆面即將傾頹,天花板也下垂了。廣場四周排列着一些破舊的小門臉,多數已經無人經營。十一區的富人住在哪裏不得而知,但肯定不在這裏。
整個歡慶活動將在法院大樓的大門和台階之間的前廊,即艾菲稱之為“陽台”的地方進行,“陽台”相當於室外,地面鋪着光滑的瓷磚,頭上是由大理石柱支撐的屋頂。活動一開始,先對我和皮塔進行一番介紹,之後十一區市長致歡迎辭,我們則按凱匹特事先備好的稿子表示答謝。如果勝利者中有人曾與十一區選手結為盟友,那麼最好發表個人感言。我應該就露露和薩里什發表一些感想。原來在家時我曾想把感想寫出來,可結果總是對着一張白紙發呆,不知如何下筆。每次寫到他們,我就禁不住憂傷哀婉。幸運的是,皮塔準備了講稿,稍作改動,就可以代表我們倆。儀式的最後,我們獲贈一個紀念磁盤,之後在法院大樓內將為我們一行人舉辦特別的歡迎晚宴。
當火車慢慢駛入十一區火車站時,西納為我最後整了整裝,把橘色髮帶改成金色的,把我在競技場所戴的胸針別在衣服上。站台上並沒有歡迎的官員,只有由八名治安警組成的小分隊引領我們坐上一輛裝甲卡車。當車門砰的一聲在我們身後關閉的時候,艾菲嗤之以鼻,説道:“還真是的,人家還以為我們是罪犯呢。”
不是我們,艾菲,僅僅是我。我心想。
卡車開到法院大樓後面,我們下了車,又被示意趕快進到樓內。這裏正在準備宴會,可以聞到香噴噴的味道,但仍遮蓋不住一股難聞的黴味。他們沒留時間讓我們四處觀看,而是徑直走到前門,這時已經聽到廣場奏響了國歌。有人在我衣服上別了一隻麥克風,皮塔拉起我的左手。當沉重的大門吱吱嘎嘎地被打開時,我們聽到市長正在介紹我和皮塔。
“笑得開心點!”艾菲捅了捅我,對我説。我們開始向前走。
時候到了,我要讓所有人相信我多麼愛皮塔。我心想。這莊嚴的歡迎儀式時間安排得非常緊湊,我一時不知如何才好。這不是接吻的時候,但簡單吻一下還是可以的吧。
觀眾發出熱烈的掌聲,但卻不像凱匹特人那樣發出歡呼聲,吹口哨聲或讚歎聲。我們穿過“陽台”,一直走到前面大理石台階的最上一級,炙熱的陽光照着我們。我的眼睛對着陽光適應了一下,看到廣場上的建築都掛滿了彩旗,但卻掩飾不了它的破敗不堪。廣場上擠滿了人,然而來的只是一部分居民。
按照慣例,在台階下有一個為死亡“貢品”的家屬搭建的特殊平台,在薩里什家人的平台上,只有一位駝背的老婦人和一位高大健壯的女人,我猜那就是他的姐姐。在露露家的平台上——我心理上還沒有做好見她家人的準備——是她的父母,他們的臉上仍掛着無比的憂傷。另外還有她的五個兄妹,他們跟露露長得很像,不高的身材,明亮的褐色眼睛,他們就像一羣黑色的鳥兒。
掌聲漸漸平息,市長致歡迎辭。兩個小姑娘捧着大大的花束走上前來。按事先準備好的稿子,皮塔先致答謝辭,之後我致答謝辭。幸好媽媽和波麗姆幫我練習,現在我在夢裏都能把稿子背出來。
皮塔自己寫的發言稿在卡片上,但他沒拿出卡片,而是以樸素的語言講述了薩里什和露露怎樣闖入前八,他們怎樣幫助我使我活下來,從而也使他活了下來,這恩情我們永遠要報答等等。卡片上的話説完後他猶豫了一下,也許他認為下面的一席話艾菲並不願意讓他説。“我無法彌補這一損失,但是為表示我們的感激之情,我們希望十一區每個‘貢品’的家人每年接受我們一個月的獲勝獎金,感謝他們使我們的生命得以延續。”
人羣裏發出了低低的議論聲。以前並沒有這樣的先例,我甚至不知道這是否合法。他肯定也不知道,所以為防萬一,他也沒敢問。至於死者的家屬,他們只是吃驚地盯着我們。當薩里什和露露故去的時候,他們的生活也徹底改變,但這份禮物會再次使他們的生活發生改變。勝利者一個月的獎金足夠維持一家人一年的生活。這樣,只要我們活着,他們就不會捱餓。
我看着皮塔,他衝我悽然一笑,這笑裏滿含着悲傷。我耳邊想起黑密斯的話,你很可能把事情搞得更糟。此時此刻,我想象不出有什麼比現在所做的一切更好。禮物……這主意太棒了。我踮起腳尖吻了皮塔,這吻一點也不勉強。
市長走上前來贈給我們一個大個紀念瓷盤,太大了,我不得不放下花束。歡慶活動即將結束,這時我發現露露的一個妹妹仍然盯着我看。她大概九歲,跟露露長得很像,甚至翹起胳膊站在那裏的樣子也很像。儘管得到禮物對他們是個好消息,可她一點都不高興。事實上,她的目光裏透着責備。是因為我沒能救出露露嗎?
不,是因為我至今還沒有對她表示感謝。我思忖着。
我感到一陣羞恥。這女孩想得沒錯。我怎麼能站在這裏,被動地一言不發,而把一切都委託給皮塔呢?如果是露露贏了,她不會讓我悄無聲息地白白死去。記得在競技場,我多麼認真地在她的身上擺上花朵,我不能讓她悄然死去。可是,如果我此時無所表示,那樣做也就毫無意義了。
“等一下!”我抱緊瓷盤急忙向前跨了一步。我規定講話時間已經結束,可我必須説點什麼。我欠他們的太多了,即使把所有的獎品都給了這一家人,我今天的沉默也是不可原諒的。“請等一下。”我一時不知該從何説起,可一開口,卻把內心深處的話自然而然地吐露出來,好像那些話語已經存在我心裏很久了。
我凝視着薩里什家人:“我想對十一區的‘貢品’表示感謝。我只跟薩里什説過一句話,可因為這一句話他放了我一條生路。雖然之前我並不認識他,但我一直尊重他,因為他孔武有力,他拒絕和他人結盟,他僅憑自己的力量求生存。那些‘職業貢品’開始要拉他入夥,可他拒絕了。我為此而尊敬他。”我説。
那位駝背的老年婦女——是薩里什的奶奶嗎?——第一次抬起了頭,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
人羣陷入了一片寂靜,太寂靜了,我納悶他們是否都屏住了呼吸。
我又轉向了露露的家人:“我覺得自己與露露早已相識,她將永遠和我在一起。每當我看到美好事物時,都會想起她。在我家附近的‘牧場’上開着黃色的花朵,那裏有她的身影;在樹叢裏有鳴叫的嘲笑鳥,那裏有她的身影;最主要的是,我在自己的妹妹波麗姆的身上也看到了她的影子。”我的聲音顫抖,可我馬上就要結束了。“謝謝您養育了這麼好的孩子。”我抬起頭對着羣眾,“謝謝你們給了我麪包。”
我站在那裏,感覺自己是那麼的渺小而孱弱,數千雙眼睛盯着我。一陣長時間的沉默之後,不知從何處,傳來露露模仿嘲笑鳥的四音符的鳴叫聲,這也是在果園結束一天勞動時收工的哨聲,在競技場,這哨聲表明一切平安無事。循着這哨聲,我找到了吹哨的人,他是一位穿着破舊的紅襯衫和工裝褲的清瘦的老人,我們的目光相遇在一起。
接下來發生的事更出人意料,每個人自發地舉起左手中間的三根手指,把它們放在嘴唇上,接着又伸向我。這是十二區的手勢,是我在競技場向露露做最後告別時所用的手勢。
如果我沒有跟斯諾總統談過話,那麼這一舉動會使我落淚。可斯諾總統要安定各區秩序的命令猶然在耳,我的內心卻充滿痛苦。大家對這個曾蔑視凱匹特的女孩表示了公開的敬意,對此他又會怎麼想?
想到我的所作所為可能帶來的後果,我不禁心裏一驚,我不是故意的,只是為了表達內心的感謝,可我卻引發了危險的舉動——十一區人們對凱匹特的不滿;而這正是我應該避免的事啊!
我想再説點什麼扭轉情勢,但我聽到了靜電的嘈雜聲,我的麥克風信號已經被截斷,換上了市長的聲音。皮塔和我對大家最後的一輪掌聲致以謝意,然後他拉着我來到門口,並沒有意識到已出問題了。
我覺得有點不舒服,不禁停下了腳步,耀眼的陽光在我眼前跳躍。
“你還好吧?”皮塔問。
“只是有點暈,陽光太強了。”我説,我看到他手裏的花束。“我忘了拿花了。”我低聲説道。
“我去拿。”他説。
“我能行。”我回答。
如果我中途沒有停下,如果我沒有把花束忘記,我們此時已安全地回到了大廳。可在我回去的瞬間,卻看到台階下發生的一切。
兩個治安警把剛才那位吹哨的老人拽到台階上,逼迫他跪在人羣面前,然後一槍打穿了他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