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燃燒之後還有些熱,所以凱撒試探性地伸出手來觸摸我的頭飾。白色的面紗已經不見了,現在戴在頭上的是垂到我的後頸的光滑的面紗。“羽毛,”凱撒説,“你就像一隻鳥。”
“嘲笑鳥,我想。”我説着,輕輕扇動了一下翅膀,“是我戴的胸針,它是我的吉祥物。”
凱撒的臉上掠過一絲異樣的表情,他已經認出來了。看得出來,他已經知道這鳥具有更多的象徵含義。在凱匹特被看做一件華麗的裝飾品的胸針,在其他各區擁有了完全不同的含義。可他還是盡力打圓場。
“噢,要向你的設計師致敬。我認為誰也不能否認這是電視訪談中最令人激動的展示。西納,我想,你要給大家鞠個躬喲!”凱撒示意讓西納站起來。西納站起身,優雅地微微鞠了一個躬。突然,我的心為他揪成了一團。他做了什麼?非常可怕而危險。這是一種反叛的舉動。而他是為我才這麼做的。我想起了他曾經説過的話……
“別擔心,我經常通過工作來疏導自己的情緒,這樣我傷到的只有自己,而不會是別人。”
……恐怕他已經傷到自己,而且到了無法恢復的程度。而斯諾總統對於我在火中的嬗變一定不會視而不見的。
被剛才的變化驚得沉寂不語的觀眾突然爆發出熱烈的掌聲。我幾乎聽不到蜂鳴器的聲音。凱撒對我表示了謝意,然後我朝座位走去,此時我覺得自己的衣服比空氣還要輕。
皮塔即將接受採訪,我與他擦肩而過,他卻並沒有看我。我小心地坐在座位上。除了煙霧的味道,我似乎並沒有受傷,所以我開始把注意力轉移到皮塔身上。
一年前第一次見面時,凱撒和皮塔就是一對自然和諧的搭檔。他們的對話輕鬆自由、幽默詼諧。皮塔會不失時機地把觀眾的情緒調動起來,比如去年皮塔對我做出愛的表白時,觀眾的心都碎了。他們在觀眾面前取得了巨大成功。這次他們先開了些火啊、羽毛啊、燒焦的雞毛啊的玩笑,來作為開場白。但人人都看得出皮塔的腦子裏正想着別的事。所以凱撒直接將話題引入到大家關心的問題上。
“那麼,皮塔,在經歷了這所有的一切之後,你對世紀極限賽是怎麼看的?”凱撒問。
“我很吃驚,我是説,一分鐘前我還看到凱特尼斯穿着漂亮的婚紗,可轉眼間……”皮塔的話中斷了。
皮塔停頓了很長時間,好像在作什麼決定。他眼光掃視着像中了魔似的觀眾,之後又看看地板,最後抬起頭看着凱撒。“凱撒,你覺得這裏的朋友都能替我保密嗎?”
觀眾發出一些不大自然的笑聲。他是什麼意思?保密?對誰保密?全世界的人都在看着呢。
“我保證沒問題。”凱撒説。
“我們已經結婚了。”皮塔靜靜地説。觀眾非常吃驚。而我趕快把臉埋在衣服裏,免得別人看出我一臉的困惑。他究竟要説什麼啊?
“可是……這怎麼可能呢?”凱撒問。
“噢,這不是正式的婚禮。我們沒有去法院大樓登記什麼的。可這是十二區的習俗。我不知道在其他區有什麼習俗,可我們在十二區就是這樣。”皮塔説道,然後簡單地描述了烤麪包的習俗。
“你們的家人在場嗎?”凱撒問。
“不,我們誰也沒告訴,甚至沒告訴黑密斯。凱特尼斯的媽媽永遠都不可能同意我們這麼做的。可你知道,如果我們在凱匹特舉行婚禮,我們就不可能舉行吃烤麪包的儀式,可我們倆誰也不想再等了。所以,有一天,我們就這麼做了。”皮塔説道,“對我們而言,這比任何紙質的證明或婚禮宴會來得更真實。”
“那麼,這是在世紀極限賽宣佈之前發生的事?”凱撒問。
“當然。我敢説,要是在此之後,我們絕不會這麼做。”皮塔説道,他開始感到不安,“可誰會想到有這樣的事?沒人。我們經歷了飢餓遊戲的一切,我們成為勝利者,每個人看到我們在一起都激動萬分。可是,突然間——我是説,誰預料到會有這種事發生呢?”
“你不可能預見到,皮塔。”凱撒用胳膊摟住他的肩,“正像你所説的,沒人能預見到。可是,我得承認,我很高興看到你們兩個至少幸福地在一起生活了幾個月時間。”
熱烈的掌聲。好像受到鼓勵,我抬起頭,讓觀眾看到我臉上悽然的微笑。剛才燃燒的煙霧刺激得我眼睛發紅,正好為此添加了一絲悲涼的色彩。
“可我並不高興。”皮塔説,“我真希望我們是在正式婚禮之後才做的這一切。”
聽到這個,連凱撒都吃了一驚,説:“當然,你們在一起的時間雖短,總比沒有強吧?”
“也許我也該這麼想的,凱撒。”皮塔痛苦地説道,“要不是因為孩子的緣故。”
天哪,他又來啦。他扔下了一顆重磅炸彈,使其他“貢品”所説的一切都顯得不那麼重要了。噢,也許不是。也許今年是其他人一起製造了這顆炸彈,而他只是點着了引信。
本以為點着這引信的是我——還要仰仗西納的力量;而他卻完全靠自己的智慧做到了這一點。
這顆炸彈引起了軒然大波,不公、野蠻、殘忍,各種指責從觀眾席的各個方向紛至沓來。即使是那些對凱匹特最熱愛、對飢餓遊戲最痴迷、最嗜血的人也不可能不為之動容,哪怕只是此時此刻,一切真是太怕了。
我有了身孕。
觀眾對此不能接受。剛聽到這個消息他們先是震驚、再是遲疑,繼而是確信。之後他們就像一羣受傷的動物,哀嘆着、嘶喊着、有的甚至大呼救命。而我呢?知道電視上出現了我的特寫,可我並不想把臉藏起來。有那麼一會兒,甚至我都在思考皮塔所説的話的含義。難道這不正是我擔心結婚的理由嗎?我擔心未來,擔心會在飢餓遊戲中失去孩子?要不是我設置一道道防線,對婚姻和家庭避之唯恐不及的話,現在這一切不是完全有可能嗎?
凱撒已經無法控制觀眾的情緒,蜂鳴器嘀嘀作響,但無人理睬。皮塔點頭示意與觀眾再見,然後無聲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看到凱撒的嘴唇在動,但現場非常混亂,根本聽不到一點聲音。最後國歌響起,聲音非常大,震得我感到渾身的肌肉都在顫抖。這聲音告訴我們節目進行到了哪裏。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皮塔向我伸出了手,我拉住了他的手,看到他淚流滿面。他的眼淚有多少是真的?這是不是説他和我有着同樣的恐懼?是不是每個勝利者都有?是不是每個區的每個家庭都有?
我眼望着觀眾,露露母親和父親的臉在我的眼前浮現,我想到了他們遭受的痛苦,喪失的一切。我不由得向查夫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斷臂,緊緊地抓住。
之後出現了令人吃驚的場面。所有的勝利者都拉起了手——有些人馬上拉起了手,比如嗎啡癮君子、韋莉絲,還有比特;有些人開始時有些猶豫,但在旁邊的人要求下,也拉起了手,如布魯托和伊諾貝麗。到國歌結束時,所有的二十四個勝利者牽着手站成了一條線。這是自“黑暗時期”以來各區聯合力量的第一次公開展示。電視屏幕突然一片漆黑,更證實了這力量的巨大。然而,已經太晚了。在混亂中,他們沒能及時地把電視信號切斷。人人都看見了發生的一切。
台上也出現了混亂,燈光熄滅,我們跌跌撞撞往訓練中心跑。我沒能抓住查夫的手,皮塔領着我上了電梯。芬尼克和約翰娜想跟在我們後面上來,但兇惡的治安警擋住了他們。我們的電梯迅速上升。
我們下電梯時,皮塔抓住我的肩膀説:“沒時間啦,那麼告訴我,我有沒有做得不對,需要道歉的地方?”
“沒有。”我説。皮塔這麼做很了不起,他做什麼無需我的同意。我很高興事先並不知道,這樣也就沒時間胡亂揣度他這麼做的目的,也不會因對蓋爾的負疚感而影響我對皮塔行為的判斷。他有權按自己的想法去做任何想做的事。
遠在十二區,媽媽、妹妹和所有的朋友都要設法應對今天所發生的一切的附帶後果。距此不遠,只需直升機飛一小段路程,就是競技場。明天,皮塔、我和其他的“貢品”要面對即將到來的懲罰。即使我們每個人都遭遇不幸,昨晚在台上發生的一切都不枉費。我們勝利者們上演一場抗爭強權的大戲,也許,只是也許,凱匹特已無法應對。
我們等着其他人的到來,但電梯門開了,只有黑密斯走了出來。“外面都亂套了,其他人都讓回家了,電視訪談的實況錄像也取消了。”
皮塔和我趕快跑到窗口,看到下面的大街上一片騷亂,難以預料最終情勢會怎樣變化。“他們正在説什麼?”皮塔問,“是不是要求斯諾總統停止這次比賽?”
“我認為他們自己也不清楚要説什麼。發生了前所未有的事,對他們來説,甚至一個反對凱匹特計劃的念頭就可能導致混亂。”黑密斯説,“但斯諾不會取消比賽。這你們是知道的,對吧?”
我知道。當然,現在他絕不可能做出讓步。他的唯一選擇就是鎮壓,不顧一切地鎮壓。“其他人回家了?”我問。
“他們被命令回去。我不知道他們運氣怎麼樣,能不能從騷亂的人羣裏穿過去。”黑密斯説。
“那,我們不可能再見到艾菲了。”皮塔説。去年在開賽的那個早晨就沒見到她,“你替我們謝謝她吧。”
“還不止這些。是她使一切變得很特別。不管怎麼説,是艾菲給了我們機會。”我説,“告訴她我們有多麼感激她,她是我們見過的最好領隊,告訴她……告訴她我們愛她。”
有那麼一會兒,我們站在那裏,沒有了話,儘量拖延那分別一刻的到來。之後,黑密斯説:“我想我們也要在這裏説再見吧。”
“還有一些最後的建議嗎?”皮塔問。
“活着。”黑密斯粗聲粗氣地説。這簡直成了對我們的嘲諷。他快速擁抱了我們,我看得出來,他已經快忍耐不住了。“去上牀吧,你們需要休息。”
我知道自己有好多話要對黑密斯説,可一時想不起該説什麼,我的嗓子眼堵得慌,什麼也説不出來。所以,還是讓皮塔替我們倆説吧。
“你多保重,黑密斯。”他説。
之後,我們穿過房間,到了門口,黑密斯叫住我們。“凱特尼斯,在競技場。”他説,然後停了一下。他説話時板着臉,看來我肯定讓他失望了。
“什麼?”我自衞似的問道。
“你要記住你的敵人是誰,”黑密斯對我説,“好了,去吧,去吧。”
我們穿過走廊,朝自己的房間走去。皮塔想回自己房間衝個澡,洗掉化妝品,幾分鐘之後就到我房間,可我不讓他走。我敢肯定,大門一旦在我們之間關閉,就會鎖上,我就要獨自度過這個夜晚。再説,我的房間也可以沖澡。我抓住他的手不放。
我們能睡着嗎?我不知道。我們整晚都擁抱在一起,在夢和醒之間徘徊。我們沒有説話,彼此都希望對方能多睡一會兒,保住這珍貴的睡眠時間。
西納和波西婭一早就來了。我知道皮塔就要走了。“貢品”需要獨自進入競技場。他輕吻了我一下。“一會兒見。”他説。
“一會兒見。”我答道。
西納幫我穿好比賽的衣服,和我一起來到樓頂。我剛要上直升機的梯子,突然想起來了,説:“我還沒跟波西婭説再見呢。”
“我會向她轉達。”西納説。
電流把我固定在直升機的梯子上,後來醫生又在我左前臂注射了追蹤器。現在,無論我在競技場的任何地方,他們都可以找到我。接着西納也上了直升機。直升機起飛了,我目視着窗外,直至一切都模糊成一個個小黑點。西納一直要我多吃點,我實在吃不下去,他又讓我多喝點。我一直小口喝水,腦子裏回想着去年我脱水,差點渴死的情形,琢磨着怎樣才能讓皮塔活下去。
當我們到達競技場出發室時,我衝了個澡。西納為我編好辮子,幫我穿好造型簡單的貼身衣服。今年選手的衣服是一件合體的藍色連衫褲,用很薄的面料做成,前身有個通長拉鍊,一條六英寸寬的腰帶上帶有亮晶晶的紫色塑料皮,一雙橡膠底尼龍鞋。
“你覺得怎麼樣?”我舉起胳膊讓他仔細看看衣料。
他捏了捏那很薄的衣料,皺着眉頭説:“説不上,這衣料不大防水,也不大保暖。”
“陽光呢?”我問,眼前浮現出乾旱的沙漠中的大太陽的景象。
“興許行,要是處理過的話。”他説,“噢,我差點忘了。”他從兜裏掏出嘲笑鳥金胸針,別在我的連衫褲上。
“昨晚我的衣服太棒了。”我説。很棒,也很危險。西納知道這一點。
“我想你可能會喜歡。”他説着,勉強笑了一下。
我們像去年一樣,坐在那裏,拉着手。一個聲音傳來,要我做好準備。西納把我送到金屬圓盤旁,把我衣領的拉鍊拉好。“記住,燃燒的女孩,”他説,“我還賭你贏。”他在我的前額吻了一下,向後退了一步,玻璃罩落下,將我罩住。
“謝謝你。”我説,儘管他可能聽不到我的話。我抬起胸膛,高昂着頭,正如他每次教我做的那樣,等着金屬圓盤上升。可圓盤沒有動,還是沒動。
我看着西納,抬起眉毛表示疑惑。他只是輕輕搖搖頭,和我一樣不明白。他們為什麼延長了時間?
突然,西納身後的門打開了,三個治安警衝到屋子裏。其中兩個反剪住西納的胳膊,戴上手銬,第三個人在他的太陽穴上猛擊,西納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可他們還用佈滿金屬扣釘的手套打他,在他的臉上和身上劃下了一道道的口子。我悽慘地大聲嘶喊,用手捶打着堅固的玻璃,我想抓住他。治安警根本不理我,他們把西納單薄的身體拖出了房間。屋子裏只留下了片片血污。
我感到又恐懼又難過。這時金屬盤開始上升了。我還靠在玻璃上,風吹動了我的頭髮,我強迫自己站起來。剛好,玻璃罩打開,我已經站到了競技場裏。可是,我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地面極亮,金光閃閃,好像還有盪漾的波紋。我眯着眼看自己腳下的地面,看到金屬盤被藍色的水波環繞,水波拍打着我的鞋子。我慢慢抬起頭,看到了一望無際水的世界。
只有一個概念在我的腦海清晰浮現:這裏不是燃燒女孩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