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從樓梯口衝進電梯艙,拉上柵欄門,轟隆一聲下去了,而踏着那寬大的、多處被啃壞了的樓梯往下跑去的,首先便是胖子那頂黑色的高筒帽,緊隨其後的則是發文員白公雞,公雞後面跟着的是枝形燭台,——那個緊貼白色尖腦袋上方只有一俄寸之遙而獨自飛行的燭台,接着是柯羅特科夫,手持左輪手槍的十六歲的小個子,還有幾個穿着釘上鞋掌的靴子踩得咚咚響的人。樓梯發出鋼片才有的那種叮噹叮噹的呻吟聲,各個樓梯口的那些門紛紛驚惶不安地砰砰關上了。
有人從頂樓上往下探出身子,兩手圍成喇叭喊道:——
哪個部門在搬家?把保險櫃都忘了!
一個女人的聲音在下面回答:——
有強盜!
柯羅特科夫趕上並超過了前面的校形燭台與高筒帽,第一個跳進通到街上的那個巨大的門洞裏,吞下一大口灼熱的空氣,飛奔到街上。白公雞鑽到地底下去了,留下一股硫磺味,黑斗篷被空氣吹得飄飄蕩蕩,就在何羅特科夫身旁行走着,還拖着嗓門尖聲叫喊:——
有人毆打機關職工啦,同志們!
柯羅特科夫一路闖過去,行人紛紛問到一邊去,躲進門洞裏,短促的警笛聲此起彼伏。有人瘋狂地呼喊着,吆喚着,催狗追獵物,鋪天蓋地般地響起一片驚慌而嘎啞的尖叫聲:“攔住!”那些鐵窗簾一個接一個地放了下來,發出急促而刺耳的咣啷咣啷的響聲。一個跛子坐在電車軌道上厲聲喊道:——
開戰啦!
此時槍聲就在何羅特科夫背後響起,它們是那麼密集那麼歡快,猶如新年松樹上爆燃的響炮。子彈忽兒從側面忽兒從頭頂上哩嘆地飛掠而過。柯羅特科夫就像鐵匠鋪的風箱那樣發威吼叫,急急地奔向那個龐然大物——一座側面臨街、正面朝着小巷的十一層大廈。在那最靠邊的街角上,有一塊寫着“Restoranipivo”①的玻璃招牌已閃出星狀的裂紋。一個上年紀的車伕,從馭手的座位上跳下,在馬路上坐下來,一臉倦容,開口道:——
①法文:餐廳與酒吧——
真厲害呀!你們這是怎麼啦,老兄們,想必這是胡亂開槍?……
小巷裏跑出來一個人,這人試圖抓住柯羅特科夫上裝的下襬,那塊下襬當時也確實留在他手裏了。柯羅特科夫拐過街角,跑過了幾俄丈①闖進一個四面都裝有鏡子的前廳裏。一個身穿飾有金絛帶和金紐扣的制服上裝的小男孩,趕緊從電梯裏跳出來,他哭了——
①一俄丈=2.134米——
請上來坐吧,叔叔,上來坐!——他號叫着,——只是別打我這孤兒!
柯羅特科夫鑽進那小盒子般的電梯艙,面對着另一個柯羅特科夫在一個綠沙發上坐下來,他喘着粗氣,就像那落到了沙灘上的魚。小男孩嗚咽着,也跟着鑽進了電梯,關上門,一拉纜繩,電梯便往上駛去。此時在下面,在前廳,已響起槍聲,玻璃門也旋轉起來。
電梯緩緩地、令人頭暈地往上駛去。小男孩平靜下來之後,一隻手擦鼻涕,另一隻手不住地拽動纜繩——
是偷了人家的錢嗎,叔叔?——他盯着形容甚為狼狽的的柯羅特科夫,好奇地問道——
我們在攻打……卡利索涅爾呢……——柯羅特科夫氣喘吁吁地回答説,——可他現在已轉入反攻了……——
你呀,叔叔,最好還是上頂樓去,那兒有彈子房,——小男孩提議道,——在那裏,在房頂上你可以躲過去的,只要帶着毛瑟槍——
那就上去吧……——柯羅特科夫同意了。
一分鐘之後,電梯平穩地停了下來,小男孩砰的一聲打開門,先是用鼻子抽油氣,然後開口道;——
出來吧,叔叔,快到房頂上去吧。
柯羅特科夫一個箭步跳出來,朝四周看了看,留神諦聽起來。下面,那越來越大的喧鬧聲浪直往上湧來,側面——那骨制台球的撞擊聲正透過玻璃屏風向耳邊襲來,屏風後面,閃現出幾張驚慌不安的面孔。小男孩一抬腿就躥進電梯,關上門,往下沉去。
柯羅特科夫像鷹那樣掃視了一下陣地,猶豫了片刻,就高呼着戰鬥口號“前進”,衝進了彈子房。綠呢桌面上那些光滑而鋥鋥發亮的白色枱球,球桌旁那些蒼白的面孔,便一一閃現在他眼前。下面很近的地方砰地響了一槍,回聲震耳欲聾,隨即不知什麼地方嘩啦啦響了一陣,那是玻璃碎裂聲,像是聽到信號似的,打球的人立刻扔下球杆,一個緊跟一個急急地衝向耳門,踏出一片咚咚的響聲。柯羅特科夫問到一邊,在他們身後插上了門閂,咔嚓一聲又鎖上了樓梯通向彈子房的那道玻璃門,一眨眼的工夫,他就用彈子球把自己武裝了起來。幾秒鐘過後,玻璃門後的電梯旁冒出了第一個腦袋。一個彈子球從柯羅特科夫手裏飛出,帶着嗖嗖的哨聲擊穿玻璃,只見那腦袋立刻便消失了。也就在那地方,隨着一團白光一閃,冒出了第二個腦袋,第三個腦袋。彈子球一個接一個地飛出去,屏風上的玻璃一塊接一塊地裂開來,一陣接一陣的彈子球撞擊聲響徹樓梯。回報這球聲的,是機關槍的怒號。噠噠噠的機槍聲就像那辛格牌①縫紉機把整個大樓都震得顫抖起來了。玻璃與門框的上半部都被炸飛了,就像是被刀子切割了。掛牆的泥灰炸成了團團撲粉,鋪天蓋地般地籠罩着整個彈子房——
①德國名牌縫紉機。
柯羅特科夫明白,陣地是守不住了。他雙手抱住腦袋,四處亂竄,衝向第三道玻璃牆連踹了幾腳,牆外便是這巨型樓房那平坦的、鋪上瀝青的房頂。玻璃牆裂開了,碎玻璃一塊塊地撒落下來。柯羅特科夫冒着猛烈的彈雨成功地向房頂上扔去五堆彈子球。彈子球在瀝青上四處滾動,活像那些被砍下的腦袋。柯羅待科夫旋即跳了下去,他這一跳還正是及時,因為機關槍已開始朝下掃射,下半個門框整個兒都被打,掉了。
投降吧!——隱隱約約地傳到他耳邊。
柯羅特科夫眼前展現出這樣一片風景:那就在頭頂上方的J瞧懷的太陽,蒼白的天空,那撲面而來的輕風,那已經上凍的瀝青。從下面,從房頂外面,傳來的是這城市那躁動不安但已然模糊的喧囂;柯羅特科夫一個箭步跳到瀝青地上,環視四周,抄起三隻球,跑近護牆,爬了上去,往下張望。他的心臟都好像停止跳動了。展現在他眼前的是那些顯得又扁又矮的房屋屋頂,有軌電車與小甲蟲似的行人在其間爬動着的廣場。柯羅特科夫當即看出一些灰色的人影從縫隙般的小巷裏朝大廈的入口處竄過來,而跟在他們後面的則是一個笨重的玩具,那上面滿載着金光閃閃的小小的腦袋——
被包圍了!——柯羅特科夫驚呼了一聲,——消防隊。
他彎下身子探過護牆,瞄準目標,一個接一個地扔出三隻球。這些球先是飛旋起來,劃出一道道弧線,然後砰砰地飛落下去。柯羅特科夫又抄起三隻球,再次爬上去,甩開胳膊扔了出去。只見這些彈子球泛着閃閃的銀光掉落下去,變成黑球,隨後又問了一下就消失不見了。柯羅特科夫似乎覺得,小甲蟲們在灑滿陽光的廣場上驚恐不安地奔跑起來。柯羅特科夫彎下腰去,想再撿起一份炮彈,但這一回他沒來得及,隨着好長的一陣玻璃碎裂時才有的那種噼噼啪啪的響聲,彈子房那被打破的牆上的窟窿裏冒出了一羣人。他們像豌豆似的四散開來,紛紛跳上屋頂。躥出一頂頂灰色制服帽,灰色外套,而穿過頂部玻璃騰空飛出那身着綢服的小老頭。接着,玻璃牆完全坍塌,那個令人發怵的、臉颳得光溜溜的卡利索涅爾,手持老式火槍,腳踩旱冰鞋,凶神惡煞地滑行出來——
投降吧!——前方,後方,上方紛紛傳來這叫喊,到處迴響着這令人難受的,震耳欲聾的,像鍋一樣刺耳的低音——
完了,——柯羅特科夫有氣無力地喊道,——完了。戰敗了。嗒——嗒——嗒!——他用嘴唇吹起了收兵號。
那股毅然赴死的勇氣湧上了他的心頭。柯羅特科夫緊緊抓住護牆的柱子,竭力平衡着身子,攀了上去,在那柱子上晃了一下,挺直身體,大喊了一聲:——
寧可死去也不受屈辱!
追捕者已經是近在颶尺。柯羅特科夫已經看見那些伸過來抓他的手,卡利索涅爾的嘴裏已經噴出一團火焰。陽光燦爛的無底深淵是那樣地在召喚着柯羅特科夫,他簡直喘不過氣來。隨着一聲令人心悸的、呼喚着勝利的叫喊,他縱身一跳,騰空而起。剎那間,他的呼吸被堵住了。他模糊地、非常模糊地看到,一個帶有許多黑窟窿的灰色物體,好像是由於爆炸而從他身旁向上飛去,接着,他非常清晰地看到,那個灰色的物體墜下去了,而他自己則向上升騰,飛向那個原來就在他頭頂上方的那條縫隙似的小巷裏。接着,便是那血紅的太陽在他的腦袋裏啪的一聲爆裂了,此外,他可是再也沒看到什麼-,絕對沒看見。
192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