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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平易近人

    張國昌天生是操縱別人的。他的和藹中總是透着一股冷氣。這種冷氣是隱隱地透出來的,一般人看不出來,只有政壇老手才能察覺到。我感到韓壽生身上也有這種冷氣,但由於是從張國昌那兒模仿來的,總讓人感到怪怪的。

    在東州市,不屑張國昌身上這股冷氣的人中有一個人,那就是市委副書記李紹光。張國昌對李紹光從來都是禮讓三分的,儘管這種禮讓心裏很不舒服。

    李紹光似乎看不慣張國昌對衣服的過分考究,兩個人在城市建設上的觀點也不同。張國昌主張修廣場,建星級賓館,搞標誌性道路,提升城市檔次;李紹光主張集中資金解決棚户區問題,讓還住在解放前的小平房裏的市民儘快搬進新居。這些居民在東州市大約有二十萬户。

    古今中外的政治家身邊是不乏智囊人物的,我一直試圖以這樣的身份靠近領導,因為我自信有這個才能。但是政治有時是不講才能的,只講權謀的。我位卑人低,還沒有資格講權謀,但我骨子裏的潛權謀一直汩汩湧動。

    我平日裏就很注意觀察一些領導同志的細微之處,覺得蠻有意思。比如許多領導同志的辦公桌都是面南背北的,而張副市長的辦公桌卻是面東背西的。張國昌的最大愛好就是打撲克,每天中午休息與各處室同志打撲克時,是張國昌最顯天性的時候,這時的張國昌略顯童趣,身上的冷氣全都含了起來。韓壽生正是看中了張國昌這一愛好,所以每到中午一定要與張國昌打撲克,時間久了,兩個人感情日深,韓壽生像掌握了某種官場秘笈,不費吹灰之力便成了張國昌的秘書。

    做市長秘書無疑是官場的終南捷徑,我很想弄明白韓壽生的官場秘笈是什麼,研究來研究去,我恍然大悟,原來就四個字:投其所好!我是不屑這樣的秘笈的,我一直試圖總結適用於自己的官場秘笈,妄想着自己的官場秘笈猶如“圯上老人”黃石公贈給張良的《太公兵法》一樣管用。説句心裏話,我是很崇拜張良的,我覺得自己不僅缺一部《太公兵法》,更缺器重我、信賴我的“明主”,應該説張國昌的出身與劉邦差不多,只是是否有劉邦的自知之明、知人之明、用人之明,尚未可知。

    最近市文化局為張副市長主持了一次張國昌同志詩集研討會,東州市的文化名流聚集一堂研究張國昌詩學的美學特徵及文化意義。我也應邀參加。研討會照例是由水果瓜子糖果作為主要道具,由於氛圍冠冕堂皇,所以,我覺得特別輕鬆。這樣的研討會,張國昌當然不會親自參加,韓壽生也不好來,所以代表張國昌聽會的最好代表就是我。

    不過,我在心裏對張國昌這種作秀有自己的看法,我覺得張國昌這麼包裝自己,很可能給人留下個附庸風雅的印象,就像五星級酒店門前擺個牌子“衣冠不整,謝絕入內”。實際上,張國昌完全可以打裝卸工出身這張牌,既樸實又實在,做起文章來更讓人信服。

    但是張國昌畢竟不同於常人,做起政治來法無定法,有時也有出其不意的效果。比如上下左右的關係,張國昌特別善於保持平衡,連市委書記魏正隆也不得不佩服三分。

    張副市長交辦給我的工作,處裏邊任何人不知道。官場複雜,我不願意讓他們知道。市政府辦公廳的工作人員特別是圍着領導轉的工作人員,誰沒點背景?誰又不想上進呢?像我這樣出身寒門,憑本事考到領導身邊工作的人還真不多。而張國昌能起用我也正是他不同於一般領導的地方。

    白天,我忙完工作就扎進政府資料室,經過兩個月的廢寢忘食,終於完成了第一稿。我心裏很興奮,但也沒有底,便找了兩位清江大學的經濟學教授給指點,結果評價很高。我不願意讓處裏同事知道,也怕為張國昌服務的杜處長看了誤會,便沒在處裏打印,而是找朋友在外邊打印並裝訂成冊。

    有一天,我看見張副市長一個人走進了辦公室,便拿着寫好的論文壯着膽子敲了門。

    “請進!”是張副市長的聲音。

    我推門進去,正好韓壽生不在。張國昌正在看報,他見我進來了,熱情地説:“是雷默啊,快進來。”

    我惴惴地説:“張市長,論文寫好了。想請您看一下。”

    “是嗎,辛苦了!”説着張副市長放下手中的報紙,接過論文認真地翻看起來。

    我很拘束地坐着,這是我第一次為張副市長寫大材料,希望老天爺保佑一稿過關。時間滴答滴答過了二十多分鐘,張副市長很認真地看着。

    “看來雷默下了不少工夫,不錯、不錯。”張國昌滿意地扶了扶鼻樑上的近視鏡,肯定地説。

    接着,張副市長提了幾條簡單的意見讓我修改,我很高興,基本算一稿過關,便少了幾分拘束,和張副市長隨便聊了起來。

    “張市長,上次參加了您的詩集研討會,很有意思,能不能送我一本?”我恭維地説。

    “怎麼,你對寫詩也感興趣?”張國昌目光親和地問。

    “上大學時很感興趣。”

    “我那哪是詩呀,都是塗鴉之作,是韓壽生抽空替我整理的。”

    張國昌説着,從書櫃裏隨手拿出來一本《張國昌詩集》,在扉頁上寫道:“雷默老弟一笑”,簽了名,然後送給我。我接過詩集連連稱謝。

    我由衷地感到,原來張副市長是這樣地平易近人。平時張副市長給我的神秘感太多,比如他居然會出版了一本詩集。儘管我懷疑或者敢肯定地説,這本詩集一定不是張副市長寫的,是媚權之人表忠心的諂媚之作,就跟送給張副市長一套高檔西裝沒什麼兩樣,但是穿在張副市長身上的西裝當然就是張副市長的了,作為下屬只要享受領導的平易近人就行了。但是我不知道,實際上平易近人正包含着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只有形容領導有資格用平易近人,有誰説草民百姓平易近人的?張國昌的高明之處是善於把握平易近人與製造神秘感之間的分寸。和藹可親時既要注意維繫自己的權威,又要讓下層覺得你可親可敬。但更多的時候,我慢慢地發現,張副市長對一般工作人員很寬厚,對相當位置的領導幹部卻很少平易近人。

    張副市長之所以在我完成論文之前不告訴我論文的用途,我估計也是為了驗證一下我的判斷能力和水平,同時也保持了他一向秉承的神秘感。有時神秘感恰恰是領導人的弱點,只有保持神秘感才能得以掩蓋。

    “雷默,這篇論文你修改完後,就不用給我看了,裝訂成冊送給清江大學的經濟學教授杜一朋老先生,他是我的指導老師,這是他家的電話和地址。”我接過張國昌寫的電話號碼和地址,他接着語重心長地説:“雷默呀,以後我的材料就交給你了,你就跟着我吧。不過,政治上還要多上上心,很多東西是悟出來的,不是學出來的,你身上的書生氣還太濃。”

    我抑制住自己的興奮,正要告辭,韓壽生捧着一大堆文件走了進來,我趕緊退出了張副市長辦公室,在我與韓壽生打招呼的剎那間,我明顯感到韓壽生臉上閃過了一絲不悦。

    可能是由於興奮,我昨天晚上夢到了辦公廳一位退休老主任,頭腦中一宿都縈繞着他退休前説過的一句話,“要想上天堂,就得做好下地獄的準備。”儘管這句話給我印象深刻,但是我一直也沒解開其中的理兒。如果把生活比喻成一部大書已經太俗了,難道理想不是一部大書?慾望不是一部大書?問題的關鍵是,如果“圓”是理想,很可能經過千辛萬苦的努力,實現的是個多邊形。如果説理想是上半身,那麼慾望必然是下半身,上半身與下半身必有交叉的地方,理想與慾望必有共同的部分。但是理想是有目標的,慾望卻是無止境的。理想是未來的,慾望是現實的。對於這一點,我認識得並不充分。

    生活是最現實的,有時人們的生命會耗盡在莫名其妙的憧憬中。像我這種人,因讀了幾本書在官場上飽受了被重視的歧視。我發現人們用知識製作假面,在虛偽的假面下提煉奮鬥的荒誕。人們可能因憧憬崇高而走向極端,當人們嘗試走出崇高時,卻走向了平庸,甚至荒誕。人們只知道太陽昇起來了,卻忘記黎明隨之死掉了。其實,任何意義都是有侷限性的,我卻在侷限中渴望着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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