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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入圍

    考試分筆試、面試兩關,筆試又分公共卷和專業卷兩關。考場設在市行政幹部管理學院。

    星期五早晨,副局級年輕幹部招聘筆試馬上進行,市行政學院教學樓前人山人海,年輕幹部們三五成羣都很興奮,我看見許多熟面孔,令我難解的是平時沒讀過書的人一夜之間都有了本科學歷,有的人連英文字母都不認識,居然已經是碩士,想起自己寒窗苦讀那麼多年,不禁有一種被騙的心酸。卡夫卡借K之口説:“我被騙到了這裏,然後又受到讓人攆走的威脅。”我其實一直被這種感覺煎熬着,我不知道為什麼一些人非爬行動物,卻非常善於攀爬,很多人都有恐高症,但這些人沒有,他們的勇敢令西西弗斯都相形見絀,我就更自愧不如了。正因為如此,我還沒有走進考場,心中就蒙上了一層陰影。

    我捧着一本書獨自看着,越看越覺得自己既是一堆有用的慾望,又是一堆無用的熱情。鈴聲響了,年輕幹部們紛紛進入考場。

    考場上鴉雀無聲,考生們都在奮筆疾書。市委副書記李紹光率領市委組織部的幾個部長巡視考場。胡進部長緊隨李副書記身後,他個頭不高,腰板卻挺得有些後仰。李副書記挨桌走着,當他走到我的桌前時,站住了,他注視着我的答卷足足有幾分鐘,然後滿意地點點頭,又緩緩挨桌走了起來。我發現李書記的臉色有些蒼白,好像大病初癒一樣。但是李書記在我跟前的駐足,像和煦的陽光一樣,讓我有一種見到上帝使者的興奮,我心中默唸着帕斯卡爾的遺言:“上帝,請不要拋棄我!”

    五月正是東州市最美的季節,到處是綠蔭如蓋,芳花吐蕊,奼紫嫣紅,蜂飛蝶舞。市行政學院校園內空無一人。這時,鈴響了,筆試結束了,考生們紛紛走出考場,表情都很沉重。

    我擠在人羣中,媒體記者們來了一大羣,他們追逐着這些政壇新星們,急着採訪,這時,東州電視台的女主播湯彤彤攔住了我。

    “雷處長,考得怎麼樣?”湯彤彤熱情地問。

    “馬馬虎虎。”我靦腆地笑着説。

    “請你談一談對這次公開招聘選拔副局級年輕幹部的看法吧。”

    “好吧,”我想了想,侃侃而談道,“感謝市委給我們年輕幹部一次展示自己才能的機會,建設高素質的領導幹部隊伍,形成朝氣蓬勃、奮發有為的領導層是黨和國家的根本大計。作為一名年輕幹部,我一定會珍惜這次學習和鍛鍊的機會,不辜負黨的培養和教育。”

    採訪後,朱達仁和陳東海從人羣中擠過來和我打招呼。

    “雷默,考得怎麼樣?”陳東海興奮地問。

    “你們考得怎麼樣?”我反問道。

    “糊了,全考糊了。”朱達仁滿臉惆悵地説。

    “雷默,你一定考得不錯吧?”陳東海在我胸前捶了一拳説。

    “還行吧。”我心情複雜地説。

    “敢説還行,就是不錯。不過,我心裏有一種隱憂,雷默、達仁,我在答卷時一直勸自己,重過程,別重結果,我希望你們倆也要抱這種心態。”陳東海善意地提醒道。

    “東海,”朱達仁狐疑地問,“聽你的口氣,你是不是知道什麼了?”

    “我什麼也不知道,只是憑人民警察的直覺,”陳東海含蓄地説,“走,咱先找個地方吃飯。”

    “好,我還真餓了,緊張,早晨我都沒吃飯。”朱達仁捂了捂肚子説。

    “好吧,我請客。”我説完,和朱達仁一起上了陳東海的桑塔納警車。

    星期一上午,我手拿文件剛從朱玉林的辦公室出來,迎面碰上了張副市長。自從參加招聘考試後,我一直害怕見到張副市長。

    “張市長,您好。”我惴惴地打着招呼。

    “雷默啊,聽壽生説,這次市委組織部招聘副局級幹部你報名了?考得怎麼樣?”張國昌冷漠地笑着問。

    “張市長,不過是想見見場面。”我有些難為情地回答。

    “好,見見場面也好。”張國昌説完,瞥了我一眼就走了。

    我呆呆地站在那兒,從張副市長的語氣中感到,張國昌對我這次副局級幹部應聘,是不滿意的,流露出對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的不屑神情。張副市長的輕蔑讓我的內心深處有一種隱憂。我想起張副市長説起“天道酬忠”的話,心想,張副市長會不會認為我參加考試是官迷心竅、不安分、不忠誠了呢?轉念一想,管他呢,木已成舟,與其隔岸觀火,不如乘風破浪。我的內心世界矛盾重重。

    傍晚,我和楊娜正在吃晚飯,電話響了,楊娜去接電話,“默,爸的電話。”我趕緊放下筷子接過電話。

    “爸,有事嗎?”

    “雷默,參加副局級幹部考試考得怎麼樣啊?”父親關切地問。

    “馬馬虎虎,還行吧。”我敷衍着回答。

    “雷默啊,人生機會不多,凡事不能馬馬虎虎,要認真對待。”父親認真地説。

    “爸,我知道了。”我從父親的口氣中明顯體會出老人家望子成龍的期盼。

    “我當校長時,胡進是我們中學的語文老師,當時關係不錯,他調到區教委時,還有些聯繫,後來,官越做越大,就斷了聯繫。雷默啊,用不用老爸領你見見胡部長?”

    我理解父親的心情,但是我骨子裏仍然有一種鋭氣,“爸,不用了,我想憑自己的本事闖一闖。”

    父親聽了這話很高興,“好,闖一闖也好,要注意身體,別累着,週末把蕾蕾送我這來,我想孫女了。”

    “好,爸,您也多保重身體。”

    我放下電話陷入沉思,父親一直對我在仕途上發展寄予厚望,其實我不過是一棵孤獨的樹,雖然也向往長高,但決不可能採取往上爬的方式,這次招聘,如果只是一次攀爬運動會,我是註定要被淘汰的。父親搞了一輩子教育,他曾經教育我,教育的最終目的不是要讓學生崇拜,而是要讓學生“不信”,“不信”才可能去探尋,不過,我走出大學時確實什麼都“不信”,以為自己可以創世紀,但是歲月的磨礪讓我明白,什麼都可以不信,就是不能不信權力,因為權力既決定物質,也決定精神。

    第二天一早,我夾着皮包剛走進辦公室,我們處的內勤小唐抱着一大堆文件和報紙興奮地進來了。她三十歲剛過,因剛剛生完小孩不到一年,體態有些發胖,但容貌端莊秀麗,性格外向。

    “雷處長,恭喜了。”小唐興奮地説。

    “什麼事,這麼高興?”我納悶地問。

    小唐把一大堆文件和報紙放在辦公桌上,順手拿出《東州日報》走到我辦公桌前,遞給我,“招聘副局級幹部的筆試成績入圍人員名單登報了,你的總成績全市第十名,小組第一名。”

    我趕緊接過報紙看了起來。其他工作人員也都圍上來祝賀。

    這時,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我拿起電話接聽,電話是朱達仁打來的。

    “雷默,祝賀老弟取得這麼好的成績。”朱達仁高興地説。

    “謝謝大哥,報紙我還沒來得及看,你和東海怎麼樣?”我按捺住興奮,儘量平靜地問。

    “我和東海都不行了,全糊了,雷默,面試好好弄啊!”朱達仁真誠地説。

    我道了謝,放下電話。老杜端着茶杯走過來不無嫉妒地説:“老弟,看來你要有出頭之日了。”

    老杜已經過五十了,因長年在機關爬格子,頭髮禿了,為了保持形象,長年戴着假髮套,只有在澡堂子才能看清他的廬山真面目。老杜性格內向,是一個嚴肅而不失和藹,精明而不失温厚的人。

    “老杜,借你吉言吧。”我笑着説。

    “韓壽生這小子可落榜了,看來招聘還得靠真本事啊。”老杜呷了口茶説。

    “咱們辦公廳就雷處長這麼一個科班碩士,還不如下面的委、辦、局呢。”小唐打抱不平地説。

    我笑了笑,故意謙虛地説:“小唐,文憑不能説明什麼,要論文筆,我這個碩士就不如老杜這個學士。”

    “雷默,你太謙虛了。”老杜聽後哈哈大笑地説。

    我看着報紙心中生出幾分得意,腦海中頓時浮現出成片的林木在競相向上成長的情景。這時,韓壽生推門走了進來,他看見我正在看入圍名單,心生嫉妒,笑着走到我的辦公桌前,揶揄地説:“恭喜了,雷局長!”

    我心想,韓壽生是個小人,這種人得罪不起,他要是天天在張副市長面前説我的壞話,也夠我喝一壺的。

    我馬上站起來謙和地問:“生哥,找我有事?”我一邊説一邊把自己的椅子讓給韓壽生。

    韓壽生坐下後,蹺着二郎腿陰陽怪氣地説:“雷局長考得這麼好,連張副市長都刮目相看了,以後還得請雷局長多關照啊!”

    我心想,看來韓壽生是來唸三七的,這個時候慎言最重要,惹不起,我躲得起。想到這兒,我謙和地説:“生哥,你坐,我還有點事,先走了。”説完我從桌上拿起一份文件就出了辦公室。

    一個星期後,面試開始了。市環保局會議室內氣氛緊張肅穆,牆上掛着一條橫幅:招聘副局級領導幹部答辯會。答辯席上放着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主考官們坐在對面,幾十張桌椅,座無虛席。答辯正在進行。

    “請雷默同志上場。”主考官,也就是市環保局局長申建軍話音一落,我隨工作人員進入會議室,坐在答辯席上。

    申建軍平時到市政府開會,見了面客客氣氣的,一直給我一種和善的感覺,今天卻像換了一個人,嚴肅得像死了爹一樣,弄得我心裏還真有幾分緊張。

    “雷默同志,請你談一談環境與經濟的關係。”申建軍面無表情地説。

    這個問題剛好撞到我的槍口上,我緊張的心情頓時放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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