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從御手洗那裏借來的魏斯·蒙哥馬利的吉他演奏唱片,回到公寓。
因為已經事先告訴過良子,今天我會晚點回家,所以她現在應該已經在家裏等我了。打開房門時,良子戴着耳機,背對着我,蹲坐在音響的前面,正在聽我們家唯一的一張唱片——“德布西的阿拉伯即興曲”。她沒有發現我回來了。
“怎麼不用擴音器聽呢?”我一邊説,一邊輕拍她的背。
“啊,你回來了!嚇我一跳。”
“怎麼不用擴音器聽呢?”我又説了一遍。
“聽不到聲音了嘛!把耳機的線拉掉了,還是沒有聲音。”
原來如此。這個新買的音響很奇怪,擴音器上還另外有開關,插上耳機的電線後,還要按擴音器開關的“on”,才能從耳機裏聽到聲音;而擴音器的開關在“off”的時候,即使拔掉耳機的線,也不會有聲音從擴音器裏出來。
昨天晚上我用耳機聽fen,聽到很晚,聽完時並沒有把耳機線拔掉,良子對機械的東西一竅不通,當然沒有想到擴音器上還有開關的問題。看到面對音響而無可奈何的良子,我突然覺得她好軟弱無助:心裏生出無限的愛憐,便用力地抱緊她的肩膀。我第一次發現到:悲傷的情緒可以助長對異性的愛情。
之後的第二天、第三天,我又連續去了御手洗的事務所。他是個怪人,也是個好人,每次都誠懇地歡迎我。他每天穿同樣款式的衣服,但是每次見面時,臉上的表情都不一樣。
不過,我還是很害怕他泡的咖啡,所以就邀請他下樓,找一家咖啡館喝咖啡。每回去御手洗的事務所時,都會經過一家漂亮的小咖啡專門店,讓我很想進去試試那裏的咖啡。
御手洗這個男人非常不愛出門,他説光是在家裏走動,就已經很累了。而且他不習慣世俗的電波,那會干擾他的情緒。他説的這些話我都不懂,只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硬把他拉出門。
進入咖啡專門店,點了咖啡,咖啡也送來了。等他喝了一口後,我就問他:“可以習慣這樣世俗的咖啡嗎?”
“還好還好。”
御手洗的回答真是讓我驚訝,也讓我無話可説。和這裏的咖啡比起來,他泡的咖啡根本就是藥草熬過的藥汁,只是一碗難喝的褐色熱水。喝了之後竟然沒有拉肚子也算是奇蹟了。
有三個上班族模樣的男子,坐在店的最裏面聊天,笑説車子被拖吊走,令人非常生氣的事。我似聽非聽地聽到他們的談話,想起自己在公園醒來,找不到車子時的混亂心情。那時——甚至到了第二天,我的心裏一直想着:車子一定被拖吊到哪裏去了。住在日本,有車子,卻沒有停車場的人,確實經常處於愛車隨時可能被拖吊走的驚慌之中。
“不,那樣是不對的!”一個大到讓人嚇一跳的聲音,在我的身邊響起。
一時之間我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是茫然地帶點怯意,抬頭看突然站起來的御手洗。
“拖吊車存在的意義,本來是清除無視禁止停車標誌,任意停在轉彎地方,妨礙大型車輛通過的車子,或停在出入口,擋住人車通行的車輛。拖吊車輛是消除道路障礙的不得已手段。
“但是,現在拖吊車進行的拖吊工作,已經變成以營利為目的的行為了。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停車行為,不是非立刻清除不可的車子,也會被拖吊走,目的就是為了向駕駛者收取罰金、拖吊費,和保管費。輕意把人家的車子拖吊走,又任意處罰車主,就像處死了猶太人,又向其家族索取死刑費用一樣,是不公平又違反正義的行為。
“車子為什麼不能停在馬路上?那是因為停在路邊的車子,可能造成兒童的危險。小孩子如果站在車子的後面,身體很容易被車身擋住;這是個死角,正在開車的人是看不見他的,一個不小心,就會發生車禍。但是造成這種情形的罪魁禍首,是誰呢?執法的人應該好好想一想。是開車的人馮?當然不是,車子是機器,本來就有停下來的時候。我覺得罪魁禍首就是執法者。明知車子一定有停下來的時候,為什麼不好好設計道路,讓馬路足夠寬敞,並且有適當的停車場所。執法者現在的行為,根本就是推卸責任,讓老百姓承擔施政錯誤的苦果。
“還有,在馬路上製造最大死角的,當然是大型車。車子愈小,所製造出來的死角,當然就愈小。因此,若要拖吊,當然是先拖吊大型車;可拖吊公司礙於某些原因結果正好相反,像大卡車、公車從來都沒被拖吊過。各位見過嗎?沒看過吧!我也沒有見過。
“日本這個國家解決交通問題的方法,真是讓人咋舌。例如停車收費計時器的設立,這個措施始於外國人,基本上是為了補足都市的財政,而設下的斂財道具的名號:但是我們搖着假道學的旗幟,學別國一天到晚只想取締國民,是行不通的,那種收費器只是成了大家見風駛舵的賄賂工具罷了。
“本來禁止停車的某些地方,有一天卻忽然豎起一整排的停車收費計時器。為什麼以前禁止停車?不正因為在那樣的地方停車會造成塞車、對行人有危險性嗎?現在豎起停車收費計時器,只要把錢塞入計時器兩側的嘴巴,車子的流通就會好轉了嗎?真是開玩笑!面對這樣的事情,各位難道不生氣嗎?應該生氣才對!現在豎起停車收費計時器‘限停四十五分鐘”的地方,以前應該就是可以停車的地方吧?這國家簡直是賄賂的天國,莫名其妙之極!每個國民從生下來的那一刻起,就被這個國家以各種巧妙的方法,從根剷除自信心。”
三位上班族都屏住氣息,看着御手洗,一副不敢用力呼吸的模樣。他們的臉上都有懼色,好像很怕眼前這個正在發表高論的男人。
店裏的氣氛變得很詭異,每個人都安靜地看着御手洗,他們或許正在想:這個男人是下是喝醉了?還是腦筋有問題?
“所以各位根本就無法察覺這個問題根源的可笑。”御手洗還要繼續演説。
“御手洗君……”我小聲地,有點畏懼地拉拉占星師的衣袖。
“在日本人的想法裏,車子是一種奢侈品。一般國民都能奢侈擁有,執法者當然就更百倍於此,所以開車的人被再怎麼剝削了,也不以為意。因為他能取得平衡……”
“喂,御手洗兄……”
“這是一種姑息的算計,只要看這一項,就可知統領這個國家的那只是,只不過是一種欺騙。雖然,這也碰巧平衡了某種龐大的嫉妒心理,彼此保持了均衡狀態而已……”
“我們出去吧!唔?出去吧!”
“這國家沒有道德感,正義都沉睡了。大家都是偽善的騙子,如今日本的道路上,充斥着古代日本後宮妒忌心,大家互相妒忌,見不得別人好。”
“不管怎麼説,這個……”
“每個人都只看到眼前的東西,真是愚蠢至極。擁有高貴理念的人,已經不復存在,早就絕跡了。可悲呀!這是真正的悲劇!”
“好了,走吧!”
“各位,最後我要向各位請求一件事,希望各位去呼籲:既然一定要有停車收費計時器,那就把那東西做成手腕的形狀,然後把錢幣的投入口,設在袖口下方。”(“袖口下方”在日文中即賄賂之意——棒槌學堂注)
我推開門,拉起御手洗的手,硬把他拉到外面。
“好了,祝各位身體健康。”御手洗又把頭伸入店內,非常有禮貌地説了這句結語後,才讓門關上。
拉着這個狂人的手,我目不斜視地走了一百公尺,只求能儘快遠離那家咖啡店。我再也、永遠也不會再進入那家咖啡店了。我的臉發燙,我想我的臉一定脹紅了。
走到人比較少的地方後,我的速度才慢了下來。
“你怎麼了?幹麼那麼急?”御手洗還很天真地問着。我真是敗給他了,根本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他。深呼吸了好幾口氣後,我才説:“你妤像很喜歡演講嘛!”
“什麼演講?別説得那麼誇張,我只是發表一下我自己的想法。”
“那確實是發表想法,但是……”
“事情不説出來的話,別人怎麼會了解呢?不是嗎?”
“或許你説得有理。可是,你難道不能用比較正常一點的方式,來表達你的想法嗎?你用的方法,會嚇死一般人的。”
“為什麼會嚇死人呢?我只是説説話而巳呀!”
我盯着御手洗的臉,仔細瞧了又瞧;他不像在裝蒜。這個男人是真的不懂。
“對初次見面的人,突然就説了那一堆話……”
“那要先説什麼?今天的天氣很好?還是要説你今天穿得很好看?或是你的孩子幾歲了?真的一定要先説那些無聊的話,才能進入主題嗎?説了那些話以後,恐怕我會忘記我想説的事。”
“但是……”
“那些都是社交辭令,説不説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談話的內容,和內容的品質。”
“這些道理我都懂,可是……”
“有意見的話,就應該説出來,互相溝通。”
“可是你那樣根本不算溝通,那只是你單方面在陳述你的想法。”
“有溝通,才能夠相互成長。再説那幾個上班族吧!竟然任憑罰款!他們應該提出反駁才對,不向權力低頭。”
我死心了,什麼也不想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