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介:
我欺騙了你。我利用喪失記憶的你,來殺死我那個可恨的父親。擬定這個計劃的人,是我的哥哥,我也參與了這個計劃。
我的父親真的很可惡。自從他來到東京,變得有錢了以後,家裏除了母親與我們兄妹外,總是還有別的年輕女人。為了這些年輕的女人,我們住的房子裏,甚至多做了一個出入口。更可惡的是:家裏有時不是多出一個女人,而是多出兩個女人。
毫無疑問的,她們都想趕走自己以外的人,所以生活中只要一有點不如意,她們就會藉機對着父親哭訴。她們尖鋭討人厭的聲音,和母親無奈的灰暗表情,就是我青春期的回憶。
我母親的左耳已經不行了,原因就是被我父親打破耳朵的鼓膜。明明是他自己做錯事,他卻總是以暴力來解決。
然而,殺人實在不是人做的事情。當我知道“愛”是什麼的時候,我不敢相信我竟然曾經想殺死與自己有血緣關係的父親。有那種想法是不能被原諒的,所以我覺得自己沒有愛人的資格。但是,現在的我除了愛以外,什麼也沒有;對我而言,愛你,就是一切。
可是,我還有一個弱智的弟弟,我需要金錢來幫助弟弟成長,雖然我想對你説出實情,可是話到喉嚨了,卻怎麼樣也説不出來。把所有的事情告訴你,破壞了這個可怕的計劃之後,我會有什麼後果呢?我不知道。不知有多少次,我真的想讓你知道這個計劃,讓你來決定我的一切。
我的哥哥有着惡魔一樣的腦袋,是個非常聰明的人,他所擬定的計劃,可以説是鉅細靡遺,非常完善。他對我説了很多,例如:我不在的這四天,如果你沒有去西荻的話,那要怎麼辦;如果你沒有去駕駛執照上的住址,而直接去區公所詢問的話,那要怎麼辦……以前,這個聰明的哥哥讓我很驕傲,但是,現在卻讓我覺得很害怕。
四天後,如果我回到房間,發現你不在了,表示你去殺我父親了。我不敢把這封信直接交到你手中,所以只好把它放在櫃子抽屜裏。
我相信御手洗先生的占卜,我想我會像他説的那樣,死於暴力之下。我想如果我不能阻止你去殺人,就算哥哥的計劃成功了,我也是活不下去的。所以,我決定以我的身體去投保,萬一哥哥的計劃失敗,我家也可不必再擔心經濟的問題。
我是個壞女人。過去糜爛荒唐的生活,並不曾讓我感到自己可悲,也不覺得自己可憐。因為我總覺得女人都一樣,不論是誰,一個失足,就可能跌落地獄;女人是有缺陷的人種。可是,我也有不能原諒自己之處,那就是哥哥還在擔心這個計劃的成功率與危險性,猶豫着要不要付諸行動時,是我在一旁鼓吹,勸他立即行動。我為什麼會那樣呢?我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那麼壞。那時的我,腦筋一定是不正常的,一定是瘋了。
和你在一起生活的這一段日子,讓我回憶起那些早就被我遺忘的純真感情,也讓我找回童年時那種天真、認真的心情。可是,這對我的母親和哥哥而言,是一件不幸的事吧?
這個計劃要開始之前,我的哥哥曾經好幾次對我説:你有弱點,你會愛上他的。但是,我對哥哥的話嗤之以鼻。那時的我,根本不相信自己會愛上一個男人,所以我對他説:這個計劃一定會貫徹到底的,誰也不能讓我半途而廢。
以前我所認識的男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我認識的第一個男人,就是我的父親,所以我理所當然地認為男人都不好,下意識地想報復男人。這大概就是我贊成這個計劃的原因。可是,仔細想想,我在酒店裏工作,遇到的男人當然都不太可能真心待我;而且在這個行業裏做久了,男人在我眼中只是可笑的慾望肉體,我怎麼可能愛上男人,或真心喜歡一個男人呢?我無法想像我也會有那樣的感情。從很久很久以前起,我就忘了“愛”的感覺。
可是,你和我以前所遇到的男人不一樣。你對我真的很好,真心地愛護我。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那顆原本已經結凍、變硬的心,慢慢地融化了。我內心的轉變,是因你而起的,能夠認識你,真是太好了。我對你的感激之情,早已超脱語言可以形容的範圍。如果你果真因為我,而成為殺人兇手,那我是絕對活不下去,也不打算活下去。
我不説請你原諒我,我只求能夠阻止你殺人,不讓你成為殺人兇手。
我説我高中以前一直住在松島,那是假話。其實我的父親井原源一郎,和我的母親,都是鹽釜一帶的人氏,我的小學時代確實是在松島度過的,但是自從父親在東京找到工作後,我在中學一年級的時候,就舉家搬到東京了。那時父親説的話,到現在我都還清楚地記着。他説:待在這種鄉下地方不會有前途,我們去東京吧!在東京蓋間大房子,過豪華的日子。
有一次我們在房間聽德布西的阿拉伯即興曲,我一時大意,脱口説我讀小學的時候住在松島,後來又説高中的時候也住在松島,其實小學以後,我就離開松島了。如果那時我不説謊,並且乘機説出實情就好了。
到了東京以後,父親的運氣變得非常好,但是母親和我們的運勢,還留在松島的時代。大概是四、五年前吧?就在我們覺得阿治不太正常的時候,父親把我們趕出家門。哥哥當時還是醫學院的學生,卻必須去打工,幫人家做檢查,勉強維持家計。
那時哥哥的內心一直很苦悶,有時難免出現自暴自棄的舉動,最後終於發生開快車,出車禍,把人撞傷了的事情。其實哥哥的駕駛技術並不差,那時是喝了酒,又超速駕駛,才會撞到人;雖然,被撞傷的人也有不夠小心的問題,可是,撞人的人總是比較理虧。
結果,在受傷者家人的嚴厲指責下,哥哥的性格就更陰沉了。
在哥哥出車禍以前,母親偶爾也會出去工作,但是,車禍以後,母親的責任就加重了,她必須全力地去工作。那時我才剛進高中,母親雖然勸阻我不要休學,可是我還是離開了學校。
從此我做了很多個工作,那些工作都讓我非常不愉快。其實我不想説太多這類的事情,因為好像在為自己辯駁什麼似的。
可是,我還是要説,因為我覺得這樣可以幫助你早點忘記我。我當過酒店的小姐,也做過模特兒,更被包養,當過人家的情婦。包養我的人是個美國人,那時我住在橫濱,就在我們去過的山手十號館的附近。被包養的那段時間很短,但是我並不覺得自己的生活很慘,也不覺得自己可憐。我——不知道該怎麼説才好,我好像在享受為了某個人或某件事犧牲的感覺,並不以這些犧牲為苦。
然而哥哥和母親並不這麼想,他們怨恨讓他們的生活陷於困窘之中的世間、命運與別人。可能是因為這股怨恨的心態,讓他們產生了復仇的意念吧!啊,不,或許不是什麼復仇的意念,而是自暴自棄的心理。尤其可以從我哥哥的身上,看到顯得冷靜,卻極度自暴自棄的心理。他似乎什麼也不在乎了,對他而言,現在就是最糟糕的情形。
我的哥哥一向瞧不起世人,覺得世人都是沒有思考與意志力的無能生物。我覺得他讀了醫學院後,他的這種想法更加明顯。
我在酒店工作的時候,也有着相同的想法。但是,這種想法顯然並不正確。遇到你和御手洗先生後,我才瞭解到這個世界上還有各種不一樣的好人。
和你在一起生活的那段日子,是我人生裏唯一的愉快回憶。我無法從以前的生活裏,找到可以讓我同樣感到高興的事。如果你問我為什麼高興,那是因為我憶起了一件事。
那是在松島那段時間發生的事,那個時期同樣也沒有什麼美好的回憶。不過,倒是有一件難忘的事情。
中學要轉學時,班上的同學為我舉行餞別會,也邀請了別班的老師來參加。我很喜歡那個老師,説了一段讓我永遠難忘的話。
他説:每一個女孩子的小指頭上,都有一條看不見的紅線,紅線的另一邊,系在將來結婚對象的身上。
他的話讓我很感動。於是我把這段話藏在心裏,上了開往東京的火車。我想:從我的小指頭上延伸出去的無形紅線,或許就係在東京的某個男性身上。不,不是或許,我認為應該就是。
可是,我在東京的生活並不好。父親雖然走好運,非常成功,母親和我們卻噩運連連,日子愈過愈苦,好像跌入人間地獄。
沒有錢,日子就很困窘,我每天都生活在無暇思考自己未來的忙碌之中,哪有時間去想老師的話,那段話當然也漸漸不再被我想起。直到認識你,和你在一起生活以後,我才又想起了那一段話。曾經被我遺忘的純真時代的感覺,也回到我的生活裏了。我真的太高興了。
我小指頭上的紅線,一定是和你綁在一起的。一想到這一點,我就非常非常的高興。我希望我能更早認識你,可惜天不從人願。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雖然只有短短的四個月,卻已讓我得到極大的聿福。能夠和你共度我人生中的二十歲生日,讓我更加感激你與神。真的真的謝謝你。
因為我是一個壞女人,所以我不敢奢望可以得到你的信任。不過我不在乎,因為我已經很清楚自己對你的愛,這就夠了。
我深深愛着你。以後就算我們再也不能見面,你也一定要打起精神,連我的份也要加進去般地,好好工作,好好活着。
良子
這是怎麼搞的?我從來也不覺得自己是個多愁善感的人,但是看着良子的信,我卻淚水決堤,眼淚模糊了我的視覺,幾乎無法再看信。
為什麼會這樣呢?為什麼我這個大男人,卻無力阻止這件悲劇呢?我一輩子後侮也後悔不完,以後只要一想到這封信,我的心情就會像現在這樣,會有無窮的後悔與流不完的眼淚。良子在荒川的堤防下,阻止我殺死井原源一郎時,叫我回家後,立刻找出來看的東西,就是這封放在櫃子抽屜裏的信。
我的身心俱疲,整個人輕飄飄,空空洞洞的,腦子裏唯一的感覺就是:昨日還在我手掌中的珍寶,卻因為我的一個疏忽,就消失無蹤了。
愣愣地流了很久的眼淚之後,我突然想到剛剛特地送這封信來的益子秀司。
他剛才説:“想怎麼處理我,是你的自由。但是,你沒有證據。”
這封信不就是證據嗎?他明明知道這一點,但是想到寫下這封無奈的信的妹妹,終究無法狠心撕毀這封信吧?明知自己的危險,卻冒險單身來到有如敵營的這裏。想到這裏,我不禁覺得他不失為一個有騎士精神的人物。
收拾一下悲傷的心情與淚水,我嘆着氣,深深感覺到這件事情裏,其實並沒有任何人是壞人。然而,是什麼東西促成這個可怕的計劃,釀成這次悲劇的呢?還有,我又從這件事裏,得到了什麼教訓呢?
“信封裏好像還有東西。”
御手洗拿着信封説。我慢慢地伸出手,接過御手洗遞出來的信封,並且把手指伸進信封裏。確實有東西在信封的底部,摸起來硬硬的,好像是小手冊之類的東西。我把信封倒過來,上下甩了幾次,也沒有把那個東西甩下來;再度用力甩一甩之後,一本對摺的,像小記事簿的本子,落在我的左手手掌上。
打開來看,是一張駕駛執照。照片上的臉我很熟悉,那就是我。再看住址欄:杉並區西荻北五丁目1-15,吉野公寓201。出生日期欄上的是:昭和二十五年十月九日。我急着去看姓名欄:石岡和己。
“終於可以準確地叫你的名字了。石岡君。”
御手洗站在我身後,他的視線越過我的肩膀,看着我手中的駕駛執照,開玩笑似地説道。
這一瞬間,我什麼都想起來了。我住的公寓的名字、那裏的景觀、曾經被我遺忘的房間的情形,和我在那裏的生活的點點滴滴。
原本屬於灰色系的視覺領域,突然從某一個角落開始出現色彩的變化,紅色的、藍色的……種種鮮豔的顏色躍入我的視覺之中。不過,這種改變並沒有讓我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覺。
昨日以前和良子共同生活的種種,一幕幕飛躍過去。那是一場漫長而甜美的夢。
啊,我得救了。
這個念頭在我心中升起。剛才傷痛欲絕的心情與表現,並非誇張的演出,而是事實的陳述,可是,這“得救”的一念興起時,我走出了無法形容的哀痛,我覺得明天我還會活下去。那件事情已經過去了,那是夢中的故事。
我急着尋找在異邦結交的朋友,我懷疑他會和夢境一起消失。因為他的言行和現實世界不大一致,非常像只有夢境才會有的人物。
但是,御手洗仍然站在那裏,站在我的手可以觸摸得到的地方。
經過一段長而痛苦的時間後,我才知道這件事對我的意義。最讓我覺得痛苦的事情,是我的年輕與不成熟。如果我不是像一個木頭人一樣地任人操縱,我應該有機會救良子的。真的,應該有很多機會的。
我和良子共處在一間窄小的房間裏,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她,但是,在她苦惱的時候,我卻像站在數公里外,拿着望遠鏡,窺視着她苦惱的陌生人。
我一再回想那件事,每次想每次懊悔。良子所求的,到底是什麼呢?是温柔的言詞,還是強悍的擁抱,在那段有如暴風雨的日於裏,我除了大聲吶喊“為什麼”外,只是無力地看着她,沒有做出任何可以幫助她的行動。
可是,這個事件幫助愚蠢的我長大了,我終於可以看到人世間愚蠢而無聊的利害之線。這個世界由無數的線糾纏而成,我們要挑選、區別這些美好的線和醜陋骯髒的線,然後拆解它們,再織出一匹屬於自己的綢緞來。
現在回頭再想,在這個事件裏,我根本就是一具沒有自主能力,任人操縱的傀儡。有人拉動數條從過去延伸而來的線,把那些條套在我的身上,巧妙地拉動綁在我身上的線,讓我跳着殺人的舞蹈。
可是,一條操縱者也沒有想到的意外之線,也糾結在這些線條裏面。如果沒有良子手指頭上的那條紅線,就算有御手洗這位巡視異邦之地的唐吉訶德的努力,我還是會在荒川的堤防上,成為殺人犯。直到現在,我仍然相信良子小指頭上的紅線另一端,確實系在我的身上;只是,這條線太纖細了,為了救我,線斷了。
這將是我唯一的悲劇,今後我不允許自己的身邊再發生這種悲慘的事情。我發誓,我絕對再也不要了。我現在的心情,就如御洗那時説的話:“來點有精神的音樂吧!”
因為我再也不想聽德布西的阿拉伯即興曲了,所以就把那張唱片沉到橫濱的那條運河裏。我也沒有參加良子的喪禮,我只想記住她活着的時候,擁有她活着時記憶就夠了。
事件結束了,沒有任何警員或保險公司的調查人員上門來找我,我對這樣的情形感謝萬分。
不過,隆子是否能夠拿到良子死亡的理賠金呢?我的心裏相當在意這件事。
良子的死因是刀傷,要爭取到保險的理賠,恐怕很麻煩吧?或許聰明的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