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在飄落着,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開着車。我已不記得我上一次是何時驅車駛過特區的街道而沒有耽誤開會的時間。坐在車裏,我感到又熱又有些口渴,我只是隨着車流在向前行駛着,沒有什麼地方可去。
這時最好不去辦公室,要是阿瑟對我發火怎麼辦?我得接待一百個來訪的不速之客,幾乎都以同樣的聲調虛情假意地問:“你怎麼樣啊?”
我車上的電話鈴響了起來,是波利打來的,聽聲音有點驚慌,“你在哪兒?”她問道。
“是誰要知道我在哪兒?”
“很多人都想知道,阿瑟就是其中之一,還有魯道夫,一位記者也打來電話。還有幾位客户想向你諮詢。克萊爾也從醫院打來電話。”
“她要幹什麼?”
“她擔心你,就像我們大家一樣。”
“我沒事,波利,告訴大家我在醫生這兒。”
“你現在就在醫生那兒嗎?”
“不,我很可能去那兒,阿瑟説了些什麼?”
“他倒沒打電話來,是魯道夫打的電話,他們在等你。”
“讓他們等一會兒吧!”
她停了一會兒,又接着慢慢地説:“好吧,那你什麼時候回來呢?”
“我也不知道,我想醫生讓我走時我就會回來的;你怎麼不回家?我們現在正在風暴的中心區,我明天打電話給你。”我説完把電話掛了。
這座公寓我在白天是很少看到的,一想到一邊烤着火一邊賞雪更是情不自禁。如果我去了一個酒吧,我可能就不會離開了。我駕着車駛上大街,這時家住在馬里蘭和弗吉尼亞郊區而在城裏上班的人們正匆匆向家趕去。我輕鬆地沿着幾乎沒有什麼車輛的街道又回到城裏,在體育場附近我找到了那塊墓地,他們就是在這裏把那些沒人認領的死者埋葬的。在十七大街我經過了循道宗使命大街,我們昨天還沒來得及吃的晚餐就是從這兒運來的。我駛過城裏的幾個地段,這些地段我幾乎從沒見過,以後可能也不會再見到了。天氣越來越黑了,雪下得很大,路上積雪已足有好幾英寸了,但預報説雪還要下得更大。
當然,就是暴風雪也不會讓德雷克和斯威尼公司關門。我知道那兒的律師喜歡半夜和星期天,因為只有那些時候電話鈴是不會響的。大雪也是令人歡喜的,因為它可以推遲那些單調乏味的沒完沒了的各種會議的電話。
在大廳裏一個保安告訴我所有的秘書和大部分職員已在三點鐘時回家了。我又進入了電梯,還是昨天那位先生用過的那一部。
我桌子上整齊地擺了一排粉紅色的電話留言條,足有十多個,沒有一個讓我感興趣的,我走到我的計算機桌旁開始尋找我那些客户的索引。
河橡公司是德拉維爾總公司的成員,一九七七年成立的,其總部設在馬里蘭的黑格斯頓。它是一傢俬人公司,因此資金情況不易瞭解。他們的法律代理人是N.佈雷登-錢斯。我對這個名字不熟悉。
我在大的數據庫查找到了他。錢斯是我們房地產部的一個股東,就在四樓。他年齡四十四歲,已婚,杜克大學法學院畢業,本科階段在葛底斯堡大學學習。這是一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並且十分富於預見性的簡歷。
由於公司一共有八百名律師每天接受各種訴訟案件,我們有三萬六千份使用中的檔案。為了確保我們紐約辦公室不起訴我們在芝加哥的客户,每一份新的檔案都立即輸入到我們的數據系統中去。我們德雷克和斯威尼公司的律師、秘書和律師幫辦們人手一個特殊用卡,用它就可以進入總信息庫查詢所有檔案。如果我們棕櫚海灘的任何一個遺囑驗證代理人處理一件有錢的客户的房地產的話,只要我想要了解,都可以按幾個鍵去了解我們事實陳述的基本情況。
關於河橡公司,這兒共有四十二份檔案,幾乎都是這個公司購買下來的不動產轉讓。錢斯是每份檔案記錄的代理人,其中四份有驅趕住户的行為,有三起是在去年發生的,調查的第一個階段是容易的。
一月三十一日,河橡公司買下了佛羅里達路的那份房產,賣方是TAG三股份有限公司。二月四日,我們的客户從這份房產的一個廢舊倉庫中驅趕出一批擅住者,其中之一就是我所認識的哈迪先生。他個人曾要通過法律程序追回這份財產,因而就來找到律師。
我把這份檔案的名稱和號碼抄了下來,就向四樓走去。
來到這個大公司的律師幾乎沒有人是願意做不動產律師的,因為有不少更有吸引力的領域,可以施展才華,建立名氣,訴訟無論何時都是更有利的,而且在公司裏訴訟律師也最受尊敬。一些法人領域吸引了極富才華的律師,吸收和獲得仍然是熱門,保證和抵押一直受人青睞。我的領域是反壟斷,是深受尊敬的行業。税法是相當複雜的,但這方面的開業律師卻很讓人羨慕的。政府關係(即在議會外為影響議員投票而進行的疏通或遊説話動)方面的律師是人們所討厭的,但收入卻十分可觀,所以在特區的每家律師公司都染指其中。
但誰也不是主動想當不動產律師的。其原因我也説不清楚。他們不與人交往,他們也無疑要閲讀那些抵押文件中印刷精美的文字,但總被公司的其他律師認為低人一等。
在德雷克和斯威尼公司,每個律師都在他的辦公室內保存一些現時的檔案材料,公司的其他部門能得到的都是已過時的檔案材料,每個律師都沒有義務把自己的檔案材料出示給其他律師看。除非公司高級股東或委員會的執行人員要求他這樣做。
這次驅趕擅住者的檔案材料仍然屬於現時性的,而且我可以肯定地説,經過哈迪事件之後,這份檔案材料一定會作為特殊保護對象的。
我看見一位幫辦在秘書處旁邊的一張桌子那兒看一張藍圖,我就問他佈雷登-錢斯的辦公室在哪兒,他用頭向我示意就在大廳對面的一個開着門的辦公室。
令我吃驚的是錢斯正在自己的辦公室那裏顯出很忙的樣子,我的突然闖入讓他有些不安,這也是可以理解的。禮貌的做法是我應先打個電話預約時間,然後才能來訪。對這些繁文縟節,我也不太在乎。
他沒有給我讓座,不過我也照樣坐了下來,這倒也沒影響他的情緒。
“你就是其中一位人質?”當他把我的來訪與人質事件聯繫起來之後,説話時顯得有些焦躁。
“是的,我就是。”
“當時一定挺嚇人的吧。”
“現在一切都結束了,那個傢伙,就是那位哈迪先生,在二月四日被人從一所舊倉庫中驅趕了出去,是不是由我們公司驅趕的?”
“是的。”他冷冰冰地説,由於他的防範態度,我猜想那份檔案在白天就已挑出來了。他一定和阿瑟以及高層人物都仔細研究過了。“有什麼事兒?”
“他是擅自強住的嗎?”
“他當然他媽的是了。他們那些人都是擅自強佔的住户。我們的客户打算清除這幫傢伙。”
“你可以擔保他是擅自強住的人嗎?”
他把頭低下,眼睛有些紅,然後又喘了口氣:“你想要知道什麼呢?”
“我可以看一看檔案嗎?”
“不行,這件事與你無關。”
“很可能有關。”
“誰是你的監督股東?”他猛地把筆從衣袋裏掏出來,好像要記下這個人的名字,好讓這個人來責備我。
“魯道夫-梅斯。”
他狠狠地把這個名字寫了下來。“我很忙,”他説,“請你離開好嗎?”
“我為什麼不可以看一看檔案?”
“因為它是我的,我説不行就不行。怎麼樣?”
“恐怕這樣不太好吧?”
“這樣對你有好處。你怎麼還不走?”他站起身來,當他指着門時,他的手直顫抖。我衝他笑了笑,離開了。
那位幫辦把一切都聽在耳裏,當我走過他的辦公桌時,我們交換了一下眼光,都感到有些困惑。“真不是東西。”他説這話時幾乎是只做個口形而沒有真正説出聲來。
我衝他也笑了笑,點了點頭表示同感。不是個東西但是是個傻瓜。如果錢斯剛才態度和藹,向我解釋説是阿瑟或其他的什麼頭兒叮囑過這份檔案已經封存起來,我就不會產生疑心了。這樣一來,就可以明顯地看出這裏邊肯定有問題。
能否得到這份檔案將是個關鍵問題。
我和克萊爾有各種電話機,無論是衣袋裏或提包中的手機,還是汽車裏的電話機,更不用説兩隻尋呼機,所以我們之間的聯繫是十分容易的,但我們的婚姻狀況使得什麼都變得不那麼容易了。我們要在晚上九點鐘才能湊到一起。她每天工作都很忙,一天下來已是精疲力竭,她的每一天當然比我所做的任何事都更累,而我的工作則更為重要,因為我是博士,又是律師。我們的生活就像一種不顧規則的比賽。
我已厭倦這種比賽,我看得出來,她很高興看到我這次死裏逃生所產生的餘悸,看到我離開辦公室滿街閒逛。她的一天要比我更富成效,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
她的目標是要成為全國最有名的女神經外科醫生、腦科醫生,甚至是男醫生在無計可施時都要向她求教的名人。她學習時成績優異,意志異常堅定,有女中豪傑的男子氣概。她要超過所有的男性,就像她現在正在超過我這個老練的有耐力的德雷克和斯威尼公司的律師一樣。這種比賽已經不新鮮了。
她開的是一輛米亞塔牌跑車,不是四輪驅動的,所以,天氣不好時我很擔心。她再過一小時就該下班了,我要開車去喬治頓醫院也得一個小時左右。我到那裏把她接來,然後再找一家餐館,不然就去中國餐館買些外賣,這是我們常有的事。
我開始整理桌子上的文件和物品,認真地駁回了最近的十份檔案材料,在桌子上我只有十份材料,這是我從魯道夫那裏學來的,我每天處理一份,按小時付酬是個很主要因素。我最重要的十份材料中當然包括那些最有錢的客户,不管他們的問題是多麼緊迫。這也是從魯道夫那兒學來的伎倆。
我預計每年要有二千五百小時是按小時付酬的,即每週五十小時,每年五十週。而付酬的數目是每小時三百美元,這樣每年我可以從公司拿到七十五萬美元。其中他們付給我十二萬,外加三萬保險金和二十萬間接費用,股東把其餘的留下,每年年終時按一個複雜得嚇人的公式計算再分配給個人,結果每一次都爭個你死我活。
我們公司的股東們很少有人收入不足一百萬,有人甚至達到二百萬美元,一旦我也成為股東,我就會成為終身的。所以,如果我在三十五歲就順利地當上股東的話,以後的三十年收入就相當可觀,財產也是巨大的了。
正是這個夢想讓我們沒日沒夜地守在辦公桌旁。
我正在桌子上計算着這些數字,這是我經常乾的,我想也是公司其他人經常乾的。這時電話響了,是莫迪凱-格林打來的。
“布羅克先生嗎。”他很禮貌地稱呼,他的聲音十分清晰,但也可以聽到電話裏的背景聲音在叮叮地響着。
“是的,請叫我邁克爾。”
“很好,你看,我已打過幾次電話了,你不必擔心,血檢的結果是陰性。”
“謝謝。”
“不客氣。”
“我想你可能急於知道這個結果。”
“謝謝,”我又一次道謝,這時他身後一陣吵鬧聲,“你現在在哪兒?”
“在一個流浪漢的避難所裏,雪太大了,他們一下子都跑到這裏,結果飯不夠吃了,我們都忙着這件事,好把他們安頓下來。”
辦公桌是桃花心木製作,樣式古樸,地毯是波斯地毯,椅子包的是紅色真皮,顯得十分富麗,技術製造很具藝術性。我端詳着這精美的辦公室,多年來第一次考慮這樣的問題:這些東西得花多少錢?我們難道不是在追逐金錢嗎?我們為什麼這麼賣力地工作?就是為了買更高級的地毯,或更古老的辦公桌嗎?
在我温馨漂亮的房間裏,我想到了莫迪凱-格林,他這時正在義務地為避雪的無家可歸的人忙活,為飢寒交迫的人佈施食物,可想而知,他這時是滿臉微笑,語言親切。
我們兩人都有法律學位,我們都通過了律師資格考試,我們都具有律師的雄辯的口才,在某種程度上我們是同宗同源的。但我是在幫助我的客户吞掉他們的競爭對手,讓他們的進賬金額上再加幾位數,我也從中獲了利發了財,而他卻在幫助他的客户吃上頓飽飯有張温暖的牀。
我看着我在記事本上寫的數字——每年一共收入多少,一共多少年,這樣一步一步走上發財之路——一種愧疚攫獲了我的心,多麼露骨,多麼無恥的貪婪。
這時電話鈴把我驚醒了。
“你怎麼還在辦公室?”克萊爾問道,每個字都説得那麼慢,因為每個字上都蒙着一層冰。
我看了看錶,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呃,噢,西海岸的一個客户打來電話,那邊沒下雪。”
我知道這是常撒的謊,這沒什麼關係。
“我在等你,邁克爾,是不是我得走回去?”
“不,我儘快趕到你那兒。”
我以前也讓她等過。這也是競賽的一部分,我們都太忙了,很難準時的。
我匆匆走出大樓,走進風雪之中,不太在乎又一夜被白白浪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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