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辛店已經面目全非,但我奶奶家沒變,還是我小時候的樣子,只是奶奶死後,叔叔對宅院重新進行了翻修。這房子原本是一座廟,是個什麼廟説不上來,是土改時分的,後來我爺爺又蓋了兩間廂房。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爺爺,我出生前他就死了,只知道他是北辛店最有學問的人。
我考上大學時,我叔叔曾給我寫過一封祝賀信,信上説:“你爸爸是我們北辛店第一個初中生,我是北辛店第一個高中生,你是北辛店第一個大學生。”
叔叔在一家中專學校教書,家就在校園裏,我奶奶家的房子一直空着,叔叔一星期回來一次,這房子幾乎成了叔叔家的別墅。我是光屁股在這兒長大的,奶奶就在門前做針線活兒。當時,門前有一條小溪和一望無際的稻田,現在稻田還在,小溪卻乾涸了。
我向叔叔介紹了遲小牧,叔叔説:“家裏坐吧。”我們便坐在庭院裏的石桌石凳上聊天。遲小牧對院子裏的一草一木都感興趣。
“雷默,這院子真像魯迅先生寫的百草園。”遲小牧興奮地説。
叔叔雖然小父親十五歲,卻也是近六十歲的人了,不過身體硬朗。叔叔從小就長得帥氣,老了也不失風度。我們爺兒倆快二十年沒見了,老人很激動。
飯菜是我嬸兒準備的,飯菜一入口,我的眼淚就流了出來,我在這個院子裏沒少吃奶奶親手做的飯菜,如今奶奶已經故去了,我卻彷彿還能感覺到她老人家的身影。
給奶奶上墳,我哭得很厲害,搞得遲小牧也流了眼淚。我把奶奶墳上的草用手全部拔淨,兩條胳膊已經劃得傷痕累累,我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委屈,哭得幾乎暈了過去。
“李張大案”發生後,叔叔從電視、報紙上已經知道了。
“俺們老雷家的人都實在,叔叔真怕你意氣用事着了人家的道。”叔叔擔心地説。
“叔叔,我做不出對不起老雷家的事。”我信誓旦旦地説。
叔叔高興了,他拿出老雷家的家譜説:“雷默,你要是不出事就是咱家家譜中第二個有出息的人,用現在的話講,你是縣團級呀,要是在古代那就是縣太爺呀。”我看了家譜,祖上最大的官兒就是歷城縣縣太爺。
夜深了,我和遲小牧都睡不着,站在大門前望着月光下乾涸的小溪發呆。遲小牧遞給我一支煙,我點上火深吸一口,心中無限感慨。
小溪已經乾涸了,只剩下兩岸叢生的雜草和蜿蜒向前的痕跡。但我的腦海裏仍忘不了它常年潺潺汩汩地流淌着的印象。
“雷默,我真羨慕你,心裏還有個百草園。我生在城市,長在城市,工作在城市,內心就缺這麼個百草園哪!”遲小牧感慨地説。
“小牧,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百草園,那是心靈的莊園,只要守住這個莊園,就不會丟掉信仰,至少不會成為信仰的棄兒。”
“雷默,你別傻了!”遲小牧哈哈大笑地説,“現在不是我們背叛了信仰,而是信仰欺騙了我們。曾幾何時,年輕女性因為有性經驗而羞恥,如今的女孩卻因為缺乏性經驗而害臊。時代變了,信仰值幾個錢?”
我被遲小牧的話震呆了,我覺得遲小牧太可憐了,他連心靈的莊園都丟掉了,讓慾火燒得精光,他連精神家園都沒有了,只剩下肉慾的發泄和垂死的浪漫。
我告別了叔叔和北辛店,遲小牧開着車,我們向北灘頭我姥孃家進發。北辛店與北灘頭之間只有三十多里路,過去只有一條土路,小時候,我從奶奶家去姥孃家都是走這條土路,那時候,土路兩邊除了梨園,就是桃園,現在已經修成了柏油馬路,梨園和桃園都成了房子。過小清河大橋時,我又驚呆了,小清河好像幹了好多年了,河道里長滿了雜草。我小的時候過這條河要用一條大木船輪渡,河裏面穿梭往來的全是汽艇,汽艇後面還拖着十幾條大木船,那場面很是壯觀。
我的游泳就是在這條河裏學會的,那時候經常橫渡到對岸叫壩子的地方偷桃,有時候也爬到汽艇拖的大木船上去偷西瓜。我母親説,她小時候,這小清河裏清得可以望見大鯉魚。唉,我這次回鄉,奶奶家門前的溪水乾了,姥孃家村頭的小清河也乾涸了,終於,這兩條幹涸的河流化作我兩行澀淚滔滔而下。人生最大的精神痛苦莫過於尋找家園卻感到無家可歸,尋求安定卻到處漂泊。
我讓遲小牧把車停下,我們下車漫步在河堤上,雖無河水奔流,卻有草甸芳香,我們深吸着清新空氣,好不愜意!
我給遲小牧講着小清河的歷史,彷彿耳邊汽笛長鳴。人生的遺憾恰恰就是一種有限了。人們除了在有限中期望無限,在過程中期盼永恆,使有限的過程顯示出一種無限的意義,還能期盼什麼呢?
舅舅家的日子明顯不如叔叔家過得好,舅舅為人耿直,萬事不求人,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求人如吞三尺劍。房子還是那間老房子,只是院子裏的大棗樹沒有了。
“大棗樹太老了,砍了。”舅舅用蒼老的聲音説。
我記得那大棗樹的樹幹兩個人才能抱過來,是弧形的,很好往上爬。樹葉覆蓋了整個院子,一到雨後,滿院子的紅棗,讓人看了就興奮。
小時候,我和我姥娘就住在老屋裏。老屋是露着房梁的。有一天早上,麻雀嘰嘰喳喳地叫着,我姥娘在飯屋裏做飯,不停地拉着風匣,我躺在牀上睡懶覺,我雖然閉着眼睛,但清清楚楚記得自己是醒着的,後來一睜眼身子就動不了了,難受得很,只見房樑上坐着一個“小人”衝着我直笑,還對我比比畫畫的,我既動不了,也説不出話,但心裏清清楚楚的,我拼命掙扎,越掙扎,那“小人”越笑,我急壞了!
這時候,院子裏傳來了我姥娘喚雞的叫聲,並且推門進了屋,那“小人”突然不見了,我的身子也能動了,我一撲稜坐了起來,對姥娘説剛才發生的事,我姥娘説,你碰上“狐仙兒”了。
後來,我跟母親也提及此事,母親説,她小時候也在屋裏遇見過這事兒。我對遲小牧説起此事時,他一點兒也不相信。
舅舅家門前原來是一片菜地,姥爺的墳就在那兒,就像從未見過爺爺一樣,我也從未見過姥爺,不過,後來村裏要在那片菜地裏蓋小學,姥娘只好給姥爺遷墳,墳挖開以後,姥娘將姥爺的屍骨一塊塊地撿放在一塊藍布上,我就站在旁邊,姥爺的頭骨上一顆牙也不少,這是我見過姥爺的第一面,也是最後一面,姥爺的墳就遷到了小清河的邊上。後來姥娘與他合葬在一起了。
北灘頭的一切我太熟悉了,我無法停止懷舊。我和舅舅跪在姥爺和姥孃的墳前沉默不語。舅舅點着兩支煙,又倒了兩盅酒放在墳前,低低地説:“爹、娘,你們的外孫子來看你們來了。”舅舅的話音剛落,我的眼淚就已經模糊了雙眼。我默默地磕了三個頭,渴望兩位老人靈魂安息。
我對生死的認識就是從北灘頭開始的,小學四年級的時候,一天中午,我和夥伴建國、東昇去打豬草,我們橫渡過小清河,偷吃了一頓梨,然後又橫渡回來,將籃子打滿豬草,高高興興地往回走。
快到東昇家裏時,就見東昇家的院內院外圍滿了人,哭聲一片。東昇知道家裏出事了,拔腿就往院子裏跑。我和建國也緊跟在後面,跑到院子裏,看見兩條板凳搭了一塊門板,東昇的父親一動不動地躺在門板上,臉色蠟黃。東昇的母親悲痛欲絕。建國的母親在一邊安慰。我聽旁邊的人説,東昇的父親中午正喝着酒突然就死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死人,害怕得不得了。不可思議得不得了,那時想,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麼説不動就不動了呢?我好幾天都吃不下東西,而且不敢出院子,還是建國天天來陪我,才慢慢地好起來。
從那以後,目睹了數十次生生死死,彷彿也麻木了,生死不過是個輪迴,生不帶走,死不帶去。單位同事的父親母親死了,去出個殯;單位的老同志病故了也去出個殯,連東州市前任市長在美國出車禍死了,我和同事還一起佈置過靈堂。然而,真正觸動我靈魂的死是張國昌的死,他的死讓我對生有了更深刻的思考。
生的最終意義就是將來對死要有個交代。交代好了名垂青史,交代不好遺臭萬年。最起碼要在人們的記憶中留下點美好的回憶,就像我奶奶和我姥娘,無論我走到哪裏,無論我長到多大,心一靜下來眼前就閃過她們慈祥的笑容。
張國昌對我也是有過好的記憶的,因為畢竟他對我有知遇之恩,但他對於老百姓卻不好交代,他只有以死謝罪,死了人們還不依不饒,還要寫小説、寫報告文學、寫紀實文章來罵他,還要拍電視劇來警示後人。這樣的死讓活着的親人無比痛心。
離開舅舅家,我和遲小牧都有些感慨,遲小牧不像來時那麼活躍了。
“小牧,是不是累着了?”我笑着問。
“不是,我是想我媽了。”
我一聽笑了,心想,出來才幾天,這不像一個快到中年的人説的話。過了德州,看到了一片棉花地,遲小牧把車停下。
“老鄉,哪兒能買到新棉花?”遲小牧搖下車窗問。
“那兒的棉花都是新棉花。”老鄉指了指棉花地邊上的一趟平房説。
我和遲小牧走過去,原來這趟平房是一個小型棉花加工廠。
“小牧,買棉花幹什麼?”我不解地問。
“我媽一直讓我給她買點新棉花給我爸做棉襖用,我一直沒當回事。”
“買一件新棉襖不就得了。”我笑着説。
“我爸不喜歡穿買的棉襖,就喜歡我媽做的棉襖,我爸説穿上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