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牀上輾轉反側地睡不着,一幕幕的往事又在夢中閃現,我記得前年也是深秋的季節,楊娜去海口開會,她對我説:“雷默,你一個人在家挺寂寞的,班也不讓你上,還是跟我一起去海口散散心吧。”
張國昌出事以後,我在家呆了快兩年,辦公廳一直不給我安排工作,這期間省紀委、省反貪局、市紀委和市反貪局經常找我,我除了配合組織搞清問題外,只能在家看看書。
海南我從來沒有去過,這次對我來説也是個機會。與楊娜開會的兩名男同事也帶上了家屬,我提議去萬泉河漂流,大家一致贊同。
我們坐上旅行社的麪包車,行駛在椰林村莊之間,導遊介紹説:“萬泉河發源於五指山和黎田山兩源合口,清澈河水流經民風淳樸的瓊海市,層巒疊翠,山水相依,原始的苗寨草屋掩映在兩岸原始次生帶雨林之間。”
一路上楊娜哼起了那首名歌《我愛五指山,我愛萬泉河》,我心想,青山綠水,藍天白雲,同舟共濟,漂流愛河,也是人生一大愜意呀!正想着,一座巨型橡膠水壩將萬泉河攔腰截斷。“就從這兒上漂流艇。”導遊大聲説。
大家下了車都很興奮。漂流艇要騎上去,我坐在最前頭,河水温順平緩,漫河碧透,水清見底,河面倒影沉壁,薄霧織紗。
突然眼前波光白練,水流湍急,一處急流險灘讓大家一陣唏噓驚歎,闖過一關,有驚無險。
三十里漂流椰林撥紗露面,水繞山轉,流水潺潺,我們下了漂流艇以後渾身已經濕透,導遊站在麪包車前莞爾注目。
我脱下救生衣,快步走到麪包車門前,想換上長褲,脱掉濕透的短褲,就發現掛在褲帶上的手機急切地響着,我彷彿意識到了什麼,趕緊拿起手機,來電顯示已有十個未接電話。我平靜一下自己,接通手機,故作深沉地問:“喂,哪位?”
手機裏傳來一個嚴厲的男中音的聲音:“雷默嗎?我是省反貪局,你怎麼不接電話?趕緊到黑水河會所來一趟吧。”我聽到這聲音心裏格登一下,不知道又找我問什麼事情。
“對不起,我不在東州,不能馬上到。”
手機裏的聲音不耐煩了,問:“你現在在哪裏?”
“我在海南,剛到。”
“雷默,你離開東州為什麼不跟組織打招呼?不管你想什麼辦法,儘快趕回來吧。”説完那人就掛斷了手機。我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那裏,心裏一片茫然。
“雷默,怎麼了?”楊娜似乎預感到我有什麼事,便走過來問。
“省反貪局找我,讓我馬上回去。”
楊娜一聽馬上緊張起來,她有些不知所措地問:“默,省反貪局很長時間沒找你了,怎麼突然間又找上你了?咱們該説的不是都説清楚了嗎?”
“楊娜,你別急,可能是張國昌又有什麼事涉及到我了,我去了也就是核實,問題説清楚就沒事了。”
楊娜還是不放心,她不是不放心我,她是不放心張國昌這些人。他們過去逼良為娼,現在會不會落井下石?楊娜的兩位同事看出來我倆有事,便湊過來問怎麼回事。他們都知道我的身份,我也不用瞞他們,他們聽後都為我捏把汗。
我們驅車駛往三亞。導遊為我們安排完住處以後,楊娜給南海航空公司的一位副總打了電話。這位副總是她大學同學。楊娜説明情況後,請這位副總幫忙,為我提供了一張免票,是第二天早晨直飛東州的。
楊娜辦完票後,一位同事説:“雷默,去南山寺上炷香吧,很靈的。”
我對上香這種事不感興趣,不想去。楊娜卻很信,她虔誠地説:“去吧,雷默,南山寺的風光不錯,就當散散心。”
我不願掃大家的興,便答應了。俗話説,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東海大家都熟知,南山的知名度就未必有多高了。
進入南山文化院,跨過高大挺立的“不二”牌坊,迎面一座近十米高的三面觀音,觀音三面三相,一面是手持佛珠,一面是手持蓮花,從任何一個角度望觀音,一式的慈眉善目,一式的妙端莊嚴,令人肅然起敬。
我們一行六人坐電瓶車?spanclass=yqlink>仙劍北寄仙剿隆D仙剿掄碸磕仙剿澹笥儀鵒昊繁В娉蝦#灘ㄇУ綣饌蛑兀思な簦仗焐U雲映跚滋狻昂L齏粵幀保的撕L旆鴯啵緹罷飫鋃佬恪*?/p>
跨過仁王門,便是兜率內院,兜率宮和一般寺院的天王殿有些相像,左右是風調雨順的四大天王。正面卻不見了皆大歡喜的彌勒佛,神龕背後也沒有了護法韋陀。
在政府工作十多年,出差也去了不少地方,特別是江南的佛教寺院也看了不少,我漸漸地參悟了“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水土養一方神”的道理,凡事入鄉隨俗,便少了許多大驚小怪。
南山寺的“大雄寶殿”名曰“金堂”,三尊主佛儀態風範自成一體,這也正是南山寺廟的特點。我和楊娜都燒了高香,只是我不願意跪拜,楊娜擰不過我,只好自己一個人參拜佛祖。楊娜的同事也都信佛,雖不懂佛規卻也參拜得虔誠。楊娜往公德箱裏投了一百元錢,然後走到佛祖面前跪拜。
從南山寺回到住地,天已經黑了下來,稀裏糊塗地吃了晚飯,我便一個人躲在房間裏看書,看書只是個幌子,只是想一個人靜靜心,理一理思路,想一想省反貪局找我能問些什麼。張國昌已經精神崩潰,他現在只想活命,什麼屎盆子都可能往別人身上扣。
楊娜的兩個男同事酒逢知己,其他女士則去閒逛,我羨慕他們那份輕鬆,盼望着張國昌的案子快點結束,也好還我一份自由。托爾斯泰説:“人們就像河流,河水都是一樣的,到處都是一樣,但每條河流則有的地方河身狹窄,水流湍急,有的地方河身寬闊,水流緩慢;有的地方河水清澈,有的地方河水渾濁;有的地方河水冰涼,有的地方河水温暖。人們也是這樣。每個人身上都有共同人性的胚胎,有時表現這一些人性,有時表現另一些人性,有時變得完全不像他自己,同時卻又始終是他自己。”我不知道現在的我像不像我自己,也許現在的我才是真實的我。不過如果我自身是一條河流,目前的河水不僅湍急,而且冰涼渾濁,讓河流寬闊、清澈、温暖,沒有別的辦法,只有不斷地向前流淌。
第二天早晨,楊娜的那位同學派了一輛車送我去機場。楊娜的情緒很低落。我更是心事重重。一路上,楊娜緊緊拉着我的手。我的腦海裏一直在回憶跟上張國昌以後發生的一些事情。楊娜從我自信的表情上看出了我沒有做違背良心的事。
上飛機時,楊娜緊緊地抱着我,眼淚打濕了我的肩膀。我只能先走一步,楊娜他們的事還沒辦完。我走上廊橋時不敢回頭,怕自己的眼淚流下來。
飛機飛翔在萬里白雲之上,從機艙放眼望去,白雲之上太陽光亮光亮的,雲像散開的棉花,讓人有一種跳下去就會融化的感覺。遠處,湛藍湛藍的天有一種空靈的氣象,藍的邊緣有一抹發紅的黃,讓人想到佛光。這佛光順着陽光射入飛機的窗户,我覺得這光線穿透了自己的靈魂。突然太陽被黑灰色的雲遮住了。不一會兒,太陽又衝破雲層。雲散處向下望去,河流宛若少女的髮帶從天上飄落下去,在大地上蜿蜒地伸展。
龐大的機體穿過厚厚的白雲,俯身降落在東州機場。我穿過廊橋,隨人流走出機場,機場內外人聲鼎沸。我卻像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見。一個人在候機大廳前愣愣地站了一會兒,然後打了一輛出租車,駛出機場。
“大哥,你去哪兒?”出租車司機問。
“去黑水河會所。”
出租車司機先是一愣,然後試探着問:“大哥,聽説黑水河會所雙規了許多東州的幹部。”我也不迴避,回答説:“對。”
“大哥是辦案的吧?”
“對。”我敷衍着説。
出租車司機很是尊敬地説:“一看你就是辦案的,大哥,得好好收拾收拾這些貪官,為咱老百姓出出氣。”我聽了這位出租車司機的話,一臉無奈的苦笑。
我敲開黑水河會所418房間的門,牀上斜躺着一位,沙發上坐着一位,正在看電視。
“我是雷默,哪位是陳處長?”我拘謹地問。
這兩位一聽很驚訝,看樣子他們沒想到我會回來得這麼快。
“你是雷默?回來得很快嘛!我就是陳原。”斜躺在牀上的人馬上坐起來説。然後他一指坐在沙發上的人説:“他叫者喬斌。”
“坐吧。雷默,先喝口水。”者喬斌起身給我倒了杯水説。
“謝謝。”我説完坐在了沙發上。
“雷默,找你來有一件事需要你配合組織搞清楚。你認識史英赫嗎?”陳原嚴肅地問。“認識,史英赫是東州市財政局局長。”我從容地説。
“張國昌在國家行政學院學習期間,你一直在北京陪讀,史英赫去北京看過張國昌,你和史英赫在北京幹了些什麼?”者喬斌插嘴問。
我一下子明白了,張國昌曾經在國家行政學院學習了三個月。那段時間我住在東州市政府駐京辦事處陪讀,同時來往於東州和北京之間。那段時間,東州的大小官員來北京看望張國昌的很多,由於市建委主任俞可平和市財政局局長史英赫與張國昌號稱“金三角”,關係密得很,所以史英赫來北京看望張國昌的次數最多。
有一次大禮拜,張國昌從東州回北京,走之前他對我説:“雷默,把李亮也帶上吧,你們倆都挺累的,到北京散散心。”
我就給司機李亮也買了飛機票,我們三個人直飛北京。在北京期間,我陪李亮去了長城、故宮和頤和園。正巧史局長也來北京看望張國昌。
張市長在房間裏對史英赫説:“英赫呀,我的秘書和司機這段時間很辛苦,你領他倆去燕莎或者賽特逛逛,每個人買件像樣的衣裳。幹咱們這行的場面上的事多,衣冠不整可不行。”市長髮話了,史英赫像接了聖旨不敢不辦,便領我和李亮去了賽特購物中心。李亮挑了兩件襯衫,我挑了一套西裝。我知道李國藩和張國昌的西裝每套都在萬元以上,但是沒有一件是自己買的,他們自己也買不起。
我從未穿過名牌服裝,史英赫給我買的這套西裝是世界名牌,給李亮買的是名牌襯衫。這套西裝放在家裏一直沒捨得穿。看來陳原和者喬斌問的就是這件事。
“我和史英赫在北京沒幹什麼。”我鎮定地回答。
“雷默,你不老實,你好好想一想在賽特幹了些什麼?”陳原嚴厲地問。
“陳處長,我知道你什麼意思,你想問我那套西裝的事吧?”
“那套西裝是什麼牌子?”者喬斌冷冷地問。
“是都彭的。”
“你知道多少錢一套嗎?”
“記不太準了,大概三四千元吧”。
“雷默,算你老實,史英赫的賬還有七千元沒堵上,你出四千五百元,李亮出二千五百元,這賬就算平了。”陳原用做買賣的口氣説。
“那套衣服沒有那麼貴,再説,那套西裝我一直沒捨得穿,我把西裝拿來交給組織不就完了嗎,幹嘛讓我出那麼多錢?”我辯解道。
“雷默,看在這套西裝是張國昌讓買的,我們就不找你麻煩了,這套衣服是用公款買的,即使你沒穿,也放舊了,你還是用錢堵上,省得給自己惹麻煩。”陳原的語氣近乎威脅。
“俗話説,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雷默,你別跟我們裝蒜,我們知道你爛屁眼子事兒沒少幹。”者喬斌不留情面地説。
我聽了這些話,火氣往上湧。心想,給張國昌當秘書是組織上安排的,是我的工作,我每天想的就是如何把這些工作做好,現在怎麼都成了爛屁眼子事兒了?但轉念一想,秀才遇上兵,有理説不清。既然你們想要錢我給錢好了。我無心戀戰,因為楊娜在三亞還等着我的消息呢。我從錢包裏當場點了四千五百元錢,遞給陳原。
“雷默,行啊,挺有錢啊!”者喬斌揶揄地説。
“我去三亞身上就帶了這麼多錢,這些錢是我媳婦一個月的工資。”我解釋説。
“你愛人在哪兒工作?”陳原一邊點錢一邊問。
“在航空公司工作。”
“你愛人一個月不少掙吧?”
“一個月五六千塊錢。”
“比我們反貪局的人掙得多多了。”
“陳處長,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就回去了。”
“等等,你還得籤個字。”
者喬斌拿過來一張《清江省人民檢察院扣押物品、文件清單》,我在原物品、文件持有人處簽了字。
“好了,雷默,你可以走了。”陳原冷漠地説。
我與陳原、者喬斌握了手後,離開了418房間。走出黑水河會所,望着馬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羣,來來往往的車流,內心一片茫然。
早晨,我走上涼台,太陽已經升到樹林的樹梢上,照耀着山林和溪水。遠處水庫的霧氣在消散,湖光山色,碧空藍天,天空升得越來越高,霞光不斷擴散開來,晨霧泛出銀光。湖面上,山峯間,天空中,樹林裏,光怪陸離的陰影和線條縱橫交錯,到處都顯得寧靜而柔和,呈現出和諧而瑰麗的美。我內心感到一陣陣的愉悦,很想以某種方式表達出來,要麼唱歌,要麼吶喊,最後,我還是以沉默的方式進行了深呼吸。
遲小牧睡眼惺鬆地推門進來了,我一看他的黑眼圈就知道這小子準是洞房花燭夜,一宿沒睡。
“小牧,看來又一朵鮮花被你糟蹋了。”我譏諷地説。
“怎麼是糟蹋了?是又一個姑娘被我拯救了。”遲小牧愜意地説。
“去去去,幹了壞事還振振有詞。”我輕蔑地説。
“本來嘛,我就是現代的賈寶玉,你忘了,《紅樓夢》裏有這麼幾句: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兒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就渾身清爽,見了男人就感到濁臭逼人。”
“小牧,你小子真是個情種。老百姓罵一些腐敗分子,夜夜做新郎,村村都有丈母孃,我看這句話用在你身上挺合適。”
“行了,雷默,我啥德行我知道,你可別誇我了。”遲小牧有點臉酸地説。
早餐後,我把車開到紅葉山莊門前。我和遲小牧就要上路了,小蘭來送行。遲小牧一副戀戀不捨的樣子,那姑娘一臉的單純。
我望了一眼泡妞兒高手遲小牧,又看了一眼痴情女子小蘭,不禁想起了《紅樓夢》裏的一句話: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小牧上車後,我把車慢慢開離紅葉山莊,路邊的一位老漢賣着菇娘(念niang,三聲),嘴上不停地喊:菇娘,賣菇娘,又大又甜的菇娘。我一看,牌子上寫着:大姑娘,一元錢一斤,老甜了。這時,遲小牧也看見了,我倆同時哈哈大笑起來。
回到東州,英傑告訴我一件不愉快的事,她説,秦姐天天打聽我的去向,我知道沙威讓他表姐來就是當間諜的。我為沙威的小氣而遺憾,只是事業剛開始,我不願意加深我倆之間的矛盾。
秋天正是換季時節,各單位都在換秋裝,也是職業裝公司最忙的季節。我靠朋友的關照,訂單不斷。公司裏最忙的是英傑。為了拉訂單,我自己開着麪包車沒命地在外面跑,秦姐不知道我去幹什麼,便向我的員工打聽我的去向,然後向沙威報告。有幾次我正在跟客户談判,沙威的電話突然打進來,問我幹什麼呢?我只好忍着解釋説,我正在跟客户談訂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