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一點半,一個穿白罩衫、蓄着山羊鬍的人走進莫斯科近郊河旁新建的一所著名精神病院的候診室。三名男衞生員正目不轉睛地盯住坐在長沙發上的伊萬-尼古拉耶維奇。興奮異常的詩人柳欣坐在旁邊。捆綁伊萬-尼古拉耶維奇用的幾條長毛巾堆在沙發上,現在詩人無家漢的胳臂和腿都可以自由活動了。
一看見來人,柳欣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他清了清嗓子,怯聲怯氣地説:
“您好,大夫!”
大夫向柳欣還了個禮,但還禮時他的眼睛卻沒有看柳欣,而是看着無家漢伊萬-尼古拉耶維奇。
伊萬怒容滿面,蹩着眉頭,坐在沙發上紋絲不動,甚至醫生進來時也沒有動一下。
“大夫,您看,”柳欣不知為什麼鬼鬼祟祟地小聲説,還提心吊膽地用眼睛瞟着伊萬-尼古拉耶維奇,“這就是著名詩人無家漢伊萬……您看這……我們擔心他是不是得了酒狂……”
“經常酗酒嗎?”大夫壓低聲音問。
“倒也不。常喝一點,但是不多,不至於……”
“他有沒有抓過蟑螂、老鼠、小鬼或者街上的野狗什麼的?!”
“沒有呀,”柳欣不禁打了個寒戰説,“我和他昨天見過面,今天上午我還見過他,他當時完全是個健康人……”
“他為什麼只穿着襯褲?你們是從被窩裏把他拽出來的?”
“大夫,他就是這副樣子跑進餐廳的……”
“噢,噢,”大夫像是感到十分滿意,“為什麼他臉上有塊傷?同誰打架了嗎?”
“是他翻越圍牆時摔下來了,後來他在餐廳裏先打了一個人……又打了別人……”
“嗯,嗯,原來是這樣。”大夫説。然後他轉過身來,對伊萬問了聲:“您好!”
“好啊,害人精!”伊萬惡狠狠地大聲回答。
柳欣感到很窘,甚至沒敢抬眼看看這位彬彬有禮的大夫。不過,大夫倒毫不介意。他用習慣的動作敏捷地摘下眼鏡,撩起白大褂的後襟,把眼鏡裝到後褲袋裏,又問伊萬:
“您多大歲數?”
“你們統統給我見他媽的鬼去!真是的!”伊萬粗野地大聲喊道,隨即扭過頭去。
“您這是為什麼生氣?難道我説了什麼使您生氣的話?”
“我二十三歲,”伊萬激動地大聲説,“我要控告你們所有的人。尤其要對你這個敗類提出控告!”他特別指着柳欣説。
“您要控告什麼?”
“控告你們把我,把一個完全健康的人,抓起來,強行送進瘋人院!”伊萬憤怒地回答。
這時柳欣認真地看了看伊萬,不由得感到脊樑骨一陣發涼:伊萬眼神里沒有絲毫髮瘋的跡象。在格里鮑耶陀夫之家時那雙渾濁不清的眼睛如今又變得和從前一樣清澈了。
柳欣暗自驚訝:“我的媽!他這不是好好的嗎?真糟糕!這事兒鬧的!的確,我們幹嗎把他搞到這裏來?他很正常,很正常嘛!就是臉上劃破了一處……”
“您並不是在瘋人院,”醫生和藹地説着,坐在旁邊一把閃亮的電鍍腿小凳上,“您是在醫院。如果沒有必要的話,這裏誰也不會勉強把您留下。”
伊萬-尼古拉耶維奇用不信任的目光斜了大夫一眼,但畢竟還是嘟嘟噥噥地説:
“那就謝天謝地啦!許多白痴中間總算出了個正常人,頭號白痴就是薩什卡這個庸才加草包!”
“您説的草包薩什卡是誰?”醫生問道。
“這不,就是他,柳欣!”伊萬回答,並用髒手指了指柳欣。
柳欣氣得臉上像着了火。他暗自傷心地想:“我好心管了他的事,他不但不感謝,反倒這樣對待我,真沒心肝!”
“論思想感情,他是個典型的小富農!”無家漢伊萬又講起來了,看來他今天非揭柳欣的老底不可,“而且是個巧妙地偽裝成無產階級的小富農!你們看他那副愁眉苦臉的倒黴相,再同他寫的那些響亮的五一獻詩比比看!嘿,嘿……什麼‘飄揚呀!’什麼‘招展吧!’……可你們再看看他的內心,看看他在想什麼……你們會大吃一驚的!”伊萬不祥地嘿嘿大笑起來。
柳欣喘着粗氣,臉漲得通紅,心裏只有一個想法:我在自己懷裏暖活了一條凍僵的蛇,我對他表示了同情,而事實證明他是個兇惡的敵人。可眼下又拿他毫無辦法,總不能同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對罵呀?!
“那麼,他們為什麼把您送到我們這兒來?”醫生認真地聽完詩人的揭發後問道。
“鬼曉得這些個蠢貨是怎麼回事!他們忽然把我抓住,用些個破布把我纏起來,抬上汽車就拉來了!”
“請問,您怎麼只穿着條襯褲就到餐廳裏去了?”
“這沒有什麼稀奇,”伊萬回答説,“我到莫斯科河裏去游泳,衣服給人家偷走了,只給我留下這麼兩件破爛!我總不能光着身子在莫斯科大街上走吧?只好把它穿起來,因為我得趕緊去餐廳,去格里鮑耶陀夫那兒。”
醫生迷惑不解地看了看柳欣,柳欣哭喪着臉急忙解釋:
“餐廳的名字就叫‘格里鮑耶陀夫’。”
“噢,明白了,”醫生説,“那您急着去餐廳做什麼呢?是有什麼公務方面的約會?”
“我去抓那個顧問,”伊萬-尼古拉耶維奇説着,又不安地向四下裏看了看。
“抓什麼顧問?”
“您知道柏遼茲嗎?”
“這是一位……外國作曲家?”
“哪裏來的什麼作曲家?!噢,對了,不,不是那個!那個作曲家只是和米沙-柏遼茲姓氏相同。”
本來不想再講話的柳欣這時只好再解釋幾句:
“他説的是‘莫文聯’的書記①柏遼茲,這個人昨晚在牧首湖公園外被有軌電車軋死了。”
①第一章用“理事會主席”,這裏用“書記”。(原文如此)
“你要是不知道,就別瞎説!”伊萬對柳欣的解釋很生氣,“當時在場的是我,不是你!是那傢伙故意把他弄到電車底下去的!”
“推了他一把?”
“幹什麼還要‘推一把’?”伊萬見一個個頭腦都這麼簡單,更加生氣了。他大聲説:“他用不着去推!!他什麼事都能辦到,你們當心好啦!他事先就知道柏遼茲要被電車軋死!”
“除了您之外,還有別人看見過這個顧問沒有?”
“糟就糟在這裏!只有我和柏遼茲見過。”
“原來是這樣。那您為了抓住這個殺人犯採取了些什麼措施呢?”這時醫生回過頭去,朝坐在旁邊小桌前的穿白罩衫的婦女遞了個眼神。那婦女從小桌裏抽出一張紙,按照上面的欄目填寫起來。
“我採取了這樣一些措施:我從廚房裏拿了一枝蠟燭……”
“是這枝嗎?”醫生指着婦女面前小桌上擺的一枝折斷的蠟燭問道,蠟燭旁邊還擺着一張聖像。
“是這枝,而且……”
“那您拿這張聖像幹什麼?”
“是啊,我拿了聖像……”伊萬的臉紅了,“就是這張聖像把他們嚇壞了。”伊萬説着又朝柳欣指了指。“是這麼回事,因為他,就是那個顧問,他……我實話實説吧,他是同妖魔有來往的……可不是隨隨便便能抓得住的。”
幾個衞生員這時不知為什麼都規規矩矩地垂手站在一旁,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伊萬。
“可不,”伊萬繼續説,“他和妖魔有來往!這個事實是無法改變的。他親自同本丟-彼拉多談過話……你們用不着這麼瞅着我!我説的都是實話!他全都看見過,涼台,棕桐樹,都看見過。總而言之,他拜訪過本丟-彼拉多。這我可以保證。”
“嗬,你瞧瞧!
“就是這樣!所以,我先把聖保別在胸前,然後才去追他……”
這時忽然聽到牆上的掛鐘敲了兩下。
“哎呀,”伊萬聽到鐘聲叫了起來,他從長沙發上站起來説,“都兩點鐘了,可我還在這兒跟你們浪費時間!對不起,電話在哪兒?”
“讓他去打電話吧。”醫生命令衞生員不要阻攔他。
伊萬走過去一把抄起了電話聽筒。穿白罩衫的婦女乘機詢問柳欣:
“這個人結婚了嗎?”
“他是單身。”柳欣驚慌失措地回答。
“是工會會員嗎?”
“是……”
“民警局嗎?”伊萬正衝着電話聽筒喊,“民警局嗎?值班同志,請你立即派五輛帶輕機槍的摩托車去搜捕外國顧問!……什麼?……你們來車接我吧,我跟你們一起去……我是詩人,叫無家漢,是從瘋人院打電話……你們這裏的地址該怎麼説?”無家漢用手捂住話筒小聲問醫生,然後又對着話筒大聲説,“您在聽我説嗎?喂!喂……豈有此理!”伊萬突然大喊一聲,把聽筒往牆上一摔。然後他又轉向醫生,伸出一隻手冷冷地説了聲“再見!”便準備往門外走。
“請問,您打算上哪兒去?”醫生認真地瞧着伊萬的眼睛問道,“這深更半夜的,您只穿一件襯衣……您身體不好,還是先留在我們這裏吧!”
“快放我出去!”伊萬對堵在門口的幾個男衞生員大聲説,“你們放不放?”詩人大聲喊叫,聲音疾人。
柳欣嚇得渾身打戰,穿白罩衫的婦女接了一下小桌上的電鈕,小桌玻璃板上立即跳出一個亮閃閃的小盒和一個密封的安瓿。
“啊,原來是這樣?!”伊萬瘋狂地、像被圍住的野獸似的四下張望着高聲説,“好,行啦!咱們告別吧!……”他説着便一頭朝掛着窗簾的窗户撞去。窗子響了一聲,但窗簾後面的鋼化玻璃並沒有被撞碎。轉瞬間伊萬已經是在幾個衞生員的強有力的大手下掙扎了。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氣,企圖用牙咬人,不住地喊叫:
“啊,你們裝上了這種玻璃!……喂,放開我!我叫你們放開我!”
注射器在醫生手裏一閃,婦女一把撕開托爾斯泰衫的破舊衣袖,一隻非女性的、強有力的手緊緊握住了伊萬的胳膊。聞到一股乙醇的氣味。伊萬在四個人的手下被制服了。動作敏捷的醫生利用這一瞬間往伊萬胳臂上打了一針。幾個人又按了他幾秒鐘,然後把他放到長沙發上。
“都是些強盜!”伊萬喊叫一聲,從沙發上跳起來,但他立即又被接下去。人們剛剛鬆手,他又站了起來,但這次卻沒有站穩,自己便坐下去了。他奇怪地四下看着,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忽然打了個哈欠,又惡狠狠地笑了笑。
“到底還是讓你們給關起來了!”他説着又打了個哈欠,忽然躺下,頭枕在枕頭上,孩子似地把一隻拳頭墊在臉下,同時還説夢話似地嘟噥着,語氣已經不那麼狠了:“既然如此,好吧……你們會自食其果的。反正我事先警告過你們,往後怎麼辦,就隨你們的便吧!我現在最感興趣的是那個本去-彼拉多……彼拉多……”他終於閉上了眼睛。
“洗澡。住一百一十七號單間。進行觀察。”醫生一面戴上眼鏡,一面佈置着工作。這時柳欣又吃了一驚:他看見有兩扇白色的門悄悄地自動打開,裏面露出一條長長的走廊,亮着幾盞夜間用的藍光燈。走廊裏推出來一張帶小膠皮輪的卧榻,人們把安靜下來的伊萬移到榻上。伊萬被推進走廊,兩扇白門又無聲地關上了。
“大夫,”感到震驚的柳欣悄聲問道,“這麼説,他是真病了?”
“啊,可不。”醫生回答。
“他這是得的什麼病?”柳欣怯生生地問。
深感疲倦的醫生看了柳欣一眼,無精打采地説:
“動作性和言語性興奮……譫妄性解説……看樣子他的病情很複雜……應當看做精神分裂症,還有醇中毒……”
大夫的話柳欣一點也沒聽懂,只曉得伊萬-尼古拉耶維奇的情況反正不大好。他嘆了一口氣,又問道:
“他怎麼老是提到個什麼顧問呢?”
“大概是他看見了什麼人,那人使他受了刺激,產生了病態的想象。也許是他自己的幻視……”
幾分鐘後,大卡車載着柳欣返回莫斯科市區。天已經放亮,公路上的路燈還沒有熄滅,但已顯得毫無用處,甚至有些礙眼。卡車司機由於白白搭上整整一夜而氣得鼓鼓的,所以拼命開快車,每逢轉彎的地方後輪向外滑,車身都傾斜過來。
眼看着一片樹林被甩到後面去,莫斯科河退到一旁,各種各樣的東西一個接一個向卡車撲過來:帶崗樓的圍牆、木柴垛、極高的柱子和天線杆,杆上穿着許多線圈,一堆堆碎石,被各種溝渠分割成一塊塊的土地——總之,使人感到莫斯科就在眼前,轉過彎去就是,它馬上就會衝過來,把我們抱住。
柳欣的身體隨着車廂搖晃、顛簸,身下坐的一塊木頭不時要擺脱地的壓力,跳到一旁去。餐廳的長毛巾在車廂裏亂滾,這是提前乘無軌電車回城的民警和潘傑烈臨走前胡亂扔到車上的。柳欣在車上爬着,想把毛巾收到一起,但忽然惡狠狠地自言自語説:“見它的鬼去!我幹嗎傻小子似的在這兒亂爬?”他用腳把毛巾踹到一旁,再也不看它一眼。
柳欣坐在車裏,心情極糟,顯然是在精神病院的所見所聞使他感到很痛苦。柳欣很想理清自己的思緒:究竟是什麼在折磨他?是深深印入腦海的那條裝着藍光小燈的走廊?是認為失去理智才是世界上最大的不幸這個想法?對,就是這個想法,當然包括它。不過,這個想法也很一般呀。不,似乎還有某種別的感情。是什麼呢?是傷心?就是它,對,對!是無家漢指着鼻子對他説的那些叫人傷心的話。使他難過的倒不是那些刺人的話本身,而是那些話確實包含着真理。
詩人柳欣這時已不再往路旁看了,他盯着眼前不住跳動的骯髒的車廂板愁腸百結,既怨天,又尤人。他喃喃自語着。
不錯,他寫詩……他今年三十有二了!真的,想想看,今後怎麼辦呢?今後他還會這樣的,每年編那麼幾首詩。一直到老?對,一直到老。這些詩會給他帶來什麼?會給他榮譽?“別胡説了!至少你不要再欺騙自己了吧!編造歪詩的人是永遠得不到榮譽的。你問那些詩為什麼是歪詩嗎?伊萬説得對,伊萬説出了真實情況!”柳欣毫不留情地自問自答説,“就因為我寫的那些東西,我自己也一點都不相信!
突然害起神經衰弱症的詩人柳欣身子往前一晃,他感到車廂底板像是不再向兩邊搖擺了。抬頭一看,原來大卡車早已開進市區,莫斯科已經破曉,天邊的雲彩染成了金色。剛才的一晃,是這輛車在進入大街的一個拐彎處停了下來,正在車輛的長龍中等待。他還看到,就在他身旁很近的地方,有一個鐵人站立在石座上,微微歪着頭,冷眼旁觀着大街上的一切。
得了神經衰弱症的詩人腦子裏忽然閃現出一些奇怪的想法。他馬上在卡車車廂裏站直身子,舉起一隻手,不知為什麼對着沒招惹任何人的那個鐵人展開了攻擊:“看,這傢伙就是人走好運的證明……他一生的路,怎麼走怎麼有理,無論出一件什麼事,都對他有利,都給他增添榮譽!可是,他究竟作出了什麼貢獻?我真無法理解……‘風暴……像煙霧一樣……’①難道這些話裏就包含着什麼特殊的意義?真叫人不明白!……只不過是他走運!走運罷了!”柳欣忽然得出了這樣一個惡毒的結論。這時他感到腳下的卡車又晃動了一下,“那個白黨分子朝他開槍,打了幾槍,打破了他的胯骨,這反倒使他永世長存了……”②
①“立在石座上的鐵人”指普希金的雕像。這裏原文只引用了普希金的詩《冬天的夜晚》中的頭兩個詞。此詩頭兩行的中譯文(戈寶權譯)是:“風暴吹捲起帶雪的旋風,像煙霧一樣遮蔽了天空。”
②普希金是與法國流亡貴族丹特士決鬥時腹部受重傷而死。柳欣這段內心獨白表明,這位所謂“詩人”不僅對普希金的詩作毫不理解,而且缺乏常識,竟把丹特士説成了“白黨分子”,不知道當時並沒有“白黨分子”這個提法。
長長的車隊開始移動。不到兩分鐘,我們的詩人柳欣已經登上了格里鮑耶陀夫之家的涼台,不過,這時他已經完全是個病人,甚至顯得蒼老多了。涼台上空落落的,只是角落裏還有一小夥人繼續喝酒。在他們當中最活躍的是一位大家熟悉的劇場報幕員,他戴着頂繡花小圓帽,手裏舉着一隻斟滿“阿布勞”①的高腳杯。
①著名的俄國香檳酒,北高加索的“阿布勞-久爾索”酒廠出產。
柳欣抱着一大堆毛巾走上來,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維奇熱情地迎上前去,接過那些可惡的毛巾。若不是因為在醫院裏和卡車上受盡了折磨,柳欣大概還會津津有味地、添枝加葉地講述精神病院裏的全過程,並會感到十分滿意。可是現在他顧不得這些了。況且,不管柳欣平素多麼不善於觀察,但在經過卡車上的一番折磨之後,他總算第一次認真地瞅了瞅海盜的眼睛。他看得清楚:雖然海盜嘴上在詢問詩人無家漢的情況,甚至還“哎呀,哎呀!”不住地感嘆,但實際上他對無家漢的境況完全無所謂,絲毫也不同情。柳欣懷着厭棄一切、自暴自棄的心情惡狠狠地暗想:“好啊!你做得對!”於是他停止了關於精神分裂症的敍述,向海盜請求説:
“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維奇,來杯酒怎麼樣?……”
海盜做出一副同情的面孔,悄聲説:
“我能理解……這就拿來……”説着便朝服務員招了招手。
一刻鐘之後,柳欣孤零零地佝僂着身子坐在餐桌旁,盯着眼前一盤小魚,一杯接一杯地往肚裏灌酒。他明白,而且承認:他已絲毫無法改變自己的生活道路了,他所能做的只有忘卻。
整個夜晚別人都在盡情歡宴,唯獨詩人柳欣卻把這夜晚白白消耗掉了。現在他才知道:這已經無法挽回。只要把目光從枱燈上移開,抬頭看看天空,就會立即明白;夜晚已經永不復返地逝去。餐廳的服務員們正忙着扯下餐桌上的枱布,連幾隻在涼台邊竄來竄去的貓也都是一副早晨的神態。白天已經勢不可擋地降臨到詩人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