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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行刑

    禿山上空的太陽已經漸漸向西偏斜,整個山岡被兩道封鎖線圍得嚴嚴實實。

    原來,上午十點多鐘,經過總督面前的那支騎兵中隊快速到達了耶路撒冷西城的希布倫門。在此之前,卡帕多細亞①人大隊的步兵早已把人羣、騾馬、駱駝等推擠到路兩旁,為它清理出了道路。騎兵隊出城後繼續策馬前進,一路飛揚起沖天的白色塵土,一直跑到兩條大道的岔道口。從這裏往南的一條路直達伯利恆,去西北方向的路通往雅法。騎兵中隊順西北大路馳去,這條路也由卡帕多細亞大隊的士兵警戒,他們也已及時地把路上所有趕往耶路撒冷過節的駱駝隊驅趕到路旁了。許多朝聖者扔下他們臨時搭在草地上的條紋布帳篷,擠在卡帕多細亞士兵身後看熱鬧。出城後大約跑了一公里,騎兵中隊便超過了閃擊軍團第二步兵大隊,又跑出一公里後,它首先到達禿山腳下。在這裏,騎兵下馬步行,指揮員隨即把中隊分為許多小隊,各小隊分別沿山麓散開,把個並不高的禿山山同團團圍住,只留下一個可以從雅法大道上山的唯一路口。

    ①小亞細亞中部高原地帶的古稱,今屬土耳其。

    不久,第二步兵大隊繼騎兵隊之後開抵山下,隨即登上山腰,在那裏形成了另一道包圍圈。

    最後開到禿山的是捕鼠太保馬克指揮的中隊。士兵們排成兩行分別沿大路兩側魚貫前進。兩行散兵線中間是幾輛馬車,頭一輛車上載着由秘密衞隊押解的三名犯人,每人頸上掛一塊白木牌,牌上用阿拉米語和希臘語寫着“強盜和叛亂者”幾個大字。跟在後面的幾輛車上載着幾個剛剛做好的十字木樁、繩索、鍬鎬、水桶、斧頭等物,還有六名劊子手。刑車車隊後面跟着幾個騎馬的人,其中包括中隊長馬克、耶路撒冷聖殿警備隊隊長,還有在王宮暗室同總督彼拉多作過短暫密談的那個戴風帽的人。整個隊伍由一隊步兵斷後,步兵後面便是那些不畏烈日酷暑、一心想要見識見識這有趣場面的大批好奇者了,人數約在兩千左右。

    現在又有一批批好奇的朝聖者自由地加入到從城裏跟出來的好事者行列的尾部。羣眾行列的上空不時響起公告人尖細的喊聲,他們夾雜在人羣裏,不住地反覆宣告總督十點鐘左右在廣場上宣佈的話。大隊人馬浩浩蕩蕩開到了山腳下。

    封鎖着山麓的騎兵對眾人一律放行,而山腰處的第二道封鎖線則只允許與行刑有關的人員通過。這些人過後,第二道封鎖線上的步兵迅速地使密集的人羣分散到四周整個山腰上,於是,圍觀的羣眾就處在上下兩道包圍圈之間了——上面是步兵,下面是騎兵。由於步兵封鎖線不很密集,倒是還能看清楚行刑地點。

    且説,車隊開上山已經有三個多小時。禿山頂上的太陽已經漸漸往西偏斜,但還是熱得叫人無法忍受。兩道封鎖線上的士兵叫苦連大,加上寂寞無聊,免不了暗地裏詛咒那三名強盜,從心底裏盼着他們儘快死掉。

    在山腳下警戒登山路口的騎兵中隊長是個小個於敍利亞人。他額頭上冒着汗珠,汗水浸漬的白上衣的背部已經沾上了一層塵土,變成了深灰色。他不時地來到第一小隊的皮水桶前用手捧一口水喝,再把纏頭巾浸潤一下。他這樣稍微輕快一下之後,便又回到塵上瀰漫的上山路去來回巡視。他邁着大步,腰間的長佩劍撞擊着繫着帶子的高筒皮靴,發出咯咯的響聲。中隊長認為自己應給部下作出軍人的頑強和忍耐的表率。但他很愛惜士兵,讓士兵們把長矛插在地上搭成金字塔形,把各人的白斗篷蒙在上面做成帳篷。於是敍利亞騎兵們便可以鑽進帳篷去躲避那炎炎烈日了。水桶很快都見了底。各小隊輪流派人到山下一條小河溝裏去打水,那裏有幾棵半乾枯的桑樹,稀疏的樹蔭下有一條發了渾的小溪還在這惡魔般的炎炎烈日下苟延殘喘。樹蔭下站着幾個寂寞的看馬人,他們隨着不斷移動的樹蔭移動着,看守着那些如今也已無精打采的軍馬。

    士兵們的疲倦和他們對三名強盜的咒罵是可以理解的。總督曾擔心在這座可憎的城市執行死刑有可能引起騷亂,幸虧他擔心的事並沒有發生。出乎意料的倒是,行刑持續了三個多小時後,山腰的步兵封鎖線和山麓的騎兵封鎖線之間已經一個圍觀的人都看不見了:烈日轟走了人羣,把人全趕回了耶路撒冷。現在,羅馬步兵的封鎖線外只剩下了兩隻狗,不知是誰家的,也不知是怎麼跑到這裏來的。但它們也已被烈日曬得疲憊不堪,趴在地上伸出長長的舌頭,艱難地喘着粗氣,對身旁的綠背大蜥蜴毫不理睬——只有這些蜥蜴不怕烈日的烘烤,繼續在滾燙的石頭和一種有大刺的爬蔓植物之間鑽來鑽去。

    無論在滿城軍隊的耶路撒冷市內,還是在這嚴密封鎖的禿山上,都沒有發現有人企圖劫刑場。民眾已返回城去,行刑場面確實沒有什麼好看的。而城裏的家家户户都已經在準備迎接今晚開始的偉大逾越節了。

    警戒在山腰的羅馬步兵比下面的騎兵更苦。中隊長捕鼠太保只允許士兵摘下頭盔,用浸了水的白頭巾纏住頭,但要求他們繼續持矛站立,不準坐下。他自己也纏上一條白頭巾,但卻是於的,沒有浸水。他在幾個劊子手附近來回踱步,甚至掛在上衣胸前的兩塊銀製獅頭甲、護腿鐵甲、佩劍和佩刀都沒有摘下來。熾熱的陽光向他直射,但絲毫不能傷害他,胸前的銀獅頭好像被太陽燒成了翻滾的銀水,射出刺眼的強光,叫人不敢正視。

    捕鼠太保那張醜陋的臉上既沒有顯出疲倦,也看不出有任何不滿,似乎這個巨人隊長還能夠這樣走上整整一天,一夜,再加上一天,總之,需要走多久,他就能走多久——就像現在這樣,兩手叉在掛着銅牌的沉重的腰帶上,走來走去,就像現在這樣,時而以嚴峻的目光瞅瞅幾個綁着受刑者的十字木樁,時而瞅瞅包圍圈上的士兵,就像現在這樣,用毛茸茸的皮靴尖冷漠地踢開腳下碰到的、被時間洗白了的人骨頭或小隧石,走來走去。

    戴風帽的人坐在離十字架不遠的一隻三條腿小凳上。他泰然危坐,很少動一動,只是偶爾出於寂寞才用手裏的小樹枝在沙地上劃幾下。

    前面我們曾交代過:步兵封鎖線外一個人也沒有了。其實,這話不夠確切。這裏還是有一個人的,但他不是呆在大家都能看得見的地方。他不是呆在便於觀看行刑場面的、有一條上山小路的那面山坡上,而是呆在北山坡上。這裏坡陡,路不平,不易通行,還有深溝和石縫。石縫中有一株病無花果樹,它緊緊抓住那一小塊被上天詛咒的無水的土地,掙扎着還要活下去。

    這個唯一不是死刑執行者,而是觀看死刑的人,就呆在這棵根本沒有蔭涼的無花果樹下。他從一開頭就坐在這裏一塊石頭上,也就是説,他已經在這裏呆了三個多小時。的確,要想看行刑場面,他選的這塊地方並不是最好的,而是最差的。但是,這裏倒也能看見那些木樁,還能看見站在警戒線內的中隊長胸前兩個閃光的白點,而這些對一個顯然不願引人注意、不願受到十擾的人來説,看來已經足夠了。

    然而在四小時之前,當執行死刑的程序剛剛開始時,此人的行徑卻不是這樣,而是非常容易引人注意的,也許正因為如此,他現在才改變了做法,躲到了一旁。

    四小時前,行刑車隊剛剛通過散兵警戒線登上山岡頂,這個人就跑上山坡來了,而且,看那樣子顯然是來遲了。他不是走上山來,而是一路上擠開人羣氣喘吁吁地跑上來的。當他發現自己也同別人一樣被隔在封鎖線外時,他曾裝作聽不懂士兵的憤怒呵斥的樣子,天真地企圖從士兵身旁闖進去,闖到行刑地點,因為那裏已經把犯人從刑車上推下來了。為此他的前胸受到矛柄的狠狠一擊,打得他倒退幾步,大喊了一聲——倒不是因為痛,而是由於絕望。對於打他的那個士兵,他只用渾濁的、對一切都漠不關心的眼睛瞥了一眼,彷彿他是個對於肉體疼痛沒有知覺的人。

    他捂着胸脯,連咳帶喘地繞着山坡跑,想在北坡的警戒線上找到個小夾縫鑽過去。但是,已經退了:封鎖線嚴嚴實實。他愁眉苦臉、痛苦異常。然而卻不得不放棄他衝向刑車的企圖。這時馬車上的十字木樁也已經卸了下來。他明白:再企圖往裏鑽是不會有好結果的,只能是自己也被抓起來,而今天的計劃裏可絕沒有包括被拘留這一項。

    因此,他便來到這崖石裂縫處,這裏比較安靜,誰也不會打擾他。

    現在,這個長着黑鬍子、被烈日和失眠折磨得眼圈紅腫的人正坐在石頭上,雙眉緊鎖,思緒萬幹。他時而唉聲嘆氣,解開身上那件不知穿着它流浪了多久的、已經由天藍色變成灰白色的骯髒長衫,看看流着骯髒汗水的、被矛柄打傷的胸膛,時而在難忍的悲痛中抬眼望望空中盤旋的三隻大兀鷲(這三隻預見到豐盛宴席的食屍猛禽早就在高空盤旋了),時而又絕望地盯着眼前的黃土地,看着一塊破碎的狗頭骨和在它周圍亂爬的大蜥蜴。

    心中容納不下的巨大痛苦使他不時地自言自語。他忍受着極大的精神折磨,在石頭上搖晃着身子,用指甲抓撓黝黑的胸膛,喃喃地咒罵自己:

    “啊!我真傻!大傻瓜,簡直像個沒頭腦的女人!孬種!是具死屍!我不是人呀!”

    他耷拉下腦袋,不言語了。過一會兒,他從木水罐裏喝幾口温水,便又來了精神。他不時地摸摸藏在懷裏長衫下的刀子,又摸摸擺在眼前石頭上那張羊皮紙和旁邊一根尖頭小木棍以及盛着墨汁的小皮囊。

    那羊皮紙上已經寫着一些字了:

    時間在流逝,我,利未-馬太,仍呆在禿山上,而死亡卻還沒有到來!

    下面寫的是:

    太陽向西偏了,但死亡尚未到來。

    現在,利未-馬太又絕望地用尖木棍寫下了這樣一行字:

    上帝,你為何對他發怒?快賜予他死亡吧!

    寫下這句話後,他有聲無淚地嗚咽了一陣,又用指甲抓傷了自己的前胸。

    利未-馬太這樣傷心絕望,是因為耶舒阿和他兩人遭到的可怕挫折,而且,按他自己的想法,還有他馬太個人犯下的重大失誤。前天日間,耶舒阿和馬太在耶路撒冷城郊伯法其的一個種菜人家裏做客,因為種菜人非常愛聽耶舒阿所傳的道。那天上午兩位客人幫主人在菜園裏忙了半天,原打算等到傍晚涼爽時再進城去。但後來不知為什麼耶舒阿急着要走,説他去城裏有急事要辦,所以,剛過晌午他就獨自往耶路撒冷去了。這是利未-馬太的第一個失誤。他為什麼,為什麼要讓耶舒阿一個人走呢?!

    到了傍晚,馬太自己又沒有能進城去,因為他突然病倒了。他渾身打戰,身上像火炭一樣熱,牙齒磕碰得格格響,不住地要喝水。他根本不能走路,躺倒在種菜人板棚裏的馬披上,一直呆到第二天(星期五)的黎明。誰想到,一夜過去,他的病竟霍然而愈。雖然他還很虛弱,兩腿發軟,但因為某種不祥的預感使他惴惴不安,他便辭別主人,動身往耶路撒冷走去。進城後他發現,預感沒有錯——大禍降臨了。馬太和民眾一起聽到了總督宣佈的判決。

    當犯人被解往禿山時,馬太夾雜在好奇的人羣中跟着警戒刑車的兩排衞兵線一起往前跑,想方設法暗暗讓耶舒阿知道:現在還有他利未-馬太在他身邊,他沒有在這人生的最後旅程中拋棄他,他在為他的速死而祈禱。但是耶舒阿直視着自已被帶去的遠方,當然沒有發覺馬太。

    車隊走出一里多路時,擠在衞兵線外的人羣中、跟着往前跑的馬太,忽然產生一個簡單而明智的念頭,他為此十分激動,不由得罵自己沒有早想到這一點。車隊兩旁的衞兵線並不很密,前後衞兵之間是拉開一些距離的。如果看準時機、動作敏捷的話,一彎腰就能從衞士中間衝到刑車旁,跳上車去,那麼,耶舒阿就可以免受折磨了。

    只需一瞬間就能把刀子捅進耶舒阿的後背,對他喊一聲:“耶舒阿!我來救你,也跟你一起去!我是馬太,你忠實的、唯一的弟子!”

    假如上帝再多賜給一瞬間自由,他還可以再把刀子刺進自己胸膛,免得死在木樁上。不過,從前的税吏馬太不大考慮這第二點。自己如何死法,他都無所謂。他只希望一生從未對任何人做過任何壞事的耶舒阿不再受痛苦的折磨。

    計劃很好,可問題出來了:馬太身邊既沒有帶刀,也沒有帶一分錢。

    利未-馬太氣急敗壞地從人羣中擠出來,回頭朝城裏跑去。他那燃燒着的頭腦裏只有一個瘋狂的想法:要不惜採取任何手段在城裏立即搞到一把刀,再跑回去追上刑車。

    他跑到城門前,在蜂擁着進城的駱駝隊和人羣中敏捷地鑽動着擠進城門,立刻便看到左側路邊有一家敞着門的麪包鋪。在滾燙的大道上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馬太,極力控制着呼吸,大搖大擺地走進麪包鋪。他向站在櫃枱裏的老闆娘打了個招呼,請她把貨架最上層那個大圓麪包拿給他,他像是特別看中了那一個。老闆娘剛一轉過身,馬太便悄悄抄起櫃枱上切面包用的長刀溜之大吉了。這把刀再好不過,磨得像刮臉刀一樣鋒利。幾分鐘後馬太已經跑在雅法大道上,但他已經看不見前面的行刑車隊了。他繼續奮力往前追趕,有時候不得不一動不動地趴到土地上喘一喘氣潤而使騎着騾子或徒步趕往耶路撒冷的人們投過來驚奇的目光。他躺在地上,聽到自己的心臟不僅在胸中,而且在腦殼裏和耳朵裏咚咚地跳動。稍稍喘過一點氣之後,他便爬起來繼續跑,但速度越來越慢。當他遠遠看到前面塵上飛揚的大隊人馬時,那支隊伍已經到達山腳下。

    “啊,上帝……”馬太發出痛苦的呻吟,意識到自己來遲了。他確實是來遲了……

    行刑已經持續了整整四小時,馬太的痛苦達到了極點。他陷入了瘋狂狀態:他從石頭上站起來,把偷來的、如今覺得毫無用處的刀子扔在地上,一腳踩碎術水罐,斷了自己的水源,扯下纏頭巾,抓着稀疏的頭髮狠毒地詛咒自己。

    他胡言亂語地咒罵自己,咆哮,吐唾沫,甚至怨恨自己的爹孃生下這麼個笨蛋。

    咒罵和埋怨都無濟於事。炎炎烈日下的一切毫未因此改變。於是馬太閉上眼睛,握起兩隻乾瘦的拳頭,伸向天空,伸向太陽,伸向此刻越偏越低、把影子越拉越長、正準備落入地中海的太陽。他請求上帝馬上顯示奇蹟,立刻賜予耶舒阿死亡。

    馬太睜開眼睛,看到山岡上的一切依然如故,只是中隊長胸前那兩個發光點熄滅了。太陽光正照射着面向耶路撒冷的幾個受刑者的背部。於是他便大聲喊叫起來:

    “我詛咒你,上帝!”

    他聲嘶力竭地大喊大叫,説他完全看透了,上帝並不公平,他再也不信上帝了。

    “上帝,你是聾子!”馬太吼叫着,“如果不聾,你就會聽到我這喊聲,就會馬上讓他死!”

    馬太閉上眼睛,等待着被上帝的天雷劈死。但這事也沒有發生。於是馬太便閉着眼睛繼續惡毒地大聲咒罵蒼天。他大聲訴説自己的失望,説還有許多別的神,還有各種別的宗教!別的神絕對不會、永遠也不會讓耶舒阿這樣的人在十字架上活活被太陽曬死的!

    “過去我看錯了!”馬太的嗓音已經完全嘶啞,“你是個惡神!要不就是聖殿裏繚繞的香煙完全遮住了你的兩眼?莫非是你的耳朵只能聽見牧師們洪亮的讚美歌,此外什麼也聽不見?你不是萬能之神!你是黑暗之神!我詛咒你,詛咒你這強盜之神,強盜的庇護者,強盜的靈魂!”

    這時,利未-馬太覺得有什麼東西往他臉上吹了一下,接着腳旁又有什麼東西沙沙響起來。隨後又吹了他一下。於是他睜開雙眼,他看到:世界變了樣子,不知是因為他詛咒的效力,還是由於別的什麼原因,反正變了。太陽看不見了,但它並沒有沉入每晚都要沉入的大海。西方空中升起的一片黑壓壓的濃雲吞噬了太陽,正以鋭不可當之勢朝山岡襲來,它的邊緣部分掀起白色浪花,煙霧濛濛的黑色腹部泛出黃色反光。烏雲發出陣陣抱怨聲,不時地拋出幾條耀眼的火鏈。通往雅法的大道上,貧瘠的吉翁谷里,朝聖者們的帳篷上空,驟然颳起大風,捲起無數塵柱滾滾而來。利未-馬太不做聲了。他在想:即將降臨耶路撒冷的大雷雨會不會給耶舒阿的不幸命運帶來什麼變化?於是他仰望着劈開烏雲的條條銀鏈開始祈禱,請求雷電快些擊中綁着耶舒阿的那個十字架。這時,尚未被黑雲吞掉的藍天中也已看不見飛翔的白兀鷲,它們也躲避雷雨去了。利未-馬太追悔莫及地望着藍天,暗暗悔恨自己不該那麼急於詛咒上帝,如今上帝不會再聽他的祈禱了。

    馬太把目光轉向山下,不由得被騎兵警戒的地方吸引住:山下也發生了很大變化。他居高臨下看得清清楚楚,騎兵們正匆忙拔起地上的長矛,披上斗篷,幾個看馬人牽着幾匹黑鬃馬奔馳而去。騎兵中隊顯然要開拔。馬太用手遮住撲面飛來的塵土,吐着唾沫,極力猜想:騎兵準備撤走意味着什麼?他又把目光移向山腰,看見一個披着紫紅色軍用斗篷的人正朝山頂的刑場走去。一種圓滿結局的預感反而使税吏馬太心裏不禁一陣發緊。

    在犯人們已經被痛苦地折磨了四個多小時的時候走上山來的人,是從耶路撒冷帶着傳令兵疾馳而至的羅馬軍大隊的大隊長。中隊年馬克一聲令下,士兵們立即給人閃出一條路。馬克迎上前去向大隊點保民官敬禮。大隊長把馬克拉到一旁,對他耳語幾句。馬克又敬了個禮,便朝坐在十字架旁邊石頭上的幾名劊子手走去。保民官則朝坐在三條腿小凳上的人走過來,那人恭敬地起身相迎。保民官又對他小聲説了幾句,兩人便一起走向十字架,聖殿警備隊長也急忙跟了上來。

    馬克輕蔑地掃了一眼十字架旁那堆破布——從犯人身上執下的、劊子手不屑要的衣服,命令其中兩名劊子手:

    “跟我來!”

    從最近一個十字架上傳來一陣嘶啞的、含糊不清的歌聲。綁在這個十字架上的是赫斯塔斯,他不到三小時就在蠅叮日曬下精神錯亂了,這是他在唱一支關於葡萄的歌。但他還能夠不時地搖晃一下纏着頭巾的腦袋,每一晃,他臉上的一層蒼蠅便無精打采地飛起來,接着又落在臉上。

    第二根十字木樁上的狄司馬斯被折磨得最厲害,因為他沒有昏迷過去。他不住地均勻地把頭歪向左右兩旁,用耳朵去夠肩膀,趕走蒼蠅。

    耶舒阿比他們都幸運。被綁上去不久他就一陣陣頭暈,很快便完全昏迷過去了。他的腦袋垂下來,纏頭巾也鬆開了。因此他臉上落滿了蒼蠅和牛蛙,整個臉給一層不停地活動的黑乎乎的東西遮住了。腹股溝處,肚子上,胸前,腋下,到處都有肥大的牛虻吸吮着這蠟黃色的裸露着的軀體。

    戴風帽的人做了幾個手勢,命令一個劊子手取來長矛,另一個取來水桶和一塊海綿。頭一個人走到耶舒阿的十字架前,舉起長矛柄往他那兩隻伸直的、被繩子捆在十字架橫木上的胳臂上分別捅了幾下。瘦骨伶仃的軀體抖動了一下。劊子手又用矛柄在耶舒阿的肚皮上劃了一下。耶舒阿抬起了頭,蒼蠅嗡嗡地飛起來。這才看見受刑者的臉:眼睛腫得老高,整個臉完全被咬腫了,變得幾乎無法辨認。

    耶舒阿吃力地睜開兩張眼皮,往下看了一眼。他那雙往常清湛的眼睛已經渾濁了。

    “拿撒勒人!”劊子手叫了一聲。

    拿撒勒人浮腫的嘴唇翕動了幾下,用沙啞粗獷的聲音問:

    “你需要什麼?為什麼到我跟前來?”

    “喝水吧!”劊子手説着,用矛尖挑起蘸滿水的海綿舉到耶舒阿唇邊。耶舒阿的眼裏閃出喜悦的光輝,他把嘴唇貼在海綿上,貪婪地吸吮起來。這時,旁邊的十字架上傳來狄司馬斯忿忿不平的聲音:

    “這不公平!我是跟他一樣的強盜。”

    狄司馬斯想要掙扎,但一動也不能動:每隻胳臂都有三處被緊緊綁在十字架橫木上。只見他收緊腹部,十指緊抓住橫木的兩端,用力把頭扭向耶舒阿的十字架,眼裏冒着怒火。

    忽然颳起一陣狂風,飛揚的塵土遮住了天空,刑場上頓時暗了許多。待風過去後,中隊長喊道:

    “第二根柱子上的,住口!”

    狄司馬斯不做聲了,但耶舒阿的嘴唇也離開了蘸水的海綿。耶舒阿極力想用温和而誠懇的語氣説話,但已經做不到了,他用沙啞的聲音請求劊子手:

    “給他喝吧。”

    四周越來越黑。烏雲已經遮住這半邊天,正迅猛地撲向耶路撒冷,奔騰翻滾的白雲衝在最前面,緊接着便是飽含着水分和雷電的鉛一般的烏雲。忽然,電光一閃,一聲巨響震撼了整個山岡。劊子手取下了矛尖上的海綿。

    “感謝總督大人的寬大吧!”劊子手莊重地小聲對耶舒阿説,隨即用矛尖朝他的心臟輕輕一刺。耶舒阿渾身一抖,低聲説:

    “總督大人……”

    鮮血順着他的胸腹部往下流,他的下巴哆嗦了幾下,頭耷拉下來。

    響起第二聲雷時,劊子手正在給狄司馬斯喝水並講同樣的話:

    “感謝總督大人吧!”説着,便把他也刺死了。

    精神錯亂的赫斯塔斯尼劊子手走到跟前,嚇得喊叫起來,但海綿一碰到他的嘴唇,他不知哼唧了句什麼,便緊緊咬住了它。幾秒鐘後他的身子也完全低垂下來了,只靠幾根綁繩系在柱子上。

    戴風帽的人跟在劊子手和中隊長後面,他身後是聖殿警備隊長。他走到第一根柱子旁邊,仔細看了看血淋淋的耶舒阿,用他那白皙的手碰了碰耶舒阿的腳,對身旁的人們説:

    “死了。”

    他在另兩根十字架旁也照樣做了一遍。

    在這之後,保民官對中隊長做了個手勢,轉身帶着警備隊長和戴風帽的人朝山下走去。周圍已是一片昏暗,只有道道閃光劃破黑色的天空。突然,天空噴出一道火光,中隊長喊出的“撤崗!”的命令聲被隆隆的雷聲淹沒了。幸福的士兵們邊戴頭盔,邊往山下跑。黑暗已經完全籠罩住整個耶路撒冷城。

    步兵中隊剛跑到半山腰,滂沱大雨便突兀而下,雨勢空前猛裂。中隊跑到山腳時,滾滾濁流已經從山上追下來了。士兵們在稀泥上一溜歪斜地跑着,不時倒在泥水中,急於跑上平坦的大道。大道上,透過雨幕隱隱約約可以看見淋成落湯雞的騎兵中隊正在馳進耶路撒冷城。幾分鐘之後,雷鳴電閃、雨水火光交加的黑沉沉的山同上就只剩下一個人了。這人搖晃着那把總算沒有白偷的長刀,在泥濘的山坡上跌跌撞撞地朝山頂的十字架跑去,他滑倒再爬起來,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東西,有時甚至跪地膝行;他的身影時而在黑暗中消失,時而又被閃光照亮。

    他終於掙扎到了木樁跟前,站在沒過腳面的水裏,脱下浸透雨水的沉甸甸的長衫。他只穿着一件短衫,靠在耶舒阿的腿上,先把綁住兩膝的繩子割斷,再登上木樁下部的橫樑,一手抱住耶舒阿的身子,一手割斷上部橫樑上綁着胳膊的繩子。耶舒阿濕淋淋的赤條條的身子落到利未-馬太身上,把他壓倒在地。馬太本想立刻背起他來走開,但忽然又被一個什麼念頭留下了。他讓耶舒阿的屍體暫時仰面伸着胳臂躺在地上泥水裏,自己又踩着稀泥趔趔趄趄地朝另外兩個木樁跑去。他把旁邊兩個十字架上的繩子也都割斷,讓兩具屍體也都掉在地上。

    幾分鐘後,山頂上便只剩下兩具屍體和三個空十字架了。屍體被雨水沖刷着,翻轉着。

    這時,山頂上已經既不見利未-馬太,也不見耶舒阿的屍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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