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也就是那場可惡的魔術表演後的第二天,瓦列特劇院的職員早晨上班後,誰也沒有坐在自己座位上:全體人員——會計主任瓦西里-斯傑潘諾維奇-拉斯托奇金、兩名出納員、三名打字員、兩名售票員,還有通信員、招待員和勤雜工,總之,全部上班的人都坐在朝花園大街一側的窗台上觀看街上的情景。他們看到,順着劇院外的大牆根排着兩行長隊,人們一個緊挨一個,隊尾已排到庫德林廣場,足有幾千人。站在長隊最前面的是莫斯科戲劇界二十來個有名的票販子。
排隊的人們興奮異常,有人正在繪聲繪色地描述昨晚別開生面的魔術表演,大部分人則在熱烈地議論着。他們的議論吸引着街上川流不息的行人,也引起會計主任拉斯托奇金的極大不安:他昨晚不在劇院,未能親眼目睹那場演出。要是聽招待員們的介紹,簡直玄乎其玄了——據説,有些女公民散場後曾以十分不成體統的樣子在大街上亂跑,等等。聽到這些荒誕無稽之談,老成持重的瓦西里-斯傑潘諾維奇只是不住地眨巴眼,完全慌了手腳,不知所措。但他還是不得不有所措置,因為在現有的劇院職工中他算是地位最高的了。
眼看已是上午十點,等票人的隊伍還在不斷增長、膨脹,以至驚動了民警局,迅速派來了包括騎警在內的大批民警以整頓並維持秩序。儘管人們規規矩矩排起了隊,但這足有一公里的長蛇陣本身就具有極大的誘惑力,使街上的行人驚詫不已。
大街上如此,劇院內情況也不妙。從大清早起,經理辦公室、財務協理辦公室、會計室、售票處以及總務協理辦公室的電話便響個不停。起初,會計主任拉斯托奇金還拿起電話回答幾句,售票員和招待員們也都接電話,隨便説兩句,後來便索性不去接它了,因為電話裏的問題——利霍捷耶夫、瓦列奴哈、裏姆斯基這些人現在在哪兒?——根本無法回答。起初他們試圖以“利霍捷耶夫在家裏”來搪塞,但後來對方説,已往家裏掛過電話,家裏人回答説利霍捷耶夫在劇院。
有個非常激動的婦女來電話找裏姆斯基。劇場的人建議她往他家裏掛電話問問他夫人。沒想到對方竟聞聲大哭起來——原來她就是裏姆斯基夫人,她説,哪兒也找不到她丈夫。全都亂了套。女勤雜工這時正向同事們講述她早晨看到的情況:她照例去收拾裏姆斯基的辦公室,看見房門大敞着,枱燈亮着,朝花園的窗户上有一塊玻璃打碎了,軟椅倒在地上,屋裏一個人也沒有。
十點多鐘,裏姆斯基夫人闖進瓦列特劇院。她又哭又鬧,不住地搓着雙手,弄得會計主任手足無措,不知該用什麼話安慰她。十點半鐘,來了幾位民警,他們提出的頭一個完全合情合理的問題便是:
“公民們,你們這裏出了什麼事?怎麼回事?”
眾人向後退去,把個臉色蒼白、惶恐不安的會計主任拉斯托奇金推到了前面。他只好原原本本地實話實説:瓦列特劇院的幾位領導——經理、財務協理和總務協理去向不明,目前不知在什麼地方,報幕員昨晚演出後被送進精神病院,簡言之:昨晚的演出糟糕透頂。
民警對號啕大哭的裏姆斯基夫人儘量安慰了幾句,把她送回家去,然後便對女勤雜工的話發生了興趣,詢問她看到的裏姆斯基辦公室的情況,並要求所有工作人員各自堅守崗位。不一會兒,幾個刑偵人員帶着一隻警犬來到劇院。那是一隻矯健的淺灰毛的尖耳朵警犬,兩隻眼睛非常機靈。劇院工作人員很快就小聲議論開了,説它就是著名警犬“方塊愛司”。確實是它。“方塊愛司”的動作立即使所有人感到驚訝。它剛一跑進財務協理辦公室就齜着黃色大牙,鼻了裏發出唔唔的叫聲,然後趴在地上,眼睛裏閃着苦悶而又瘋狂的光芒匍匐向前,爬向打碎的窗户。稍停片刻後,它戰勝自己的恐懼感,一躍跳上窗台,仰起頭朝上邊狂叫起來。它不願離開窗户,不住地狺狺狂叫,渾身抖動,像是打算跳下樓去。
人們把警犬帶出辦公室放在劇院前廳,它便通過大門跑到街上,把偵查人員領到了出租汽車站。它追蹤的線索到這裏就斷了,人們只好把它帶走。
刑偵人員在總務協理辦公室坐下來,把看過昨晚演出的人一個個傳來問話。應該説,偵查工作每前進一步都遇到一些意料不到的困難。剛剛得到一點線索,馬上就又斷了。
貼出過海報嗎?貼出過。可是一夜之間所有海報全被新海報蓋住了,舊海報如今一張也找不到。那個魔術師到底是從哪裏來的?誰也不知道。總該同他簽過演出合同吧?
“應該認為是簽過。”神色不安的拉斯托奇金回答。
“要是簽過,那合同也該經過會計室辦手續呀?”
“那是必須的。”拉斯托奇金激動地説。
“那麼合同在哪兒?”
“沒有。”會計主任把兩手一攤,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了。確實如此,無論是會計室的卷宗裏,還是經理和兩位協理的卷宗裏,都找不到這份合同,連影子也沒有。
那麼這個魔術師他姓什麼?這一點會計主任也不知道,因為他沒有看演出。幾個招待員也都不知道,只有一個女售票員皺着眉頭想了又想,最後才説:
“姓沃……像是沃蘭德。”
也許不是沃蘭德吧?大概不是沃蘭德。也許是法蘭德。
向外國人入境管理處查詢的結果,那裏根本沒聽説過沃蘭德或法蘭德這樣一個魔術師。
通信員卡爾波夫報告説,魔術師原是住在經理利霍捷耶夫家裏的。人們立即奔赴經理家,但既未發現魔術師,也未見到利霍捷耶夫本人。連家裏的女傭人格魯尼婭也不在,而且誰也不知道她上哪兒去了。房管所主任尼卡諾爾-伊萬諾維奇不在,書記普羅列日涅夫也不在!
事情荒誕到令人無法相信的程度:劇院的全部領導成員突然失蹤,昨晚這裏舉行了一場荒唐而奇怪的演出,但誰也不知道那是什麼人在誰的指使下搞的。
時間已接近中午,該是開始售票的時候了。當然,哪裏談得上什麼售票!瓦列特劇院大門口匆匆掛出一塊大紙板,上寫:“今日停演!”排隊的人,首先是排在最前面的那些票販子騷動起來。但鬨鬧一陣後,畢竟還是開始走散,大約一個小時後,花園大街上就已經看不到排隊的人了。偵查人員已經撤到別處去工作,劇場職工除留下幾人值班外,全部各自回家。瓦列特劇院關了門。
會計主任拉斯托奇金還有兩項任務必須完成:第一,要去國家大眾文化娛樂管理委員會彙報昨天的事;第二,要把昨天的票房收入兩萬一千七百一十一盧布現款上繳到文娛局財務處。
這位向來辦事認真、一絲不苟的會計主任瓦西里-斯傑潘諾維奇,把款子用報紙包起來,用細繩捆好,裝進皮包,出門徑直朝出租汽車站走去:他對有關規定的細則一清二楚,攜帶大宗公款當然不能去擠公共汽車或電車。
站上停着三輛空車,但司機們一看見有人拿着裝得滿滿的皮包走來,便紛紛把車開走了。會計主任眼看着幾輛空車從鼻子底下溜走,而且不知為什麼司機還惡狠狠地回頭看了他一眼,他覺得很奇怪,愣愣地站在那裏猜測其中原因。
過了兩三分鐘,有一輛空車進站了,但司機一看見乘客,臉上立即顯出不快的神色。
“您的車空着吧?”拉斯托奇金驚訝地清了清嗓子問道。
“把車錢拿出來看看!”司機氣呼呼地回答,並不回頭看他一眼。
會計主任雖然感到奇怪,但也無可奈何,只好把寶貴的手提包夾在胳肢窩裏,從自己錢包中抽出一張十盧布鈔票拿給司機看。
“不去!”司機簡短地説。
“很抱歉,我……”會計主任剛要説話,司機便打斷了他的話:
“有三盧布的票子嗎?”
會計主任更加摸不着頭腦了,但他急忙又從錢包中抽出兩張三盧布鈔票給司機看了看。
“上車吧!”司機大聲説,使勁一拍里程錶,差一點兒把它打碎,“走啦!”
“您是不是沒有零錢找?”會計主任坐在車裏怯生生地問了一句。
“零錢有滿滿一口袋呢!”同機大聲喊,從他前面的小鏡子裏可以看到他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今天我已經碰到三回了,別人也碰到過。兔崽子給我一張十盧布票子,我找給他四盧布半,那該死的下車就溜了!可是過了幾分鐘,我一看:什麼十盧布鈔票呀,是一張納爾贊礦泉水瓶上的商標!”接着司機便説出了一連串無法印在書上的詞兒,“在祖保夫廣場那邊我又遇到一個。他給十盧布,我找給他三盧布。走了!我伸手一摸錢包,誰想到裏面有隻蜜蜂狠狠地蜇了我手指頭一下!你看看!”司機又説了一大串髒字兒,“可那張十盧布鈔票卻不見了。昨天晚上就在這個瓦列特雜耍場裏(又是幾句罵人的話),有個演魔術的壞蛋演過變鈔票的戲法兒(又是一串兒罵人話)!”
會計主任嚇呆了,他縮起脖子,裝出一副連“瓦列特”劇場的名字都是初次聽説的樣子,心裏卻在想:“哎呀,瞧這事兒鬧的!
到達文娛委員會大樓後,拉斯托奇金順利地付過車錢,走進大樓,徑直朝領導人辦公室走去。可是還在走廊裏他就感到今天來得不是時候:這所辦公樓裏一片混亂。一個女通信員慌慌張張地從他身旁跑過去,她的頭巾滑到腦後,兩眼瞪得溜圓,邊跑邊對什麼人喊叫:
“他不在啊,不在!我的好同志們,沒有他呀!上衣和褲子都在,好好的,可就是衣服裏面沒有人!”
女通信員跑進一個房間,那裏立即傳出杯盤的破碎聲。緊接着秘書室裏又跑出一個人來。會計主任認得這是委員會第一處處長,但處長卻像是沒有認出拉斯托奇金,急匆匆地溜掉了。
驚恐不安的拉斯托奇金來到秘書室門前。他知道,秘書室的裏間便是委員會主任普羅霍爾-彼得羅維奇的辦公室。但他剛一進秘書室,就完全驚呆了。
裏間的辦公室裏傳出氣勢洶洶的講話聲。他聽得出這是主任的聲音。“他又在訓人?”惶恐不安的拉斯托奇金這樣想着,正要往裏走,無意中往旁邊一看,又看到一幅完全出乎意料的情景:一個女人正坐在皮軟椅裏號啕大哭——她的頭靠在椅背上,兩條腿幾乎伸到屋子小間,手裏握着一塊濕透了的手帕,哭得十分傷心。她不是別人,正是主任的私人秘書“大美人”安娜-理查多夫娜。她的下巴全被唇膏染紅了,被眼淚化開的粉黛變成兩道黑水從睫毛下面順着她那誘人的臉蛋兒流下來。
一看見拉斯托奇金進來,安娜-理查多夫娜猛地從軟椅上跳起來,衝到他跟前,抓住他的上衣翻領,搖晃着大聲喊叫:
“感謝上帝!總算找到了個有膽量的!都跑了,都不管啦!你跟我來!咱們到他那兒去!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她邊哭邊説,拽着拉斯托奇金就往裏間的主任辦公室走。
一進辦公室,拉斯托奇金手中的提包便立時掉在地上,接着他感到腦子裏所有的思想都亂成了一團。不過,應該説,這是不無道理的。
辦公室中間的大寫字枱上放着豪華精緻的大墨水壺,而坐在寫字枱後面的卻是一件空西裝上衣,它的衣袖伸到桌上,握着一杆沒有蘸墨水的鋼筆正在文件上畫。上衣衣領處還結着領帶,左側上兜裏插着一枝自來水筆。但是衣領上部卻既沒有脖子,也不見腦袋,當然,更看不到有手從襯衣的白袖口裏伸出來。空衣服彷彿正在一心一意地工作着,對外面的一片混亂毫無察覺。那衣服似乎聽到了有人走進辦公室。只見它直起身來靠到座椅背上,從衣領上部發出了拉斯托奇金熟悉的普羅霍爾-彼得羅維奇主任的聲音:
“怎麼回事?門上不是掛着牌子,説我不接見嗎?”
美麗的秘書搓着雙手對拉斯托奇金尖聲叫道:
“您看看!看見沒有?!沒有他!他不在這兒!您想法讓他回來吧!讓他回來吧!”
這時又有人往屋裏探了探頭,哎呀一聲逃走了。會計主任覺得自己的兩條腿直哆嗦,急忙坐到一把椅子邊上,但他並沒有忘記把掉在地上的手提包拾起來。安娜-理查多夫娜在拉斯托奇金身旁跳着腳亂轉,扯他的上衣,大聲喊叫:
“主任每次指着妖魔鬼怪罵人,我總是勸阻他,不讓他那麼罵!看,罵出事來了吧!”大美人兒説着,便跑到寫字枱跟前,用美妙温柔的、因剛才的號哭變得界音很重的聲調叫道:
“普羅沙①!你在哪兒呀?!”
①對普羅霍爾的暱稱,表明女秘書與主任關係親密。
“誰是你的普羅沙?!”空衣服傲慢地問了一聲,又往軟椅背上靠了靠。
“不認得人了!連我都不認得了!您明白嗎?”女秘書又大哭起來。
“請別在這兒大哭大鬧,這是辦公室!”條紋毛料西裝像是有些生氣了,它的衣袖隨即拉過旁邊另一個卷宗,顯然準備繼續批閲文件。
“不行,我見不得這個!受不了!”安娜-理查多夫娜喊叫着跑回秘書室,會計主任也急忙飛跑出來。
“您想想看,”激動得渾身打戰的安娜-理查多夫娜又抓住會計主任的胳膊説起來,“我正在這兒坐着,一看,進來一隻貓,黑色的,個頭很大,簡直像只河馬。我當然就衝它噓了一聲‘去’。貓跑了,可接着進來一個矮胖子,長得也很像貓,他説:‘嘿,您這位女公民,怎麼能像趕貓似地對來訪者喊“去”呢?!,他説着就闖進了普羅霍爾-彼得羅維奇的辦公室。我當然立刻跟了上去,在他身後喊:‘您這是幹嗎?發瘋啦?’可那個不要臉的傢伙徑直向主任的寫字枱走過去,坐在他對面的一把軟椅上。所以他,我們主任,就發火了。我們主任呀,心腸再好沒有,可就是脾氣急躁,動不動就發火。這一點我承認。他很神經質。幹起工作來像頭老牛,可就是脾氣急躁。這不,他發火了,説:‘您怎麼沒有請示就闖了進來?’但那個無恥的傢伙呢,您想想看,卻大模大樣地往因椅上一坐,嬉皮笑臉地説:‘可我有點小事得跟您談談呀!’普羅霍爾-彼得羅維奇更冒火了:‘我現在很忙!’那傢伙呢,您想得到嗎,竟説:‘您根本沒什麼可忙的!’您聽見沒有?這麼一來,當然,普羅霍爾-彼得羅維奇再也忍不住了,他憤怒地喊叫:‘這像什麼話?快把這傢伙給我弄走!真見鬼!’而那傢伙,您知道嗎,反而笑起來,他説:‘想去見鬼?噢,這個好辦!’於是,一下子,我還沒喊出聲來,那個貓臉傢伙便不見了,同時,主任也不見了……只剩了件……空衣服……坐在這裏。嗚!……”安娜-理查多夫娜又咧着她那已經完全大去線條的大嘴哭起來。
她哭得喘不上氣來了,但歇過一口氣之後,她的話卻更不着邊際了”,她説:
“可是他,那身空衣服,還在寫,還在批文件,一直在寫!簡直叫人發瘋!還打電話!所有的人都嚇跑了,比兔子跑得還快!”
拉斯托奇金站在女秘書旁邊,一個勁兒地哆嗦。幸好命運使他擺脱了困境:兩名民警邁着鎮定自若的步子走進秘書室。大美人兒看見民警,便指着主任辦公室的門更傷心地哭起來。
“先別哭好不好,公民!”一個民警對她説。這時,會計主任感到自己在這裏是完全多餘的了,便趕緊溜出秘書室,一分鐘後他已經在街上呼吸新鮮空氣了。他覺得腦子裏空空洞洞,嗡嗡直響,而在這嗡嗡聲中他彷彿還聽到了招待員講的昨天的演出情況的片斷。招待員曾談到演出時有一隻大黑貓參加。他想:“哎呀呀!剛才來這裏的黑貓不會是我們劇場那隻吧?”
誠實認真的拉斯托奇金在文化娛樂委員會沒有辦成事,便決定到位於瓦竹科夫大街的文娛委員會市分會去看看。為了使自己的情緒穩定下來,他步行來到瓦甘科夫大街。
文化娛樂委員會莫斯科市分會設在這條街上一個院落深處,佔着一座久經風雨剝蝕的古舊的小樓。小樓前廳的斑岩圓柱稱得上本地一處名勝。
但是,今天這座小樓使參觀者感到驚訝的並不是它的斑岩圓柱,而是發生在前廳這些圓柱旁的一切。
前廳裏,幾個參觀者正圍着一個坐在小桌旁哭哭啼啼的姑娘,桌上放着幾種文化娛樂性刊物,那姑娘就是賣這些報刊的。但現在她不但不向參觀者推銷刊物,而對客人們關心的詢問也只擺擺手,不予回答。前廳裏還聽到從上下左右的市分會各個科室裏都傳來急促的鈴聲,足有二十部電話同時在響。
姑娘哭了一陣,忽然打了個冷戰,歇斯底里地喊道:
“看,又來了!”於是她猛地用顫悠悠的女高音唱起來:
神聖的貝加爾湖啊,
光輝的海洋①……
①《光輝的海洋》是一首歌頌戰鬥和自由的古俄羅斯歌曲。歌詞為民族英雄詩人傑尼斯-達維多夫(1784-1839)所作。全歌共分五段。這裏及下面引用的幾句都是第一段歌詞。版本不同,歌詞略有出入。在這裏,作者也對歌詞略有改動。
一個通信員剛走到門前台階上,忽然對什麼人揮拳威脅了一下,便也跟着姑娘一起用不大響亮的男中音無精打采地唱起來:
光榮的航船,
白鮭魚的寶藏!
遠處又有一些聲音和着他們的聲音唱起來,而且參加合唱的人越來越多,最後整個市分會的各個角落都傳出了同樣的歌聲。離前廳最近的第6號房間是審計處,那裏一個沙啞而深沉有力的男低音顯得尤為突出。許多部電話機的鈴聲則像是在給這合唱伴奏。通信員站在台階上放開喉嚨高唱:
來吧,東北風,
任你掀起洪波巨浪!
姑娘的臉上淌着淚水,她想咬緊牙關不唱,但她的嘴卻不由自主地張開來,她只好用比通訊員高八度的聲音跟着唱:
年輕的好漢他,
並非遠航!
來訪者都默默不語,使他們深感驚奇的是:這些合唱隊員儘管分散在各個地點,卻唱得非常協調,彷彿整個合唱隊站在一起,個個都目不轉睛地盯着一個隱身的指揮。
瓦甘科夫街上的行人紛紛在柵欄外面停住腳步,驚訝地觀望着充滿整個市分會的這莫名其妙的歡樂景象。
唱完第一段歌詞,歌聲便戛然而止,也像有指揮棒在指揮似的。通信員小聲罵了一句,走開了。這時,小樓的正門打開,門內出現一個穿夾大衣的男人,大衣襟下面露出醫生的白大褂。還有一位民警站在他身旁。
“請您想點辦法吧,大夫,求求您!”姑娘歇斯底里地大聲請求。
市分會書記從裏邊跑到台階上,看樣子他也感到十分尷尬。他很難為情地懇求醫生:
“您看,大夫,是這麼回事,我們這裏的人好像都中了什麼催眠術……所以,必須……”他還沒有説完這句話,聲音便哽住了,接着他也突然用男高音唱起來:
石勒喀,尼布楚,
如今已不可怕……①
①《光輝的海洋》的第三段歌詞的頭一句。石勒喀和尼布楚(即涅爾琴斯克)都是外貝加爾地區的地名,在沙俄時代這一帶有政治苦役犯監獄。下面的“在深山……追殺!”也是第三段歌詞。
“混賬!”賣雜誌的姑娘剛剛喊了一聲,還沒有來得及説明她在罵準,她的喉嚨裏便立即唱出一個華彩經過句,緊跟着也唱起“石勒喀,尼布楚……”來
“您應該控制住自己!別唱了!”醫生對書記説。
一切跡象都表明,書記本是寧願付出任何代價也想停止歌唱的,但事與願違,停不下來,他同整個合唱隊一起把下面的話都唱給瓦甘科夫街上的行人聽了:“……在深山老林中,我避開了猛獸的利爪;射手的於彈,全未能把我追殺!”
這段歌剛停下來,醫生便先給賣報的姑娘喝了一劑纈草酊,隨後又由書記帶領着去各科室給其他人喝藥。
“對不起,姑娘,請問一下,”會計主任拉斯托奇金忽然向姑娘問道,“有一隻黑貓是不是到你們這兒來過?”
“什麼黑貓?”姑娘氣呼呼地嚷道,“我們市分會里有一匹驢,一匹蠢驢!”隨後她又加上一句:“就讓他聽見好啦!我全都講出來!”於是她真的把這裏的事原原本本地都講出來了。
原來,市分會的領導人,用姑娘的話説,“把各種輕鬆的文娛節目統統搞垮了!”他組織各種業餘小組上了癮,達到了病態的程度。
“他矇蔽領導,瞞上欺下!”姑娘大聲喊叫。
她説,這位首長在一年中組織了萊蒙托夫研究小組、國際象棋小組、跳棋小組、乒乓球小組和騎術小組,他還聲稱入夏以前一定把淡水湖划船小組和登山小組組織起來。
今天午休時間,他,就是這位首長……
“不知從哪兒領來一個狗崽子,”那姑娘繼續説,“他還挎着那傢伙的胳膊走呢!那傢伙穿着條方格短褲,戴着副打碎了的夾鼻眼鏡,而且那張臉呀……別提多難看了!”
他們走進機關後,據這位姑娘説,首長立即把那傢伙帶到食堂,把他介紹給正吃午飯的全體職工,説他是組織合唱隊的著名專家!
這消息使未來的登山小組組員大為泄氣。但首長立即號召大家打起精神,拿出勇氣來。那個所謂的專家也在旁邊插科打諢,賭咒似的向大家保證,説合唱只須佔用極少極少的時間,而參加合唱隊的好處卻是幾火車也拉不完!
於是,據賣報姑娘説,當然又是市分會中最有名的馬屁精——凡懦夫和苛撒爾求苛兩人首先報名參加了。這樣一來,其他職工便相信參加合唱小組已是不可避免了,一個個只好也都報了名。練唱的時間定在中午,因為其餘時間已經被萊蒙托夫和跳棋佔用了。首長為了以身作則,宣佈自己唱男高音。後來的情況簡直像一場噩夢。穿方格褲的合唱指揮專家試了試嗓子:
“哆一咪一嗦一哆!”接着便把藏在文件櫃後面、企圖逃避唱歌的幾個過於靦腆的人統統揪了出來。他表揚苛撒爾求苛有很強的辨音兒他抱怨、指責大家不好好練,要求大家尊重他這個老歌唱家和有經驗的指揮,還時而在手指上敲敲音叉。最後他請大家齊唱《光輝的海洋》。
大家唱了一遍。唱得很好。穿方格衣服的專家果然指揮有方。唱完第一段歌詞後,指揮向大家道了聲歉,説了聲“我去去就來!”便走開了。大家以為他真是去方便一下,去去就來的,不料過了十分鐘仍不見他回來。大家感到萬分高興:這傢伙溜掉了!
可是,不知怎麼,大家忽然都唱起第二段歌詞來。這次是由苛撒爾求苛領唱,他雖然也許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辨音力,但他的男高音聽來很舒服。第二段唱完了,指揮還沒有回來。人們各自回到崗位,但還沒來得及在位置上坐穩,就又不由自主地一齊唱起來。想止住——根本不可能。唱了一段,沉默了三分鐘,又唱起來。又沉默一會兒,又一齊唱起來!這時大家才明白:糟了!首長慚愧地把辦公室反鎖上,不敢出來。
姑娘剛講到這裏,又被歌唱打斷了。任什麼纈草酊都一概無效。
一刻鐘後,三輛大卡車開到瓦甘科夫大街這座小院的柵欄外。以市分會領導為首的全體職工都上了車。
第一輛卡車在大門前晃了一下,開到街上,但剛一進街,互相扶着肩膀站在車廂裏的職工們便一齊張口高唱起來,人們熟悉的歌聲立即在整個街道上回蕩。第二輛車上的人接着唱,第三輛車的人也馬上跟了上來。三輛卡車就這樣向前開去。為各自的事情忙碌的行人對此只是順便瞥上一眼,毫不驚奇,以為卡車是載着郊遊的人們開往城外的。汽車開往城外倒是不錯,但並不是載着人們去郊遊,而是把他們送進斯特拉文斯基教授的醫院。
半小時後,完全暈頭轉向的會計主任拉斯托奇金終於來到了文化娛樂委員會文娛局的財務處,指望這回總可以卸掉肩上這筆公款了。為預防萬一,經驗豐富的會計主任這回首先往長方形大廳裏窺視了一下。他看到,磨砂玻璃隔牆上寫着備種金字,隔牆裏面工作人員各守崗位,沒有一點點騷亂和不安的跡象。大廳內安安靜靜,確實像個體面的機關大辦公室的樣子。
有一個小窗口上寫着:“現金收款”幾個字,瓦西里-斯傑潘諾維奇-拉斯托奇金把頭伸進這個窗口,向一個不認識的辦事員問了聲好,很客氣地請他給一張繳款單。
“您要這個幹什麼?”窗口裏的辦事員問。
會計主任感到奇怪。
“我繳款啊,我是瓦列特雜耍場的。”
“請您等一下。”裏面的辦事員回答説,隨即拉過小鐵絲網把小窗口擋住了。
拉斯托奇金暗想:“奇怪!”他當然會感到奇怪,因為有生以來頭一次遇到這種事。誰都知道,要得到一筆錢有多麼困難,隨時可能遇到各種障礙。可是,在他三十年的會計生涯中還從來沒有遇到過誰,不論是法人還是自然人,在接受一筆錢時感到為難。
不過,小鐵絲網還是又打開了。拉斯托奇金又把臉湊到窗口。
“您繳款的數目大嗎?”辦事員問道。
“兩萬一千七百一十一盧布。”
“噢!”辦事員的語氣中不知為什麼帶着諷刺,隨手遞出來一張綠色繳款單。
會計主任辦這些手續是駕輕就熟的。他很快填好單據,便去解捆紙包的細繩。但是,打開紙包一看,他眼花繚亂了,不禁痛苦地呻吟起來。
擺在他面前的都是一疊疊外國鈔票。這裏有加拿大的加元、英國的英鎊、荷蘭的荷蘭盾、拉脱維亞的拉特、愛沙尼亞的克朗①……
①拉脱維亞和愛沙尼亞兩國自1920年到1940年期間為資本主義國家。兩國均於1940年建立蘇維埃政權,同年8月併入蘇聯。1940年本書最後脱稿時,兩國仍使用各自的貨幣。故這裏把兩國的貨幣也列為外國鈔票。
“看,又是一個瓦列特劇院耍把戲的!”呆若木雞的會計主任聽到一個可怕的聲音在他頭頂上叫喊。
瓦西里-斯傑潘諾維奇-拉斯托奇金當場被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