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勤奮認真的會計主任乘上出租汽車去見上級機關那套會寫字的空西裝時,一列從基輔開來的快車剛剛在莫斯科車站停下,有位頗為體面的乘客,手提鋼紙小提箱,正同其他旅客一起走出軟席卧鋪第9號車廂。此君不是別人,正是已故柏遼茲的姑父馬克西米利安-安德烈耶維奇-波普拉甫斯基。他是一位經濟計劃工作者,住在基輔市舊學院路,現在來到莫斯科是因為前天深夜他接到了這樣一封電報:
我剛在牧首湖畔被電車軋死。葬禮定於星期五下午三時舉行。請來。
柏遼茲。
在基輔,馬克西米利安-安德烈耶維奇是公認的聰明人之一,而且確實當之無愧。但即使是最聰明的人,收到這樣的電報也會如墮五里霧中:既然本人還能拍電報,就説明他雖然被電車軋了,但並沒有死。可是,那又怎麼會提到葬禮?或許情況嚴重,預見到必死無疑?這倒不無可能,但叫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説得又如此確切。他本人怎麼知道人們要在星期五下午三點埋葬他?這封電報太怪了!
但是,聰明人的聰明之處就在於他們能夠對錯綜複雜的情況進行分析。很簡單,這裏出了差錯:報務員把電文弄亂了。電文中的頭一個“我”字,顯然是其他電報的字夾雜了進來,而末尾的“柏遼茲”三個字原是應該放在開頭“我”字位置的。經過這樣一番修改,電文的含義就十分清楚了,當然,這很令人痛心。
於是,馬克西米利安-安德烈耶維奇突然大放悲聲。看他哭得肝腸寸斷的樣子,連他的夫人都感到幾分意外。哭過一陣之後,他便開始打點去莫斯科的行裝。
這裏,必須揭開馬克西米利安-波普拉甫斯基的一個秘密。毫無疑問,聽到年富力強的內侄猝然物故,他確實感到惋惜。但是,作為一個凡事講求實際的人,他當然明白,誰也並不特別需要他去參加葬禮。儘管如此,波普拉甫斯基還是心急火燎地要奔赴莫斯科。原因何在呢?原因只有一個:住房。在莫斯科擁有一套住房?這可非同小可呀2不知道為什麼,波普拉南斯基很不喜歡基輔這座城市,一直幻想着遷到莫斯科去,近來他甚至為了這個念頭常常睡不好覺。基輔市的許多風光都不能使他歡樂:每年春潮氾濫、德聶伯河水把低處的小島全部淹沒時遠遠望去水天相接、一片汪洋的景象,從弗拉基米爾大公紀念碑下遠眺時的雄偉壯麗的風光,在春天的陽光照耀下斑斑駁駁、光彩奪目的弗拉基米爾山風上的磚路——波普拉甫斯基對這一切統統毫無興趣,他朝思暮想的只有一件事:遷居莫斯科。
他在報上登過幾次換房啓事——願以基輔市學院路住房一套調換莫斯科一套面積較小的住房,但都毫無結果。雖然偶爾也有過個別人來洽談,但對方的條件簡直像是存心坑人。
莫斯科來電使馬克西米利安-波普拉甫斯基精神大振。白白錯過這樣的機會,簡直是作孽!在社會上混事的人誰都明白,這種機會千載難逢。
總之,不管有多大困難,必須把內侄在莫斯科花園大街那套住房繼承下來。不錯,這事很難辦,非常複雜。但即使排除萬難也要達到目的。老謀深算的馬克西米利安-波普拉甫斯基明白,首先必須走的第一步棋是:無論如何要在內侄的三間住房裏報上户口,哪怕是臨時户口。
星期五上午,波普拉甫斯基來到莫斯科花園街第302號乙樓的房管所辦公室門前,推門走了進去。
這是一個狹長的房間,牆上貼着一張舊宣傳畫,畫面上分幾個步驟介紹對溺水者進行急救的方法。屋裏只有一個沒有刮臉的中年男子孤獨地坐在一張木桌旁,眼神顯得惶惶不安。
“我可以見見房管所主任嗎?”基輔來的經濟計劃工作者脱下禮帽,客客氣氣地問道,同時把手中的小手提箱放在木凳上。
這個看來很平常的問題不知怎麼竟使坐在桌旁的男人很難過,他的臉色馬上變了,斜了來人一眼,嘟嘟囔囔地説了句什麼,意思是:主任不在。
“他是在家裏吧?”波普拉甫斯基又問道,“我的事情很急。”
坐着的人又支支吾吾嘟囔了兩句,反正可以清出那意思是:主任也不在家。
“那他什麼時候來?”
對這個問題那人乾脆不予回答,索性把憂鬱的目光轉向窗外。
為人機靈的馬克西米利安-波普拉甫斯基心想:“啊,明白了!”於是他又問起了房管所的書記。
這一問,沒想到坐在桌旁的怪人竟緊張得臉都紅了,但他的回答還是含含糊糊,意思是:書記也不在……他什麼時候來?不清楚……而且……書記病了……
波普拉甫斯基暗自“啊”了一聲,又問道;
“那,房管所總該有個人在吧?”
“有我在。”那人無精打采地回答説。
“是這麼回事,”波普拉甫斯基鄭重其事地説,“剛剛去世的柏遼茲是我的內侄。您知道,他死在牧首湖畔了。我是他的唯一繼承人,根據法律,我有義務來繼承他的遺產,也就是我們的第50號住宅……”
“我不瞭解情況,同志。”那人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
“可是,請原諒,您既然是房管所的委員,”波普拉南斯基的聲音很洪亮,“就應該……”
這時一個男人徑直推門而入。一看見來人,桌旁那人的臉便變得煞白了。
“你是房管所委員皮亞多拿什克嗎?”來人間坐在桌旁的人。
“是我。”答話的聲音剛剛聽得見。
來人在坐着的人耳邊小聲説了句什麼,坐着的人臉色變得更加難看,隨即站起身來。幾秒鐘後,房管所裏就剩下波普拉南斯基一個人了。
波普拉甫斯基快步穿過鋪了柏油的庭院,向第六個門的第50號住宅走去,邊走邊懊惱地想:“唉,麻煩啦!真該把他們全都……”
波普拉甫斯基剛一按門鈴,門就打開了。他走進昏暗的前室,不禁有些吃驚:不知道是誰給他開的門,前室裏竟一個人也沒有,只是凳子上蹲着一隻大得出奇的黑貓。
馬克西米利安-安德烈耶維奇咳嗽了兩聲,踏了踏腳,這時書房的門打開,卡羅維夫走出來。波普拉甫斯基很有禮貌、但又不失身份地對他點了點頭説:
“我姓波普拉甫斯基,是故去的柏遼茲的……”
但他這句話還沒説完,卡羅維夫已經從口袋裏掏出一塊髒手帕,捂住鼻子,歇歇地哭起來。
“……的姑父……”
“不必説啦,不必説啦,”卡羅維夫打斷他的話,同時拿開堵鼻子的手帕説,“我一眼就看出來了,就猜到一定是您!”他説着,又抽抽搭搭地哭起來,邊哭邊大聲説:“真是糟糕,啊?這叫什麼事呀?啊?”
“是讓有軌電車軋死的?”波普拉甫斯基小聲問道。
“一點兒不錯!”卡羅維夫大聲回答,淚水從夾鼻眼鏡底下流出來,“一點兒不錯!我親眼看見的。您信不,一下子,腦袋就搬家了!右腿,嘎巴一聲,兩截了!左腿,嘎巴一聲,兩截了!您瞧瞧,這些個有軌電車都幹些什麼事!”於是他像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頭碰到穿衣鏡旁邊的牆上,索性倚着牆放聲大哭起來,哭得渾身發抖。
柏遼茲的姑父深為這陌生人的真情所感動,心想,“都説如今沒有熱心腸的人了,看,這不是嗎!”他自己不由得也覺得鼻子發酸了。但是,與此同時,也有一小片使他感到不快的烏雲籠罩住他的心頭,他腦海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這熱心腸的人會不會已經把户口報在死者這所住宅裏了呢?生活中可不乏這類事例呀。
“對不起,請問,您是我親愛的內侄米沙的生前好友吧?”波普拉甫斯基用衣袖擦着沒有眼淚的左眼,同時用右眼認真地研究着悲拗異常的卡羅維夫。但痛哭流涕的卡羅維夫在説些什麼,根本聽不清,只能聽清一再重複的“嘎巴一聲,兩截了!”幾個字。盡情痛哭一場之後,卡羅維夫這才把腦袋離開牆壁,自言自語地説:
“不行,我再也受不了啦!我得去喝三百滴乙醚源草配!”他把淚人兒似的臉轉向波普拉甫斯基説,“看看,都怪這些個有軌電車!”
“對不起,請問,是您給我拍的電報吧?”波普拉甫斯基問道,同時還在冥思苦想:這個奇怪的“喪主”究竟是誰呢?
“他拍的!”卡羅維夫指着大黑貓説。
波普拉甫斯基睜大眼睛,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不行,我受不了!我支持不住了!”卡羅維夫用鼻子大聲抽着氣説,“我老是想起車輪軋腿那個情景……一個輪子總有一百五六十公斤……嘎巴一聲!我得去躺下睡一會兒。”説着他便離開了前室。
這時黑貓動了一下,從凳子上跳下來,後腿直立,兩條前腿叉在腰間,張開貓嘴,口吐人言説:
“嗯,是我拍的電報。那又怎麼樣?”
馬克西米利安-波普拉甫斯基頓時頭暈目眩,手腳發麻,一撒手,小提箱“吟’的一聲掉在地上,他自己則坐在了黑貓對面的凳子上。
“我似乎是在用俄語問你嘛,”大貓嚴厲地説,“那又怎麼樣?”
但是波普拉甫斯基沒有作出任何回答。
“公民證!”黑貓伸出一隻毛烘烘的爪子,尖聲叫喊着,要看公民證。
波普拉甫斯基完全昏了頭,眼睛只看見黑貓眼裏的兩顆火星,別的什麼也看不見了。他身不由己地像抽刀似地從口袋裏一下子抽出公民證遞過去。黑貓從穿衣鏡台上拿起一副黑色寬框眼鏡,架在鼻子上,擺出一副更加神氣的樣子,從波普拉甫斯基顫抖的手裏一把奪過公民證。
波普拉甫斯基暗想:“真有意思,我會不會暈過去?”遠處還傳來卡羅維夫的嗓泣聲,整個前室裏瀰漫着一股乙醇和嫩草配的氣味以及另一種令人作嘔的氣味。
黑貓翻開公民證,看着它問道:
“你這證件是哪個分局發的?”
波普拉甫斯基沒有回答。
“嗯,第四百一十二分局,”黑貓用爪子指着它倒拿着的公民證自己回答自己,“嗯,不錯!我瞭解這個分局!他們隨便什麼人都發公民證!要是我,就不給你這種人發公民證!絕對不發!一看你這副模樣,就會立刻拒絕發給你!”黑貓越説越有氣,一甩爪子把證件扔在地上,隨即打着官腔説:“您參加葬禮的資格被取消了!還是勞您駕,回原住址去吧!”然後它衝門口喊了一聲:“阿扎澤勒!”
一個瘸腿矮子應聲跑進前室。這人生着棕紅色頭髮,嘴角伸出一顆黃色獠牙,左眼長着白翳,穿一身黑色緊身服,腰間皮帶上插着一把鋼刀。
波普拉甫斯基只覺得空氣不夠,呼吸困難,身不由己地站起來,手捂着胸口向後退去。
“阿扎澤勒,你送送他!”黑貓下了命令,隨即走出前室。
“波普拉甫斯基!”進來的矮子用難聽的鼻音説,“我想,你已經開竅了吧?”
波普拉甫斯基點了點頭。
“馬上回基輔去!”阿扎澤勒繼續説,“在那裏老老實實待著!要循規蹈矩,安分守己!不許再夢想什麼莫斯科的住宅!懂了嗎?”
這個生着獠牙、插着鋼刀的斜眼人,險些把波普拉甫斯基嚇死。論個頭他還夠不着基輔經濟工作者的肩膀,可是他的動作卻有條不紊,堅定有力。
這個被稱為阿扎澤勒的人首先拾起地上的公民證,把它遞到波普拉甫斯基顫抖不已的手裏,然後他一手提起鋼紙箱,一手打開門,挽住波普拉甫斯基的胳膊,把他拉到門外樓梯口。波普拉南斯基軟綿綿地倚在牆上,那人卻不用任何鑰匙便打開了波普拉甫斯基的手提箱,從裏面取出一隻用油透了的報紙包着的、已經缺少一條腿的大燒雞。他把燒雞包放在樓梯口旁邊,又從提箱裏取出兩套襯衣、刮臉用具、一本薄薄的書和一個小盒子。他把這些東西放在地上,一腳統統踢到了樓梯上,只留下了那隻燒雞。空提箱也跟着滾了下去,聽它在樓下咚的一聲響,便知道箱蓋已經摔掉了。
然後,這個紅頭髮強盜抓住燒雞雞腿,猛地掄將起來,朝着波普拉甫斯基的脖頸用力打去。燒雞的身子彈了出去,只剩下一條雞腿留在阿扎澤勒手裏。十是,正像著名作家列夫-托爾斯泰所真實地描述的那樣,“奧布浪斯基家裏,一切都混亂了。”①托爾斯泰看到眼前的情況也一定會這麼説的。是的!波普拉甫斯基的眼睛裏一切都混亂了。他覺得有個長長的火花從眼前掠過,接着便躥來一條黑色長蛇,使仲春五月的明亮的白天霎時間變得暗淡無光了。他手裏握着公民證,身子順樓梯滾下去。滾到樓梯拐彎處,他的腳踢碎了一塊窗玻璃,身子這才在樓梯磴上停住。那隻沒有腿的燒雞也一跳,跳地滾下來,從他身旁落進了樓梯護欄中間。留在樓上的阿扎澤勒這時已經三口兩口啃光雞大腿,把根大腿骨插進緊身服的側兜,回到門內,隨手砰的一聲關上了大門。這時波普拉甫斯基聽到了有人正小心翼翼地上樓來的腳步聲。
①《安娜-卡列尼娜》的開篇第二句話。
波普拉甫斯基又往下跑了一層,在樓梯平台處的一把木椅上坐下來,喘了口氣。
一個五短身材的小老頭順樓梯走上來。他穿一身繭綢料舊式西裝,戴一頂硬質綠帶草帽,愁眉不展,顯得異常悲傷。他走到波普拉甫斯基身旁停下,憂傷地問道:
“這位公民,我想向您打聽一下,第50號住宅在哪兒?”
“往上!”波普拉甫斯基簡短地回答。
“非常感謝您,公民。”那人仍然很憂傷地道了聲謝,朝上走去,而波普拉甫斯基則站起來朝下跑去。
這裏讀者可能要問:波普拉甫斯基是不是往民警局跑,去控告幾個強盜在光天化日之下對他施行野蠻的暴力?不。可以很有把握地説:絕對不是。波普拉甫斯基難道會跑進民警局去報告這樣的事?説剛才有個戴眼鏡的黑貓檢查了他的公民證?然後又有個穿黑緊身服。腰裏插着刀的人?……不,他才不會呢!馬克西米利安-波普拉甫斯基是個真正的聰明人!
他已經跑到樓下,忽然發現一層樓的大門口旁邊有個小門。門玻璃已經打碎,裏面是一個小小的房間。他把公民證收進衣袋,回頭看了看,指望能看見他那些被踢下來的東西。但是,一件也沒有看見,而且,自己也覺得奇怪的是,他並不怎麼惋惜。他腦子裏正在考慮着另一個有趣而又誘人的想法——利用剛才問路的小老頭,再檢查一下這該死的第50號住宅。他想:既然此人打聽地址,肯定是初次來,也就是説,此刻他正在直接落入盤踞在50號那夥人的魔爪中。波普拉甫斯基預感到小老頭很快就會從50號出來。現在他根本不再想什麼參加內侄葬禮的事了;去基輔的火車還要幾小時後才開,他的時間很充裕。於是這位經濟計劃工作者回頭看了看,便鑽進了小屋。這時他聽到上面很遠的地方有個關門聲。“他進去了!”波普拉甫斯基不禁暗自替小老頭捏一把汗。他呆的這間小屋很陰涼,有股子老鼠和舊皮靴的氣味。他在一個木墩上坐下來,決意等下去看個究竟。他坐的位置很合適,正好可以清楚地看到第六個門。
但這位基輔來客等待的時間卻比他估計的要長。樓梯上一直沒有動靜。他聽得很清楚。終於五層樓上的門響了一下。波普拉甫斯基屏住了呼吸。對,是那人的腳步聲。“他在下樓。”下面一層樓又有個開門聲。腳步聲沒有了。有個女人的聲音。悲傷的小老頭的聲音……對、對,是他的聲音……他彷彿説了聲“饒了我吧,看在上帝分上……”波普拉甫斯基從破玻璃處把耳朵伸出去傾聽着。他聽到一個女人的笑聲。迅速的、利落的下樓腳步聲。看,一個女人的背影閃了一下。那女人拿着個綠色人造革手提包走出大門,到院子裏去了。又聽見小老頭的腳步聲了。“怪,他像是在往上走,回50號去。聽,上面又有開門聲。嗯,行啊,再等等看。”
這次等的時間不長。開門聲。腳步聲。腳步聲停止。一聲絕望的喊叫。貓叫聲。急促的、細碎的腳步聲,往下,往下,往下走來!
波普拉甫斯基終於等來了。憂傷的小老頭不住地畫着十字,嘴裏哼哼着,驚恐萬狀地從他面前飛跑過去,頭上的草帽不見了,禿頭上有幾道傷痕還流着血,兩條褲腿濕淋淋的。他緊抓住大門的把手,但慌張中忘了門該往裏開還是往外開。他終於把門開開,跑到院裏的陽光下了。
這所住宅算是檢查過了。馬克西米利安-波普拉甫斯基再也不敢考慮繼承住房的事,不敢再想他已故的內侄了。回想自己剛才的危險處境,他不寒而慄。他急忙跑到院裏,嘴裏嘟囔着:“怪不得!怪不得嘛!”幾分鐘後,有軌電車已經載着這位基輔市經濟計劃工作者駛向開往基輔的火車站了。
波普拉甫斯基坐在樓下小屋裏進行觀察的時候,憂傷的小老頭兒在樓上的遭遇是極不愉快的。這個人是瓦列特雜耍場的餐廳管理員安德烈-福基奇-索克夫。民警局到劇院進行調查的時候,索克夫躲在旁邊,一聲沒吭。我們只看到他的兩道眉毛比平常鎖得更緊,還知道他向通信員卡爾波夫打聽過外國魔術家的住處。
於是他找來了。他在樓梯口向波普拉甫斯基道了謝,直接上到五層,按了按第50號的門鈴。
門立即打開,但餐廳管理員索克夫並沒有馬上進去,反而向後倒退了一步。這倒也可以理解,因為給他開門的是個年輕姑娘,她赤身裸體,僅僅在腰部風騷地繫着一條花邊小圍裙,頭上還結着個白色髮結。不過,她腳上卻穿着一雙金光閃閃的繡鞋。這女郎體態苗條、勻稱,如果説她的外貌也還有點缺陷的話,那就是脖子上有一道紫紅色傷疤。
“喂,怎麼啦?既然按了門鈴,就請進來吧!”那女郎用一雙淫蕩的綠眼睛盯着管理員説。
安德烈-索克夫“啊!”了一聲,眨了眨眼,摘下草帽,走進前室。這時,放在前室的電話恰巧響起來。只見那個無恥的女僕把一條腿往椅子上一跨,隨手摘下電話耳機,説了聲:
“喂!”
索克夫簡直不知道該把眼睛藏到哪兒才好,他站在一旁,不住地倒換着雙腳,心裏暗想:“嘿!外國這些女僕可真夠受!呸!噁心!下流!”於是,為了避開這種下流的東西,他把臉轉向旁邊,看着前室的其他地方。
這間昏暗的前室很大,堆放着各種奇奇怪怪的道具和服裝。比如,椅子背上搭着一件鮮紅村裏的黑斗篷,大穿衣鏡台上放着一把長劍,黃金劍柄閃閃發光,另有三把銀柄寶劍隨便扔在角落裏,像普通洋傘或手杖似的。還擺着幾隻鹿角,角上掛着幾頂帶蒼鷹翎毛的圓小帽。
“是的,”只聽女僕對着話筒説,“怎麼?您是麥格爾男爵?請您説吧。對!演員先生今天在家。是的,他將很高興見到您。是的,有客人……穿燕尾服或者黑色西裝。什麼?夜裏十二點以前。”女僕放下聽筒,轉身問索克夫:“您有何貴於?”
“我需要見見演員公民。”
“怎麼?您一定要見他本人?”
“見他本人。”索克夫憂傷地回答。
“我去問問看,”女僕似乎有些猶豫,隨即把柏遼茲書房的門打開一個小縫兒,向裏面報告説,“義士,這裏有個小老頭兒,説是想見見主公。”
“讓他進來吧。”書房裏傳出卡羅維夫嘶啞的聲音。
“請到客廳吧。”女郎很大方地説,彷彿她也穿着衣服,像個人樣子似的。她推開客廳的門,自己卻離開了前室。
索克夫一進屋,便被客廳裏的景象嚇住了,甚至忘記了自己要辦的事。透過幾扇大窗上的彩色玻璃(這玻璃是失蹤的珠寶商遺蠕異想天開的產物)照射進來的陽光,顯得極不尋常,給人一種教堂裏的神秘感。此外,儘管春末的天氣已相當熱,屋裏的老式大壁爐裏仍然爐火熊熊。然而這裏非但不熱,剛一進來時反而像是走進了地窖,感到一股陰森森的襲人濕氣。壁爐前鋪着一張虎皮,虎皮上卧着一隻龐大的黑貓,正安閒地眯着眼睛望着爐中燃燒的薪柴。旁邊放着一張桌子。素常就敬畏上帝的索克夫一看見它,不由得打了個寒戰:桌上鋪着一塊教堂用的花緞,花緞上擺着許多落滿灰塵、長了黴的大肚酒瓶。酒瓶中間有一個大盤,一看便知它是純金製品。有個紅頭髮矮子,腰間插着短刀,正坐在壁爐近前用一柄長劍挑着一大塊肉在爐火上烤,肉汁滴在火上,一縷縷油煙飄進煙道。爐裏不僅散發出烤肉味,還有一種濃郁的香水和神香的氣味瀰漫開來。索克夫已經從報上看到關於柏遼茲被軋死的消息,並且知道他的住處,所以這裏的氣味甚至使他想到:這也許是在舉行追薦儀式超度柏遼茲的亡靈吧。不過,他馬上驅散了這個顯然荒唐的想法。
索克夫瞠目結舌,正站在那裏不知怎麼辦,忽然聽到一個深沉的男低音説:
“請問,您有何見教?”
索克夫這才看到他要見的人就呆在燈光陰影裏。
魔術師伸開四肢仰卧在一張寬大的低沙發牀上,牀上散揚着幾個枕頭。索克夫覺得魔術師好像只穿着件黑色內衣和一雙黑色的尖頭軟底鞋。
“我是瓦列特劇院的餐廳管理員……”索克夫用傷心的語調開始説。
魔術師彷彿想堵住索克夫的嘴似的,把一隻帶着幾個鑽石戒指的手伸到前面,激動地打斷了他的話:
“不,不,不!一句話也不必多説!無論如何不必多説,永遠別再説這些話了!您那餐廳的東西我是絕不會吃一口的!尊敬的公民,昨天我從你們餐廳門前路過時聞到的那股子鱘魚肉和羊奶乾酪氣味,至今也忘不了。尊敬的先生!羊奶於酪從來沒有綠色的,您一定是受人騙了,上了當。乾酪應該是白色的。對,還有那茶水呢?簡直是泔水嘛!我親眼看見一個衣服很髒的姑娘用水桶往大茶炊裏添冷水,接着便從茶炊裏倒茶給客人喝。不,親愛的,這絕對受不了!”
“請您原諒,”被這種突然攻擊嚇呆了的管理員解釋説,“我不是為這事來的,跟鱘魚肉沒關係。”
“鱘魚肉臭了,怎麼説沒關係?啊?!”
“肉店分給我們的就是二級新鮮度的鱘魚肉。”管理員解釋説。
“親愛的,你這是胡扯!”
“怎麼是胡扯呢?”
“所謂‘二級新鮮度’就是胡扯!新鮮不能分等級,新鮮就是新鮮,它是一級的,同時也是最末級的。如果説鱘魚肉的新鮮度是二級的,那就是説,它發臭了!”
“請您原諒……”管理員又想解釋,他不知道該怎樣擺脱這位外國演員的糾纏。
“我不能原諒!”魔術師的語氣很嚴厲。
“我不是為這事來的!”管理員也急着説。
“不是為這事?……”外國魔術家感到奇怪,“除此之外,您還會有什麼事來找我?如果我的記憶不錯的話,在你們這一行業中我過去只認得一個人,那是個隨軍的飲食品商販。但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當時您還沒有出生。不過,我也高興見到您。阿扎澤勒!給這位管理員先生搬個凳子來!”
正在壁爐旁烤肉的矮子聞聲轉過頭來,他的獠牙使索克夫又吃了一驚。矮子以敏捷的動作搬過來一個深色柞木小方凳。這屋裏再沒有別的座位了。
“十分感謝!”索克夫道了聲謝,往上一坐,只聽後面一條凳子腿嘎巴一聲折斷了,他一屁股坐到地上,痛得哎喲一聲。倒下去的時候他的腿掛住了面前的小凳,把凳子上一大杯紅葡萄酒全都灑在自己褲子上。
外國演員高聲説:
“啊!您沒有摔着吧?”
阿扎澤勒把索克夫扶起來,又給他搬來另一個小凳。主人請他脱下褲子在爐前烤烤,他憂傷地謝絕了。他十分尷尬地穿着一身濕衣服,小心翼翼地坐到另一個小矮凳上。
“我就喜歡坐矮座位,”演員説,“坐矮座位摔下去也不那麼可怕。對,我們剛才談到鱘魚肉,是吧?親愛的!任何一個餐廳管理員的座右銘都應該是:新鮮、新鮮、新鮮!您明白嗎?好吧,來,您要不要嘗一嘗?……”
藉着爐火的紅光,索克夫看到長劍在他面前一閃,阿扎澤勒把一塊噝噝響的烤肉放到金盤子裏,加上一點檸檬汁,取過一把兩齒金叉遞給他。
“非常感謝……我不……”
“不,不,您嚐嚐!”
管理員為了禮貌,只好叉起一小塊放到嘴裏。他立刻感到這肉確實非常新鮮,味道極其鮮美。但是,索克夫正嚼着清香美味的烤肉,卻又險些噎住並摔倒,因為有隻大黑鳥從鄰室飛進來,用翅膀在他的禿頭頂上輕輕蹭了一下。黑鳥落到壁爐擱架上的大掛鐘旁邊,原來是隻貓頭鷹。所有餐廳的管理員都神經質,索克夫也不例外。他暗自想:“我的上帝!這所房子真夠受!”
“給您來杯葡萄酒吧?要白的?紅的?平常在這個時間您喜歡喝哪國產的葡萄酒?”
“非常感謝……我不會喝酒……”
“何必這樣呢!那麼您想不想擲一回骰子?也許您喜歡別的什麼遊戲?玩骨牌?打撲克?”
“我不玩這些,”管理員疲倦地回答。
“那就更不好了,”主人評論道,“不知您有什麼高見,依我看,男人如果不喝酒,不玩牌,不願跟漂亮女人打交道,又不喜歡在餐桌旁聊天,那他身上必然有某種不大好的東西:要麼患有嚴重疾病,要麼是內心裏憎恨周圍的人。當然,也可能有例外。過去和我在一起吃喝過的人們當中,就有過一些齷齪透頂的傢伙!好吧,説説您有什麼事吧。”
“您昨天表演了魔術……”
“我?”外國演員驚奇地高聲問道,“沒有的事,您可別這麼説。這種事跟我的身份也不大相稱!”
“請您原諒,”管理員有些發慌,“不過,那場魔術節目……”
“噢!對,對!親愛的!我告訴您一個秘密吧:我根本不是演員,我只不過想觀察一下大多數莫斯科人,而最適於進行這種觀察的場所莫過於劇院。所以,我的幾個隨從,”他用下巴指了指黑貓那邊説,“就在劇院演出了那麼一場節目,而我呢,只不過坐在一旁對莫斯科人進行了觀察而已。不過,您也不必愁眉苦臉的,您説吧,那場節目怎麼會使您找到我這裏來啦?”
“您看,是這麼回事:節目裏有一場是從天花板上落鈔票,”管理員壓低聲音,難為情地回頭望了望説,“那些鈔票都被觀眾搶了去。過了一會兒,有個年輕人來到我的小賣部,掏出一張十盧布票子買東西,我找給他八盧布半……後來又有人來。”
“也是年輕人?”
“不,這回是個中年人。接着來了第三位,第四位。我都給他們找了錢。今天早晨要算賬,一看,那些都不是錢,是些紙條。小賣部整整虧了一百零九盧布。”
“哎呀呀!”外國演員大聲叫道,“難道他們會以為那是真鈔票?我不相信他們是有意這麼幹的。”
管理員愁眉苦臉,撒着嘴,回頭望了一眼,什麼也沒説。
“莫非是些騙子?”魔術演員不安地問眼前的客人,“難道莫斯科人中間會有騙子手?”
對於這個問題,管理員只是慘然苦笑了一下。但這一笑便把主人的所有疑問都打消了:是的,莫斯科人中間有騙子手。
“這太卑鄙了!”主人沃蘭德憤慨地説,“坑害您這麼個可憐的窮人……我説得對吧,您不是很窮嗎?”
索克夫把脖子縮進肩裏,一眼便看得出他確實是個可憐的窮人。
“您有多少存款?”
雖然沃蘭德這句話是以無限同情的語氣問的,但這樣的問話總不能不説是太沒有分寸了。管理員一時不知該説什麼好。
“在五個儲蓄所共存有二十四萬九千盧布,”一個破鑼般的聲音從隔壁書房裏回答説,“另外,家裏的地板底下還藏着二百枚十盧布的金幣。”
管理員索克夫的身體像是和凳子黏在一起了。
“嗯,當然唆,這點錢算不了什麼。”沃蘭德寬宏大量地對客人説,“不過,説實話,就連這點錢對您也沒有用。您什麼時候死?”
管理員這回真的生氣了:
“這種事誰都不知道,而且這和誰都沒關係!”
“哼,可不,不知道,”隔壁書房裏那個討厭的聲音又説話了,“其實,這種事並不難知道,又不是牛頓的二項式定理!這個人將在九個月之後,也就是明年二月,死於肝癌,死在國立莫斯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的第四號病房裏。”
索克夫的臉色變得蠟黃。
“九個月,”沃蘭德沉思着説,“二十四萬九千……這就是説,大致估算一下的話,每個月平均二萬七千盧布?不算多,但是過一般的生活總也夠用了。另外還有那些金幣呢。”
“那些金幣他是不可能兑換的,”使索克夫從心裏發冷的那個聲音又説,“安德烈-福基奇死後,他那所房子很快就會被拆除,金幣被挖出來送到國家銀行去。”
“所以,我勸您最好別住進醫院,”外國演員繼續説,“您想想,在那些毫無希望的病人的痛苦呻吟聲中,死在病房裏,多沒意思!不如用二萬七千盧布舉行個盛大宴會。在一幫醉醺醺的美女和豪放的朋友的包圍中,服點毒藥,在彈唱吹奏聲中到[另一個世界]那裏去,不是更好嗎?”
管理員坐在椅子上紋絲不動。他立刻顯得蒼老了許多:眼睛周圍出現了黑圈,兩腮塌陷下去,下巴也耷拉下來。
“不過,我們想象得太多了,”主人大聲説,“還是談正事吧。您把您收到的紙條給我看看。”
管理員激動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報紙包,打開一看,愣住了:紙包裏是一沓好好的鈔票。
“親愛的朋友,看來您確實是身體不大好。”沃蘭德聳聳肩説。
索克夫奇怪地笑着站起來,結結巴巴地問道:
“可是,要是它再……”
“嗯……”沃蘭德沉思着説,“那您就再來找我。歡迎光臨!和您認識,我很高興。”
這時卡羅維夫從書房裏跑出來,抓住索克夫的胳膊,搖晃着請求安德烈-福基奇代他問候所有的人,向大家致意。管理員昏昏沉沉地向前室走去。
“赫勒①!送客人!”卡羅維夫喊道。
①這個名字與希臘神話中的赫勒相同。據希臘神話,國王的女兒赫勒因不堪繼母虐待,同弟弟一起乘有翼山羊出逃,飛行中墜海死去。
紅頭髮裸體女郎又出現在前室了!索克夫輕輕地説了聲“再見!”從門縫擠出來,醉漢似的踉踉蹌蹌往樓下走。他下到四層樓停下來,坐在樓梯上,掏出紙包來檢查了一下:鈔票還都在。
這時,從四層的一家房門裏走出來一個拿綠色手提包的婦女。她看見有個小老頭兒坐在樓梯上傻乎乎地盯着鈔票,撇嘴笑了笑,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説:
“我們這座樓是怎麼搞的?一大早就有醉鬼。樓道里的玻璃也給打碎了。”她仔細看了看索克夫,又説,“喂,這位公民,你要那麼多錢幹嗎!你呀,還不如分給我點兒!啊?”
管理員嚇了一跳,麻利地把鈔票收起來説:
“饒了我吧,看在上帝分上!”
“見你的鬼去!守財奴!我不過是開了句玩笑。”婦女放聲大笑,下樓去了。
索克夫慢慢站起來,舉起手想扶扶草帽,這才發現頭上沒有帽子。他非常不想再返回去,可又捨不得那頂草帽,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上樓去,又按了一下門鈴。
“您還有什麼事?”還是那個該死的裸體赫勒問他。
“我忘了拿草帽。”索克夫指着自己的禿頭説。赫勒轉過身去,管理員索克夫心裏罵了一句,閉上了眼睛。當他再睜開眼時,赫勒正拿着一頂草帽和一把黑柄寶劍遞給他。
“這不是我的。”管理員推開寶劍,迅速抓過草帽戴上。
“難道您來的時候沒帶寶劍?”赫勒像是感到奇怪。
管理員嘟囔了一句什麼,快步向樓下走去。戴上草帽後他覺得頭有些不舒服,像是太熱,便把帽子摘了下來。這一來他嚇壞了,不禁輕輕喊了一聲:拿在他手裏的是一頂天鵝絨的圓軟帽,上面還插着一根磨壞了的雞翎。索克夫不由得畫了個十字。但這時小絨帽忽然瞄地叫了一聲,變成了一隻小黑貓,從他手裏一下又跳上頭頂,四隻爪子使勁抓住了他的禿頭。管理員沒命地喊了一聲,朝樓下跑去,小貓則跳下來順樓梯跑上去。
索克夫跑出樓門,穿過院子,飛快地跑出了大門,永遠地離開了這所魔鬼的房子——第302號乙樓。
他後來的情況我們也很清楚。跑出大門後,他賊眉鼠眼地回頭望了望,好像在尋找什麼。一分鐘後他就站在街對面的一家藥房裏了。他剛剛説出“請問……”兩個字,櫃枱裏的女售貨員便大喊大叫地説:
“公民!您的頭上全是傷啊!……”
五分鐘後管理員頭上纏好了紗布。他打聽到兩位治療肝臟病最有名的專家:貝爾納德斯基和庫茲明。他還問明瞭其中住得最近的是庫茲明大夫——往前走過一棟房子,有座獨門獨院的白色小樓就是他的診所。索克夫欣喜若狂,一分鐘後便來到了這座小樓。小樓相當古老,但它仍使人覺得非常舒適。索克夫只記得首先接待他的是個老年婦女,她迎上來想接過他的帽子,見他沒戴帽子,便吧喀着乾癟的嘴唇走開了。
隨後出現在大穿衣鏡旁的小拱門下的是一位中年婦女,她告訴他:現在只能掛十九日的號,在這之前沒有號了。管理員馬上就想出了辦法:他眯起眼裝出無精打采的樣子,望着拱門內前室裏候診的三個人,用耳語般的聲音説:
“我病得快死了……”
那婦女困惑不解地看了看索克夫頭上的紗布,猶豫了一下説:
“行啊,沒辦法……”她讓索克夫進了小拱門。
與此同時對面的房門打開,一副金絲邊夾鼻眼鏡一閃,一個穿白罩衫的婦女説:
“各位公民,讓這位病人提前進來吧。”
索克夫還沒有來得及四下看一眼,便站到庫茲明教授的診室了。這是個普通的狹長房間,裏面並不顯得莊嚴可怕,也沒有一點醫院的氣氛。
“您怎麼啦?”庫茲明教授用悦耳的聲音問,同時關切地看着索克夫頭上的繃帶。
“我剛才從可靠方面獲悉,”索克夫瞪起眼睛,呆痴地看着玻璃鏡框裏的一張集體照片回答説,“我將在明年二月死於肝癌。我懇求您制止病情的發展。”
庫茲明教授仰身靠在哥特式座椅的高椅背上,問道:
“對不起,我沒聽懂您的意思……怎麼,您已經請醫生看過?您頭上為什麼纏着繃帶?”
“請什麼醫生?!……您還沒見過這樣的醫生呢!……”這時索克夫的牙齒忽然格格地響起來,“請您別管頭上的繃帶,這都沒關係。您別管腦袋!腦袋跟這毫無關係,我是請求您制止肝癌的發展。”
“可是,請問,這是誰告訴您的?”
“請您相信他吧,”管理員懇切地請求,“他肯定是知道的。”
“我一點也不明白,”教授聳聳肩膀,同時把座椅向後一推,離開了桌子,“那個人怎麼會知道您什麼時候死呢?他又不是醫生!”
“而且知道死在第四號病房!”管理員回答説。
庫茲明教授看看眼前的病人,再看看他的頭和兩條濕褲腿,心想:“麻煩事夠多了!又來了這麼個瘋子!”
“您喝酒嗎?’墩授問道。
“從來不沾邊兒。”管理員回答。
一分鐘後他已脱去外衣躺在冰涼的人造革卧榻上,教授揉着他的肚子。經這一揉,管理員的情緒大大好轉了。於是,教授絕對肯定地説:現在,至少就目前的檢查來看,沒有任何癌症跡象。但是,既然來了……既然受到江湖騙子的嚇唬,自己又有些擔心,最好作一次全面化驗……教授迅速地開着各種化驗單,一面對他解釋着哪一張該拿到什麼地方去,該送去什麼化驗物……另外還寫了一張字條交給他,叫他去找神經科專家布勒教授,並且告訴他:您的神經已經完全失調了。
“我該付給您多少錢,教授?”索克夫掏出鼓鼓囊囊的錢夾子,用顫抖的聲音和顏悦色地問。
“您隨便。”教授生硬而冷淡地回答。
管理員掏出三張十盧布鈔票放在桌上,然後又用異常柔軟的、像貓爪子似的動作在鈔票上面放了一小摞用報紙包着的東西,放下時它發出輕微的金屬聲。
“這是怎麼回事?”庫茲明教授捻着兩撇小鬍子問道。
“請別見笑,教授,”管理員小聲説,“我求求您想法制止我的癌症發展吧!”
“請馬上把您的金幣收起來!”教授態度高傲而嚴峻,“您最好還是去治治您的神經!明天送尿來化驗。不要多喝茶,完全不要吃鹽!”
“菜湯裏也不能放鹽?”索克夫問。
“什麼都不要放!”教授命令道。
“嗨!”管理員憂鬱地嘆了口氣,用深受感動的目光望着教授,收起報紙包着的金幣,一步步倒着退向門口。
這天下午教授的病人不多。黃昏前最後一位病人也走了。教授一邊脱自罩衫,一邊無意中朝索克夫放下三十盧布的桌角看了一眼,他看到:桌上根本不是十盧布鈔票,而是三張“阿布勞一久爾索”香檳酒①的商標。
①阿布勞一久爾索是蘇聯北高加索地區克拉斯諾達爾市附近的一個城鎮,有個著名酒廠,生產名牌香檳酒“阿布勞-久爾索”。
“鬼曉得是怎麼回事!”庫茲明教授嘟噥了一句,在地上拖着已脱下一隻袖子的白罩衫走過來,摸了摸那幾張紙,“看來,剛才這人不僅有精神病,還是個騙子手!可他來找我幹什麼呢?叫人納悶兒!難道就為了弄到一張化驗尿的化驗單?噢,他一定是把大衣偷走了!”於是教授只穿着白罩衫的一隻袖子急忙跑向前室,站在前室門口尖聲喊道:“克謝尼婭-尼基季什娜!你快看看,大衣是不是還都掛在那兒?”
大衣一件不少。但是,當教授脱下白罩衫又回到桌前時,他的兩腳卻像在地板上生了根,眼睛盯着自己的辦公桌怔住了;在剛才還放着幾張酒瓶商標的地方,蹲着一隻可憐巴巴的小黑貓,它正衝着一小盤牛奶在喵喵叫。
“這是怎麼回事,請問?!這太……”教授突然感到自己的後腦勺發涼。
聽到庫茲明教授有氣無力的喊聲,女護士克謝尼婭-尼基季什娜急忙跑過來安慰他:小貓必然是哪個患者有意扔下的,這種事別的教授也遇到過。
“大概是因為它的主人家生活不富裕吧,”克謝尼婭-尼基季什娜對教授解釋説,“他們以為咱們這裏當然會……”
兩人開始猜測扔小貓的人。懷疑最後落到一個患胃潰瘍的老太太身上。
“是她,當然是她,”克謝尼婭-尼基季什娜説,“她準是想:我反正快死了,可這隻小貓怪可憐的。”
“那也不對呀!”庫茲明教授大聲説,“牛奶呢?牛奶也是她帶來的?還有這個小盤子?”
“她用個小膠皮口袋裝了來,在這兒倒在盤子裏的。”克謝尼婭-尼基季什娜解釋説。
“不管怎麼樣,您先把這小貓和盤子拿掉吧。”庫茲明命令説,並親自把女護士送出了門。可是他再回到辦公桌前時,又發生了新的情況。
教授正往牆上掛白罩衫,聽到院子裏有人大笑,往窗外一看,又驚呆了:一個只穿內衣的婦女正穿過院子向對面的平房跑去,院裏的小男孩在衝她大笑。教授甚至認出了這位婦女是瑪利亞-亞歷山德羅夫娜。
“怎麼搞的?!”庫茲明教授顯然對這種行為十分鄙視。
這時從女兒住的隔壁房間裏傳來了留聲機的聲音,放的是狐步舞曲《阿利路亞》。同時還聽見身後有麻雀的唧唧喳喳聲。回頭一看——一隻很大的麻雀正在他的辦公桌上跳來跳去。
教授暗自想:“嗯,要鎮靜!……這麻雀想必是在我離開窗子的時候飛進來的。一切都是正常現象。”但是,他確實感覺到一切都不正常了,主要是因為這隻可惡的麻雀。教授再定睛一看,麻雀也非同尋常:它拖着左腿,好像有點瘸,但顯然是故意裝的,歪着頭,眼睛億斜着……總之,它正踩着留聲機的音樂節拍在跳狐步舞,像小酒館櫃枱旁那些醉漢一樣。它極力做出各種醜態,還不時地朝教授這邊瞟上一眼。庫茲明一把抓住電話機,想打電話給老同學神經科醫生布勒教授,問問他:人到了六十歲的年紀出現這種麻雀幻視,還突然感到頭暈,這意味着什麼。
這時麻雀跳到別人送給教授的大墨水瓶上,拉了一泡屎(我不是開玩笑),飛起來,在空中一動不動地停了一會兒,然後猛地衝向牆上的鏡框——醫科大學一八九四屆畢業生的全體合影。它用鋼鐵般的嘴只輕輕一啄,便把玻璃啄得粉碎,然後才從窗口飛了出去。庫茲明教授沒有給布勒教授打電話,而是撥了另一個號碼——水蛙室①的電話。他報了自己的姓名,請他們立即送些水蛙到自己家來。
①指醫院中培養醫用水蛭(醫蛭)的房間。水蛭用於吸取患者的膿或血。
教授放下電話,剛轉過身,又不禁驚叫了一聲:辦公桌對面坐着一位包着護士頭巾的婦女,拿着個手提包,提包上寫着“水蛭”兩個字。再一看她那張臉,教授簡直嚎叫起來:一張男人的大嘴歪斜着,嘴角幾乎連着耳朵根,嘴角處伸出一顆黃色獠牙,兩隻眼睛像死人一樣呆滯無神。
“這些錢我收回去,”那護士用男低音説,“放在這兒也沒有用。”她用鳥爪似的手把幾張酒瓶標籤收起來,她本人也隨即消融在空氣中了。
兩小時後,庫茲明教授躺在家中卧室的牀上,他的兩太陽穴上、兩耳後面和頸部掛滿了水蛙。灰白鬍子的布勒教授坐在他腳旁的一牀絎過的綢面被子上,用同情的目光望着他,不斷地安慰説:這一切都是無稽之談。窗外夜已深了。
這天夜裏,莫斯科是否還發生了別的什麼怪事,我們不得而知;而且,當然,也不打算再作進一步的探索,因為我們該轉入這個真實故事的第二部了。親愛的讀者,請隨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