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臨近了,必須迅速行動。瑪格麗特眼前模模糊糊,什麼也看不清。她只記得無數燈火和一個光怪陸離的大水池。她剛一站到池中,赫勒和她的助手娜塔莎就用一種黏稠的熱乎乎的紅色漿液沖洗她的全身。她感到嘴唇上有一股鹹味,這才明白:她們兩人是在用鮮血給她沖洗,她彷彿穿上了一身血紅的法衣。不一會兒,這法衣又換成另一種黏稠而透明的玫瑰色法衣了,一股濃郁的玫瑰香氣使她感到昏昏沉沉。然後兩人把瑪格麗特扔到一張水晶卧榻上,用一種很大的綠色葉子研磨她的全身,直磨得身上閃閃發亮。大黑貓也鑽進來幫忙,它蹲在瑪格麗特腳旁,擦亮她的兩隻腳。它神情專注,十分認真,活像一個在大街上替人擦皮鞋的。瑪格麗特不記得是誰用白玫瑰花瓣給她縫製好一雙便鞋,也不記得那雙鞋怎樣穿到了她腳上,金縷編成的鞋帶又是怎樣自動結好的。然後便有某種力量把她提了起來,放到一面大鏡子前,她頭上忽然出現了一頂鑲滿鑽石的王冠。這時卡羅維夫不知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把一個鑲在橢圓框裏、系在項鍊上的、沉重的黑毛獅子狗雕像掛在瑪格麗特胸前,那條項鍊本身也很沉重。戴上這件飾物之後,女王感到非常吃力,她覺得項鍊磨得脖頸痛,雕像壓得直不起腰。這個吊着黑獅子狗雕像的沉重項鍊雖然帶來不便,但還是有所補償的:戴上它之後,卡羅維夫和河馬便顯得對瑪格麗特格外敬畏了。
“沒關係,沒關係,沒關係!”卡羅維夫嘟嘟囔囔地站在有水池的房間門口説,“一點辦法也沒有,需要這樣,需要,需要。女王,請允許我再向您提出最後一項建議吧:今天的來賓中有各種各樣的人,噢,三教九流,無所不包,但是,瑪格女王,您可對誰都千萬不要有半點另眼相看之處!即使有人使您不喜歡……我知道,您當然也不會形之於色的……不要這樣,不要,連想都不要這樣想!對方會發現的,在同一瞬間就會發現。您還是應該喜歡他,喜歡他,女王。為此,您這位晚會女主人將得到百倍的報償!還有,也幹萬不要忽視任何人。如果您沒有時間同誰講句話,那麼,哪怕只對他微微一笑或輕輕朝他轉一下臉也好,怎麼都行,唯獨不要不理睬。沒有得到您青睞的人會為此而憔悴的……”
瑪格麗特由卡羅維夫和河馬扶着走出水池房,邁進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
“我來,我來,”黑貓河馬説,“讓我來發出信號吧!”
“發吧!”卡羅維夫在黑暗中回答。
“晚會開始!”黑貓一聲刺耳的尖叫。瑪格麗特不由得也跟着大喊了一聲,隨即閉起眼睛呆了幾秒鐘。這一聲叫後頓時有千萬條霞光向她射來,音樂聲和一陣異香也隨之飄來。瑪格麗特由卡羅維夫攙扶着向前走去。她看到自己進入了一片熱帶森林。林中藤蔓上有許多紅胸脯、綠尾巴的鸚鵡跳來跳去,它們一看見她,便齊聲鳴叫起來:“我非常高興!”——叫聲震耳欲聾。但瑪格麗特很快便出了森林,進入一個晚會大廳,林中那種浴室般的悶熱頃刻間被大廳裏爽人的涼氣所代替。大廳兩旁是兩排亮光閃閃的黃石圓柱。這裏也和森林裏一樣沒有客人,只是每根圓柱旁都佇立着一個黑人,赤身裸體,頭上纏着銀白色頭巾,一動不動。當瑪格麗特帶領隨從人等(阿扎澤勒不知從哪兒也加進來了)飄入大廳時,黑人們非常興奮,一張張黑臉變成了褐紅色。這時卡羅維夫才鬆開了瑪格麗特的胳膊,並對着她耳邊輕輕説:
“徑直朝鬱金香花叢走!”
瑪格麗特看到,前面突然出現一堵白鬱金香組成的矮牆,牆後面有無數用玻璃罩罩住的燈火,燈火前面坐着許多穿燕尾服的男人,露出潔白的胸脯和黑色肩膀。這時瑪格麗特才明白:晚會的音樂聲是從這裏發出的。瑪格麗特感到小號的吼叫聲鋪天蓋地向她襲來,緊接着小提琴聲異軍突起,高亢激越的琴聲像血一樣沖刷着她的全身。這是一支約由一百五十人組成的樂隊在演奏波羅涅茲舞曲①。
①波羅涅茲舞是波蘭的一種隆重的古典交際舞。
高高站在樂隊前面的穿燕尾服的人看見瑪格麗特進來,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但又慌忙做出笑容,舉起雙手指揮整個樂隊站了起來。樂隊一秒鐘也沒有停止演奏,繼續以站立姿勢使瑪格麗特沐浴在熱情的音樂聲中。樂隊前面指揮台上的人則轉過身來,把雙手向兩旁一分,對瑪格麗特一行深深鞠了一躬。瑪格麗特微笑着向他揮手致意。
“不行,這不夠,不夠,”卡羅維夫急忙在她耳邊説,“這樣他會一夜都睡不着覺的。該對他喊一聲:‘向您致敬,華爾茲之王!’”
瑪格麗特照他的話喊了一聲,同時不禁為自己那壓倒樂隊演奏的洪鐘般的聲音感到吃驚。那指揮幸福得顫抖了一下,急忙把左手放在胸口上表示感謝,同時右手繼續揮動着白色小棒指揮演奏。
“還不夠,不夠,”卡羅維夫又在她耳邊説,“該向左邊兒看看,看看第一小提琴手,對他們點點頭,要讓他們每個人都感覺到您已經注意到了他本人。他們都是世界名人。坐在這邊第一個樂譜架後面的就是維坦①。對,就這樣,很好。咱們往前走吧。”
①維坦-亨利(1820-1881),比利時卓越的小提琴演奏家、作曲家。1845-1852年間曾在俄國彼得堡工作。
瑪格麗特飄然向前走去,一邊問道:“這指揮是誰?”
“約翰-施特勞斯①,”黑貓從旁大聲説,“我敢説,任何晚會都從來沒請到過這樣的樂隊,不然,就把我吊死在熱帶林的藤條上。這樂隊是我請來的!我還要對您説,凡接到邀請的,沒有一個託病不來,也沒有一個拒絕。”
①約翰-施特勞斯(1825-1899),奧地利作曲家,所作圓舞曲具有旋轉舞步的快速律動的特徵,世稱“維也納圓舞曲”,流傳甚廣。
第二個大廳兩旁沒有圓柱,而是有兩堵矮矮的花牆,一邊是鮮紅、粉紅和乳白的各色玫瑰,另一邊全是日本的重瓣山茶花。花牆之間噴泉飛舞,潺潺有聲,三個大酒池中的香檳酒冒着氣泡,彷彿在沸騰。其中一個酒池呈晶瑩的淡紫色,另一個像紅寶石般殷紅,還有一個是完全由透明的水晶砌成的。酒池旁各有幾名纏着紅頭巾的黑人在斟酒,他們用長柄白銀勺直接從酒池裏把酒自進平底大杯中。玫瑰牆中間還有一個豁口,那裏設有音樂台,一個穿紅色燕尾服的人正在台上奮力指揮。他面前的爵士樂隊也在賣勁地演奏,聲音之大,甚至令人無法忍受。一看見瑪格麗特,那指揮便深深地彎腰施禮,兩手幾乎夠着地板。然後他直起腰來,尖聲高叫:
“阿利路亞!”
他拍了一下膝蓋,然後又交叉着在另一個膝蓋上拍了兩下,從最邊上的隊員手裏奪過金鈸,朝那隊員的頭上敲了一下。
瑪格麗特快走出這個大廳時才看清這位爵士樂隊指揮,為了激勵隊員們與前面大廳傳來的波羅涅茲舞曲爭勝,正用手中的金鈸挨個敲擊樂隊隊員們的頭。隊員們則一個個做出滑稽的恐懼面孔蹲下身去。
一行人終於飄到一個平台上。瑪格麗特看到:這就是她剛進來時卡羅維夫在黑暗中舉着神燈迎接她的地方,不過此刻的平台上卻點起了一串串光彩炫目、令人不敢正視的葡萄形水晶吊燈。隨從們請瑪格麗特站到一個特定的位置上,她發現位置的左下方有一個不高的紫晶雕刻的圓柱。
“當您感到十分吃力的時候,您可以扶住這根圓柱。”卡羅維夫又在她耳邊説。
有個黑人把一個繡着金獅子狗的墊子放在瑪格麗特腳前,瑪格麗特便身不由己地(像是什麼人用手拉了她一下似的)屈起膝蓋,把右腳放在那墊子上了。她往兩邊看了看,卡羅維夫和阿扎澤勒兩人垂手站立在兩旁,姿勢十分莊重。阿扎澤勒旁邊還站着三個年輕人,那樣子使瑪格麗特模糊地想起了亞巴頓。她覺得背後有一股冷氣吹來,回頭一看——身後的大理石牆上正噴出一股葡萄酒,在牆根處形成一個冷森森的酒池。她還感到左腳旁有一個温暖的、毛茸茸的東西,原來是黑貓河馬卧在她腳旁。
瑪格麗特站在最高的平台上,面前的腳下是一個又寬又高的、鋪着地毯的階梯。在階梯下面很遠很遠的地方,就像她反拿着望遠鏡觀看似的,她看到一個無比高大的門廳。門廳的牆壁上裝着個極其寬闊的壁爐,那冷森森、黑洞洞的爐口很大,足能自由地開進一輛五噸大卡車。大門廳和整個階梯上燈火輝煌,炫人眼目,但卻空無一人。她身後的樂隊演奏聲這時聽來已相當遙遠了。她們一行人在平台上默默地站了大約一分鐘。
“來賓在哪兒啊?”瑪格麗特問卡羅維夫。
“會來的,女王,會來的,馬上就來。賓客是絕對不會少的,説實話,我寧願去劈劈柴,也不願站在這裏接待這些客人。”
“還説什麼去劈劈柴,”愛搭訕的黑貓又插話了,“我甚至寧肯去有軌電車上當售票員,世上再沒有比這更糟的工作了。”
“什麼都要提前準備好才行,女王,”卡羅維夫透過他那隻破碎的單光眼鏡眨着眼睛解釋説,“假如第一個到來的客人站在那裏躑躅不前,不知如何是好,而他那合法的美格拉①則在旁邊沒完沒了地前咕,怨他帶她來得比所有人都早,這最叫人難堪不過。那樣的晚會簡直該扔進臭水溝,女王。”
①美格拉原指古希臘神話中復仇三女神之一,是憤怒與嫉妒的化身;這裏指吵鬧不休的潑婦。“合法的”指按宗教儀式正式結婚的。
“一定得扔進臭水溝。”河馬也跟着幫腔。
“到午夜還有十來秒鐘,”卡羅維夫説,“馬上就要開始了。”
瑪格麗特覺得這十秒鐘極其漫長。好像早已過了,卻仍然什麼動靜也沒有。這時,猛然間聽得下面階梯盡頭的大壁爐裏發出一聲巨響,一個絞刑架伴着響聲從壁爐裏衝出來,上面還吊着個晃晃悠悠的、半腐爛的屍體。那屍體從絞索上“啪”的一聲掉在地上,化為烏有,同時在原地出現了一個穿燕尾服和漆皮鞋的黑髮美男子。接着,壁爐中又飄出一口相當腐朽的小棺材,棺材蓋立即飛到一旁,從裏面滾出一具屍體。而當黑髮美男子殷勤地跑到這具屍體跟前時,它已經變成一個輕桃風騷的裸體女人了,她穿着精緻的黑皮鞋,頭上插着黑色翎毛。美男子彎起胳膊讓那女人挽住,於是這一對男女便順着階梯快步拾級而上。
“頭一批客人來了!”卡羅維夫大聲説,“這是札克先生和他的夫人。我給您介紹一下,女王,他算得上是男人中最招人喜歡的一位了,是個死不悔改的偽幣制造人和叛國犯,同時又是個很不錯的鍊金者。他之所以出名,”卡羅維夫對瑪格麗特耳語説,“是因為他把國王的情婦給毒死了。這種事可不是誰都幹得了的!您看,他多麼英俊!”
瑪格麗特則臉色煞白,膛目結舌。她看到,下面大門廳裏的絞刑架和小棺材自動進入了一個旁門,消失了。
“我非常高興!”黑貓衝着拾級而上的札克先生大聲喊道。
這時,門廳的大壁爐裏又走出一具只有一隻胳膊的無頭骷髏,它倒在地上,也登時變成一個穿燕尾服的男人。
札剋夫人這時已經站到瑪格麗特面前,她臉色蒼白,十分激動,單膝跪下向瑪格麗特施禮,並親吻她的膝蓋。
“女王!”札剋夫人輕聲問候。
“女王十分高興。”卡羅維夫在耳邊喊。
“女王!”美男子札克先生也輕輕問候了一聲。
“我們非常高興!”黑貓高聲回答。
站在阿扎澤勒身旁的年輕人已經做出一副毫無生氣、但卻十分殷勤的笑臉,把札剋夫婦扶到旁邊去了,那裏黑人們正舉着大杯香檳等待客人。又一個穿燕尾服的男人順台階跑上來。
“這位是羅伯特伯爵,”卡羅維夫在瑪格麗特耳邊説,“風采依然不減當年啊!您看,女王,多麼可笑;他的情況恰恰相反,他曾是某王后的情夫,他毒死了自己的妻子。”
“伯爵,我們非常高興!”河馬高聲表示歡迎。
大壁爐裏又接連飄出來三口棺材,它們也都立即裂開,散了架。隨後從黑洞口中走出一個穿黑色長袍的人,緊跟在他後面出來的人朝他背後捅了一刀,傳來一聲沉悶的慘叫。壁爐裏又跑出一具幾乎完全腐爛的屍體。瑪格麗特眯起了眼睛。不知是誰的手急忙把一個盛有白色藥面的小瓶送到她的鼻子下邊。她覺得像是娜塔莎的手。階梯上的人漸漸多起來,現在每一瞪台階上都有人了,遠遠看去他們完全一樣:男人們穿着燕尾服,身旁的女人們則光着身子,她們之間的區別只在於頭上插的翎毛的顏色和鞋的樣式不同。
一個瘦瘦的婦女,左腳上穿着一隻奇怪的木靴,一瘸一拐地朝瑪格麗特走來,她像修女一樣低垂着眼瞼,儀容恭謹,脖頸上不知為什麼纏着一條寬寬的綠色帶於。
“那個綠女人是誰?”瑪格麗特不假思索地問道。
“這可是一位最迷人、最端莊的夫人,”卡羅維夫對她耳語説,“我向您介紹:這是託法娜女士。她在那不勒斯和巴勒莫①那些述人的少婦中間,尤其在那些對自己丈夫感到厭惡的少婦中;司極為有名。女王,有些丈夫確實會使妻子感到厭惡,這種事常有,您説是吧。”
①那不勒斯市和巴勒莫市均為意大利的重要港口、遊覽名城。
“是的。”瑪格麗特用喑啞的聲音回答,同時對兩個穿燕尾服的男子微笑着,那兩個人正先後向瑪格麗特施禮並親吻她的膝蓋和手。
“説的就是嘛,”卡羅維夫乘機對瑪格麗特耳語説,同時又在對什麼人高喊着:“公爵,於一杯香模!我非常高興!”然後又耳語説,“是的,正因為這樣,託法娜夫人很體諒這些女人的可憐處境,便向她們推銷一種裝在小瓶裏的水。做妻子的把這種水倒進丈夫的菜湯裏,丈夫把菜湯喝下去,對妻子的温柔照料表示感謝,心裏美滋滋的。不過,幾小時後他就覺得異常於渴,躺到牀上。一天之後,給自己丈夫喝下那菜湯的漂亮的那不勒斯少婦,便成為一個像春天的風一樣不受任何約束的女人了。”
“那她腳上穿的是什麼?”瑪格麗特一邊不停地用手伸出去,給趕到託法娜夫人前面的幾位客人親吻,一邊問卡羅維夫,“還有,她脖頸上的綠帶於是怎麼回事?是不是皮膚變了顏色?”
“我非常高興,公爵!”卡羅維夫一邊向一位客人這麼喊着,一邊對瑪格麗特耳語説:“她的脖頸好好的,不過是因為她關在監獄期間出了點不愉快的事。她腳上那東西是一種刑具,女王,叫‘西班牙木靴’①。至於脖子上的帶子,是這麼回事:因為獄卒們瞭解到,僅僅在那不勒斯和巴勒莫兩地,有將近五百個不中意的丈夫因為這位夫人而永遠離開了人世,他們一氣之下便把她勒死在獄裏了。”
①一種夾在小腿和腳上的木製筒狀刑具,外形似皮靴,裏面有釘子。中古時期西班牙宗教裁判所曾用它折磨異教徒。
“感謝您給我這樣崇高的榮譽,黑色女王!我萬分幸福!”託法娜這時已經來到瑪格麗特跟前,她用修女般文靜的聲音説着,便想跪下一條腿施禮,但腿上的木靴妨礙着她。卡羅維夫和河馬急忙把她扶了起來。
“我很高興。”瑪格麗特回答説,同時又在把手伸給別的客人。
這時整個階梯都被往上擁的人流蓋住了,瑪格麗特已經看不見門廳裏的情況。她只是機械地抬起手,放下手,同樣地對所有客人抿嘴、微笑。平台上人聲鼎沸,非常熱鬧。從瑪格麗特剛才經過的大廳裏,傳來樂隊的演奏,像是海水的波濤聲。
“這個女人很無聊,”卡羅維夫不再耳語,而是大聲説,因為他知道在嘈雜的人聲中誰也不會聽清他的話,“她很喜歡參加各種晚會,總想訴説一下她那塊手帕的苦楚。”
瑪格麗特的目光捕捉到卡羅維夫所指的女人,她正沿階梯向上走來。這女人看上去很年輕,不過二十歲,體態苗條,容貌動人,非同尋常,但那雙眼睛卻透着惶惶不安和乞哀告憐的神情。
“什麼手帕?”瑪格麗特問卡羅維夫。
“給她派去了一名使女,”卡羅維夫解釋説,“三十年來這使女一直是天天夜裏把一塊小手帕放在她牀頭的小櫃上。所以,她每天一睜眼就看見那塊手帕。她呢,又是把它扔進火爐裏燒,又是沉進河裏,都無濟於事。”
“到底是什麼手帕?”瑪格麗特又問,同時繼續不停地伸出手去讓客人親吻。
“是一塊帶藍邊的小手帕。是這麼回事:她在咖啡館做事的時候,有一天店老闆帶她進了庫房。九個月後她生下了一個小男孩。她把嬰兒抱進森林,用手帕堵住孩子的嘴,後來把孩子埋在地裏了。她在法庭上説:因為她無力養活那個孩子。”
“咖啡館的老闆呢?他哪兒去啦?”瑪格麗特問道。
“女王,”蹲在腳旁的黑貓忽然又用沙啞的聲音插話説,“請允許我問一句:店老闆跟這有什麼關係?在樹林裏憋死孩子的又不是他!”
瑪格麗特繼續向客人們微笑,抬起並放下右手,同時她用左手的尖指甲掐住了河馬的耳朵,對它小聲説:
“壞蛋,看你再敢隨便插嘴……”
河馬發出一聲與晚會極不協調的尖叫,啞着嗓子説:
“女王!……耳朵會發紅的!……帶着個通紅的耳朵參加晚會多殺風景?!……我不過是從法律的……從法律的觀點來説……好,我不言語,不言語了……您就當我不是隻貓,是條魚好了,只請您放開我的耳朵。”
瑪格麗特鬆開了手。這時,那兩隻惶惶不安、乞哀告憐的憂鬱的眼睛已經來到她的面前:
“女王,承蒙您的盛情,我得以參加這盛大的上元晚會,感到非常幸福!”
“我也高興見到您,”瑪格麗特回答説,“很高興。您喜歡香檳嗎?”
“女王,您這是在做什麼呀?!”卡羅維夫急忙小聲制止她,氣急敗壞地小聲對着瑪格麗特的耳朵喊道:“這會誤事的!”
“我非常喜歡!”那女人求之不得地急忙回答,接着便機械地連聲説:“我叫弗莉達。弗莉達!弗莉達!啊,女王,我叫弗莉達!”
“那麼,弗莉達,今天您就痛飲一回吧!一醉方休,什麼也別去想它!”瑪格麗特説。
弗莉達把雙手伸向瑪格麗特,但卡羅維夫和河馬已經敏捷地挽住了她的兩隻胳膊,她隨即消失在擁擠的人羣中。
這時,台階上的人羣蜂擁而上,像是向瑪格麗特站立的平台展開了衝鋒。許多裸體女人的身子在穿燕尾服的男人中間閃現、起伏。各種膚色的女人身體向瑪格麗特飄來:黝黑的、白皙的、咖啡豆色的、黑中透亮的,無所不有。各種寶石在她們那黑色、紅褐色、栗色、亞麻色的頭髮上嬉戲、飄舞、閃光。在衝向前來的男人行列中,一個個鑽石領釦閃着火花,彷彿有人在整個隊伍的頭上灑了一些光點。現在瑪格麗特每秒鐘都感到有嘴唇觸到她的膝頭,每秒鐘她都要伸出手去讓人親吻,她臉上做出的歡迎笑容幾乎凝滯了。
“我很高興!”卡羅維夫單調地連續説着,“我們大家都很高興,女王也很高興。”
“女王很高興!”站在背後的阿扎澤勒也甕聲甕氣地説。
“我十分高興!”黑貓也時而説一聲。
“這位是侯爵小姐,”卡羅維夫喁喁地介紹説,“她為了爭奪繼承權毒死了父親、兩個兄弟和兩個姐妹……女王很高興!這是明金娜夫人,您看她多麼美!只是有些神經質。其實,她何必用燙髮鉗子燙侍女的臉呢!這樣人家當然要砍死她!①女王很高興!女王,請稍稍留意一下:這是魯道爾夫國王②!是個具有魔力的人和鍊金者。這又是一個鍊金者,被絞死的。啊,她也來了!哎呀,她在斯特拉斯堡③開的那所妓院真是妙極了!我們很高興!這位是莫斯科有名的女裁縫,大家都喜歡她的獨出心裁,她在莫斯科開設一家婦女服裝社,想出了個極為滑稽的辦法:她暗地裏在牆上鑽了兩個圓孔……”
①十九世紀俄國沙皇亞歷山大一世時期的首相阿拉克切耶夫(1769-1834)的情婦。阿拉克切耶夫以實行殘酷的軍警暴虐制度而臭名昭著。明金娜生得天姿國色,但為人極其殘酷,因此後來被農奴砍死。
②魯道爾夫一世(1218-1291),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哈布斯堡王朝的創建者。
③斯特拉斯堡,法國東部經濟文化中心,文化名城,旅遊勝地。
“那些婦女們就不知道?”瑪格麗特問道。
“沒有一個不知道的,女王,”卡羅維夫回答説,“我很高興!您看,這個二十歲的男孩子從小就愛幻想,行為乖戾,常常生出些奇奇怪怪的念頭。有個姑娘愛上了他,而他竟然把她賣給妓院了。”
人流從下面滾滾而來,像是永無止境,從它的源頭——門廳大壁爐裏還在不斷地往外流。晚會進行一個多小時了,瑪格麗特覺得脖子上的鏈子越來越沉重。右臂也有些反常了,現在每伸出去一次她都要皺一下眉頭。卡羅維夫的有趣介紹和評論已經引不起她的興趣了。她現在既分不清兩眼距離很寬的蒙古型面孔,也分不出白色面孔和黑色面孔,這些面孔有時候好像連成了一片。各個面孔之間的空氣不知怎麼也像顫抖起來,開始流動了。瑪格麗特忽然感到右臂上一陣針刺般的劇痛,她咬緊牙關,急忙把胳膊肘倚在旁邊的紫晶圓柱上。她聽到身後大廳裏傳來一陣颯颯聲,像飛鳥的翅膀碰在牆壁上,她明白:那是大廳裏不計其數的客人在跳舞。她覺得在這個罕見的大廳裏,水晶般明淨而沉重的大理石地面也隨着音樂聲在輕輕律動。
現在,不論是凱-卡利古拉,①還是美莎琳娜,②都已經不能引起瑪格麗特的興趣。同樣,任何一個國王、公爵、情夫、自殺者、下毒的女人、被處絞刑者、拉皮條的妖婆、獄吏、賭棍、劊子手、告密者、變節者、自大狂、暗探、姦污幼女者……也都不再引起她的興趣。這些人的名字在她頭腦中亂成一團,他們的面孔匯聚成一張大餅。其中只有一個面孔,一個長着真正火紅的大鬍子的面孔,清晰地留在她的記憶中,並使她感到痛苦,這個人就是馬留塔-斯庫拉托夫。③瑪格麗特覺得兩腿發軟,她擔心隨時都會哭起來。使她最痛苦的是接受眾人親吻的右腿膝蓋。儘管娜塔莎曾不止一次地走過來用海綿往她的膝蓋上塗抹一種奇異的香脂,它還是腫得老高,皮膚已經發青。在晚會進行到快三個小時的時候,瑪格麗特用完全失望的眼睛順着高台階往下看了看,高興得不禁顫抖了一下:賓客的人流終於變得稀疏了。
①凱-卡利古拉,羅馬皇帝(公元37-41年),瘋狂的暴君,因殘暴雨為叛亂的禁衞軍所殺。
②瓦利裏雅-美莎琳娜(公元一世紀),羅馬皇帝喀勞狄(克勞第)之妻,以殘酷和淫亂聞名。她的名字已成為普通名詞,表示荒淫乖戾的貴婦人。
③馬留塔-斯庫拉托夫(1572年卒),伊凡雷帝特轄區軍團領導人之一,曾對鞏固伊凡雷帝的統治起過重大作用。
“女王,所有這類聚會的規律都是相同的,”卡羅維夫對瑪格麗特耳語説,“現在該退潮了。我敢起誓,咱們沒有幾分鐘好忍耐了。看,那些人就是布羅肯山來的遊蕩者。這幫人總是最後來。嗯,對,是他們。兩個吃醉酒的吸血鬼……來齊了嗎?噢,不,又來了一個,不,是兩個!”
最後兩個客人正順着台階走上來。
“這兩個像是新人呀,”卡羅維夫眯着眼睛透過單光眼鏡仔細地看着説,“啊,對,對!阿扎澤勒有一次訪問過這個人。他非常害怕另一個人揭發他,因此,阿扎澤勒在幾杯白蘭地下肚之後,便湊到他耳邊給他出了個擺脱那人的主意。後來他便命令自己屬下的一個朋友,往那人辦公室的牆上噴灑了毒藥。”
“這人叫什麼名字?”瑪格麗特問。
“哎呀,真的,我自己還不知道,得問問阿扎澤勒。”卡羅維夫回答。
“跟他一起的是誰?”
“就是那個認真執行了他的命令的下屬。我很高興!”卡羅維夫向最後兩位客人大聲説。
台階上再沒有客人了。為防萬一,他們又等了一會兒:但大壁爐中再也沒有人走出來。
一秒鐘之後,瑪格麗特自己也不知道怎麼便又來到了大水池房。一到這裏她便感到右臂和右腿疼痛難忍,倒在地上大聲哭起來。赫勒和娜塔莎急忙過來安慰她,並且又把她帶去用鮮血淋浴,給她揉搓全身,瑪格麗特這才重新煥發了精神。
“還得去,還得去呀,瑪格女王,”卡羅維夫又來到她身旁説,“咱們還得去各個大廳轉轉,不能讓可敬的客人們有受到冷落的感覺。”
於是瑪格麗特又匆匆走出有水池的房間。白鬱金香牆內的音樂台上,原來華爾茲之王指揮樂隊演奏的地方,現在是一個猿猴爵士樂隊在那裏發狂。指揮台上站的是一隻大猩猩,這個生着毛茸茸的絡腮鬍子的龐然大物手裏拿着把長號,笨拙地揮舞着,跳動着。許多猩猩坐成一排吹奏着金光耀眼的小號和長號,一些快活的黑猩猩騎在號手們肩頭上拉着手風琴。兩台鋼琴前各坐着一隻頸上長着獅鬣般長毛的拂拂,正在賣力地彈奏,旁邊有許多長臂猿、山魈、長尾猴等,都各自抱着薩克管、提琴、長鼓等等,撥弄敲打個不停。嗡嗡聲、吱吱聲、轟隆聲響成一片,兩台鋼琴的聲音根本聽不見。大廳的地板像鏡子一樣又光又亮,無數的人對對雙雙翩翩起舞,他們好像匯成了一個整體,以驚人的輕盈和敏捷,邁着純熟的舞步,朝着一個方向旋轉,整個人羣像一堵大牆在慢慢朝前移動,一往無前,大有在前進路上橫掃一切之勢。錦緞做的蝴蝶紛紛活了起來,在旋轉的人羣頭頂上上下翻飛,朵朵鮮花從天花板上飄落在人們身上。每當電燈熄滅的時候,各個圓柱的柱頭上便有無數螢火蟲發出亮光。點點磷火在空中飄動。
隨後,瑪格麗特來到一個用圓柱圍起的龐大無比的酒池旁。這裏有一個巨大的黑色尼普頓①雕像,它口中噴出一股粗大的淡紅色酒柱,池中散發着醉人的香檳酒的芳香。人們在這裏不拘形跡,盡情歡樂。婦女們笑嘻嘻地甩掉腳上的鞋子,把手提包交給自己的男伴或拿着牀單侍立在左右的黑人,然後便大喊一聲,飛燕似地一個猛子扎進酒池,帶泡沫的酒花濺起老高。從水晶酒池的池底,透過池中的紅酒,反射着淡紅色的燈光,一個個嬌美的銀白色女人在泛着紅光的池中悠然遊蕩。她們暢遊一番之後從池中上來時,一個個便都酪配大醉了。池邊的圓柱下傳出陣陣銀鈴般的笑聲和哈哈大笑聲,像澡堂裏一樣。
①尼普頓(或譯涅普頓),羅馬神話中的海神,即希臘神話中的波賽冬。
在這整個嘈雜混亂的晚會中,瑪格麗特只記住了一張爛醉的女人的臉和她臉上那雙呆痴無神的、但呆痴中又在乞哀告憐的眼睛以及她的名字:“弗莉達”!瑪格麗特被酒氣燻得有些頭暈。她正想離去,又給大黑貓在酒池中的表演吸引住了:只見它在尼普頓的大嘴旁唸了幾句咒語,池中波浪滾滾的香檳酒便隨着一陣嘶叫和轟鳴聲從池中消失得乾乾淨淨,而尼普頓則開始噴出一種不再冒泡、不再波動的深黃色酒柱。女士們頓時尖聲叫喊起來:
“白蘭地!”婦女們紛紛從池邊跑開,躲到圓柱後面去。
不消幾秒鐘工夫,偌大一個酒池就灌滿了白蘭地。於是黑貓一躍而起,在空中翻了三個斤斗,鑽進微波盪漾的白蘭地池中。當它呼哧呼哧噴着酒再次鑽出水面時,它的領結鬆了,鬍子上的金顏色沒有了,望遠鏡也不知去向。婦女中敢於仿效河馬這一壯舉的只有那個慣於獨出心裁的女裁縫,再就是她的男伴——一個不知姓名的年輕混血兒。他們兩個人一齊跳進了白蘭地酒池,但這時卡羅維夫已挽起瑪格麗特的胳膊,陪同她離開了游泳的人們。
瑪格麗特覺得自己飛越了一個地方,那裏有巨大的石砌池塘,池中有堆積如山的牡蠣。然後她又在一片玻璃地面上空飛行,玻璃下面是幾個烈火熊熊的巨大爐膛,一些身穿白衣的魔鬼般的廚師正在爐膛之間緊張地忙碌着。後來,她的頭腦就不能再思考了,只看到一些昏暗的地下室,那裏燈光閃爍,姑娘們從火紅的木炭上把烤得噝噝響的肉塊遞給客人們,客人們則大杯大杯地飲酒併為她的健康乾杯。接着她又看見高台上有幾隻白熊拉着手風琴,跳着喀馬林舞①,看到一個呆在火爐中不怕燒的蠑螈②魔術家……瑪格麗特這時第二次感到身上的氣力即將衰竭。
①喀馬林舞:一種俄羅斯民間舞蹈,參加者主要是男子。
③“蠑螈”在這裏或可譯為“火精”。中世紀迷信的人認為蠑螈是火怪,故它本身不怕火燒。
“最後再出場一次吧,”卡羅維夫關心地對她耳語説,“然後我們就自由了。”
瑪格麗特又由卡羅維夫陪同來到舞廳。但此刻這裏已停止跳舞,無數的客人都擠在大廳兩旁的柱廊上,把中間空了出來。瑪格麗特不記得是誰把她扶上了忽然出現在大廳中央的一個高台。登上高台後,她意外地聽到什麼地方正在敲響午夜的鐘聲。她感到很奇怪:按她的估計午夜應該早已過去了。隨着這不知何處傳來的午夜鐘聲的最後一響,沸沸揚揚的大羣客人突然完全安靜下來。於是瑪格麗特又看到了沃蘭德——他在亞巴頓、阿扎澤勒以及另外幾個貌似亞巴頓的皮膚黝黑的年輕人的簇擁下走進了大廳。這時瑪格麗特才看到在她站的高台對面還準備好了另一個供沃蘭德用的高台,但沃蘭德顯然不想登上去。使瑪格麗特感到震驚的是,沃蘭德在這盛大晚會的最後一個隆重場面出現時,仍然穿着他在卧室穿的那身衣服——上身還是那件肥肥大大的、打了補丁的骯髒睡衣,腳上還是那雙夜間穿的破舊便鞋。他手裏拿着一柄長劍,但這柄無鞘長劍他是拄着當枴杖用的。沃蘭德微微瘸着腿走到為他設置的高台旁停下來,阿扎澤勒馬上雙手舉着一個托盤站到他面前。瑪格麗特一眼便看到:托盤裏放的是一個磕掉了兩顆門牙的被切下的人頭。大廳裏的客人仍然屏住呼吸,悄然無聲;打破這靜温的唯有遠處傳來的、在這種環境中令人無法理解的一聲鈴響,好像是大門上的門鈴聲。
“米哈伊爾-亞歷山大羅維奇!”沃蘭德用低沉的聲音招呼托盤中的人頭。於是,人頭上的兩隻眼睛便睜開了。瑪格麗特不由得打了個冷戰:那張死人臉上的眼睛不僅是活生生的,而且充滿思維和痛苦。“看,一切都實現了,不是嗎?”沃蘭德盯着人頭的眼睛繼續説,“您的腦袋被一個女子切悼。‘莫文聯’的會議沒有開成。而我呢,下榻在您的家中。這都是事實。而事實是世界上最頑固的東西。不過,眼下我們感興趣的是今後的事,而不是已經發生的事實。您一直在熱情地鼓吹這樣一種理論,這種理論認為:一個人的腦袋一旦被切下,他的生命便就此終結,他將化為一堆灰燼,化為虛無,不復存在。現在,我高興地當着在座的各位賓客的面告訴您:雖然這眾多賓客本身就證明着另一種完全不同的理論,但您的理論畢竟還是既有堅實論據,而且機智巧妙的。不過,話又説回來,所有的理論全都是旗鼓相當、不分軒輕的。在各種理論中甚至還存在這樣一種,它主張:一個人信仰什麼,他就會得到什麼。好,就讓它這樣吧!您去化為虛無吧,我呢,我將樂於用您變成的大杯為存在而痛飲。”説到這裏,沃蘭德舉起了手中長劍。只見人頭的表面立刻變黑並開始抽縮,接着便一塊塊散落下來,眼睛也不見了。不大工夫瑪格麗特便看到托盤上只剩了個用一隻金腿支撐着的光光的淡黃色頭骨,頭骨上鑲着兩隻綠寶石一樣的眼睛和一排珍珠似的牙齒。頭骨的顱頂部隨即在它的接合處裂開並翻轉過來,變成一隻顱骨杯。
“馬上就來,主公,”卡羅維夫看到沃蘭德詢問的眼神,立即稟告説,“他馬上就會站到您面前。在這墳墓般的寂靜中,我已經聽到他那漆皮鞋的吱吱聲和他往桌上放高腳杯的聲音了。這是他喝下了今生最後一杯香檳酒。您看,他來了。”
一個新來的客人獨自邁入大廳,朝沃蘭德走來。從外表看,此人與其他眾多男賓並沒有什麼區別,只是從老遠就能看出他很激動,連走路都不穩,他的面頰發紅,兩隻眼睛滴溜溜亂轉,顯出他非常心神不安。走到近前,來客呆呆地站住了。這也很自然:眼前的一切無不使他感到意外,而其中最主要的當然是沃蘭德這一身打扮。
但這位客人還是受到了極為親切的接待。
“啊,可愛的麥格爾男爵!”沃蘭德笑容可掬地歡迎目瞪口呆的新來客,然後又對全體賓客説,“我榮幸地向各位介紹一下,這位是可敬的麥格爾男爵,他現在是文化娛樂委員會的工作人員,負責向外國遊客介紹首都名勝。”
瑪格麗特屏住呼吸:她認出了這個麥格爾,從前在莫斯科的劇院和飯店裏見過他幾次。她暗自想:“等一等……這麼説,這個人也死了,還是怎麼的?”但她的疑問馬上就澄清了。
“這位可愛的男爵是個十分熱心腸的人,”沃蘭德繼續愉快地微笑着介紹説,“一聽説我來到了莫斯科,他馬上就給我掛了電話,表示願意在他的專業方面提供服務,也就是説,可以向我介紹莫斯科的名勝。不言而喻,今晚能把他請來,我感到很幸運。”
這時瑪格麗特看到阿扎澤勒把那個盛着顱骨杯的托盤遞給了卡羅維夫。
“對了,男爵,我順便説一句,”沃蘭德忽然壓低聲音親暱地説,“人們到處在傳説,説您的好奇心極為強烈,還説您那好奇心和您那同樣十分發達的長舌頭的結合,已經受到人們普遍的關注。而且,有些講話刻薄的人已經在使用什麼‘告密者’、‘暗探’之類的字眼兒了。更重要的是,據預測,這種情況將使您遭到一種可悲的下場,而且這將發生在一個月之內。鑑於這種情況,再加上您自己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機會——是您自己主動懇求來我這裏做客的,目的當然是想盡量在暗中親自觀察觀察,探聽探聽嘍——所以我們決定利用這個機會給您一些幫助,使您擺脱將近一個月的痛苦等待。”
男爵的臉色變得比亞巴頓的臉色還要可怕,而亞巴頓那張臉向來是非常慘白的。緊接着便發生了一件怪事。亞巴頓突然站到了男爵面前,並且把自己的眼鏡摘了一下。就在這同一瞬間,阿扎澤勒手中有件什麼東西微微一閃,又像是“啪”地拍了一下手掌,只見男爵的身體向後仰去,從他胸腔中噴出的鮮血染紅了他漿洗得平平展展的白襯衫和坎肩。卡羅維夫及時地拿過顱骨杯來接住噴出的鮮血,隨後把滿滿一杯血遞給沃蘭德。沒有生命的男爵身體這時已倒在地上。
“為健康乾杯,諸位!”沃蘭德小聲説着,把顱骨杯送到唇邊,抿了一口。
這時沃蘭德的形象忽然變了:他身上那件打補丁的髒襯衫和腳上的破鞋不見了,現在他披着一件黑斗篷,腰間挎着長劍。只見他快步走到瑪格麗特跟前,把顱骨杯舉到她眼前,命令説:
“喝吧!”
瑪格麗特感到頭暈目眩,身子不由得向後一晃,但顱骨杯已經舉到她的唇邊,同時又有另一個人(她沒有聽出是誰)的聲音對着她的兩耳説:
“不要害怕,女王……不要害怕,女王,鮮血早已滲進地裏。在灑下熱血的地方,現在已是葡萄藤上果實累累了。”
瑪格麗特閉着眼喝了一口,甜美的漿液流遍她的全身,兩耳中響起洪亮的聲音。她彷彿聽到許多公雞的打鳴聲震耳欲聾,又像是什麼地方在演奏進行曲。一羣羣客人漸漸變得面目模糊,輪廓不清,穿燕尾服的男人和各種女人統統消散在灰白的霧氣裏。瑪格麗特兩眼裏陰燃的微微火光,現在可以照到大廳的各個角落了,一股墓穴的氣味飄蕩在空氣裏。圓柱坍塌了,燈火熄滅了,一切都瑟縮收攏,什麼噴泉、鬱金香、日本山茶花……轉眼間全都無影無蹤了。有的只是,只是原來有的——珠寶商遺編故居的一間樸素的客廳,它的門微微開着一道小縫,裏面射出一線燈光。於是,瑪格麗特走進這微微開啓的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