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嗎,”瑪格麗特説,“昨天晚上你睡着的時候,我恰好讀到描寫從地中海襲來的黑暗的那一段……還有高大的神像,啊,那些金色的偶像啊。不知為什麼我總想着它們,它們使我不得安寧。我覺得現在也像是就要下雨。你不覺得空氣涼爽多了嗎?”
“這一切都很好,很可愛,”大師吸着煙,一邊揮手驅散吐出的煙,一邊回答,“那些雕像嘛,隨它去吧!不過,以後會怎麼樣,可是渺茫得很啊!”
他們説這番話的時候,夕陽正在西沉,恰恰是利未-馬太來到曬台上,出現在沃蘭德面前的時候。地下室的窗子開着。假如此刻有人隔窗往裏看看,一定會為這兩個人的衣着感到吃驚:瑪格麗特光着身子披了件黑斗篷,大師仍然穿着那套病員衣眼。這是因為瑪格麗特根本沒有衣服可穿——她的衣物用品全在那所獨院的小樓上,雖然小樓離這裏不遠,但現在當然談不上回那裏去取東西的問題;而大師呢,他的衣物雖説都好好地放在櫃櫥裏,好像大師從未離開過這個家。但他根本不想換衣服,他想以此來向瑪格麗特表明一種想法:過不了多久,肯定還會發生某種意外的事。不錯,他的臉倒是用剃刀颳得精光。自從那個秋夜以來他還是頭一次刮臉,在精神病院裏人們是用電推子給他推掉鬍子碴的。
屋裏也顯得雜亂無章,而且很難説清為什麼會是這樣:小地毯上扔着幾本原槁,長沙發上也放着些原稿,安樂椅上寓着一本打開的書,小圓桌上卻擺着午餐——有幾樣菜,還有幾瓶飲料。這些菜餚和飲料是哪兒來的?瑪格麗特和大師誰也不知道。他們醒來時便發現餐桌已經擺好。
大師和瑪格麗特一覺睡到星期六的日暮時分,醒來後都感覺身強力壯,精神抖擻。使他們回憶起昨夜經歷的只有一點:兩人都覺得左太陽穴有點脹痛。但兩人心理上都發生了很大變化——隨便什麼人聽一聽他倆在地下室裏的談話,便會對此深信不疑。不過,他們的談話卻沒有一個人聽見:這所小院好就好在它經常寂靜無人。窗外,椴樹和白柳枝頭的綠意正一天濃似一天,散發着馥郁的春的氣息。陣陣微風把清香送進這地下室裏。
“呸,見鬼!”大師忽然高聲説,“這算怎麼回事?簡直難以設想!”他把煙頭在煙缸裏描滅,兩手抱住頭,“喂,我説,你是個聰明人,你也沒有瘋過,難道你當真相信咱倆昨晚見到了撒旦?”
“完全相信。”瑪格麗特回答。
“當然,當然,”大師譏誚説,“那就是説,原來只是我一個人發瘋,現在咱倆都瘋了!夫妻雙雙發瘋!”他舉起雙手伸向天空,喊道:“不!魔鬼才知道是怎麼回事!鬼知道!鬼!鬼!”
瑪格麗特並不回答,一下子倒在長沙發上,擺動着兩隻赤腳哈哈大笑起來。接着便大聲喊道:
“哎呀,饒了我吧!哎呀,真受不了!你看看,你像個什麼樣子!”
大師難為情地急忙把長襯褲往上提了提。瑪格麗特笑過一陣之後,收起笑容,嚴肅地説:
“剛才你無意中言中了:魔鬼知道這是怎麼回事。而且,相信我的話吧,魔鬼還會把一切都安排好的!”只見她兩眼放光,從沙發上一躍而起,跳起舞來,同時大聲喊叫着:“我跟魔鬼打上了交道,多麼幸福啊!我多麼幸福,多麼幸福啊!噢,魔鬼呀,魔鬼!我説,親愛的,您只好同我這女妖精一起生活了!”瑪格麗特説着,撲到大師身上,摟住他的脖子,把熱烈的親吻連連印在他的嘴唇、鼻子和兩頰上。她蓬鬆的頭髮旋風般在大師身上拂動。大師覺得兩腮和前額在她頻頻的親吻下像是燃燒了起來。
“你倒是真的變得有些像魔女了。”他説。
“我本來就沒有否認這一點,”瑪格麗特回答説,“我是個魔女,而且我為此感到高興。”
“嗯,也好,”大師説,“魔女就魔女吧。非常好,好極了!那麼説,是魔鬼從精神病院把我偷出來的!這也很好嘛。就算魔鬼又讓我回到了這裏……甚至還可以假設別人不會發現我們不在,不會尋找我們。可是,看在一切聖靈的分上,請你説説:咱們今後靠什麼生活呢?怎麼生活?我這話完全是為你着想啊,真的。”。
這時小窗外出現了一雙圓頭皮鞋和兩隻條紋料西服褲的褲腿。接着,那條褲子在膝蓋處彎了下來,一個男人的大屁股擋住了射進屋裏的陽光。
“阿洛伊吉,你在家?”窗外那褲於上面有個聲音問道。
“看,來了吧。”大師説。
“找阿洛伊吉?”瑪格麗特走到小窗前問道,“他昨天被逮捕了。是誰找他?您姓什麼?”
那個屁股和褲腿、皮鞋轉眼間都不見了。只聽到小院的柵欄門砰的一聲關上,一切又恢復了平靜。瑪格麗特一頭撲到沙發上,哈哈大笑起來,笑得都流出了眼淚。但是,當她止住笑聲時,她的表情驟然變得異常嚴峻。她從沙發上滑下來,爬到大師膝蓋旁,望着他的眼睛,撫摸着他的頭髮,十分嚴肅地説:
“苦了你了,我可憐的人,你受了多少苦啊!這些只有我最清楚!看,你頭上已經出現了銀絲,嘴角邊已經永遠地刻上了皺紋。我親愛的,我唯一的親人,你什麼也別再想了。過去你不得不思考的事太多了,今後讓我來替你思考吧!而且,我敢保證,保證一切都會非常好的。”
“其實,我現在並不害怕什麼,瑪格。”大師突然這樣回答她,並且抬起頭來。她覺得他現在又恢復到從前的樣子了。從前他描寫那些未曾目睹、但卻深信不疑的事件時就是這個樣子。“我不害怕,是因為我什麼都已經體驗過。人們對我極盡了恐嚇之能事,如今他們再也沒有什麼東西能嚇住我了。但是,瑪格,我可憐你,這就是問題的癥結所在!也正因為這樣,我才總是對你講同樣的話。你清醒清醒吧!為什麼要跟一個有病的乞丐呆在一起,毀掉自己的一生呢?你回去吧!我為你難過,所以我才這麼説的。”
“啊,你呀,你呀,”瑪格麗特連連搖晃着她蓬鬆的頭髮低聲説,“唉,你呀,你這個缺乏信念的不幸的人呀!為了你,昨晚我赤身裸體地奔忙勞碌了整整一夜,我失去了原有的本性,獲得了新的素質,我曾經一連幾個月獨自呆在小黑屋裏冥思苦想着那唯一的一件事——想着降臨到耶路撒冷上空的暴風雨,我哭紅了眼睛,哭幹了眼淚。可足現在,當幸福降臨到我身上的時候,你卻要趕我走?嗯,好吧,我可以走,我走,不過,你要記住:你是一個殘酷的人!他們毀了你的心靈,使你的心靈空虛了!”
一陣痛苦的柔情湧上大師心頭,於是他不知怎麼竟把臉埋在瑪格麗特的頭髮裏放聲痛哭起來。瑪格麗特顫抖的手指在大師的鬢角跳動着,她一邊哭,一邊訥訥地説:
“是啊,看這銀絲,這銀絲!我是眼看着嚴霜染白了這顆頭顱的!啊,我的這顆、我的這顆飽經憂患、備受熬煎的頭顱啊!看,你這雙眼睛成了什麼樣子!眼睛裏空無一物……而你的肩上,肩上卻有沉重的負擔……他們摧殘了你!把你毀了……”瑪格麗特抽抽搭搭地哭着,她的話越來越沒有條理了。
大師擦了擦眼淚,把瑪格麗特從地上扶起來,自己也站起來,堅定地説:
“好啦,瑪格!你使我感到慚愧。今後我永遠不再這樣沒有志氣了,也永不再提這個問題。你放心吧!我明白,你我都是被自己心靈的疾病害苦了,而且,這病説不定還是我傳染給你的……有什麼辦法呢,我們兩個就一起來承受它吧。”
瑪格麗特把嘴唇湊到大師耳邊小聲説:
“我可以憑你的生命向你保證,以你構思出的那個占星家的兒子①向你保證:一切都會好的。”
①指本丟-彼拉多,即大師傾注全部心血所構思的小説中的主要人物。
“嗯,好啦,好啦。”大師回答她。他笑了笑,又説:“自然嘍,當人們像你我這樣被剝奪掉一切的時候,就該求助於陰曹地府的力量了!嗯,行啊,求助於陰曹地府我也同意。”
“你看,你看,現在你又和從前一樣了,你在笑,”瑪格麗特説,“不過,叫你那些文縐縐的字眼兒見鬼去吧!什麼陰曹不陰曹,地府不地府的,不全都一樣嗎?我可是餓了。”
她拉着大師的手來到餐桌旁。
“我有點不大相信,這桌飯菜不會馬上鑽進地縫,或者從窗户飛走吧?”大師説。他的情緒已經完全穩定下來了。
“不會飛走的!”
恰恰在這個時候,窗外傳來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
“祝闔家平安!”
大師不由得打了個冷戰,而已經習慣於不尋常事件的瑪格麗特卻大聲喊道:
“這是阿扎澤勒!啊,真好,多好啊!”她隨即對大師耳語説:“你看,看,他們不會丟下我們不管的!”她跑去開門。
“你倒是把衣襟掩好啊!”大師衝着她的後影喊了一聲。
“我才不管這些呢。”已經跑到小走廊的瑪格麗特回答説。
阿扎澤勒走進來,向大師點頭致意,向他問好,一隻斜眼對着他閃閃發光。瑪格麗特在一旁高興地大聲説:
“啊,我真高興!一輩子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不過,阿扎澤勒,請原諒我這個樣子,連衣服也沒穿!”
來客請她不必在意,並告訴她:他不僅見過赤條條的女人,而且還見過連皮都剝光了的女人呢。阿扎澤勒先把一個黑緞子小包放在火爐旁邊的角落裏,便興沖沖地在桌旁坐下來。
瑪格麗特給客人斟上一杯白蘭地,阿扎澤勒高高興興地一飲而盡。大師目不轉睛地看着這位不速之客,時而在桌子下面用右手偷偷掐一下自己的左手。①其實,大師多餘這樣做,掐也沒有用,來客並沒有融化在空氣中,眼前這個棕紅頭髮的矮個子男人身上並沒有任何可怕的地方,只不過眼珠上有塊白翳。但眼裏有白翳的人也常見,這跟魔法毫無關係。不過,他的穿着倒有些不大一般,穿的像件僧侶長袍,又像件斗篷。可是,如果平心靜氣地想想,這也是常有的事,客人喝白蘭地也像一切好人一樣,舉起杯子一飲而盡,並不吃菜。他這一杯酒喝下去,倒使大師的頭腦裏嗡嗡響起來。
①掐一下試試痛不痛,以此來判斷眼前的一切是不是幻覺,自己是否在做夢。
大師暗自思忖:“看來,瑪格麗特説得對!坐在我面前的當然是撒B的使者。其實,我自己不久前,就在前天夜裏,還向詩人伊萬證明過他在牧首湖畔遇見的就是撒旦,怎麼現在反倒怕起這種想法來,想到什麼催眠術、幻覺上去了呢。哪裏來的什麼催眠術!”
大師認真地觀察起阿扎澤勒來,他覺得阿扎澤勒的眼睛裏含着某種不大自然的東西,好像他心裏有某種想法暫時還不打算説出來。大師暗想:“他這絕非一般的拜訪,一定是受命而來的。”
大師的觀察力果然十分敏鋭。
客人喝下了第三杯白蘭地,看來三杯酒對他並沒有起任何作用。但這時客人終於開髒了:
“嘿,見鬼,這所地下室還是挺舒適的嘛!不過,就是有一個問題:在這兒,在這地下室裏,能幹些什麼呢?”
“我也正這麼説呢。”大師笑了笑説。
“阿扎澤勒,您為什麼來擾亂我的安寧?”瑪格麗特問道,“我們總能過得去的!”
“哪裏的話,哪裏的話!”阿扎澤勒急忙説,“我連想都沒想過要來擾亂您的安寧。我也是想説,總能過得去的呀。噢,對了!我差點忘了:主公讓我向二位轉達他的問候,還叫我轉達他的邀請,請二位陪他一起作一次小小的郊遊,當然,如果您二位願意的話。您二位對此有什麼想法?”
瑪格麗特在桌子下面用腳碰了大師一下。
“樂於奉陪。”大師急忙回答,一邊審視着阿扎澤勒的臉。阿扎澤勒則繼續説:
“我們指望瑪格麗特-尼古拉耶夫娜也不會拒絕吧?”
“我更不會拒絕了。”瑪格麗特説,她的腳又在桌下碰了一下大師的腳。
“太好啦!”阿扎澤勒大聲説,“我就歡喜這個痛快勁兒!三言兩語,成啦!可不像上次在亞歷山德羅夫公園那樣。”
“哎,您就別再提那檔於事啦,阿扎澤勒!我當時糊塗嘛!不過,也難怪我,誰也不是天天都能遇見魔鬼的呀!”
“那還用説!”阿扎澤勒也表示同意,“如果能天天遇見,那倒有意思了!”
“我自己也喜歡痛快,”瑪格麗特激動地説,“喜歡痛快,也喜歡赤裸裸的。就像打毛瑟槍一樣,一下子——得!噢,對了,他的槍法好極啦,”瑪格麗特轉身對大師説,“把一張撲克牌黑桃七放在枕頭下面,他能夠任選其中一個花打……”瑪格麗特的眼睛熠熠發光,她已經有些醉意了。
“瞧,我又忘了,”阿扎澤勒一拍腦門,叫了一聲,“看來我是累糊塗了!主公還讓我給您捎來點禮物呢?”他專門對着大師説,“是一瓶葡萄酒。請您注意,這就是猶太總督喝的那種法隆葡萄酒。”
很自然,這樣的珍品引起了瑪格麗特和大師的極大興趣。阿扎澤勒打開黑緞子小包,取出一個完全潮濕長了黴的瓦罐。三個人打開罐子聞了聞,把酒斟到玻璃杯裏,舉起杯於對着窗外即將逝去的、暴風雨前的陽光照了照。透過酒杯,他們覺得一切都染成了血紅色。
“為沃蘭德的健康乾杯!”瑪格麗特舉杯高聲説。
三個人同時把酒杯送到唇邊,各喝了一大口。大師覺得眼前那暴風雨前的陽光開始熄滅了,他感到呼吸困難起來,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死去。他還看到瑪格麗特的臉色變得像死灰一般,她剛想向大師伸出軟綿綿的雙手,她的腦袋便一下子耷拉在桌上,整個身子隨即癱倒在地板上。
“下毒犯!”大師還來得及喊了最後一聲。他想抓起桌上的刀子向阿扎澤勒刺去,但他的手無力地從枱布上滑下去,他覺得地下室裏的一切都變成了黑色,接着便完全消失了。他仰面倒下去,太陽穴碰在寫字枱角上,劃破了一塊皮。
等到兩個被毒死的人完全消停下來,阿扎澤勒開始了他的下一步行動。他首先飛出窗去,瞬息間便來到了瑪格麗特-尼古拉耶夫娜原先住的那座獨院兒。一向辦事認真而準確的阿扎澤勒想檢查一下,需要完成的事是否全部完成了。結果,一切都完成得很好。他看到:那個等待着丈夫歸來的憂鬱的婦女,從她的卧室走出來,突然臉色發青,手捂住心臟部位,有氣無力地喊了一聲:
“娜塔莎!誰也行,快……來一下!”她倒在客廳的地上,沒有走到閂房。
“一切都完成得很好。”阿扎澤勒自言自語説。他轉瞬間回到了被毒死的一對情人身邊。瑪格麗特趴在地上,臉埋在小地毯中。阿扎澤勒用他的鐵臂像拿玩具娃娃似地輕輕給她翻了個身,盯着她的臉看起來。眼看着這張臉上的表情發生了變化。儘管是在暴風雨前的昏暗光線下,還是看得很清楚:那種暫時的、魔女特有的斜眼、魔鬼的殘忍和桀驁不馴的神情,統統從她臉上消失,這張臉上又顯出生氣,變得温柔、可愛了。剛才還猛獸般地齜着牙的嘴,現在是一張痛苦地張開的女子的嘴了。於是,阿扎澤勒掰開她的潔白的牙齒,取過剛才那瓶酒,往她的嘴裏滴了幾滴。瑪格麗特哎喲一聲,嘆了口氣,不用阿扎澤勒攙扶,便自己慢慢坐了起來,用微弱的聲音問道:
“這是怎麼回事,阿扎澤勒,為什麼這麼幹?你幹了些什麼呀?”
這時,她看到了躺在旁邊的大師,打了一個冷戰,輕聲説:
“這我可絕沒有想到……殺人犯!”
“哎呀,不是!不是呀!”阿扎澤勒回答説,“他馬上就會起來的。哎呀,您怎麼這麼神經質!”
棕紅頭髮的魔鬼的聲音是那麼誠摯可信,所以瑪格麗特馬上就相信了他的話。她跳起來,感到自己精力充沛,動作輕捷,她幫着給躺在地上的大師也喝了一點酒。大師睜開眼,用憂鬱的目光看了一眼,又惡狠狠地説出了剛才最後那句話:
“下毒犯,……”
“哎呀!侮辱成了對做好事的通常的報酬。”阿扎澤勒説,“難道您是瞎子?快快省悟過來吧!”
大師站起身,用生氣盎然、炯炯有神的目光掃視了一下,問道:
“這新的變化意味着什麼?”
“它意味着,”阿扎澤勒回答説,“你們二位的時辰已到。沒有聽見雷聲隆隆,暴風雨即將來臨嗎?天色已經黑了。駿馬已在急不可耐地嘶鳴咆哮,這座小院已在顫抖。快些告別你們的地下室吧,快告別吧!”
“噢,我明白了,”大師謹慎地四下看了看,“您把我們殺死了,我們現在已經死去。啊,這太英明瞭!太及時了!現在我全明白了。”
“哎呀,對不起,”阿扎澤勒回答説,“這話難道會是出自您的口中?要知道,您這位好友是把您稱為大師的呀!您自己現在還在思考!怎麼會是死了呢?難道僅僅為了把自己當作活人,就一定得穿着襯衫和住院患者的褲子呆在這陰暗的地下室裏?這豈不是太可笑!”
“您的話;我全明白!”大師高聲説,“不必多説了!您的話千真萬確!”
“偉大的沃蘭德!”瑪格麗特也隨聲附和説,“偉大的沃蘭德!他想出來的主意比我的好多了!不過,可一定要帶上那部小説,那部小説,”她對大師喊道,“不管飛到哪裏,你可要隨身帶上那部小説呀!”
“沒有必要,”大師回答説,“我能把它全背誦下來。”
“那書裏的……書裏的每一個字你都不會忘掉?”瑪格麗特問道,她偎倚在她的情人身旁,替他擦去鬢角上的血。
“不必擔心!如今我是什麼都不會忘記了,永遠不會忘記!”大師回答。
“那麼,用火吧!”阿扎澤勒高聲説,“一切從火開始,讓我們也用火來結束這一切。”
“用火!”瑪格麗特用可怕的聲音呼喊。地下室的小窗户吧喀響一聲,一陣狂風把窗簾吹到旁邊,半空中傳來一聲短暫而明快的霹靂。阿扎澤勒把一隻胳膊伸進壁爐,掏出一根冒着煙的木棍,點着了桌上的枱布,又點着了沙發上的一沓舊報紙、窗台上的原稿和窗簾。已經為即將開始的馳騁所陶醉的大師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把書頁弄散,扔到燃燒着的桌布上,那書立即吐出歡快的火舌。
“燃燒吧,過去的生活,化為灰燼吧!”
“化為灰燼吧,我的苦難!”瑪格麗特也喊道。
整個房間像是在許多紫紅色火柱中搖動。三個人跑出房門,順石階走出地下室。來到院裏,他們一眼便看見房東的老回娘呆坐在地上,身旁亂扔着一些土豆和幾小把葱。老廚娘的驚愕是不難理解的:院裏板棚旁邊有三匹烏黑的駿馬在打着響鼻,嘶叫着,渾身抖動,馬蹄把地上的土刨得飛起老高。瑪格麗特第一個飛身上馬,緊接着阿扎澤勒和大師也各跨上一匹馬。廚娘嚇得呻吟了一聲,一隻手舉到胸前正要畫十字,只聽坐在馬上的阿扎澤勒對她厲聲喝道:
“我剁掉你那手!”他一聲唿哨,三匹駿馬碰斷頭上的椴樹枝,相繼騰空而起,鑽入低沉的黑雲中。地下室的小窗頓時噴出濃煙。從地面上傳來老廚娘微弱的、可憐的喊聲:
“着火了!”
幾匹駿馬已經飛馳在莫斯科一片屋頂的上空了。
“我想向這座城市告別一下。”大師向飛馳在最前面的阿扎澤勒大喊,但雷聲還是淹沒了他説的最後兩個字。阿扎澤勒點點頭,讓坐騎放慢了速度。烏雲向三位騎士迎面撲來,但雨還沒有下起來。
三人飛行在街心花園上空,看到一些小小的人影在四處奔跑,躲避着即將來臨的暴風雨。開始落下大顆雨點了。他們飛越過一團黑煙——這就是格里鮑耶陀夫之家留下的全部東西了。又飛過了已經注滿黑暗的城市。一道道電光時而在他們頭上閃亮。不一會兒,下面再不是高低不平的屋頂,而是一片綠色林木了。這時大雨才傾盆而下,三個飛行着的人像是變成了水中的三個大水泡。
這種飛行的感覺瑪格麗特已經體驗過,但大師卻由於初次嘗試而驚訝不已。他感到奇怪的是,怎麼這麼快就來到了目的地,來到了他想與之辭行的那個人身邊呢?除了這個人之外,大師確實再也沒有可以辭行的人了。透過模糊的雨幕,大師認出了斯特拉文斯基教授的醫院、醫院旁邊的小河以及他曾仔細觀察過的河對岸那片松林。三個人降落在離醫院不遠的林中空地的灌木叢中。
“我在這兒等你們,”阿扎澤勒雙手往胸前一抱,對大師和瑪格麗特大聲説,他的身影時而為閃電所照亮,時而又消失在灰色的雨霧中,“你們去辭行吧,不過要快些!”
大師和瑪格麗特跳下馬,飛身向前,宛如雨中的兩條影子一般,迅速穿過了醫院大院。轉瞬間大師已經用他熟悉的動作推開了第117號病房外陽台上的鐵柵欄,瑪格麗特緊跟在他身後。趁着不停的隆隆雷聲和風雨聲,兩人悄悄走進伊萬的病房,大師站到伊萬牀前。
年輕的伊萬正一動不動地躺在牀上,觀察着窗外的雷雨,就像他在這個休養所裏第一次觀察雷雨時那樣。不過,現在他並沒有像頭一次那樣哭泣。他看到從陽台上闖進來一個黑影,仔細看了看,坐起來,伸出雙手高興地説:
“啊,是您!我一直在等呀,等着您來。您可來了,我的鄰居!”
見他這麼説,大師回答説:
“我是來了!不過,遺憾的是,我不能再跟您做鄰居了。我要永遠飛走了。現在就是來向您辭行的。”
“我早知道,我猜到這一點了。”伊萬輕聲回答,並問道:“您見到他了?”
“對,”大師回答説,“我之所以要來向您辭行,是因為您是近來同我談過話的唯一的人。”
伊萬喜形於色地説:
“您特地來看我,太好了。您知道,我是信守諾言的:我再也不寫詩了。現在我已經對別的東西發生了興趣,”伊萬微微一笑,兩隻呆痴的眼睛越過大師望着遠處什麼地方説,“我想寫點別的。您知道嗎,我躺在這裏靜養期間明白了許多許多道理。”
聽到這些話,大師異常激動,便坐到牀邊對他説:
“噢,這很好,很好!那您就寫一部關於他的續篇吧!”
年輕的伊萬的眼睛裏燃起了火焰。
“那您自己難道就不寫啦?”這時,伊萬忽然把頭一耷拉,沉思着説:“噢,對呀……還有什麼好問的。”他説着往地板上斜睨了一眼,眼裏露出吃驚的神色。
“是的,”大師回答説。但伊萬覺得這時大師的聲音顯得很陌生,還有些嘶啞,“我今後不再寫他了。我要去做別的事。”
一聲遙遠的唿哨穿過雷雨聲傳了進來。
“您聽見了嗎?”大師問道。
“是外面的雷雨聲……”伊萬回答。
“不,這是在呼喚我,我走的時辰到了。”大師説着,從牀邊站起來。
“等一等!我再問一句話,”伊萬請求説,“您找到她沒有?她是仍然忠於您的吧?”
“她就在這裏。”大師説着,用手向牆上指了指。白牆上走出一個黑影——瑪格麗特。她走到伊萬牀前,看了看躺在牀上的年輕人,眼裏流露出悲哀。
“可憐的人,可憐的人。”瑪格麗特默默地想着,向牀上微微一躬身。
“她多美啊!”伊萬的話音裏並沒有忌妒,但卻含着某種憂傷和善的內心感慨,“看,你們的結果多麼圓滿!可是我呢,卻不然,”他頓了一下,想了想,又沉思着説,“不過,也許,都一樣……”
“一樣,一樣。”瑪格麗特輕聲説。她俯身到伊萬近前説,“來,讓我來吻一下您的前額吧,那麼,應有的一切您就都會有的……這一點您可以相信我,我已經全看到了,我全知道。”
躺在牀上的年輕人雙手摟住她的脖子,她吻了吻他的前額。
“別了,我的學生!”大師的聲音低得剛剛能聽見。他的身影漸漸地融化在空氣中。他消失了,瑪格麗特也隨之消失。陽台上的鐵柵欄又關上了。
伊萬忽然感到焦躁不安。他從牀上坐起來,惶恐地四下瞧了瞧,甚至呻吟了一聲,喃喃地自言自語着,起身下了牀。窗外的風雨越來越猛,顯然是這風雨使伊萬的心靈受到了驚擾。另外使他感到不安的還有門外慌張的腳步聲,這聲音只有他那習慣於寂靜的聽黨才能捕捉到,他還聽到有喁喁低語聲。他感到內心激盪不安,渾身顫抖着喊了一聲護士:
“普拉斯科維婭-費道羅夫娜!”
普拉斯科維婭-費道羅夫娜正好走進屋裏。她用疑問的目光擔心地看着伊萬問道:
“什麼事?怎麼啦?是雷雨鬧得您睡不好吧?哎,沒關係,沒關係……我們馬上幫您想點辦法,我這就去請大夫。”
“不,普拉斯科維婭-費道羅夫娜,不必去請大夫。”伊萬説,他的眼神惶惶不安。他並不是看着這位護士,而是看着牆壁説:“我沒有什麼特別情況,我現在已經完全能分析判斷了,您不必害怕。您最好是告訴我,”伊萬像請求知心朋友似地請求説,“隔壁第118號病房怎麼啦?出了什麼事?”
“第118號?”普拉斯科維婭-費道羅夫娜反問了一句,她的眼珠轉了幾下,“那兒沒出什麼事呀。”但是她的聲音裏透着虛假,伊萬馬上就察覺了。
“哎,普拉斯科維婭-費道羅夫娜,”伊萬説,“您一直是個很誠實的人……您怕我又會鬧騰起來?不會的,普拉斯科維婭-費道羅夫娜,我再不會做那種事了。您還是對我説實話吧。您知道,牆那面的事我什麼都能感覺出來。”
“您的鄰居剛才去世了。”普拉斯科維婭-費道羅夫娜那顆誠實善良的心使她無法不説實話。這時一道閃光照亮了她的整個身體,她正以忐忑不安的目光看着伊萬。但是,伊萬並沒有作出任何不正常的反應。他只是意味深長地舉起一個手指説:
“我早就料到了!我還要請您相信,普拉斯科維婭-費道羅夫娜,在這同一時間,在本城的另外一個地方,還有一個人也死去了。我甚至知道這人是誰,”伊萬神秘地微微一笑,“是一位婦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