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啊!諸位神明!垂暮時分的大地多麼令人傷感!沼澤上空的雲煙又是多麼神秘莫測啊!只有那些在這雲煙中輾轉徘徊過的人,只有死亡之前經受過眾多磨難的人,只有肩負着力不勝任的重荷在這片大地上空翱翔過的人,只有他們才知道這一切。只有已經疲倦的人才瞭解這一切。因而他才能無所惋惜、毫不遺憾地離開這大地的雲煙,離開它的池沼與河川,恰然地投入死神的懷抱,因為他知道,只有她,只有死神,才能給予他寧靜和平安。
連魔法喚出的黑馬也已感到疲倦了,它們馱着騎士奔跑的步於變得越來越慢,聽任那無可避免的黑夜漸漸從後面追趕上來。甚至從來不知安靜的黑貓河馬也感到了背後的黑夜在步步逼近。他此刻完全消停下來,兩隻爪子緊緊抓住馬鞍,鬆開尾巴,板起一副嚴肅面孔,一聲不響地在策馬飛馳。夜開始用它黑色的罩單矇住森林和草地,開始在下界遙遠的地方點燃起無數憂傷的燈火。然而,這些燈火如今顯得那麼陌生。無論是瑪格麗特還是大師,都已對它們不感興趣,毫無需要了。夜正在超過這羣騎士,它從他們的頭頂上散落下來,同時向耽於憂思的蒼穹,時而往這裏,時而往那裏,拋出一顆又一顆蒼白的星星。
夜色越來越濃,它現在正與騎士們並肩飛行,揪住飛馳的騎士的斗篷,把斗篷從他們肩上扯下來,揭開他們的偽裝。此刻,在爽人的清風吹拂中,瑪格麗特睜開了眼睛。她看到這些飛向自己目的地的人們的面貌正發生着驚人的變化。當一輪深紅色滿月從迎面的森林邊緣唇面冉冉升起的時候,所有的偽裝便都已消失,魔法喚出的那些並不耐久的外衣,已統統掉進泥潭,淹沒在濃霧中了。
如果我們現在看到在大師的情人右邊同沃蘭德並馬奔馳的那個人,未必能認出他就是巴松管卡羅維夫,就是那個根本不需要任何譯員的神秘外國顧問的自封譯員。這位方才還以巴松管卡羅維夫作名字、穿着破舊的馬戲團服裝離開麻雀山的人,現在變成了一位披着深紫色斗篷的義士,他輕輕握住繮繩,板着極其憂鬱的、像是永遠不會出現笑容的面孔,默默奔馳在沃蘭德身旁,只有那繮繩上的金鍊子發出微微的響聲。他低着頭,下巴頦兒緊緊貼在前胸,既不觀賞滿月,對下面的大地也無動於衷。他正聚精會神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他怎麼變化這麼大?”在呼嘯的風聲中,瑪格麗特輕聲向沃蘭德問道。
“從前這位義士説過一句不很恰當的玩笑話,”沃蘭德向瑪格麗特轉過臉來解釋説,他的一隻眼裏閃爍着温和的光芒,“在談到光明和黑暗時,他編了一句語意雙關的俏皮話,話説得不很恰當。所以這位義士後來就不得不更多地充當滑稽角色,時間比他原來所估計的長多了。但是,今夜乃是清賬之夜。義士已經把他的賬還清了,結賬了!”
夜還扯掉了河馬那條毛茸茸的大尾巴,揭下了他身上的皮毛,撕成碎片,扔進了沼澤。原先常為幽暗之王尋開心的黑貓,這時已恢復成一個身材清瘦的少年——一個年輕的魔鬼侍衞、迄今為止世界上最好的侍從丑角。現在,他正用那青春年少的面龐迎着明月的光輝,安安靜靜地、默默地飛馳着。
飛行在最邊上的是阿扎澤勒,他的一身鐵甲閃爍發光。月光也改變了他的面貌:他嘴上那顆醜陋不堪的獠牙不見了,斜眼原來也是假的。此刻他的兩隻眼睛同樣地空洞、幽暗,臉色十分蒼白、陰冷。正在縱馬奔馳的阿扎澤勒露出了他那乾旱沙漠之怪——旱魃和殺人惡魔的本來面目。
瑪格麗特看不見自身有什麼變化,但她對大師的變化看得清清楚楚。大師的一頭白髮在月色下泛出銀光,迎面的疾風把它吹成髮辮在腦後飄蕩。每當他的長衣襟被風吹起時,瑪格麗特便看到大師腳上穿的是一雙喇叭口騎兵長靴,靴後的刺馬針時而像星墾似的閃光。和魔鬼少年一樣,大師也目不轉睛地盯着前方的明月,朝着它微笑,彷彿它是一位同他十分要好的可愛的姑娘。他嘴裏不斷地喃喃自語,這個習慣是他在第118號病房養成的。
最後便是飛行中的沃蘭德本人的形象——他此時也現出了本來面目。瑪格麗特説不出他胯下那匹駿馬的繮繩是什麼編織的,只覺得它像一條由無數月光光環組成的銀鏈,那駿馬則不過是一大片黑暗,馬鬃則是一片烏雲,騎士靴上的馬刺原來是閃爍的星辰。
他們這樣默默飛行了許久,直到下方的地表也發生了變化。現在,憂傷的森林已為大地上的黑暗所吞噬,白刃般泛着寒光的條條河川不見了,出現在下方的是一些反射着白光的大圓石,圓石之間是一個個深不見底、連月光也無法照進去的陷坑。
來到一座荒涼孤寂、平坦多石的山頂時,沃蘭德勒了勒坐騎。於是其他幾名騎士也都放慢了步子,傾聽着鐵蹄打在陵石和圓石上發出的得得聲。分外皎潔的月光把這片平山頂照得綠瑩瑩的,瑪格麗特很快就辨認出在荒漠的山頂上放着一把扶手椅,椅上坐着一個穿白袍的人。也許這人是耳聾吧,要麼就是他正完全耽於沉思——他竟沒有聽到石山頂在馬蹄的重擊下發出的顫抖。騎士們向他走去,儘量不驚動他。
皎潔的滿月對瑪格麗特極力相助,亮得勝過最亮的電燈。她清楚地看到,坐在椅上的人兩眼毫無生氣,像個盲人,他在急切地不住搓着雙手,兩隻視而不見的眼睛凝望着空中的一輪玉盤。瑪格麗特還看到,那是一個笨重的石椅,上面似乎還有火花在閃動;石椅旁邊卧着一隻黑毛尖耳朵大狗,也像它的主人一樣不安地凝望着月亮。
椅上人的腳旁扔着些碎壇片,地上有一汪深紅色的水,像是永遠不會乾涸。
騎士們勒住坐騎。
“您的小説,他們看過了,”沃蘭德轉身對大師説,“他們只提出一點:對於小説沒有結尾表示遺憾。所以,我現在就想讓您看看您書中的主人公。將近兩千年了,他一直坐在這石平台上,睡在這裏。然而,每當滿月來臨時,他就睡不着,他為失眠所苦。滿月不僅折磨他,還折磨他忠實的衞士——這隻狗。如果説,怯懦果真是人類最嚴重的缺陷,那麼,大概,這隻狗總沒有犯怯懦的罪過吧。這隻猛犬除了雷電之外是什麼都不畏懼的。可是,有什麼辦法呢,誰在愛,誰就應該與他所愛的人分擔命運。”
“那他在説些什麼?”瑪格麗特問道。她那原本十分安詳的面龐蒙上了一層輕微的憐憫的影子。
“他總在説着同樣一件事,”沃蘭德的聲音回答,“説他即使在月光下也不得安寧,説他擔任了一項很糟糕的職務。每當不能入睡的時候,他就這麼説。而當他睡着的時候,又總是做着同樣的夢:夢見一條月光形成的路,他還想沿着那條路走去,想同那個被捕的拿撒勒人繼續談話,因為正如他經常説的那樣,當時,在很久以前那個新春尼散月的十四日,他有些話沒有説完。但遺憾的是,不知為什麼,他總是無法踏上那條路,又沒有人到他這裏來。他無可奈何,只好自言自語。不過,話説回來,人總是喜歡變換點花樣的吧,於是他也時而在自己關於月亮的自言自語中加進一些別的話,例如,他説,世界上他最憎惡的,是個人的永世長存和蓋世無雙的榮譽,有時又説,他寧肯心甘情願地與衣衫襤褸的流浪人利未-馬太交換一下命運。”
“為了某年某時的一個滿月,便要付出一萬二幹個滿月①的代價?不是太多了嗎?”瑪格麗特問道。
①“一萬二千個滿月”喻一千年,指彼拉多因處死耶穌而受到千年懲罰。
“您又想重演弗莉達那種事?”沃蘭德説,‘不過,瑪格麗特,這事您就不必操心了。一切都會是正當的,世界就是這樣構成的。”
“放了他吧!”瑪格麗特忽然像她當魔女時那樣用刺耳的聲音大叫一聲。一塊山石被震掉下來,順着山坡滾入深淵,在羣山中引起隆隆巨響。但是,瑪格麗特自己也不能肯定這轟隆的巨響是山石的滾落聲,還是撒旦沃蘭德的笑聲。不管怎樣,沃蘭德的確在笑。他一邊笑,一邊看着瑪格麗特説:
“不要在山裏喊叫。不過,他反正早已習慣於山石的崩塌聲了,這聲音驚動不了他。瑪格麗特,您也不必替他求情,因為他一直渴望會見並與之交談的那個人,已經替他求過情了。”説到這裏沃蘭德轉身對大師説,“喏,怎麼樣,現在您可以用一句話來結束您那部小説了!”
大師一直默默站在一旁,望着石椅上的猶太總督,他好像正在等待這句話。他馬上兩手往嘴邊一攏,大聲喊起來,聲音震得周圍荒涼的禿石山紛紛發出回聲:
“你解脱了!解脱了!他在等待你!”
羣山把大師的喊聲化作驚雷,而驚雷又震得地裂山崩。可詛咒的石壁坍塌了,剩下的只有平台和石椅。石壁跌落進黑暗的谷底,霎時間深谷上面又顯露出一座廣袤的城市和無數燈火。城市上面,在萬餘個月圓之夜的長久歲月中生長得鬱鬱葱葱的大花園頂上,有一羣亮閃閃的金色偶像俯瞰着全城。一條月光路,也就是猶太總督期待已久的那條月光路,徑直伸進這座大花園裏。尖耳猛犬首先衝到路上沿着它朝上跑去。身披血紅襯裏白披風的人從座椅上站起來,聲嘶力竭地喊叫了一句。分不清他是在哭還是笑,也沒聽清他喊的是什麼。只見他也緊跟着自己忠實的衞士,急匆匆地沿着月光路跑上去了。
“我也該去那兒?跟他去嗎?”大師拉起繮繩,不安地問道。
“不,”沃蘭德回答説,“何必去追尋那已經完結的東西?”
“那麼,該去那兒嗎?”大師又問道,回頭指了指身後——身後遠方此刻已經出現了一座城市,就是他離別不久的城市,那裏有女修道院的美麗的小塔,有映在玻璃窗上的破碎的太陽。
“也不是,浪漫主義的大師!”沃蘭德回答説。他的聲音像是濃縮起來,凝聚力溪水在岩石上流淌着,“他已經看過您寫的小説,他,也就是剛才您親自釋放的、您自己構思出來的小説主人公所一直渴望見到的那個人,他已經看過了您的小説。”這時沃蘭德又轉身對瑪格麗特説,“瑪格麗特-尼古拉耶夫娜,不能不相信您確實曾極力為大師籌劃過一種最好的前途。不過,説實話,我所要向您推薦的,以及耶舒阿替您,也正是替你們二人所請求的,要比您所策劃的好得多。”沃蘭德從馬鞍上向大師的馬俯過身來,指着離去的猶太總督的背影又説,“就讓他們兩個人在一起吧,我們不要去妨礙他們。也許,他們能夠談出點結果來。”沃蘭德説,隨即朝耶路撒冷的方向一揮手,那城市便不見了。
“那邊也一樣,”沃蘭德又指了指身後説,“您在那裏的地下室裏能夠做些什麼呢?”這時,玻璃窗上那破碎的太陽也隨着沃蘭德的話聲熄滅了。“為了什麼呢?”沃蘭德繼續令人信服地開導説,但語氣是温和的,“啊,我的十足的浪漫主義的大師啊!難道您果真不想白天挽着自己心愛的人在含苞待放的櫻桃樹下散散步?不想晚上聽上幾曲舒伯特①的音樂?難道您果真不喜歡在燭光下用鵝羽筆寫點什麼?難道您果真不想像浮士德那樣在實驗室裏守着您的曲頸瓶,幻想着也能造出個新‘何蒙古魯士’嗎?②到那裏去吧,到那裏去吧,那裏已經有現成的房屋和老僕人在等待着您,那裏已經點起蠟燭,而且它快要燃盡了,因為你們即將迎來黎明。順着這條路走去吧,大師,順着這條路去吧!別了!我也該走了。”
①舒伯特-弗朗茲(1797-1828),奧地利作曲家。代表作有《魔王》、《野玫瑰》、《流浪漢》、《死神與少女四重奏》等。
②“何蒙古魯士”,歌德悲劇《浮士德》中浮士德的弟子瓦格納用中世紀的煉丹術在曲頸玻璃瓶中製造出來的“人造矮人”。但它不能從瓶中出來,也不能發育。
“別了!”大師和瑪格麗特同聲向沃蘭德高呼。於是,黑色的沃蘭德並不選擇道路,徑直向山崖的崩陷處奔去,他的幾個隨從也呼哨一聲同時沉了下去。山岩、平台、月光路、耶路撒冷,統統不見了。黑色的駿馬也不見了。大師和瑪格麗特看到了答應給予他們的黎明,它恰恰是在午夜的月亮消失的那一刻立即開始的。在最初幾道朝暉中,大師和他的心上人走上一座生着青苔的石橋。這對忠貞不渝的情人走過石橋。把小溪留在身後,順着一條沙石小路向前走去。
“你聽啊,萬籟俱寂,”瑪格麗特對大師説。唯有細沙在她的赤腳下發出輕微的沙沙聲,“你傾聽它吧,盡情地享受這生前未曾給過你的寧靜吧!看,前面便是你可以永久安身的家,這是給你的獎賞。我已經看到它那威尼斯式的窗户和彎彎曲曲的葡萄藤了,它一直盤繞到屋頂呢。它就是你的家,是你永久的安身之處。我知道,晚間會有人來看望你,都是些你所喜歡和使你感興趣的人,而且是些絕不會打擾你的人。他們將會為你做遊戲,為你唱歌。你將看到,點起蠟燭的時候屋裏的光線有多麼柔和。你將戴着你那油污斑斑的永恆的小帽,唇邊帶着微笑,沉沉入睡。睡眠將使你身體健壯。你的判斷力將變得更加英明。你已經不可能再趕走我了,我將守護着你的睡眠。”
瑪格麗特一路上對大師邊走邊説,陪同他朝他們的永恆的家園走去。大師覺得瑪格麗特的話音像流水的潺潺聲,像剛才走過的小溪一樣潺潺流淌、喁喁私語。這時,大師過去的記憶,他那焦慮不安的、備受針旺的記憶,便開始模糊了。有一個人使大師解脱了,他自由了,就像他自己剛才使自己創造的小説主人公得到解脱一樣。那位主人公進入了無底深淵,一去不返,他就是星期日破曉之前獲得寬恕的、占星家之王的兒子、殘酷的第五任猶太總督、騎士本丟-彼拉多